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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萬火歸一

「有話快說,」羅蘭說,「除非你想讓我整整一下午都聽這傢伙給鬼知道是誰的什麼念數字。你聽見了嗎?」「聽見了,」讓娜答道,「這聲音聽上去好遠。三百五十四,二百四十二。」有那麼一會兒,只余這個遙遠單調的聲音。「不管怎麼著,」羅蘭說,「他總歸拿著電話在做點事情。」回答是可以預想到的,她會說出第一聲抱怨,可讓娜令沉默延續了幾秒鐘,才重複道:「索尼婭剛從我這兒離開。」她遲疑了片刻,又補充說:「她大概快到你家了。」羅蘭大吃一驚,索尼婭沒什麼道理要到他家來。「別撒謊。」讓娜說這話時,貓從她手裡跳了出去,惱怒地看著她。「這不是謊話,」羅蘭說,「我說的是時間,不是說她來或者不來。索尼婭知道,我不喜歡這個時間有人來訪或者打電話。」八百零五,遠遠地,那個聲音還在報數。四百一十六。三十二。讓娜閉上雙眼,等待著那個匿名者的聲音第一次停頓,讓她能夠把餘下的唯一的話說完。要是羅蘭把電話掛了,至少在電話線的遠方依然有那個聲音,她還可以把電話附在耳邊,在沙發里越陷越深,撫摸那隻重新趴回她身旁的小貓,把玩藥瓶,聆聽數字,直到那個聲音也累了,最後歸於虛無,純然的虛無,彷彿在手指間越來越沉重的不是聽筒,而是某種死亡之物,應該看也不看就立刻丟掉。一百四十五,那聲音還在報著數。更遙遠的地方,有個人,彷彿一幅小小的鉛筆素描,可能是一個靦腆的女人,在兩聲雜音之間問了句:「北站?」
「很抱歉我這個時間來,」索尼婭說,「我看見你的車停在門口,這誘惑太強烈了。她給你打電話了,是不是?」羅蘭找著香煙。「這事兒你做得不對,」他說,「這種事通常是男人去做的,不管怎麼說,我和讓娜相處了兩年多,她是個好姑娘。」「哦,可我覺得好玩,」索尼婭邊說邊給自己倒了一杯白蘭地,「她總是那麼天真幼稚,我一直都很受不了,就是她那個樣子最讓我惱火。我告訴你吧,她一開始還笑了,以為我是在逗她玩。」羅蘭看了一眼電話機,他又想起了螞蟻。讓娜隨時可能再打電話來,這會很尷尬,因為索尼婭已經在他身邊坐了下來,愛撫著他的頭髮,同時還胡亂翻看著一本文學雜誌,彷彿是在尋找哪一幅插圖。「這事兒你做得不對。」羅蘭重複道,把索尼婭摟到自己身邊。「你是指我不該這個時候過來嗎?」索尼婭笑著,順從地讓那雙手笨拙地摸索,解開自己衣服最上面的拉鏈。紫色的紗巾罩住伊蕾妮雙肩,她背對觀眾,等候著總督完成對公眾的最後致意。歡呼的聲浪當中混雜著人群開始挪動的聲音,已經有人爭先恐後地向出口擠去,想先一步到達下面的通道。伊蕾妮明白,此時一定會有幾個奴隸正在把兩具屍體拖走,她沒有轉過身來;她滿意地想到總督已經接受了利卡斯的邀請,到他家的湖畔莊園共進晚餐,在那裡,夜晚的空氣會幫她忘記這裏平民百姓臭烘烘的氣味,忘記那最後的慘叫,忘記那隻手臂是怎樣緩緩地挪動,仿若愛撫這大地。對她來說遺忘並不難,儘管總督對種種往事心存芥蒂,還會經常舊事重提來折磨她;總有一天伊蕾妮會找到一種辦法讓他也永遠忘掉這些事,而人們只會覺得他已經死了。