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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火歸一 另一片天空

萬火歸一

另一片天空

「你說他是洛朗?你瘋了不成!要知道洛朗是個……」
若希婭妮依然習慣性地把十指反覆交叉又分開,一說起激動的事情她就這樣。她告訴我那個南美佬有些怪,雖然事後看來也不是太離奇,露絲斷然拒絕,那人就泰然自若地離開了。我問若希婭妮,南美佬是否也接近過她。那倒沒有,大概因為他知道她們是好朋友。他了解她們,他就住在這個街區,若希婭妮講這些事情的時候,我更加留心地看著那人,只見他把一枚硬幣丟在白鑞盤子里付了酒錢,一面朝著我們這邊瞟了一眼——在那漫長的一瞬,彷彿我們都消失得無影無蹤了,他奇特的神情既遙遠又專註,那張臉完全是一副僵在夢中不肯醒來的樣子。雖說他幾乎還是個半大孩子,而且長相俊美,可那樣的表情足以把人帶回跟洛朗有關的噩夢中去。我當即把這想法告訴了若希婭妮。
那些煙花姑娘怎樣了?
「你盡可以取笑我,可是真有那麼幾回夜裡,天氣糟糕透了,下雪或者下雨,凌晨兩點,我一個人回家……」
若希婭妮不是那種你有一段時間不在她就口出怨言的女人,我甚至懷疑她無法察覺時間的流逝。我們手挽著手回到薇薇安拱廊街,上了閣樓,接下來卻發現我們已經不似從前那樣快活,我們含糊地把這歸咎於那些擾亂了整片街區的事情;要打仗了,真要命,男人們都得參軍入伍(她說到這些詞語的時候神態莊重,帶著一種天真而迷人的恭敬),人們又害怕又憤怒,警察沒本事揪出洛朗。為了自我安慰,他們要把另外一些罪犯送上斷頭台,就在明天清早,他們要處決那個投毒者,那個我們在守齋者大街的咖啡館里跟隨案件的進展談論過許多次的投毒者;可恐懼依然在拱廊街和巷道中彌散,自從我上一次碰見若希婭妮到現在,一切都沒有改變,連雪都不曾停下。
我任由她說下去,眼睛卻始終盯著最靠里的那張桌子,一面在心裏對自己說,無論如何,假如我走到南美佬那邊,跟他用西班牙語說上兩句話,這再自然不過了。我差一點就要照做,但現在我不過是眾多想有所活動卻踟躕不前的人之一。我仍然和露絲、吉姬待在一起,又抽了一鍋新的煙絲,又要了一輪白葡萄酒;我已經記不清自己克制住那股衝動時的感受,只覺得那是一個禁區,一旦擅闖,就是進入了一處命運莫測的領地。可我現在覺得自己做錯了,我只差那麼一點就可以做成一件拯救自己的事。我向自己追問,從什麼裏面拯救出來呢?正是從這個境況:今天的我能做的唯有自言自語,回答的唯有煙草的迷霧,以及縹緲而徒勞的希望,它好似一隻癩皮狗跟在我身後,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
「我不喜歡他看我們的眼神,」若希婭妮說道,「以前倒無所謂,可自從那一回你對我說他會不會就是洛朗……」

這雙眼睛不屬於你……
你從哪裡得來?
我的未婚妻伊爾瑪對我喜歡深更半夜在市中心或者南城的街區遊盪百思不得其解,倘若她知道我對古美斯拱廊街有這麼大的興趣,恐怕更要萬分驚愕。她和我母親一樣,對她們而言,最好的社交活動就是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進行她們所謂的交談,喝杯咖啡,品品餐后利口酒。伊爾瑪是所有女人中品行最好、最善良的一個,我永遠也不會想要對她去講我最在意的東西,這樣我最終會成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我的兒女就是我母親極度期盼的孫子孫女。我現在想,恐怕就是因為這些,我才遇見了若希婭妮,可也不只如此,因為我本來也可以在魚市大街或是在勝利聖母路和她相遇,然而,我們第一次彼此注視卻是在薇薇安拱廊街的最深處,頭頂上,一群石膏像在瓦斯燈的照耀下搖擺不定(花環在滿身塵土的繆斯女神手指間晃來晃去),我很快知道,若希婭妮就在這個街區工作,如果你是咖啡館的常客或是車夫的熟人,很容易就能找到她。也許是一種巧合,當那個天空高遠、街上沒有花環的世界里下著雨時,我在這裏與她相逢,但我覺得這是徵兆,它遠不只是在街上與隨便哪個妓|女的露水情緣。後來我得知,那些天里若希婭妮從不遠離拱廊街這一片,因為那時到處都在流傳洛朗犯下的累累罪行,這可憐的女人整天生活在驚恐之中。就在這驚恐之中,有點兒什麼東西轉為優雅,閃躲的姿態,純然的期望。我記得她看我時的眼神,半是渴慕半是疑慮,記得她問我話時假裝冷淡的樣子,我記得,當我得知她住在拱廊街頂層時,我高興得幾乎不敢相信,我堅持要到她的閣樓上去,而不是去桑蒂艾爾大街的酒店(那裡有她的朋友,她覺得有安全感)。後來她還是相信了我,那天夜裡,一想起她曾經懷疑我會不會就是洛朗,我們就笑成一團,在她那間常常出現在廉價小說中的閣樓里,若希婭妮美麗而溫柔,又時時憂心遇到那個在巴黎流竄的扼頸殺手,我們一件一件地回顧著洛朗的殺人案,她便越來越緊地貼在我的身上。
