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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南方高速

萬火歸一

陶玉平/譯

南方高速

阿里戈·貝內德蒂
偶爾會走來一個陌生人,從對面車道或是從右邊外側的車道沿著汽車夾縫穿行而來,帶來某個真假難辨的消息,這些消息會從一輛車傳到另一輛車,順著滾燙的公路散布開來。陌生人看到自己帶來的消息得以傳播,聽到一扇扇車門打開關上砰砰作響、人們爭先恐後各抒己見,心中十分得意,可是片刻之後傳來一聲喇叭響,或是引擎啟動的聲音,陌生人拔腿便跑,在車輛之間曲折奔行,為的是重新鑽進他自己的汽車,以免暴露在別人理所應當的憤怒中。整個下午,人們都議論紛紛,先是說有一輛雷諾弗洛里德在科貝爾附近撞上了一輛雙馬力,三人死亡,一名男童受傷,又說有一輛雷諾貨車把一輛滿載英國遊客的奧斯丁撞得稀爛,接著又有一輛菲亞特1500連環撞上了這輛貨車,還有人說是一輛奧利機場的大巴翻了車,上面坐滿了從哥本哈根乘飛機來的遊客。在科貝爾附近甚至巴黎近郊一定是發生了什麼嚴重的事故,否則交通絕不至於癱瘓到如此地步,但工程師仍然可以斷定,所有或者幾乎所有消息都是謠言。阿利亞納上的鄉下人在蒙特羅附近有家農莊,他們對這個地區很熟悉,據他們說,前些日子,也是個星期天,這裏的交通堵塞持續了五個小時,可那點時間和現在比起來真的算不了什麼,此刻,太陽正一點一點向著公路左側落下去,給每一輛車都潑灑上一層金黃色的漿汁,金屬像在燃燒,令人目眩,身後的樹木好像佇立不動,永遠不會消失,前方遠處若隱若現的樹影卻永遠無法接近,簡直感覺不到車流在挪動,哪怕只挪一點點,哪怕是不斷地發動、停車、急剎車,哪怕永遠不能擺脫一擋,也不能擺脫令人惱火的失望,一次又一次地從一擋變成空擋,不斷地踩剎車,拉手剎,停車,就這樣,一次又一次,彷彿沒有盡頭。
雙馬力上的兩位修女指望在八點之前趕到米利——拉福雷,因為她們帶了一籃子蔬菜給那裡的廚娘。標緻203上的那對夫妻最操心的是別誤了晚上九點半的比賽直播;王妃上的姑娘對工程師說過,晚一點到巴黎她倒不在乎,她抱怨的是這荒唐的現實,把好幾千人搞得像駱駝隊一樣慢騰騰。幾個小時里(這會兒該有五點鐘了,可熱浪還是把他們壓得喘不過氣來),按照工程師的估算,他們總共才前進了五十來米,陶努斯上的其中一個男人牽著孩子走過來聊天,孩子手裡還拿著他的玩具小汽車,男人不無諷刺地指了指路邊一棵孤零零的梧桐樹,王妃上的姑娘記起來了,那棵梧桐樹(也許是棵板栗樹)一直和她的車排在同一條線上,她現在連手錶都懶得去看,計算時間已經毫無意義。
除了這有限的幾次出行外,人們能做的少之又少,時間幾乎一動也不動,顯得分外漫長;有那麼一陣,工程師真想把這一天從自己的記事簿上刪去,他強忍住沒有哈哈大笑起來,可過了一會兒,當那兩位修女、陶努斯上的兩個男人以及王妃上的姑娘把時間算成了一筆糊塗賬的時候,他想還真不如當初就打開計時器。地方廣播電台都停止了播音,唯有DKW上的那位旅行推銷員有一台短波收音機,還在一個勁地播送股票消息。快到凌晨三點的時候,大家都心照不宣地達成了某種默契,決定休息休息,就這樣,直到天亮,車流一動也沒動過。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卸下兩張充氣床墊,在車旁躺了下來;工程師把404前排座椅放倒,請兩位修女來躺躺,被她們拒絕了;剛躺下沒一會兒,工程師想起了王妃上的姑娘(她安靜地趴在方向盤上),便若無其事地向她提議換個車,天亮再換回來;她拒絕了,說她不管坐著躺著都能睡得很香。有那麼一陣,能聽見陶努斯上的小孩在哭,他睡在汽車的後排座椅上,一定熱得不行。修女們還在祈禱,工程師已經一頭倒在自己的卧鋪上,慢慢睡著了,然而他睡得一點兒也不踏實,最後渾身大汗、心煩意亂地醒來,一時間竟弄不清自己身處何方;他舒展了一下身體,發現車外模模糊糊有些動靜,一團黑影朝公路邊移動著;他猜到了原因,接著也悄無聲息地下車,去到路邊方便了一下;路邊沒有樹,連圍欄都沒有,只有黑漆漆的田野,天上一顆星星也看不見,就像有一堵看不見的牆圍困著泛白的路面,路面上的車像一條停滯不動的河流。他差一點撞上了阿利亞納上的鄉下人,那人嘴裏嘟囔了一句什麼;燥熱的公路上本來汽油味就夠難聞,現在再加上人體排出來的騷味,工程師趕緊回到了自己的車上。王妃上的姑娘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一綹頭髮搭在眼睛上;回到404之前,工程師在黑暗中愉快地端詳了一番姑娘的側影,猜想著她彎彎的雙唇是如何輕柔地呼吸。在另一邊,DKW上的男人靜靜地抽著煙,也在注視著這個姑娘。