「您會嘗到我們家廚師的新花樣,」利卡斯的妻子說,「他讓我丈夫恢復了胃口,而且一到夜裡……」利卡斯大笑起來,一面不斷跟他的眾多朋友打招呼,他在等總督結束致意,走向過道,可總督磨磨蹭蹭,繼續觀看場地上奴隸們用鉤子搭住屍體拖走,好像很享受這場景。「我太幸福了。」索尼婭邊說邊把臉頰伏在昏昏欲睡的羅蘭的胸口。「別說這樣的話,」羅蘭嘟囔了一句,「聽起來像是客套。」「你不相信我?」索尼婭笑了。「我當然相信你。可這會兒別說這樣的話。我們還是抽根煙吧。」他在小矮桌上摸索著,找到了香煙,他放了一支在索尼婭嘴唇中間,又把自己的湊過去一起點著。睡意沉沉,他們幾乎沒read.99csw.com去看對方,羅蘭晃了晃火柴,把它甩到小矮桌上,那裡某處有隻煙灰缸。索尼婭先睡著了,他慢慢地從她嘴邊取下香煙,和自己的並在一起,扔在了小矮桌上,然後,他靠在索尼婭身旁,滑入了沉重而無夢的酣睡。煙灰缸旁,一條紗巾先被燎著了,沒有燃起明火,而是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燒焦,又落在地毯上,旁邊是一堆衣服和一杯白蘭地。一群觀眾吵吵嚷嚷地擠在下面的台階上;總督再一次致意,然後沖衛兵們做了一個手勢,示意為他開路。最先發現不對的是利卡斯,他指向那古老帷幔最遠處的一道,帷幔開始碎裂,火花雨點般落在慌慌張張湧向出口的人群當中。總督大聲發出命令,推了伊蕾妮一把,伊蕾妮依然背對著他,一動不動。「快跑,下面的通道馬上就要擠滿人了。」利卡斯搶到妻子前面邊跑邊叫。伊蕾妮第一個聞見油燃燒的氣味,是地下倉庫著火了;在她身後,帷幔傾覆在爭先恐後逃生的人們背上,過道本就很窄,這時已經擠成一團。成百上千的人跳到了競技場地,想另尋生路,但滾滾的油煙很快把他們的身影吞沒了,總督還沒來得及躲進通往帝王包廂的過道,一綹布條便帶著火頭落在了他的身上。聽見他的驚叫聲,伊蕾妮轉過身來,翹起兩根手指,儀態萬方地為他拿走了那燒焦的布條。「我們都逃不出去了,」她說,「下面已經擠成一團,像一群野獸。」索尼婭尖叫起來,竭力想掙脫那條在睡夢中把她摟得死死的燃燒的臂膀,她的第一聲號叫同羅蘭的混在了一起,後者正徒勞地掙扎著爬起,濃濃的黑煙嗆住了他。他們放聲呼救,但聲音漸漸微弱了,這時消防車穿過滿是好奇看客的街道全速趕到。「十樓,」隊長說,「不太好救啊,還刮著北風。上吧。」
等哪天自己立了雕像就會是這個模樣,總督一面不無諷刺地想著,一面舉起胳膊,擺出問候的姿勢,僵立在一連兩個小時的競技和高溫后依然毫無倦意、歡呼不止的公眾之中。時候到了,這是他允諾過的意外驚喜;總督放下手臂,看向他的妻子,妻子帶著節慶日那種空洞的微笑回望著他。伊蕾妮並不知道接下來的節目,卻顯出瞭然於心的神色,一旦學會了用總督所憎惡的那種無動於衷去承受主子的各種奇思怪想,即便是意外她也都能習以為常。她不用轉過身去看競技場,便預見到大局已定,接下來的事情會一如既往地殘忍。葡萄園主利卡斯和他妻子烏拉妮婭最先喊出了一個人的名字,人群立即不斷應和。「這是我特意為你準備的驚喜,」總督說,「大家向我保證,你喜歡這個角鬥士的風格。」伊蕾妮臉上依然掛著不變的微笑,點點頭表達謝意。「儘管討厭這樣的遊戲,你還是出席了,我們大家都倍感榮幸,」總督接著說道,「我唯有努力把最討你歡心的東西獻給你,才恰如其分。」「你是世間的鹽!」