可想而知這樣的對話是怎麼收場的。我們到守齋者大街上的那家咖啡館喝上一杯格羅格酒,在拱廊街上漫遊,穿過林蔭道劇院,上到她的閣樓,然後開懷大笑。有那麼幾個星期(這隻是一種約略的敘述,要精準地計量幸福實在太難了),無論什麼事我們都會大笑不止,就連巴丹蓋笨手笨腳的樣子或是對戰爭的恐懼都能逗樂我們。這時候要是有人說,像洛朗這樣相較而言微不足道的小事能終結我們的歡樂,那簡直太可笑了,但實情就是如此。洛朗又殺害了一個女人,就在好景大街,近在咫尺,咖啡館里就像在做彌撒一樣,一片寂靜,是瑪爾蒂急匆匆地跑進來大聲宣告了這個消息,最後以歇斯底里的大哭收尾,某種程度上倒是幫我們把堵在嗓子眼裡的那口氣咽了下去。那一晚,在每一家咖啡館、每一家酒店,警察像過篦子一樣把我們全都篩了一遍;若希婭妮要去找她的老闆,我也任由她去了,因為我明白此刻她需要的是一個能幫她擺平一切的萬能保護者。但這件事讓我陷入一種不明的憂傷:拱廊街不是預備給這種事情的,也不該發生這種事情。於是我和吉姬喝起酒來,後來又和露絲喝,她來找我充當她和若希婭妮的和事佬。我們在這家咖啡館里喝了不少酒,在熱鬧的聲浪和乾杯聲中,我覺得要是到了夜半時分,那個南美佬走進來在最靠里的桌子旁邊坐下,點一杯苦艾酒,漂亮臉蛋上還是那副心不在焉的茫然表情,也簡直太正常不過。露絲剛開始向我吐露心曲,我就告訴她我已經知道了,不管怎麼說,這小夥子並不是個瞎子,對他的那些癖好我們也不必記恨在心;後來我們又笑個不停,因為吉姬居然放下身段告訴大家說她有一回進過那人的卧室,露絲假意read.99csw.com要扇吉姬耳光,不等露絲在吉姬臉上撓出十道指甲印,問出大家意料之中的那句話來,我就問那間卧室是個什麼模樣。「呸,什麼卧室不卧室的!」露絲輕蔑地說,可吉姬完全陷入了對勝利聖母路那間閣樓的回憶,她像個蹩腳的街頭魔術師一樣,從那裡面變出一隻灰貓,一疊疊塗得亂七八糟的廢紙,還有一架太佔地方的鋼琴,但最多的還要數廢紙,最後又是那隻灰貓,看起來,在內心深處,這隻貓就是吉姬對那間閣樓最美好的記憶了。
漸漸地,我不得不說服自己,我們已經進入一個糟糕的年代,只要洛朗和普魯士人還這樣攪擾著我們,昔日的拱廊街生活就不可能重現。母親肯定是覺察到了我的消沉,因為她勸我吃點滋補藥,伊爾瑪的雙親在巴拉那州的一個小島上有一處別墅,他們邀請我到那裡去過一段健康的日子。我請了十五天的假,不情願地去了那個島,剛一抵達就怨恨上了那裡的烈日和蚊蟲。第一個星期六我就隨便找了個借口回到城裡,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在街上,柏油路面軟軟的,鞋跟常常陷下去。這無意識的遊盪喚起了些許突如其來的甜蜜記憶:就在我又一次走進古美斯拱廊街的時候,一股咖啡的香氣突然將我包圍,那種強烈的感覺是在拱廊街久違的,要知道那裡的咖啡通常淡而無味,而且煮了又煮。我一口氣喝了兩杯,沒加糖,邊喝邊聞著咖啡的香氣,咖啡很燙,我感到一種無比的愉悅。之後的整個下午,一切都有了不同的味道,鬧市濕潤的空氣里充滿了種種香氣(我步行回到家中,我記得答應過母親回家和她一起吃晚飯),每種香氣都是那樣濃烈生猛,肥皂味、咖啡味、烈性煙草味、油墨味,以及馬黛茶的味道,一切都是那樣凜冽,就連太陽和天空都更加耀目,彷彿有什麼不安。好幾個小時里,我幾乎是心存惱怒地把拱廊街區拋在腦後,可當我又一次穿行在古美斯拱廊街上時(這裏和小島真的屬於同一個時代嗎?或許我把同一個時段的兩個時刻弄混了,實際上,這也沒什麼要緊),上次讓我又驚又喜的咖啡已經無處可尋,它的味道一如既往,我甚至從中喝出了鬧市酒吧地板上滲出來的那種鋸末和餿啤酒混在一起的甜膩噁心的味道,或許因為我重又生出了想碰見若希婭妮的渴望,我甚至相信,那驚心動魄的恐懼和大雪都已經畫上了句號。我感到在那些日子里自己開始懷疑,僅憑慾望已不能像從前那樣讓一切都運轉得有條不紊,把我帶上通往薇薇安拱廊街的街道,但最後我也有可能只是安分守己地待在島上的別墅,免得伊爾瑪傷心,她也可以不去胡思亂想,察覺出我唯有在別處才能找到真正的安寧;直到我實在無法忍受,回到城裡,一直走到精疲力竭,汗濕的襯衫貼在身上,找到一家酒吧坐下來,喝上一杯啤酒,等待著我自己也不再知道的什麼事情。當我從最後一家酒吧走出來的時候,發現除了轉彎走回自己的街區之外,我已經別無選擇,一時間喜悅、疲憊,以及一種陰沉的失敗感匯聚糅合,因為只要看一看路人的面孔,便不難發現那恐懼遠沒有消散,只要看一看站在塞斯大道街角的若希婭妮,看向她的眼睛,聽她用哀怨的口氣說老闆決定親自出面保護她,不讓她遇到可能發生的襲擊,一切就都明白了;我記得在兩個吻的間隙我曾瞥見他在門廊里閃現的身形,裹著一件灰色長斗篷抵擋著雨雪的侵襲。