上午,車還是沒能前進多遠,可已經足以使人滿懷希望,想著到了下午通往巴黎的道路就會疏通。九點鐘,有個陌生人過來,帶來了好消息:前方塌陷的路面已經墊好了,交通很快就能恢復正常。西姆卡上的小夥子打開收音機,其中一個還爬上了車頂,又叫又唱。工程師告訴自己,這消息並不比昨天的那些更靠譜,那陌生人只不過是想趁這群人興高采烈之際,從阿利亞納上的夫妻那裡討到一隻橘子罷了。後來又過來一個陌生人,想故伎重施,可誰都不肯給他東西了。天越來越熱,大家都情願待在車裡等更確切的好消息。中午時分,標緻203上的小女孩又哭了起來,王妃上的姑娘去和她玩了一會兒,還和那夫妻倆交上了朋友。203上的那對夫妻運氣不佳:他們右邊就是那個開凱路威一聲不吭的男人,對周圍發生的事情漠不關心,左手邊又得忍受開弗洛里德那傢伙的滿腹牢騷,好像這堵車全是衝著他一個人來的。那小女孩又說口渴的時候,工程師突然想到可以去同阿利亞納上的鄉下人談談,他們車上肯定有不少吃食。他沒料到那兩位十分和氣,通情達理,說在這樣的情況下人們就該互相幫助,他們還有個想法,要是有人出面把這一群人的事兒管起來(說這話時那女人用手畫了一個圓圈,把他們周圍的十幾輛車都包括了進來),那他們堅持到巴黎是沒什麼問題的。工程師生性不愛出頭露面、充當組織者的角色,便叫來了陶努斯上的兩個男人,同他們還有阿利亞納上的夫妻開了個小會。接下來,他們分別徵求了這一小群體的意見。大眾上的軍人立刻表示同意,標緻203上的夫妻把自己所剩不多的給養貢獻了出來(王妃上的姑娘已經給那小女孩弄到了一杯石榴水,現在那小女孩正在嬉笑玩耍)。陶努斯上的其中一個男人去向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徵求意見,他們倒是同意了,但擺出一副嘲弄的神情;凱路威上臉色蒼白的男人聳了聳肩,說他無所謂,你們愛怎麼辦怎麼辦。ID上的那對老夫婦和波利歐上的婦人明顯很高興,好像這樣一來他們就有了依靠。弗洛里德和DKW上的人都沒有發表意見。迪索托上的美國人帶著驚訝的神情看了看他們,又說了句什麼「上帝的意志」之類的話。工程師沒費多大勁就提議讓陶努斯上的一個男人負責協調各種事務,他基於直覺對這人有一種信任感。吃的東西眼下誰都不缺,問題是得弄到水;他們的頭兒(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為了好玩兒,乾脆就把他叫作陶努斯了)請工程師、軍人還有兩個小夥子當中的一個到周圍去轉轉,看能不能用食物換點兒喝的東西。陶努斯顯然深諳領導之道,他算了一下,照最不樂觀的估計,需要準備最多足夠一天半的吃喝。修女們的雙馬力和鄉下人https://read•99csw.com的阿利亞納上有充足的食物來應付這一段時間,只要出去偵察的那幾位能找到水,就萬事大吉了。可是只有那個軍人帶回來滿滿一壺水,水的主人要求換取夠兩個人吃的食物。工程師沒找著能提供水的人,但出去轉了這一趟,他得知除了他們這個群體之外,還有人也在組織起來解決類似的問題;有一回,一輛阿爾法·羅密歐的車主拒絕和他談水的問題,說要談得到這列車往後第五輛找他們這個小組的頭兒。又過了一會兒,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回來了,他也沒弄到水,可陶努斯估計給兩個孩子、ID上的老太太以及其餘幾個女人的水已經足夠了。工程師正在給王妃上的姑娘講自己在周圍轉了一圈碰到的事情(這時已經是下午一點鐘了,陽光把大家都困在車裡),姑娘突然做手勢打斷了他的話,又朝西姆卡指了指。工程師三下兩下便跳到了西姆卡跟前,一把抓住其中一個小夥子的胳膊,這傢伙正舒舒服服地靠在座位上大口大口地從水壺裡喝水,原來他回來的時候把水壺藏在了夾克衫底下。看見小夥子惱羞成怒的神情,工程師抓他胳臂的手更用勁了;另一個小夥子下了車朝工程師撲來,工程師退了兩步,幾乎是帶著憐憫的神情,等他撲過來。這時軍人從天而降,修女們的叫聲驚動了陶努斯和他的夥伴;陶努斯聽了事情的經過,走到拿水壺的小夥子身邊,給了這傢伙兩記耳光。那小夥子又喊又鬧,哭了起來,另一個嘴裏嘟嘟囔囔,再也不敢摻和進來。工程師奪過水壺,遞給了陶努斯。這時又響起了喇叭聲,每個人都回到自己車上,可這回也沒多大進展,車流向前走了還不到五米。
天快亮的時候他們都困了,東方泛白之際,人最需要有個遮風蔽雨的地方。陶努斯在後座上孩子旁邊睡了下來,他的同伴和工程師在前排座位上休息了片刻。在變幻的夢境之間,工程師彷彿聽見遠處傳來了叫喊聲,還看見了模模糊糊的亮光。另一個小組的頭兒過來對他們說,往前大概三十來輛車的地方,有輛埃斯塔菲特著了火,起因是有人想悄悄煮菜吃。陶努斯對這件事說了兩句玩笑話,就逐一去查看大家這一夜都過得怎麼樣,該吩咐的話一句都沒落下。這天早上,車流很早就開始挪動,大家都急急忙忙把床墊和毯子收起來,但因為各處情況都差不多,沒有人著急上火,也沒有人亂按喇叭。到中午的時候,車流走了差不多五十米,公路右側隱約看見一片樹林的影子。大家都對那些此時能有好運氣享受路邊陰涼的人心生羡慕;興許那兒還會有條小溪,或是有個出飲用水的龍頭什麼的。王妃上的姑娘閉上雙眼,想象著自己在沖澡,水流順著脖頸後背流下來,一直流到腿上;工程師悄悄看了她一眼,看見兩滴淚珠順著她的臉頰流下來。
陶努斯剛才已經往前走到了ID那裡,這時回來找幾個年輕的女士幫忙去照顧一下那位老太太,她有點兒不舒服。後面第三組的頭兒管轄的人群里有一位醫生,軍人立即跑步過去找這位醫生。工程師一直懷著略帶嘲諷的善意注視著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努力改變,他盡量讓自己原諒他們的不懂事,知道該給他們一次改過的機會。兩個小夥子用一頂帳篷的篷布把標緻404蒙了起來,卧鋪車變成救護車,這麼一來,老太太就可以在暗一些的環境下休息。她丈夫躺在她身邊,握著她的手,人們讓老兩口單獨和醫生待在裏面。之後兩位修女也過來照顧老太太,她感覺好了很多,工程師儘力打發掉下午的時間,走訪其他的車輛,太陽實在熱辣的時候,他就在陶努斯的車裡休息一會兒;總共只有三次他不得不跑到自己的車那裡,老兩口好像都睡著了,他隨著車流把車往前開上一點兒,直到再一次停下來。就這樣一直到夜幕降臨,他們也沒能前進到那片小樹林。