利卡斯高聲喊道,「你把戰神的化身帶到我們這個卑微的行省競技場!」「你現在看到的還只是一半。」總督借葡萄酒杯潤了潤嘴唇,再把酒杯遞給妻子。伊蕾妮飲了一大口,彷彿淡淡的酒香能驅走那久久不散的濃烈血腥和糞便味。競技場上突然一片寂靜,全場期待中,馬爾科的身影異常鮮明,他走到了場地中央;一縷陽光透過古老的帷幔斜射下來,在他的短劍上映出一道寒光,他漫不經心地在左手上提了一面青銅盾牌。「你該不會是想讓他同斯米爾紐的勝利者對決一場吧?」利卡斯興奮異常地問道。「不只如此,」總督答道,「我想讓你們這個行省因這場比賽而記住我,也想讓我妻子不再無聊。」烏拉妮婭和利卡斯鼓起掌來,期待著伊蕾妮的回應,可她只是默默地把酒杯遞給了奴隸,全然不在意第二名角鬥士上場而引發的如雷歡聲。馬爾科一動不動,同樣漠然地身處對手得到的歡呼之中;他用劍尖輕輕敲擊著金色脛甲。
按照規矩他此刻應該把目光投向帝王包廂,像往常一樣行禮致敬。他知道自己必須這樣做,這樣他將https://read.99csw.com看見總督夫人,當然還有總督,也許總督夫人會像最近幾場競技時一樣,對他莞爾一笑。他不用思考,他幾乎不會思考了,可本能告訴他這個場地不好,在這巨大的古銅色環形場地上,柵欄和棕櫚樹葉掩映著一條條彎曲的通道,此前打鬥的留痕使得通道更為幽暗。前一天夜裡他夢見一條魚,夢見殘破的柱子之間有一條孤零零的小路;就在他披掛上陣的時候,有人在低聲說,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馬爾科懶得去打聽,又有個人不懷好意地大笑起來,沒有向他轉身,便直接走遠了;後來,第三個人對他說,剛才那位是他在馬西利亞殺死的那個角鬥士的兄弟,可這時他已經被推上了通道,推向外面人聲鼎沸的競技場。天氣熱得讓人受不了,頭盔沉甸甸的,把陽光反射到帷幔和看台上。一條魚,殘破的柱子;那晦澀難懂的夢境,遺忘的深淵使他無從解讀。幫他穿戴盔甲的人告訴過他,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今天下午總督夫人也許不會沖他微笑。他對場上的歡呼無動於衷,因為此時的歡呼是為了他的對手,相較而言,不如片刻前為他發出的歡呼熱烈,可其中又夾雜著若干驚呼,馬爾科揚起頭,向包廂看去,而伊蕾妮已經轉過身,正同烏拉妮婭說話,總督在包廂里漫不經心地做了個手勢,他立刻繃緊全身,手緊緊地握住了短劍的劍柄。現在他只要把目光投向對面的過道;但他的對手並沒有出現在那裡,卻是平時放出猛獸的那個黑黢黢的通道口的柵欄門升起來,嘎吱嘎吱地響著,終於,馬爾科看見了努比亞持網角鬥士巨大的身影,在此之前布滿苔蘚的石壁隱匿了對手的身形;突然間他確定無疑地知道,總督是不會付給他金幣的,他猜到了魚和殘破的柱子的含義。與此同時,對他來說,對手和他誰勝誰負已經不重要了,這是他們的職業,是命運,但他的身體還是繃緊了,彷彿他在害怕,他身體里有什麼東西在問,為什麼對手會從猛獸的通道出來,觀眾的歡呼中夾雜著同樣的疑問,利卡斯向總督提出了這個問題,總督對這個出其不意的安排笑而不答,利卡斯笑著抗議,覺得有必要把賭注下在馬爾科一邊;不用聽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伊蕾妮就知道總督一定會加倍下注賭那個努比亞人贏,然後和藹可親地看著她,讓人給她上一杯冰鎮葡萄酒。