在那幾個小時我盡情享受拱廊街的幸福時光,終於讓自己相信,隨著大恐慌的結束,我又安然無恙地回到了我那片灰墁和花環的天空之下;我和若希婭妮一起在圓頂下起舞,把這段渾渾噩噩的過渡期的最後一點壓抑徹底拋開,再一次擺脫了伊爾瑪的客廳,擺脫了家中的院子,也擺脫了古美斯拱廊街上那局促的慰藉,重新誕生在最美妙的日子里。這之後,我同吉姬、若希婭妮和咖啡館老闆愉快地談天說地,才得知了那個南美佬的結局,甚至在那時我都沒去懷疑我正享受的快樂不過是舊日的餘響,是最後的美好時光;他們談起南美佬時的語氣完全是一種帶著嘲諷的漠然,就像是在談論街上隨便哪個怪人,好像那人只是聊天間隙一時的談資,很快就會被更有趣的話題取代;南美佬最近死在了旅館的房間里,他們隨口一提,接著吉姬就已經講起馬上將在布特磨坊舉辦的晚會,我好不容易打斷了她的話頭,讓她給我講講那件事,連我自己也莫名為什麼要打聽這個。通過吉姬,我了解到一些細節,那個南美佬的名字,實則是個法國人名,我過耳即忘,他是在弗布·蒙馬特大道突然病倒的,吉姬正好在那邊有個朋友,就這樣知道了這消息;他孤零零一人,靠牆邊一張小桌上堆滿了書籍紙張,桌上只點了一根可憐的蠟燭,那隻灰貓被他一個朋友抱走了,旅館老闆惱怒異常,當時他正準備迎接他的岳父岳母,卻突然出了這事兒,無名的墓葬,然後就是遺忘,布特磨坊的晚會,馬賽人保羅被逮捕,厚顏無恥的普魯士人,該給他們點教訓了。從這一切之中我漸次剝離出兩起死亡,就好像從一個花環上剝下兩朵乾枯了的花,南美佬的死和洛朗的死,我感到這兩個事件彼此呼應,一個死在了他的旅館房間里,另一個被消解到虛空,變成了馬賽人保羅,這幾乎是同一起死亡,將從街區的記憶里被永遠抹去。這天夜裡,我仍相信一切都會回到大恐慌發生以前的樣子,在若希婭妮那間閣樓里,她又成了我的女人,分別的時候我們相約,當夏天到來,我們要一起參加聚會出門遊玩。可是大街上依然天寒地凍,有關戰爭的消息要求我必須早上九點鐘出現在交易所;憑著那時的我自認頗值嘉獎的努力,我拒絕去想那片我重新征服了的天空,一直工作到快要噁心嘔吐,和母親一起吃午飯,她說我看上去好了點兒,我也表示了感謝。整整一個星期,我都在交易所里全力拚搏,沒有一絲多餘的時間,只能急急忙忙跑回家,沖個澡,脫下被汗水濕透的襯衫,換上另一件,可不消一會兒新襯衫就濕得比先前那件還要厲害。核彈落在廣島,我的顧客們亂作一團,在這個獨裁者憤怒、專制政權逆流頑抗的世界里,我們不得不部署一場長期戰役去挽救那些備受牽連的股票,找到某個值得推薦的趨勢。德國人投降時,人們湧上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街頭,我想這回我總可以休息一下了,但是,每天早上都有新的麻煩等待著我,就在這些日子里,我和伊爾瑪結了婚,那是有一次母親差點兒心臟病發作,全家人都把母親那次病倒歸咎於我,或許他們沒有錯。我一次又一次地問自己,既然拱廊街里那人心惶惶的恐慌已經過去,為什麼我還不能去找若希婭妮,和她一起徜徉在我們那片石膏天空下。我猜想是工作和家庭責任阻止了我,我只知道我還會時不時地到古美斯拱廊街走一走,無所事事地抬頭仰望,喝著咖啡回想往事,聊以安慰,只是每一次回想,記憶的真實感都減少一分,那些午後我只需漫無目的地走在街上,最後就會逛到我那片街區,暮色降臨之際,我會在某個街角碰見若希婭妮。read.99csw.com我從來都不想承認那花環已經完滿閉合,從此我再也不會在街上遇到她。有一段時間,我的思緒會一再跳到那個南美佬身上,在這無味的咀嚼重溫中捏造出某種慰藉,彷彿他通過自己的死亡一併殺死了洛朗和我;理智告訴我這並非實情,是我荒唐誇張,隨便哪一天我都可以再走進拱廊街區,再度碰見若希婭妮,而她會因為我長久的消失而驚訝。因為這樣那樣的事情,我待在家裡,喝著馬黛茶,聽著伊爾瑪嘮叨,她十二月就要分娩,我心平氣和地思忖,大選時我該把票投給庇隆還是坦博里尼,或者誰也不投,乾脆待在家裡,喝喝馬黛茶,看看伊爾瑪,看看院子里的花花草草。


「你瞧那邊,他差不多還是個孩子……像不像個個子猛躥了一截的中學生?好吧,你該聽聽露絲是怎麼說的。」