1964年6月21日
凌晨兩點左右,氣溫降了下來,有毯子的人都暗自慶幸可以把自己裹住。看上去這車流天亮以前是動不了了(從夜風裡就可以感覺得到,它正從天邊一動不動的汽車叢林那裡刮來),工程師和陶努斯,還有阿利亞納上的男人和軍人坐了下來,一邊抽煙一邊聊天。陶努斯原先做的估計現在看來與現實不太相符,他很坦率地承認了這一點;天亮以後必須得做點什麼,多弄一些吃的喝的。於是軍人便去找鄰近幾個小組的頭兒商量,那幾位也沒睡覺,他們壓低嗓門把這些問題討論了一番,不想把女人們吵醒。幾個頭兒又把範圍擴大到八十或是一百輛車的半徑,和遠處的一些小組負責人商量了一番,最後確信各組的情況都大同小異。鄉下男人對這一帶比較熟悉,他建議等天一亮就派出兩三個男人到附近的農莊里去買食物,在此期間由陶努斯指定司機來開那些沒了主人的車。這主意不錯,在場的人沒費多少事就把錢湊夠了;他們決定由鄉下男人、軍人和陶努斯的同伴一起去,帶上所有能用的提包、網兜和水壺。其他小組的頭兒們也紛紛返回各自的單元,去組織類似的出征。天亮以後,他們把實情告知各位女士,只要車流能繼續向前行進,該做的他們都做了。王妃上的姑娘告訴工程師說,老太太已經好一些了,堅持要回到他們那輛ID上去;八點鐘,醫生過來了,他覺得老夫婦倆回自己車上沒什麼不合適的。儘管如此,陶努斯還是決定把標緻404專設為救護車;兩個小夥子為了好玩兒,自製了一面紅十字小旗,掛在404的天線上。已經有好一會兒了,人們都盡量不從自己的車上下來;氣溫繼續下降。到了中午,天上下起了雨,遠遠地,還能看見閃電。鄉下男人的老婆趕緊拿出一隻塑料廣口瓶和一個漏斗接水,西姆卡上的小夥子看得很開心。工程師把這一切都看在眼裡,他俯向方向盤,那兒攤開著一本書,他並沒認真去看,而是暗自思索,為什麼出去的那幾個人還遲遲沒有歸來。過了片刻,陶努斯悄悄叫他到自己車上去一趟,兩個人都上了車之後,陶努斯告訴他,事沒辦成。陶努斯的同伴提供了更多的細節:要麼是農莊廢棄了,要麼就是農戶拒絕賣給他們任何東西,說是有規定不能把東西賣給個人,而且懷疑他們是稽查人員,故意利用這種情況來引他們上鉤。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弄回來一點水和一點吃食,也說不定是軍人順手牽羊的成果,他在一旁笑眯眯的,根本不參加這些細節的討論。當然,不會再堵很長時間了,可是他們手頭的這些食物並不適合兩個孩子和那位老太太。下午四點半左右,醫生又來看了一趟病人,他露出懊惱睏倦的神情對陶努斯說,在他那個小組裡,其實在周圍所有的小組裡,出征都不順利。收音機里早就在說要採取緊急措施來疏通公路,但只有天快黑的時候來過一架直升飛機,轉了一小會兒就走了,除此之外再也沒見其他的措施。不管怎麼說,天越來越涼快了,大家似乎都在等候夜晚的到來,好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在睡夢中把等候的時間縮短几個小時。工程師坐在自己的車裡,聽著王妃上的姑娘和DKW上的旅行推銷員聊天,那推銷員給她講故事,姑娘勉勉強強地報以笑容。突然,他們吃驚地看見了波利歐上那個從不下車的婦人,於是工程師下了車,問她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忙的,可那位婦人只是想打聽一下最新的消息,她和修女們聊了會兒天。天黑了,大家被一種莫名的厭倦情緒所籠罩;與其去聽那些永遠自相矛盾的假消息,不如屈服於九*九*藏*書倦意。陶努斯的同伴悄悄走了過來,把工程師、軍人和203上的男人叫了過去。陶努斯告訴他們說,弗洛里德上的司機剛剛逃走了;西姆卡上的一個小夥子看見那車上沒了人,他也實在閑極無聊,便去找這車的主人。誰都不認識弗洛里德上的那個胖子,只知道第一天他嚷嚷得最歡,後來卻像那個開凱路威的人一樣沉默不語。到了早上五點鐘,那位弗洛里德(這是西姆卡上的小夥子對他的戲稱)確實是逃走了,隨身帶走了一隻手提箱,把另一隻裝滿襯衣和內衣的箱子扔在了車上,於是陶努斯決定,讓西姆卡上的一個小夥子去負責這輛被遺棄的車,免得妨礙整個車流的行進。人們都隱隱覺得,這人在漆黑的夜間逃走,情況有點不太妙。曠野里,這個弗洛里德能跑到哪兒去呢?除此之外,這個夜晚似乎還有別人做出了重大決定。工程師躺在404的卧鋪上,覺得好像聽見了一聲呻|吟。起初他以為是軍人和他妻子在做點什麼,在這漆黑的夜晚,又處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們做點什麼完全可以理解,後來他又仔細一想,便把蓋在車後窗上的帆布掀了起來;在暗淡的星光下,一米五開外,他看見了凱路威那永恆不變的前擋風玻璃,玻璃另一面,那人變了形的臉彷彿貼在了上面,歪倒在一旁。他不想弄醒兩位修女,於是悄悄從左邊下了車,走近凱路威。然後他叫來了陶努斯,這時軍人飛奔去找醫生。