而她也一定會邊喝酒邊與烏拉妮婭評論一番那個努比亞持網角鬥士的身材,評論他有多兇猛;每一個動作都已經事先設定好了,儘管人們自己並不知道,儘管細節有些出入,比如也許會沒有這杯葡萄酒,或者烏拉妮婭欣賞那個彪形大漢時嘴型不同。利卡斯無數次觀看過這類競技賽事,是位行家,他會指給她們看那努比亞人穿過關猛獸的柵欄門時,頭盔甚至擦過了高懸在門頂端、離地面足有兩米的鐵刺,他也會大加讚賞那人把鱗狀漁網搭在左臂上的動作多麼乾淨利落。自從很久以前的那個新婚之夜起,伊蕾妮就讓自己縮回到內心的最深處,這一次也一如既往,同時表面上她順從著,微笑著,甚至在盡情享受;在那自由而了無生氣的深處,她感受到了死亡的徵兆,總督將它偽裝在一場公眾娛樂的意外驚喜中,唯有她,也許還有馬爾科,能領會這徵兆,可此刻的馬爾科,嚴峻,沉默,機械,他是不會明白的了,他的身體,在另一個午後的競技場上她曾如此渴望的身體(這一點總督早已猜到,他從第一刻起就猜到了,一如既往,無須他那些巫師的幫助),將為純然的幻想付出代價,因為她多看了一眼那個被一劍封喉而死的色雷斯人的屍體。
伊蕾妮看見馬爾科的胳膊動了一下,緩緩地,徒勞地,彷彿是想把扎進自己腎臟里的三叉戟拔|出|來。她想象著這會兒是總督赤著身子躺在競技場上,也有一支三叉戟深深地沒入他的身體,只剩木柄還在外面。可總督絕不會帶著這最後的尊嚴動一動自己的胳膊;他只會大喊大叫,像只野兔一樣蹬著雙腳,向著群情激憤的觀眾請求寬恕。伊蕾妮扶著丈夫https://read.99csw.com伸過來的手站起來,又一次順從;那胳膊已經不動了,她現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面帶微笑,用機智把自己保護起來。小貓似乎不喜歡讓娜的靜默,依然仰面躺著等待愛撫;然後,彷彿支在皮毛上的那根手指煩到了它,它發出一聲不快的喵嗚,翻身離開,漫不經心,已然睏乏了。
「這可不常見,」總督轉過身子朝伊蕾妮說道,「這麼棒的兩個角鬥士同歸於盡。我們真該慶幸自己有眼福,看到這麼難得一見的場面。今天晚上我要把這件事寫信告訴我的兄弟,這對身陷乏味婚姻的他來說,也算點安慰。」
羅蘭啜了口白蘭地。他一向喜歡斟酌字句,不講一句多餘的話。而讓娜會把同一句話翻來覆去地講,每次將重音放在不同的地方;就讓她講吧,讓她一遍又一遍地講好了,正好讓他組織起最簡潔明智的回答,理順她可悲的感情衝動。在一次佯攻和側面衝擊后,他深吸了一口氣,站直身子;冥冥之中有什麼告訴他,努比亞人會改變進攻的順序,這一回他會先出三叉戟,后撒開漁網。「看好了,」利卡斯給他的妻子解說道,「我在阿普塔·尤利亞看他玩過這一手,他總能把對手耍得暈頭轉向。」馬爾科不做防備,全然不顧自己已經進入對手漁網的攻擊範圍,徑直向前猛撲,最後關頭才舉起盾牌,去抵擋從努比亞人手中閃電般拋出的那片亮閃閃的河流。他攔截住了漁網的邊緣,可那三叉戟在下路刺來,馬爾科的腿上噴射出鮮血,而他的劍太短,只是徒勞地架住了三叉戟的木柄,發出一聲悶響。「你看,我說吧。」利卡斯大聲喊道。