她就這樣繼續描繪洛朗的故事,他要麼是埋伏在樓梯平台上,要麼更可怕,他用一把無往不利的撬鎖器打開她的房門,就在房間里等她。坐在鄰桌的吉姬誇張地顫抖著,發出一陣尖叫,叫聲在鏡子之間迴響。我們這幾個男人則為這種戲劇化的驚恐而興高采烈,這樣一來,保護我們的女伴就更順理成章了。在咖啡館里抽煙斗是件愜意的事情,到了這個鐘點,工作一天的辛勞隨著酒精和煙草慢慢消散,女人們相互比較帽子和圍巾,或者無緣無故地放聲大笑;吻若希婭妮的香唇也挺愜意的,她此刻正若有所思地注視著那個男人,他幾乎還是個大男孩,背對著我們,一隻胳膊架在櫃檯上,正小口小口地抿著他的苦艾酒。這很奇怪,我這會兒想起來:現在一想到若希婭妮,就總是她坐在咖啡館凳子上的畫面,大雪紛飛的夜晚,人們談論著洛朗,不可避免地,還有這個被若希婭妮叫作南美佬、背對著我們喝苦艾酒的男人。我也跟著這麼稱呼他,因為若希婭妮向我保證他就是個南美人,她是聽露絲說的,露絲和他睡過,也許是差點就睡了,這都是若希婭妮和露絲為了街角的一塊地盤或是爭個先來後到而吵架之前的事了,現在她們倆都含蓄地表露出悔意,因為她們一直都是很要好的朋友。據露絲說,那人告訴她說自己是南美人,雖然從他的話里聽不出一點口音;那人是在和她上床之前對她講的這番話,也許只是在解開鞋帶前沒話找話吧。
「若希婭妮,我開這個玩笑的時候,吉姬和阿爾貝特就在旁邊。你肯定知道的,阿爾貝特是警察的線人。如果他覺得這話有幾分道理,你想想看,他會丟掉這樣的機會嗎?親愛的,洛朗的腦袋可值一大筆錢呢。」
「你獨自一人上樓的次數可不多。」我笑道。
意料之中,在那段日子里,母親看出我每況愈下,她直截了當地抱怨我那無可理喻的冷漠,這冷漠使我可憐的未婚妻傷心不已,也會讓我徹底失去父親生前好友們的庇護,而我正是因了他們的關照才得以在證券業闖出了一條路。對這些話我只能以沉默作答,隔幾天端回一盆花草,或是拿回一張能買毛線的優惠券。伊爾瑪倒是更通情達理,她一定想得很簡單,認定只要結了婚,我就能回歸按部就班的本分生活,而最近這一段時間里,我幾乎就要完全認同她的觀念,可讓我放棄那期望太難了,我期望拱廊街的恐慌徹底終結,這樣我回歸家庭就不會像是在逃跑或是尋求庇護,可每當母親看著我連連嘆氣,或者伊爾瑪臉上帶著一副等候獵物上鉤的微笑給我遞上一杯咖啡的時候,這種庇護就消失了。此時我們正經歷著完完全全的軍人專政年代,這是一系列無窮無盡的軍人專政的又一頁,可人們更為了世界大戰近在眼前的結局而歡欣鼓舞,市中心每天都有人臨時聚集起來遊行,歡慶盟軍的高歌猛進,歡慶歐洲各國首都一個接一個被解放,與此同時,警察在襲擊學生和婦女,商家紛紛拉下了卷閘鐵門,由於某些原因,我也加入了站在《新聞報》報欄前的人群,暗問自己,在可憐的伊爾瑪一成不變的微笑面前,在滾動不已的行市表周遭浸透我襯衣的濕熱中,我到底還能堅持多久。我開始覺得,拱廊街區已經不像從前那樣,是我某種慾望的極限,那時隨便在哪條街上走一走,在哪個街角輕快地拐個彎,就能毫不費力地到達勝利廣場,愜意地遊覽周邊街道,賞玩布滿了灰塵的大小商鋪,直到時間恰好,再走進薇薇安拱廊街去找若希婭妮,只有幾回我心血來潮,想先去逛逛全景通道或是王子大街,特意圍著交易所兜個圈再拐回來。現在的情形不一樣了,那天上午我還能聞出古美斯拱廊街上咖啡的沖鼻香味(就是聞上去像鋸末又像鹼水的那種)聊以自|慰,可這安慰也已無處可尋,即便我現在依然相信自己尚有一絲可能擺脫那份工作,擺脫伊爾瑪,輕而易舉地找到若希婭妮待著的街角,可從很久以前開始我就明白,拱廊街區已經不再是我的溫柔鄉了。我隨時都渴望著回去;不管是在報欄前有朋友相伴,還是待在家中的院子里,特別是傍晚時分,一盞盞瓦斯燈開始點燃的時候。可是總有些什麼把我留在了母親和伊爾瑪身邊,那是一種若隱若現的確切感覺,覺得那片街區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等候著我,大恐慌已經戰勝了一切。我猶如一台機器穿梭于銀行和商鋪,忍受著把股票買進賣出的日常工作,耳朵里塞滿了警察的馬蹄聲聲,那是他們在鎮壓歡慶盟軍勝利的人群;我已經不太相信自己還有可能擺脫這裏的一切,以至於我走到拱廊街區的時候,心裏幾乎生出了懼怕,我感到自己是個陌生人,是個外人,這在以前是從未有過的,我躲在一家車輛進出的門廊里,任憑時間流逝、人來人往,第一次強迫自己慢慢地接受這以前彷彿就屬於我的東西,街道,車輛,衣服和手套,院子里的積雪,商鋪里的喧鬧聲。又一次驚喜,我居然在科爾貝特拱廊街上碰見了若希婭妮,在一陣親吻和歡呼雀躍之間,我得知洛朗已經成為過去,整個街區一連數個夜晚都在慶祝這場噩夢的終結,所有人都在打聽我的消息,萬幸洛朗這件事總算過去了,可我這些天人在哪裡,怎麼對這樣的大事也一無所知,她一口氣告訴我許多事情,給了我無數個吻。