很顯然,這人服下什麼毒藥,自殺了;記事本上用鉛筆寫下了幾行字,是給一個叫伊薇特的女人留下的一封信,這女人在維爾松把他甩了。幸好在車裡睡覺已經成了定例(夜裡太冷,誰也不會想待在車外面),也很少有人會去操心有沒有人穿過車林,走到公路邊去方便方便。陶努斯召集了一次緊急會議,醫生對他的提議深表贊同。把屍體就近放在公路邊,會嚇著後面過來的人,至少也會讓他們不太舒服;把屍體扔遠一點吧,扔到田野里去,又怕會遭到當地居民的強烈排斥——前一天晚上,另一組有個年輕人去找吃的,就被那幫人連罵帶打地收拾了一頓。阿利亞納上的鄉下人和DKW上的旅行推銷員倒是有工具能夠封死凱路威的後備廂。這兩位開始動手幹活的時候,王妃上的姑娘也過來了,她渾身顫抖,緊緊拉住工程師的胳膊。他壓低嗓音把剛才發生的事情解釋給她聽,等她平靜下來一點,便把她送回她自己的車上。陶努斯和他的幫手們把屍體塞進後備廂里,軍人用手電筒照著,旅行推銷員用透明膠帶和膠水把後備廂緊緊封住。因為標緻203上的女人也會開車,陶努斯決定讓她的丈夫來開凱路威,反正車就在203的右邊;就這樣,天亮以後,203上的小女孩發現爸爸又有了一輛車,就不停地從一輛車爬上另一輛車,而且把她的一些玩具也放在了凱路威上。
有那麼一會兒(天色漸漸暗了下來,由車頂組成的地平線被染上一層淡淡的丁香色),一隻大大的白蝴蝶歇在了王妃的前擋風玻璃上,在它短暫停留的美妙一刻,姑娘和工程師都對它的一雙翅膀讚嘆不已;他們滿懷惆悵看著它一點點飛遠,飛過陶努斯,飛過那對老夫婦的紫色ID,飛向從標緻404上已經看不見的菲亞特600,又飛到西姆卡上方,從那車裡伸出一隻手想捉住它,但沒能成功,飛到那鄉下人夫妻的阿利亞納,那對夫妻好像在吃什麼東西,它友好地扇了扇翅膀,最後在右邊消失不見了。天黑下來的時候,車流第一次前進了一段不錯的距離,幾乎有四十來米吧;工程師不經意地看了看里程錶,6已經下去了一半,7露了一點頭。幾乎所有的人都打開了收音機,西姆卡上那兩位把音量開到了最大,嘴裏還唱著搖擺舞曲,身體搖擺著,連車子都跟著搖個不停;兩位修女撥動著念珠,陶努斯上的那個孩子已經睡著了,臉靠在車窗玻璃上,手裡還拿著玩具小汽車。又過了一會兒(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過來了幾個陌生人,他們帶來了新消息,和此前已經被人遺忘的消息一樣自相矛盾。不是一架小型飛機,是一位將軍的女兒開的滑翔機。雷諾貨車把奧斯丁壓扁了這事兒不假,可根本不是在茹維希,而是在離巴黎很近的地方;有一個陌生人還告訴標緻203上的夫妻說,伊格尼那邊高速公路路面坍塌,有五輛車前輪陷了進去,都翻了車。這種自然災害的說法也傳到了工程師耳朵里,他聳聳肩,不做評論。又過了一會兒,他正回憶著天黑下來的這段時間人們總算可以舒舒服服地喘口氣了,突然又想起來,自己曾經把胳膊從車窗伸過去敲了敲王妃,把那姑娘叫醒,她已經趴在方向盤上睡著了,毫不在意車流能不能再往前走。大概是在夜半時分,修女中的一位可能是覺得他餓了吧,怯生生地遞給他一份火腿三明治。工程師出於禮貌接受了(其實此刻他很噁心,想吐),徵得同意之後,他把三明治分了一半給王妃上的姑娘,姑娘欣然接受,三口兩口吃完,她左手邊DKW上的旅行推銷員遞過來一塊巧克力,她也吃光了。又有好幾個小時沒能前進一步了,車裡太熱,很多人都下了車;人們開始感到口渴難耐,瓶子里的檸檬水或是可口可樂都喝得見了底,就連車上帶的葡萄酒都喝光了。第一個渴得受不了的是標緻203上的那個小女孩,於是軍人和工程師都下了車,幫小女孩的父親一起去找水。西姆卡的收音機放得正歡,工程師看見它的前方是一輛波利歐,開車的是一位上了點歲數的婦人,眼神惶恐不安。沒有,我沒有水,但我可以給小女孩幾粒糖果。ID上的老兩口商量了一番,老太太把手伸進一隻袋子里,掏出一小聽果汁。工程師謝過老兩口,問他們肚子餓了沒有,自己能不能幫點兒什麼忙,老頭搖了搖頭,老太太沒說什麼,但看上去是給了個肯定的答覆。接下來的時間里,王妃上的姑娘和工程師一起順著左面幾列車尋找了一番,他們也沒敢走太遠,回來的時候,給ID的老太太帶來幾塊餅乾,剛好趕在一片疾風暴雨般的喇叭聲中跑回自己的車上。
司機們酷熱難耐……
太陽彷彿不肯落下,路面和車身上晃動的陽光讓人頭暈目眩。或者戴上墨鏡,或者頭上頂著灑了古龍水的手帕,大家想出各種辦法躲避刺目的反光,躲避每行進一步都會從排氣管里冒出來的尾氣,這些湊合而成的舉措漸趨完備,成為眾人交流和評估的主題。工程師還是下了車,想活動活動腿腳,修女的雙馬力前面是一輛阿利亞納,車裡坐著一對鄉下人模樣的夫妻,他和他們聊了幾句。雙馬力的後面跟了輛大眾,坐著一名軍人和一個姑娘,看上去像是度完蜜月歸來。第三車道往外他不想去看了,怕離自己的標緻404太遠,出什麼問題;他看見的車各式各樣,有賓士、ID、4R、藍旗亞、斯柯達、莫里斯微型車,簡直是汽車博覽會。往左邊看去,對面車道上有雷諾、福特安格利亞、標緻、保時捷和沃爾沃,延伸到無盡的遠方;實在了無趣味,最後,在和陶努斯上的兩個男人閑聊了幾句、想和凱路威上的獨身男人交換一番感想卻沒能談成之後,他別無選擇,只有回到自己的標緻404,和王妃上的姑娘重新拾起老話題,談談時間呀,距離呀,電影什麼的。