總督全神貫注地看著那條受傷的腿,鮮血已經染紅了金色脛甲;他幾乎是有點憐憫地想,伊蕾妮會很想愛撫這條腿,尋找這腿上的力量和溫度,她會發出呻|吟,就像每次他把她緊緊摟住弄疼她的時候一樣。今天晚上他就要把這話講給她聽,研究她的面孔,尋找那張完美面具的破綻,這樣會很有趣,她肯定還會故作漠不關心,一裝到底,就像現在,在這突如其來的結局刺|激下,滿場的平民都在興奮地號叫,她卻還能裝出一副對這場決鬥饒有興緻的斯文模樣。「好運已經拋棄了他,」總督對伊蕾妮說,「我甚至有些自責,把他帶來這個行省競技場;看得出,他把他的一部分丟在羅馬了。」「他身上剩下的東西就要丟在這裏了,連同我下在他身上的賭注。」利卡斯笑道。「拜託,別這樣,」羅蘭說道,「我們明明今晚就可以見一面,卻還這麼在電話里說來說去,這太荒唐。我再說一遍,是索尼婭太著急了,我本來不想讓你受這樣一個打擊。」螞蟻停止了聽寫數字,讓娜的聲音清晰,從中聽不出要哭的意思,羅蘭本以為會面對她疾風暴雨般的指責,也預備好一套說辭,這一來倒很出乎他意料。「不想讓我受打擊?」讓娜說,「撒謊,當然了,你無非就是想再多騙我一次。」羅蘭嘆了口氣,放棄了原先準備好的答話,那樣下去只會讓這令人厭倦的談話沒完沒了。「對不起,不過你要是一直這樣,我就掛電話了。」他說,話里第一次有了點兒親切的口吻。「要不我明天過去看看你,不管怎麼說,我們都是文明人吧,真是活見鬼了。」遠處,那螞蟻又念叨開了:八百八十八。「你別來,」讓娜說,她的話和數字混在一起聽上去挺好玩的,你八百別八十八來,「你永遠都不要再來了,羅蘭。」那一套誇張的戲劇,可能會拿自殺相威脅,就像瑪麗·若瑟那回一樣無聊,像所有那些把一切都搞得悲悲切切的女人一樣無聊。「別犯傻了,」羅蘭勸道,「明天你就會想通的,這對我們兩個人都好。」讓娜沉默,螞蟻這回念的全都是整數:一百,四百,一千。「那好,明天見。」羅蘭說這話時正欣賞著索尼婭身上的裙子,她剛剛打開門,站在那兒,臉上半是疑問半是嘲笑。「她倒挺會抓緊時間給你打電話的。」索尼婭邊說邊放下手提包和一本雜誌。「讓娜,明天見。」羅蘭重複了一遍。電話線里的沉默像一張綳得緊緊的弓,直到九-九-藏-書一個遙遠的數字將其打斷:九百零四。「我真是受夠這些愚蠢的數字了!」羅蘭用盡全身氣力喊道,在把聽筒從耳際拿開之前,他聽見另一端傳來咔嚓一聲,那張弓射出了毫無敵意的一箭。馬爾科無法動彈,他知道那張漁網隨即就會把他裹住,而他無從躲避,他面對著那個努比亞巨人,過短的劍舉在他伸直的臂膀的盡頭。努比亞人兩次把漁網張開又收起,找尋著最佳位置,他掄起漁網打旋,彷彿是想讓全場觀眾繼續吼叫、鼓動他幹掉對手,他壓低三叉戟,側身發力強勢一擊。馬爾科高舉盾牌,徑直向漁網撲了過去,他像一座塔樓撞碎在黑色軀體之上,短劍插|進了什麼東西裏面,那東西發出一聲嘶吼;沙土撲進了他的嘴巴和雙眼,漁網徒然地落在垂死的魚身上。
他第二次躲開了漁網,可在向後一躍時估算失誤,在一攤濕漉漉的沙土上滑了一下。馬爾科頗有些費力地用短劍劃出一道弧線,擋開了漁網,又伸出左臂,用盾牌截住了三叉戟重重的一擊,觀眾的心一下子被提到半空。總督沒去理睬利卡斯興奮不已的評點,把頭轉向了不為所動的伊蕾妮。「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總督說道。「沒機會了。」伊蕾妮回答道。