在她的小屋裡,在那個我從床上一伸手就能挨到的房頂下,我從未如此渴望她,我們從未如此互親互愛。我們愛撫,絮語,無數個日子里積攢的曼美柔情,直到暮色籠罩了閣樓。洛朗?是個從馬賽來的傢伙,頭髮卷卷的,一個可惡的懦夫,後來他又殺了個女人,就藏在那家的閣樓上,警察破門而入的時候,他絕望地求饒。他的真名叫保羅,這個魔鬼,你想想看,他剛剛殺害了他的第九個犧牲品,警察把他拖上囚車時出動了第二區的全部警力,不是說真想保護他,而是怕他被人群撕成碎片。若希婭妮有充足的時間去適應,她已經把洛朗深深埋進了記憶之中,而她的記憶一向淡薄,可這件事對我來說卻是巨大的衝擊,一時間很難全盤接受,直到她的快樂神情終於感染了我,使我相信真的再也沒有什麼洛朗了,我們又可以在拱廊街、在巷道里遊盪,而不用再擔心哪個門廊里可疑的人影。我們必九_九_藏_書須一起出去慶祝自由,已經不下雪了,若希婭妮希望能去那家圓頂的皇家公館,在洛朗威脅著的那些日子里,我們還從來沒有去過那裡。我們唱著歌沿小田園街下行,我答應這天夜裡帶若希婭妮先去林蔭大道那邊逛幾家夜總會,末了再去我們那家咖啡館,在那裡,藉著白葡萄酒的幫助,我將讓她原諒我的負心和缺席。
為了自娛自樂,吉姬和阿爾貝特同我們一起分析了各種可能,但糟糕的是洛朗的事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可思議的是,咖啡館的老闆對所有人的談話都能盡收耳底,他一開口就打破了我們所有的臆測,他提醒我們說,洛朗身上至少有一點是盡人皆知的:他力氣很大,用一隻手就能掐死受害者。可這個小夥子,算了吧……不錯,時候不早了,還是各自回家吧;那天晚上我落了單,因為若希婭妮要陪另一個人度過,某人已經在小閣樓里等她了,他有權享用她房間的鑰匙,於是我只陪她到第一個樓梯拐彎的平台,在那裡守著,這樣萬一上到一半蠟燭真的滅了她也不會被嚇到,我帶著一種突如其來的疲憊目送她走上樓去,她也許是開心的,儘管對我她不會這樣講,然後我走到大雪紛飛、天寒地凍的街上,漫無目的地遊盪,直到某一刻我發現自己像往常一樣踏上了返回街區的道路,身處人群之中,他們或者在讀當天的晚報,或者透過有軌電車的車窗朝外看,彷彿在這樣的時刻、在這樣的街道上,還有什麼可看似的。
…,VI,I.
「可能吧,」若希婭妮說道,算是接受了我信口編出的安慰之詞,「可我還是得獨自一人上樓回我的房間去,而且要是走在兩層樓之間,風把我的蠟燭吹滅的話……一想到待在黑黢黢的樓梯上,而且很可能……」
時至今日,每當我穿過古美斯拱廊街,心裏仍然會可笑地回想起那已經處於墮落邊緣的少年時代;舊時的迷戀依然留存,因此,我總喜歡漫無目的地邁開雙腳,心知自己遲早會走到拱廊街區,在那裡,隨便一家塵土撲面、髒兮兮的小店鋪,在我眼中也比露天街道上那些華麗到幾近傲慢的櫥窗更有吸引力。就說薇薇安拱廊街,或者全景通道,連同它們向四周延伸的寬街窄巷,走到盡頭或許會有一家二手書書店,或是令人費解地出現一家旅行社,也許從來沒有人在那裡買過哪怕一張火車票,這是一個世界,它選擇了一片離自己更近的天空,由髒兮兮的玻璃和灰墁築起的天空,上面有一些寓言里的塑像,伸出雙手敬奉花環,這條薇薇安拱廊街離日光下可鄙的雷奧姆爾大道和股票交易所(我上班的地方)只有一步之遙,我生來就熟悉這片街區,在我開始懷疑這件事之前很久很久我就熟悉它,那時的我還只是個兜里沒幾分錢的學生,駐紮在古美斯拱廊街的某個角落,心裏盤算著是把這點錢花在一間自助酒吧里呢,還是去買一本小說,順便再買上一小袋用玻璃紙包著的酸味糖果,嘴上叼的香煙使我眼前一片迷濛,有時我的手指會在衣兜底部摩挲,摸到裝避孕套的小袋子,那是我強裝老練在一家只有男性顧客的藥房里買的,以我兜里這麼一點錢,加上這樣一張孩子氣的臉,想把它派上用場也只是痴心妄想。
後來發生了其他一些事情,其中之一是一個人模模糊糊的影子,若希婭妮稱他為南美佬,可是一開始這一切都是圍繞街區里那種惶惶不可終日的氛圍開始的,一個頗有想象力的記者為這件事起了個名字,叫作扼頸殺手洛朗的傳說。每當我想象出有若希婭妮的畫面,便是我和她一起到守齋者大街,走進一家咖啡館,在深紫色長毛絨的凳子上坐下來,和身邊的女友或是熟客打個招呼,可之後的話題馬上轉向洛朗,因為在交易所這片街區,人們只要聊天,話題總是離不開洛朗,我忙碌了一整日,還要在滾動的行市表的間隙忍受同事以及顧客為洛朗最近一次作案議論紛紛,我想知道,這個愚蠢的噩夢究竟何時才能告一段落,我們的生活還能不能回到我想象中的在洛朗這件事之前的模樣,還是說我們不得不忍受他這些陰森恐怖的娛樂,直到時間的盡頭。而最讓人受不了的是(我把這話對若希婭妮說了,那時我剛剛要了杯格羅格酒,天寒地凍,大雪飄飄,我們太需要喝上一杯了)我們根本不知道他的名字,滿大街的人都叫他洛朗,那是因為克里希的一位女預言家在水晶球里看見了那兇手用手指頭蘸著血寫下了自己的名字,那些記者們就都謹慎地不去違背公眾的反應。若希婭妮不是傻瓜,但誰都沒辦法說服她兇手其實並不叫洛朗,也無法驅除她那雙湛藍色的眼睛中閃爍的強烈恐懼,此時這雙藍眼睛正漫不經心地看向一個剛進門的男人,那人年紀不大,個子極高,稍微有點兒駝背,他走進來徑自靠在櫃檯上,對誰都不理不睬。