也許那真的是一座城市,可清晨的濃霧讓人連二十米外都看不清。奇怪的是,這一天車流倒前進了不少,大約有二三百米之多。這和最新的廣播一致(現在誰都不去聽廣播了,除了陶努斯,他覺得自己有義務隨時掌握最新情況);播音員們一再強調正在採取特殊手段來疏通道路,他們還提到,交通巡視員和警察都已經累得筋疲力盡。突然,一位read.99csw.com修女開始說胡話。她的同伴驚恐地看著她,王妃上的姑娘則用剩下的一點香水在她的太陽穴上塗抹,那修女說起了世界末日的善惡大決戰、第九日、硃砂串什麼的。中午開始,天上下起了雪,雪一點一點地把車圍了起來,醫生在雪中艱難行走,很晚才到。他為手頭沒有鎮靜針劑深感遺憾,建議把這位修女轉移到暖氣好一些的車上去。陶努斯把她安置在自己的車上,那小男孩去了凱路威那裡,標緻203上他的小夥伴也在那輛車上;他們一起玩著玩具小汽車,玩得興高采烈,因為只有他們沒有挨餓。這一整天,加上接下來的幾天,雪一直下個不停,當車流能前進幾米的時候,人們還得想各種辦法清除車輛之間的積雪。
現在沒人再去記這一天或者是這幾天到底前進了多少米;王妃上的姑娘覺得應該在八十到二百米之間;工程師倒沒有她那麼樂觀,但他樂於做出各種複雜的估算,拖延與女鄰居一起計算的時間,DKW的旅行推銷員正施展自己的職業本領對她大獻殷勤,工程師覺得時不時有點兒事情打打岔也挺有意思。就在這天下午,負責駕駛弗洛里德的小夥子跑過來告訴陶努斯,有一輛福特水星正在高價賣水。陶努斯拒絕了,可是到了天黑的時候,一位修女為ID上的老太太向工程師要一口水喝,老太太不曾抱怨,但她的確很難受,一直握著丈夫的手,由兩位修女和王妃上的姑娘輪流照看著。水只剩下半升,女人們把水全給了老太太和波利歐上的婦人。這天晚上,陶努斯自掏腰包買了兩升水;福特水星答應第二天再弄些水來,只是價錢要翻番。
現在要想把大家都召集在一起商量點事太難了,天氣太冷,若非迫不得已,誰都不想離開車子。電瓶里的電也用得差不多了,不可能整天都把暖氣開著。陶努斯做出決定,把兩輛各方面配置最好的車留出來以備不時之需,給病人使用。每個人都用毯子把自己裹起來(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把自己車上的椅墊扯下來做成背心和帽子,已經有人開始仿效他們了),盡量少開車門,好存住些許熱氣。就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夜晚,工程師聽見王妃上的姑娘在低聲抽泣。他靜靜地、一點點打開車門,在黑暗中摸索著,觸摸到一張被淚水打濕的臉龐。姑娘順從地跟他上了標緻404;工程師扶著她在卧鋪上躺下來,把唯一的一條毯子蓋在她身上,又給她蓋上自己的風衣。帳篷布遮住了兩邊的車窗,這輛救護車裡面顯得格外暗。工程師又放下兩扇遮陽板,把自己的襯衣和一件套頭毛衣掛在上面,使這輛車與外面完全隔絕開來。天快亮的時候,她在他耳邊輕聲說,在哭泣之前,她覺得,在右手邊,自己遠遠地看見了城市的燈火。
事實上,堵車雖然可怕,卻也沒什麼好說。
現在,不管用什麼辦法獲取食物和水恐怕都不會有人感到驚奇。陶努斯唯一能做的只有管好公有資金,在以物換物時爭取最大的收益。每天晚上,福特水星和另一輛保時捷就會過來兜售口糧;陶努斯和工程師負責根據每個人的身體狀況把口糧分發下去。不可思議的是,ID上的老太太活了下來,只是陷入了昏睡,女人們正在想辦法。波利歐上的那位婦人幾天前還時不時嘔吐昏厥,但她隨著氣溫下降徹底康復,現在成了那位修女的得力助手,幫助照顧後者那虛弱不堪甚至還有點精神錯亂的同伴。軍人的妻子和203的妻子負責照看兩個孩子;DKW上的旅行推銷商眼見王妃上的姑娘更情願和工程師待在一起,也許是為了尋找安慰吧,一連幾個小時給孩子們講故事。到了夜裡,各小組都有自己的私密生活;車門會靜悄悄地打開,一個個凍得發木的黑影進進出出;誰都不去看別人,各人都像自己的影子一樣,對一切視而不見。蒙在髒兮兮的毯子下,手上的指甲瘋長,渾身散發出多日困在狹小空間未換衣服的氣味,卻有歡愉處處蔓延。王妃上的姑娘沒有看錯:遠處確實有一座燈火輝煌的城市,而且越來越近。每到下午,西姆卡上某個小夥子就爬上車頂,身上東一塊西一塊地裹著椅墊的碎片和綠色的麻布,不知疲倦地瞭望著。在無望地注視遠方的地平線之餘,他千百次地把目光投向周圍的車輛;他不無忌妒地發現王妃上的姑娘竟然在標緻404上,先是熱吻,接著以一隻手愛撫另一個人的脖頸結束。這時他已經重新獲得了404的友誼,完全是出於玩笑,他衝著他們大聲叫喊,說車隊又該挪動了;於是王妃急忙從404車上下來,鑽進自己車裡,可稍過片刻她就又會鑽過去尋求溫暖,西姆卡上的小夥子當然也希望能從別的小組裡帶個姑娘到自己車裡來,可是如今饑寒交迫,這種美事兒想都別想,更不用說陶努斯小組與前面一個小組已經因為一罐煉乳結下了不解之仇,除了與福特水星和保時捷有生意上的往來之外,和其他的小組絕無交往的可能。因此,西姆卡上的小夥子一面滿懷惆悵地嘆息著,一面繼續瞭望,直到冰雪與嚴寒使他不得不渾身哆嗦地鑽回自己的車裡。