「這不像之前的他了,」利卡斯又說了一遍,「這樣下去他要吃虧的,那個努比亞人不會再給他機會了,看看他的樣子。」遠處,馬爾科幾乎一動不動,他好像已經意識到了自己所犯的錯誤;他高高舉起盾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已經被收回的漁網,盯住在他眼前兩米遠處晃動著、彷彿在施加催眠術的三叉戟。「你說得有道理,這確實不像之前的他了,」總督說,「你是把賭注下在他身上了吧,伊蕾妮?」馬爾科伏下身,隨時準備躍起,他在皮膚上、在胃的深處感覺到,他已經被人群拋棄了。假使他能有片刻的鎮定時間,他也許能解開那讓他手足無措的心結,解開那看不見摸不著的鎖鏈,那鎖鏈來自他身後遙遠的、他不知所在的某處,有時是總督的殷勤,是一筆非同尋常的酬金的許諾,也是一個夢境,夢裡有一條魚,而在這已經容不得他有半點遲疑的時刻,眼前晃動的漁網彷彿把從天幕縫隙里漏進來的每一縷陽光都網羅其中,他感到自己正是夢中的那條魚。一切都是鎖鏈,一切都是陷阱;他威脅似的猛然直起身,觀眾報以掌聲,而那持網角鬥士第一次向後退了一步,馬爾科選擇了唯一的路,困惑和汗水和血腥味,以及面前必須戰勝的死亡;有人在微笑的面具后替他把什麼都想到了,有人越過那個奄奄一息的色雷斯人的軀體安排了一切。「毒藥,」伊蕾妮想,「我總會找到毒藥,可現在,接受他遞來的這杯酒吧,變得比他強大,等候你的時機。」遙遠的聲音重複著數字,斷斷續續地迴響在那條陰暗兇險的通道里,通道不斷延長,通話的停頓隨之延長。讓娜一直篤信人們真正想傳遞的信息往往在話語之外;對那些用心聆聽的人來說,或許這些數字蘊藏著更豐富的含義,超過了其他所有的表達,就像索尼婭香水的味道,她臨走前手掌在自己肩頭的輕撫,比她的話更意味深長。但索尼婭自然不會滿足於加密的信息,她想要的是一字一句、淋漓盡致。「我懂,對你來說,這很殘酷,」索尼婭再一次說道,「可我討厭裝模作樣,我寧可跟你實話實說。」五百四十六,六百六十二,二百八十九。「她去不去你家我不在乎,」讓娜說,「現在我什麼都不在乎了。」沒有報另一個數字的聲音,只有一陣長長的寂靜。「你在聽嗎?」讓娜問道。「我在聽。」羅蘭說著把煙頭扔進煙灰缸,又從容地去夠白蘭地酒瓶。「我不明白的是……」讓娜開了個頭。「拜託,」羅蘭說,「事到如今誰都弄不明白,親愛的,再說,就算明白了又能怎麼樣呢。我很抱歉,索尼婭太著急了,這事情不該由她來告訴你的。該死,這些數字怎麼沒完沒了的?」那小小的聲音讓人想到組織嚴密的螞蟻世界,在那片漸漸迫近、越發厚重的寂靜之下,那聲音繼續有條不紊地報數。「可是九*九*藏*書你,」讓娜毫無章法地說,「總之,你……」
在給羅蘭打電話之前,讓娜的手翻過一本時尚雜誌,把玩了一小瓶安定藥片,還摸了摸蜷縮在沙發上的那隻貓的脊背。接著羅蘭的聲音說:「你好。」聲音帶些睏倦,突然間讓娜有種荒謬的感覺,她想對羅蘭說的話會讓自己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電話怨婦,而那唯一的聽眾面帶嘲諷,在屈尊俯就的沉默中抽著煙。「是我。」讓娜說,這句話更像是對她自己說的,而不是對著電話那頭的寂靜說,在這片寂靜里,些許雜音仿若聲音的火花在跳動。