我們出門散步聊以自|慰,全然不顧外面天寒地凍,因為若希婭妮身上穿了件人人羡慕的大衣,而她那些站在街角或是門廊里等候嫖客的女友們只能不時呵一呵手指,或者把雙手插|進皮手筒里取暖。我們很少沿著林蔭大道走這麼長時間,到最後我甚至懷疑,可能是我們需要那些亮著燈的玻璃櫥窗所帶來的安全感吧;在附近的街道中穿行(因為這件大衣也該讓莉莉安看看,再往前走一點還有弗朗辛)讓我們陷入越來越深的恐懼當中,直到最後,大衣展示得差不多了,我提議前往我們常去的那家咖啡館,於是我們沿著新月大街奔跑,直到轉過彎回到街區,在暖和的室內和朋友中間安頓了下來。所幸,到了這個鐘點,大家對戰爭這個話題已經興緻消減,沒有人想著重複那些針對普魯士人的下流話,酒已斟滿,火爐暖暖的,一切都很美妙,路過的客人離開之後,只留下我們這群老闆的朋友,這一如既往的小團體,好消息是露絲已經向若希婭妮道歉,兩個人互相親吻,滿臉淚水,甚至互贈禮物,已經和解了。一切都像花環一樣圓滿(可直到後來我才明白,花環也能被用在葬禮上),因此,既然外面有風雪和洛朗,我們就儘可能待在咖啡館里,直到午夜,我們得知老闆在這同一個櫃檯後面已經工作了整整五十年,這事兒必須慶祝,於是一朵花接上了下一朵花,桌上擺滿了酒瓶,因為現在由老闆請客,如此的友誼,對工作如此的付出,令人無法輕慢,到了凌晨三點半,吉姬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給大家唱了流行小歌劇里動聽的小曲,若希婭妮和露絲哭著抱成一團,一半是心裏痛快,一半是苦艾酒在發揮作用,阿爾貝特若無其事地給花環添上了另一朵花,他建議前往羅蓋特大街為這一夜的狂歡收尾,因為早上六點整就要在那裡把投毒者送上斷頭台,咖啡館老闆興高采烈,認為這樣結束歡宴是他五十年光榮工作的巔峰,他擁抱了我們每一個人,談起他在蘭格多克去世的妻子,自願掏錢租來兩輛馬車帶我們前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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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知道我曾重複這一切有多長時間,而可悲的是,在那段時間里,事情都在我最不經意的時候、在我隨意遊走的時候發生。不管怎麼說吧,只需要像一個心情愉悅的市民那樣,順著自己喜歡的街道信步漫遊,我幾乎每一次都會逛到那一片拱廊街,大約因為那些拱廊和街巷一直都是我暗藏心中的故園吧。比方說,古美斯拱廊街,這個曖昧的所在,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在這裏像丟掉一件舊外套一樣丟掉了我的童年。在一九二八年那會兒,古美斯拱廊街就像是堆滿寶藏的山洞,罪惡的暗影和薄荷片饒有興味地交織在一起,高聲叫賣的晚報整版整版登的都是犯罪新聞,地下影院閃著亮光,放映的是難以企及的色|情|影|片。那段歲月的若希婭妮們大概會向我投來半是慈愛半是覺得好笑的目光,而我,口袋裡揣著可憐巴巴的幾分錢,像個男子漢那樣行走,軟帽綳在頭上,雙手插|進衣兜,嘴上叼著一支司令牌香煙,僅僅因為我繼父曾經預言我要是抽煙的話遲早會變成瞎子。我尤其記得氣味和聲音,那就像是一種期待,一種渴望,記得那些報亭能買到有裸體女人相片和騙人的美甲廣告的雜誌,那時的我已經對那片灰墁的天花板和髒兮兮的天窗,也對那無視拱廊街外面的愚蠢天光、人工造就的夜景有敏銳的感受。我帶著假裝的漠然,探向街上的一扇扇大門,門背後是最後的秘密開始的地方,裏面那隱約的輪廓是電梯,通往性病診所,也通往更高處的所謂天堂,那裡有失足女人,這是她們在報紙上的名字,她們手上的刻花玻璃酒杯里滿斟飲品,大多是綠色,身上披著絲綢睡衣和紫色和服,一間間套房裡香氣襲人,和我心目中豪華商店裡飄出來的香味一模一樣,在拱廊街的暗影中,家家店鋪燈火通明,精緻的玻璃瓶和匣子,玫瑰色的粉撲,瑞秋牌香粉和透明手柄的修面刷,琳琅滿目,築起一座遙不可及的街市。
那些汽燈哪兒去了?