到了午睡時間,陽光比起前一天來更加熾熱,一位修女除下頭巾,她的同伴替她在太陽穴那兒塗了些古龍水。女人們紛紛擔當起助人為樂的角色,一輛車一輛車地照顧孩子,好讓男人們騰出手來;沒有人怨天尤人,當然這種一團和氣的氛圍也很勉強,不過是建立在千篇一律的文字遊戲和心存疑慮的好言好語之上。對工程師和王妃上的姑娘來說,最難受的事情莫過於渾身臭汗、髒兮兮的;但他們每次到鄉下夫妻那裡和他們商量事情或是去告訴他們什麼最新消息的時候,那兩個人都對自己胳肢窩下散發出來的臭味渾不在意,這令他們欽佩不已。黃昏時分,工程師偶爾從後視鏡看過去,只見開凱路威的男人一如既往地臉色蒼白,沒有絲毫表情,一副事不關己的樣子,和開弗洛里德的胖子一個樣。他覺得這人的臉比之前更瘦更尖,暗想這人是不是病了。可後來當他過去同軍人還有他的妻子聊天的時候,他就近看了看,才發現這人不是生病,而是另外一回事,一定要有個說辭的話,也許就叫作不合群。大眾上的軍人後來告訴工程師,自己的妻子有點害怕這個一聲不吭的男人,這人從不離開他的方向盤,就連睡覺都好像睜著眼睛。各種猜測都有,人們實在閑到無聊,甚至編出了一則怪談。陶努斯和203上的兩個孩子已經成了好朋友,一會兒吵架,一會兒又和好;小孩兒的家長也互相走動,而王妃上的姑娘過一會兒便會去看看ID上的老太太還有波利歐上那位婦人怎麼樣了。入夜之際突然颳起一陣大風,從西方湧上一片烏雲,遮住了太陽,大家都開開心心的,心想這下可以涼快了。雨點落下來的時候,正好車流向前走了一百來米;遠方劃過一道閃電,天越發悶熱了。空氣里充滿了電荷,陶努斯出於本能直到天黑也沒再讓大家做些什麼,彷彿擔心在如此的疲勞和炎熱下會出意外,對他這種本能,工程師嘴上沒說什麼,心裏卻十分讚賞。八點鐘,女人們負責分配給養;大家早先已經決定把那對鄉下夫妻的阿利亞納作為總儲備所,修女們那輛雙馬力作為補充庫存。陶努斯親自去和另外四五個鄰近團體的頭兒商談,談妥之後,在軍人和203男人幫助下,他們給別的小組送去一些食品,換回了更多的水,甚至還有一點葡萄酒。人們還做出決定,讓西姆卡上的兩個小夥子把他們的充氣床墊讓給ID上的老太太和波利歐上的婦人;王妃上的姑娘給她們拿去了兩條蘇格蘭毛毯,工程師把自己的車貢獻出來給需要的人使用,他把它戲稱為卧鋪車廂。沒想到王妃上的姑娘欣然接受了他的盛情,這天夜裡,她read.99csw.com和一位修女共享了標緻404的卧鋪,另一位修女去到標緻203車上,和小女孩以及女孩的媽媽睡在一起,那丈夫則裹了條毯子在公路上過夜。工程師一點兒也不困,和陶努斯還有他的朋友一起玩擲色子遊戲,阿利亞納上的鄉下男人一度也參加進來,他們一邊談論著政治,一邊喝上兩口白蘭地,這酒還是這天早上鄉下男人上交給陶努斯的。這一夜過得不壞。天變涼爽了,雲朵之間還有幾顆星星在閃爍。
第一次,大白天人們也覺得冷,誰也不想把外套脫掉。王妃上的姑娘和兩位修女清點了本組的幾件大衣。碰巧又在幾輛車裡或是在提箱里找到幾件套頭毛衣,還有幾條毯子、風衣和薄外套之類。大家制定了一個優先使用名單,外套也分發了下去。現在又面臨缺水的問題,陶努斯派出去三個人,包括工程師,試圖和當地百姓周旋一番。不知道為什麼,外面的人對他們反感透頂;他們只要一離開公路邊,便有石塊從四面八方像雨點般投向他們。深夜裡,不知是什麼人把一柄大鐮刀砸向DKW的車頂,落到了王妃旁。旅行推銷員被嚇得臉色發白,沒敢從車裡出來,但是,開迪索托的那個美國人(他並沒有加入陶努斯這個小組,可大家對他的好心態還有爽朗的笑聲都十分欣賞)迅速跑過來,把鐮刀掄了幾圈,用盡全力扔了回去,一面還高聲叫罵著。然而,陶努斯認為不宜這樣加深敵對情緒,或許以後還能從那裡換些水來。
有一回,在一段漫長得沒有盡頭的靜止中,工程師閑極無聊,決定去隔離帶左邊一探究竟。在王妃左邊,他看見了一輛奧迪DKW,往前是又一輛雙馬力,還有一輛菲亞特600,他在一輛迪索托旁停了下來,同一個來自華盛頓的憂心忡忡的遊客交談了幾句,那位幾乎一句法語也聽不懂,可是八點鐘他必須趕到歌劇院去,你聽得懂我的話嗎,我老婆會擔心的,真該死,後來從DKW下來一個像是旅行推銷員的人,說剛才有人帶來一個消息,一架Piper Cub墜毀在公路中央,死了好幾個人。美國人對Piper Cub的事兒毫無興趣,工程師也顧不上這消息了,因為這時他聽見喇叭聲響成一片,得趕緊回到標緻404上,順便把這些新聞傳遞給陶努斯上的兩個男人和標緻203上的那對夫妻。他把更詳細的解釋都留給了王妃上的姑娘,這時車輛都緩緩前行了幾米(王妃先是稍稍落後標緻404,過了一會兒又稍稍超到了前面,可實際上十二道車龍正像個整體似的向前移動,彷彿公路盡頭有個隱身的憲兵在發布命令,讓大家齊頭並進,任何人都不得領先)。小姐,Piper Cub是一種觀光用的小型飛機。哦。在一個星期天的下午,墜毀在公路正中央,這真是糟糕透頂的事。這都是些什麼事兒呀。要是這些倒霉的車裡不是這麼熱,要是右手邊那些樹都能最終退到身後,要是里程錶上那最末位的數字能最終掉進那個小黑窟窿里,而不是像現在這樣沒完沒了地懸著,那該多好呀。