她看了看自己的手,這隻不經意地摸過小貓又撥出號碼(電話里不是還能聽見號碼的聲音嗎?難道不是有一個遙遠的聲音在向某個人報著數字,而那個聽的人一言不發,在順從地抄寫嗎?)的手,這隻剛剛舉起又放下鎮靜劑藥瓶的手,她不願意相信這就是她自己的手,也不願意相信那個剛剛又說了一遍「是我」的聲音就是自己的聲音,這是她的最後一道防線了。為了尊嚴,什麼話也別說,慢慢把電話掛上,一個人待著,乾淨利落。「索尼婭剛從我這兒離開。」讓娜說,防線崩潰,荒謬開始,安逸舒適的小小地獄。
「你好。」羅蘭·勒努瓦邊說邊揀出一支香煙,這是他每次拿起電話以後必做的動作。聽筒里有串線的雜音,有個人在念數字,突然間又沉寂下來,可這沉寂比電話遮在耳孔上的黑暗還要難以捉摸。「你好。」羅蘭又說了一遍,把煙架在煙灰缸邊,在睡衣口袋裡摸火柴。「是我。」電話里傳來讓娜的聲音。羅蘭眯起眼睛,乏乏地伸展身體,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是我。」讓娜徒勞地重複道。羅蘭一直不答話,她又加了一句:「索尼婭剛從我這兒離開。」
小貓對讓娜的愛撫無動於衷,它無法感覺出讓娜的手在微微顫抖,越來越涼。手指拂過它的皮毛又停下,忽然間一陣抽搐,接著抓了一下,小貓發出高傲的抗議;之後它仰面躺下,揮舞著爪子,每一次它這樣讓娜都會笑出聲來,可這次它的期待落空了。讓娜的手一動不動地搭在小貓旁邊,只有一根手指好像還在尋找著小貓身上的體溫,從皮毛上一劃而過,停在了小貓身側和滾到那裡的藥瓶之間。胃部被刺中的努比亞人慘叫著後退一步,在這最後的時刻,疼痛化作仇恨的火焰,全身正離他而去的氣力都匯聚到一隻臂膀之上,他把三叉戟深深扎進趴在地上的對手的後背。他倒在了馬爾科身上,一陣抽搐使他滾到了一邊;馬爾科一條胳膊緩慢地動了動,身體被釘在沙土之中,活像一隻巨大的閃閃發光的蟲子。
「哦。」羅蘭說,一邊擦著了火柴。讓娜清清楚楚地聽見了擦火柴的聲音,就好像同時看見了羅蘭的臉,他吸著煙向後靠去,兩眼半睜半閉。漁網從那黑巨人手中揚起,像是一道波光粼粼的河流,馬爾科堪堪避開。要是在從前——總督心中有數,他側過頭去,只讓伊蕾妮看見他的笑容——馬爾科一定會在瞬息之間抓住持網角鬥士的弱點,用盾牌格擋長長的三叉戟的威脅,逼上前去,發出閃電般的一擊,直撲對手毫無防備的胸膛。可馬爾科仍然待在戰圈之外,他彎曲著雙腿,彷彿準備一躍而起,這時努比亞人飛快地把漁網收了起來,準備發動新的一擊。「他完了。」伊蕾妮想道,她並沒有看總督,後者正從烏拉妮婭遞過來的盤子里挑揀甜點。「這不像之前的他了。」利卡斯想著,心疼自己下的賭注。馬爾科微微彎下腰,兩眼緊盯圍著他打轉的努比亞人;所有人都預感到的結局,只有他一無所知,他蹲伏著,無疑是在等待下一次機會,只是此前沒能完成他的技藝所要求的行動讓他有些迷茫。他需要更多的時間,比如勝利之後在酒館的歡慶時刻,也許到那時才能理解為什麼總督不會付給他金幣。他沉著臉,等待下一個有利的時機;也許只有到了最後,等他把一隻腳踏在持網角鬥士的屍體之上時,他才能再一次看見總督夫人的微笑;可現在他沒有這樣想,而這樣想的人卻不再相信馬爾科的腳能踏上被割喉的努比亞人的胸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