「我不喜歡他那雙眼睛,」若希婭妮堅持道,「另外,他根本就不看著人,他用兩隻眼睛盯著你,可他根本就沒在看。要是哪一天他來糾纏我,我當著這個十字架發誓,我一定拔腿就跑。」
「你居然害怕一個男孩兒。是不是在你眼中所有我們這些南美人都像大猩猩?」
我曾經覺得一切都會放任、緩和、讓步,使人毫無阻礙地遊盪,由此處到別處。我說曾經,雖然現在我仍懷著一絲愚蠢的期望,想著也許這感覺能重現。因此,即使現在有家有業,一次又一次地在城裡閑逛似乎不夠正常,我還是不時對自己說,是時候了,回到我心愛的街區轉轉,忘掉工作(我是個證券經紀人),只要一點點運氣,就能碰見若希婭妮,與她共度良宵,直到第二天清晨。
接下來又是喝酒,好幾個人想起了自己的母親,想起了自己童年的光輝往事,若希婭妮和露絲到咖啡館的廚房裡精心燒了一鍋洋蔥湯,阿爾貝特、老闆和我一面祝願我們的友誼地久天長,一面詛咒普魯士人全都去死。也許是洋蔥湯配上乳酪澆滅了我們的激|情,等到鐵柵欄和鏈條嘩啦作響,咖啡館大門被鎖上,登上馬車時彷彿全世界的寒冷都向我們襲來,大家悄然無聲,甚至不太自在。其實我們本該擠在一輛車上,還能暖和點,可老闆堅持對馬講人道主義,帶著露絲和阿爾貝特上了第一輛馬車,把吉姬和若希婭妮託付給我,他說,這兩個女孩就像是他的親生女兒一樣。然後我們和馬車夫開了幾句玩笑,勁頭又上來了,就像是在賽車一樣,吶喊加油,揮鞭催馬,駛向波平庫爾。老闆出於一種難以理解的謹慎心理,堅持讓大家提前一段距離就下了車,我們互相攙扶著,免得在冰凍的積雪上摔倒,來到了羅蓋特大街,稀疏的路燈射出昏暗的光,一團團移動的黑影忽而顯形,化作高高的禮帽,疾馳而過的馬車,以及一群群裹得嚴嚴實實的人,熙熙攘攘地擠向街尾的一塊開闊地,立即被籠罩在監獄那團更高也更黑的陰影之下。這是一個地下世界,胳膊肘互相觸碰,酒瓶在手與手之間傳遞,玩笑在四下里喧鬧的笑聲和壓抑的尖叫聲中散播、重複,也有突然的安靜,火鐮在一瞬間照亮幾張面孔,而我們艱難前行,努力不被擠散,似乎我們每一個人都知道,只有抱成團才有在這裏待下去的理由。那機器就在那裡,矗立在五層石階之上,這台執行律法的裝置一動不動,靜靜等候,隔著一小塊空地,前方是一個方陣的士兵,手裡的步槍抵著地面,槍上都綁著刺刀。若希婭妮抓住我,指甲掐進我的胳膊里,渾身抖得那麼厲害,我只好對她說去找一家咖啡館,可放眼望去,哪兒都看不見咖啡館的影子,她也堅持留下不走。她掛在我和阿爾貝特身上,不時高高跳起,想把那台機器看得更清楚些,她的指甲再次深深掐進我肉里,最後她迫使我低下頭,直到她的嘴唇夠著我的嘴唇,她歇斯底里地咬我,低聲含糊地說著平時我很少能聽她說的話,這使我的虛榮心膨脹起來,彷彿這一刻自己成了她的老闆。然而阿爾貝特才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貨真價實的狂熱愛好者,他抽著煙,評論斷頭儀式的異同以消磨時間,想象著那個罪犯最後會有什麼樣的表現,此時此刻監室里在按部就班地進行什麼程序,他對其中的細節了如指掌,背後的原因他則諱莫如深。一開始我聽得熱切,想要了解這儀式中的種種細枝末節,後來,慢慢地,彷彿在他、在若希婭妮、在周年慶祝之外,某種被拋棄般的感覺逐漸侵佔了我,那是一種難以言傳的感受,覺得事情本不該這樣發展,覺得我身上有某種東西在威脅著那個拱廊街和巷道的世界,或者更糟,我在那個世界里的幸福感只不過是一場騙局的前兆,一個鮮花陷阱,就好似那些石膏塑像中的某一個向我獻上了一隻謊言的花環(可就在那天晚上我還想過,世事交織,正如花環中的鮮花一般),一點一點地,我陷入了洛朗的噩夢,我從薇薇安拱廊街和若希婭妮的閣樓里那種天真的沉醉中脫離,慢慢地轉向巨大的恐懼、紛飛的大雪、無可避免的戰爭,轉向咖啡館老闆五十周年工作的非凡落幕,黎明時分冰冷的馬車,若希婭妮僵直的胳膊,她決定不看,將在最後時刻把臉藏在我的胸膛上。我覺得(就在此時鐵柵欄打開,傳來衛隊長發號施令的聲音)在某種意義上這就是一個終結,但我說不上來是什麼的終結,因為無論如何我還要繼續生活,還要繼續在交易所工作,還要不時地見見若希婭妮、阿爾貝特和吉姬,說到吉姬,她這會兒正歇斯底里地捶打我的肩膀,我雖然並不想把眼光從已經打開的鐵柵欄移開,但還是注意了她一下,順著她半是驚訝半是嘲諷的視線看過去,幾乎就在咖啡館老闆的身旁,我看見了南美佬略略佝僂著的身影,他還裹著那件黑色長袍,我突發奇想,這件事是不是也能編進花環里呢,像是有一隻手在天亮之前給花環綴上了最後一朵鮮花。