起初,開雷諾王妃的女孩還堅持要打開計時器,可是開標緻404的工程師覺得那都是無所謂的事。人人都可以看自己的手錶,可是,無論是右手腕上的時間還是收音機里的「嗶嗶」聲,此刻都好像已經與時間無關,時間的概念只屬於那些還沒有愚蠢到選擇星期天下午從南方高速返回巴黎的人,剛過了楓丹白露,他們就不得不走走停停,隔離帶兩側各排起六道長龍(眾所周知,一到星期天,整條高速都留給了返回首都的車輛),啟動汽車,開上三米,停下來,和右手邊那輛雙馬力上的兩位修女聊聊天,和左手邊王妃上的姑娘搭搭話,再從後視鏡里看一會兒後面開大眾凱路威的臉色蒼白的男人,而王妃後面是一輛標緻203,上面坐了一對夫妻,正在逗自己的小女兒玩,說說笑笑,不時吃點兒乳酪什麼的,其樂融融,出乎意料地教人心生羡慕,標緻404前面是一輛福特西姆卡,坐在那上面的兩個小夥子吵吵嚷嚷,令人不耐,有時車停得久了些,工程師還會下車四處轉轉,但不能離車太遠(因為說不準什麼時候前面的車就重新啟動,必須三步並兩步跑回來,否則後面喇叭聲叫罵聲就會響成一片),就這樣他走到了一輛福特陶努斯附近(後面就是王妃,那個姑娘在不停地看表),車上是兩個男人,帶著一個金黃頭髮的男孩,此情此景中,男孩最大的樂趣就是讓一輛玩具小汽車在陶努斯的座椅和靠背上縱橫馳騁,他和那兩個男人抱怨一番,調侃幾句,看上去前面的車都沒有要動彈的意思,他壯起膽子多走了幾步,看見一輛雪鐵龍ID上坐著一對老夫婦,不禁心生憐憫,兩人好似漂浮在一口巨大的紫色浴缸里,老頭雙臂倚在方向盤上,一副逆來順受的疲憊神情,老太太啃著一隻蘋果,不像在享受吃蘋果的滋味,倒像是在完成什麼任務。
寒意漸消,緊接著是一段風雨交加的日子,不但消磨著人們的意志,也給物資供應增添了困難,再往後便是涼爽的晴天,人們又可以走出車子,互相串門,修復和周圍其他小組的關係。各組的頭兒已經在一起討論了局勢,最後,他們同前面那個小組也達成了和解。人們都在議論著福特水星的突然消失,這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成了人們紛紛議論的話題。誰也說不清這車到底出了什麼事,但保時捷依然定期前來,把控著黑市交易。有了這些交易,水和罐頭從來沒短缺過,但小組的資金在一點點減少,工程師和陶努斯有時會自問,真到了沒錢給保時捷付賬的那一天該怎麼辦。有人提出偷襲,把他抓起來,逼他說出這些供給的來源,然而這些天車流向前移動了很長一段距離,各組的頭兒們覺得最好還是再等等看,不要因為一個帶暴力色彩的決定把一切都搞砸了。工程師已經進入一種近乎愉悅的無動於衷的境界,當王妃上的姑娘羞羞答答地把那事告訴他的時候,一時間他還是吃了一驚,可隨後他就想開了,這種事在所難免,想到會和她有一個孩子,工程師覺得這事兒再正常不過,就和每天晚上分發食物,或是偷偷摸摸走到公路邊去方便一樣正常。ID上老太太的死亡也沒有人覺得意外。只是深更半夜的,大家又不得不忙活了一陣,她的丈夫接受不了這樣的現實,也得有人陪伴他,安慰他。前面有兩個小組起了衝突,陶努斯不得不去充當仲裁的角色,勉勉強強算是把事情擺平。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情況,毫無規律可言;在誰都不再指望的時候,最重要的事情發生了,而且是最無所事事的那一位最先發現的。在西姆卡的車頂上,那位興高采烈的瞭望哨突然覺得地平線那邊有了些變化(正值日落,橙黃色的斜陽那微弱的光線逐漸暗淡),一個幾乎令人難以置信的異象發生了,就在五百米、然後是三百米、二百五十米外。他把這消息大聲喊給404,404對王妃說了句什麼,她迅速回到了自己車上,這時,陶努斯、軍人、那個鄉下人都已經飛奔而至,小夥子還站在西姆卡的車頂上,用手指著前方,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他的宣言,彷彿是想說服自己他雙眼所見是實實在在的景象;這時他們聽見一片騷動,一股沉重然而不可遏制的遷徙浪潮把車龍從無休無止的昏睡中猛然驚醒,試探著它的力量。陶努斯大聲命令各人回到自己車裡,波利歐、ID、菲亞特600和迪索托同時發動了。雙馬力、陶努斯、西姆卡和阿利亞納緊跟著動了起來,西姆卡的小夥子還陶醉在自己的成就裡,他轉過頭來朝著404揮了揮手,這時,404、read.99csw.com王妃、修女們的雙馬力和DKW也同時開動了。可一切還取決於這種狀態能持續多長時間;開到和王妃並排的時候,404幾乎是習慣性地如此思量,還朝那姑娘笑了笑,給她打氣。在他們後面,大眾、凱路威、203還有那輛弗洛里德同時慢慢啟動,在用一擋行進了一小段之後,都掛上了二擋,一直在二擋,可是畢竟不用像先前那樣總要鬆開離合器了,大家都把腳踩在油門上,等待著換成三擋。404把左胳臂伸出車外,去夠王妃的手,卻只勉強碰到了她的指尖,他在她的臉上看到了一絲微笑,彷彿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他想,他們很快就會到巴黎了,要先好好洗個澡,一起隨便到哪裡去,到他家,或她家,先洗個澡,再去吃飯,要洗個沒完沒了,要吃飯,還要喝點兒什麼,要有傢具,一間帶傢具的卧室,還要帶浴室,能塗上剃鬚膏好好刮刮鬍子,還得有抽水馬桶,有食物,有抽水馬桶,還有床單。巴黎就意味著一個抽水馬桶和兩條床單,熱水沖灑在胸口和腿上,一把指甲刀,白葡萄酒,接吻之前必須喝點兒白葡萄酒,身上還要有薰衣草精油和古龍水的味道,然後他們鑽進乾乾淨淨的床單中間,在明亮的燈光下充分地相知相識,再去浴室里嬉鬧一番,相親相愛,再沖個澡,喝點兒什麼,去一家理髮店,再去浴室,撫弄床單,也在床單里互相愛撫,在肥皂泡沫、薰衣草精油和毛刷之間相親相愛,然後再去考慮接下來要做的事情,考慮孩子,考慮其他問題,考慮他們的未來,這一切都要取決於車別再停頓下來,車流能繼續前進,哪怕還不能掛上三擋,就這樣掛著二擋開吧,只要能繼續前進就行。404的保險杠蹭到了西姆卡,404身子後仰靠到座位上,覺得速度在加快,他感覺可以更快些,還不至於碰到西姆卡,西姆卡也在提高車速,不用擔心會撞上波利歐,他感到凱路威緊跟在自己後邊,大家都在一點點地加速,可以換三擋了,不會磨損發動機,變速桿奇迹般地掛上了三擋,車開得更平穩,也更快了,404向左面投去驚喜而溫情的一瞥,想捕捉王妃的眼神。很自然,以這樣的速度跑起來,各列車隊很難並駕齊驅,王妃現在領先近一米,404隻能看見她的後腦勺和一點點側影,正在這時,她也轉過頭來看他,看到404越來越靠後,姑娘露出驚奇的神情。404微笑著以示安慰,猛地加速,可幾乎立刻就踩下了剎車,差一點就撞上了西姆卡;他短促地按了一下喇叭,西姆卡的小夥子從倒車鏡里看了他一眼,做了個無能為力的表情,又伸出左手指指前面的波利歐,兩車幾乎貼在了一起。王妃現在領先三米,和西姆卡並排,203和404開在了一起,車上的小女孩揮著手,讓他看自己的小洋娃娃。右手邊一團紅色的影子分散了404的注意力;不是修女們開的那輛雙馬力,也不是軍人的那輛大眾,而是一輛陌生的雪佛蘭,雪佛蘭也超過去了,跟著是一輛藍旗亞和一輛雷諾8。左邊,一輛ID和他并行,後來也一米一米地和他拉開了距離,ID被後面一輛403取代位置的時候,404還勉強能看見前面的203,王妃被它擋住了。他們的小組就這樣散開,已經沒有什麼小組了,陶努斯應該在前面二十多米遠的地方,它後面是王妃;這時,左邊第三列也落後了,因為本來該是旅行推銷員的DKW的位置,現在他看見的是一輛黑色的老式貨車的車尾,可能是輛雪鐵龍,也說不定是輛標緻。車都掛著三擋,隨著一列列車流的節奏,時而超到前面,時而又落到後面,濃霧和夜色中,公路兩邊的樹木房屋都向後方閃去。前面的車打開燈,後面的也相繼打開了紅色指示燈,夜幕一下子降臨了。時不時有喇叭聲響起,速度盤上的指針越升越高,有的車列開到七十公里,也有的開到六十五或六十。在不同車列的進退之間,404還心懷一線希望,希望能追上王妃,可時間一點點流逝,他慢慢認清這是徒勞的念想,小組已經無可挽回地解散了,他們再也不能每天碰頭開會,無論是例行會議還是在陶努斯車裡的緊急會議,他再也不能感受到寧靜的清晨里王妃給予他的愛撫,聽不到孩子們玩小汽車時的嬉笑聲,看不到修女們手捻念珠的情景。當前面西姆卡的剎車燈亮起的時候,404心懷一股荒唐的渴望,他停住車,匆匆拉起手剎,跳出車子,向前跑去。除了西姆卡和波利歐外(凱路威應該在他後面,但這對他來說無關緊要),沒有一輛他認識的車;各式各樣的車窗玻璃後面,一些他平生從未見過的面孔看著他,帶著震驚,甚至帶著憤慨。喇叭一陣亂響,404不得不回到自己的車上,西姆卡的小夥子對他做了個友好的表情,彷彿表示能理解他的舉動,鼓勵般指了指巴黎的方向。車流繼續前行,開始幾分鐘前進得很慢,到後來,高速公路彷彿完全放開了。404的左邊跑著一輛陶努斯,有那麼一瞬間,404以為他們的小組重新聚合起來了,一切又恢復了先前的秩序,不必以打破為代價而繼續前行。可這輛陶努斯是綠色的,而且方向盤後面坐的是個戴墨鏡的女人,她目不轉睛地盯著前方。這時候,只能隨波逐流,機械地跟上周圍車輛的速度,什麼也不去想。他的皮夾克應該是落在軍人的大眾上了。他前幾天看的那本小說在陶努斯那裡。一瓶幾乎空了的薰衣草精油落在了修女們的雙馬力上。他這裏倒有王妃上的姑娘當吉祥物送給他的長毛絨小熊,他不時伸出右手摸一摸。荒唐的是,他無法拋卻這些念頭,九點半鍾該去分發食品、探望病人,還得和陶努斯以及阿利亞納的鄉下人一起分析形勢;然後天黑了,王妃會悄悄來到他的車上,滿天的星斗和雲彩,這才叫生活。是的,生活本該這樣,一切不能就這樣告終。也許軍人能弄到些水,最後那幾個小時水實在稀缺;不管怎麼說,只要能按照那傢伙的要求付錢,還是可以指望保時捷的。車前的天線上,紅十字旗幟還在獵獵飄揚,車已經跑到了每小時八十公里,前方的燈火越來越明亮,只有一件事他不明白,為什麼要這麼匆忙,為什麼深更半夜在一群陌生的汽車中,在誰都不了解誰的人群中,在這樣一個人人目視前方、也只知道目視前方的世界里,要這樣向前飛馳。
就這樣反覆折騰了四次,工程師決心不再下車,而是等警察來疏通擁堵。八月的高溫齊著一隻只輪胎的高度彌散開來,車一動不動,人們越發萎靡不振。到處都是汽油味兒,西姆卡上那兩個小夥子的尖叫聲肆無忌憚,車窗玻璃和鍍鉻部件反射出刺眼的光芒,最糟的是這種自相矛盾的感覺,初衷是載人飛馳的機器,卻把人困在了這機器叢林中。從中間的隔離帶數過來,工程師的標緻404在右邊第二車道,算起來,他的右手邊還有四列車,左手邊則有七列,而實際上他能看見的只有四周的八輛車以及車上的人,一切細節他都已經記得清清楚楚,看得厭倦了。他和所有的人都聊過,只除了西姆卡上的那兩個小夥子,他實在看他們不順眼。這些兩兩交談涉及了這次堵車的各種細枝末節,總的印象是,一直到科貝爾——埃松內都會這樣走走停停,不過從科貝爾到茹維希那一段,一旦直升機和摩托騎警把擁堵的路段疏通,車就可以開快一點。大家都確信那段路上一定發生了什麼嚴重事故,否則沒法解釋如此可怕的堵車。就這樣,議論議論政府,罵罵炎熱的天氣,對稅收發幾句牢騷,再抱怨抱怨交通部門,話題一個接著一個,開上三米,又停在了一起,再開上五米,不時會有人冒出一句精闢的格言,或是一句含蓄的詛咒。
《快報》,羅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