我沒有再想下去,因為若希婭妮已經呻|吟著緊緊貼在了我身上,大門口那兩盞汽燈晃動的陰影里現出了一件襯衣構成的白色斑點,像是飄浮在兩九_九_藏_書團黑影之間,隨著第三團更龐大的黑影不時下沉上升,白色斑點忽隱忽現,那第三個影子像是要擁抱他,勸誡他,在他耳邊說些什麼,或是拿出什麼東西讓他親吻,最後黑影退到一邊,而白點就更清晰,也更近了,他被一群頭戴禮帽、身穿黑袍的人包圍,然後像是變了一場手疾眼快的戲法,有兩團黑影此前一直像是這台機器的某個組成部分,此刻一把拉過白點,一抬手揪下他肩上已經毫無用處的大衣,將他摁倒在地,一陣壓抑在喉嚨里的驚呼,這驚呼可能出自任何人之口,可能是渾身發抖緊靠在我身上的若希婭妮,也可能是那個白點,他彷彿是自己滑向了木架下方,架子發出了吱吱呀呀的聲音,幾乎同時,一聲悶響。我覺得若希婭妮快要昏過去了,她全身的重量順著我的身體向下滑去,就如同那另一具軀體滑向虛無,我俯身將她扶起來,這時人群之前壓抑著的聲音終於爆發,好似在宣告彌撒結束時高空中迴響的管風琴聲(其實這是一匹馬聞到血腥后發出的嘶鳴),在尖叫聲和衛兵的號令聲中,退散的人潮推搡著我們。若希婭妮靠在我的腰上,滿懷哀慈地哭泣著,越過她的帽子,我看見了激動不已的咖啡館老闆、心滿意足的阿爾貝特,還有南美佬的側影,他正聚精會神地注視著那台機器,衛兵的背影晃來晃去,劊子手們忙忙碌碌,不時擋住他的視線,數不清的長袍和胳膊之間暗影攢動,大家都急切地渴望離開,去喝一口熱乎乎的酒,然後睡上一覺,我們也一樣,擠在一輛馬車裡駛回街區,每個人都憑自己的所見熱烈談論著,當然有出入,總是有出入,所以討論才更有價值,從羅蓋特大街到交易所所在的街區,有充足的時間回憶和討論儀式的全過程,為矛盾之處表示驚詫,並誇耀自己更敏銳的目光、更堅強的神經,在最後關頭贏得我們那羞答答的女伴們的欽佩。
去到拱廊街時恰巧碰上若希婭妮有空並不容易;多少次我一個人在拱廊下徘徊,多少有些沮喪,最後竟慢慢覺得夜晚也是我的情人。瓦斯燈一盞盞點亮,我們這個小天地便熱鬧起來,咖啡館成了慵懶和歡愉的交易所,一天的忙碌結束了,人們開懷暢飲,到處都在談論報紙頭條、政治、普魯士人、洛朗,以及賽馬。我喜歡四處小酌,漫不經心地等待那個時刻,看見若希婭妮的身影出現在某個街角或是櫃檯邊。如果她身邊已經有人,她會做出一個約定的手勢告訴我要過多長時間她才能脫身;還有些時候,她只是沖我莞爾一笑,這樣就只剩下我自己把時間消磨在拱廊街上了;那是探索者的時間,我走遍了這個街區的大街小巷,我走過聖弗阿拱廊街,也逛過最偏僻的開羅巷,對我來說隨便哪一條小巷(數量眾多,今天是王子通道,另一次則是威爾杜通道,如此這般,無窮無盡)都比那些露天的大街更有吸引力,即便是當時我自己也未必能把這漫長的遊盪路線原原本本重走一遍,而最後我總會轉回薇薇安拱廊街,因為若希婭妮,卻也不僅僅是因為她,還因為它的護欄,因為那些古老寓言人物的塑像,還有小神父街拐角處的陰影,在這別樣的世界里,不用去想伊爾瑪,不用照一成不變的日程生活,一切都是偶然的相遇。無所依託,我也無從計算時間的流逝,直到我們無意間重新談起了那個南美佬;有一回我好像看見他從聖馬可大街上的一扇大門裡走了出來,身上裹了件黑色的學生長袍,這種袍子,再配上高得嚇人的禮帽,五年前曾經流行過一陣,我真想走上前去問問他是哪裡人。但轉念一想,我得到的恐怕只會是冷冰冰的怒意,便打消了這個念頭,後來若希婭妮認定這隻是我的愚蠢猜想,也許她以自己的方式對南美佬產生了興趣,部分是因為她的職業受到了冒犯,更多的還是出自好奇心吧。她記得幾天前的一個晚上,她覺得遠遠地看見他出現在薇薇安拱廊街上,他可是不太經常在這裏露面的。
我要是哪天晚上沒有回家過夜,母親一定會一清二楚,當然她從來不說什麼,因為說了也沒什麼意思,但在那一兩天,她會用又受傷又害怕的目光看向我。我非常清楚,她絕對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伊爾瑪,可她這已經毫無用處的家長權力一直持續,令我很不舒服,尤其煩人的是,末了還總得是我帶回一盒糖果或是給院子里添一盆花草之類,用這無言的禮物精確而理所當然地象徵冒犯行為就此停止,兒子又回到母親的房子里好好生活了。當然,每次我把諸如此類的小插曲說給若希婭妮聽的時候,她都很開心,只要一到拱廊街區,這些和主人公一樣平淡無奇的小事也成了我們世界的一部分。若希婭妮強烈地關切家庭生活,對各種規矩和親情關係都畢恭畢敬;我本來是不太喜歡談論私事的,可我們總得有點話題,她的生活她想讓我知道的都談過了,接下來不可避免地就得談談我作為未婚男人的苦惱人生。我們還有一個共同點,就這一點來說我運氣也還不錯,若希婭妮對這片拱廊街區十分鐘愛,也許是因為她住在其中一條街上,也可能是這裡能為她遮寒蔽雨(我是在初冬時節第一次遇見她的,而我們的拱廊街和這片小世界愉快地無視了那一年比以往更早到來的雪花)。在她有空的時候,我們經常一塊兒散步,當然那得是等某人——她不喜歡提起這個某人的名字——足夠痛快,才會讓她和自己的朋友出去玩一小會兒。我們之間很少談及這個某人,實在避不開的時候,我問一些不得不問的話,她也無可避免地用謊話作答,說純屬財務上的關係;不言而喻,這個某人就是她的老闆,而他的愛好就是不讓人看見他的真容。我想到,他並不反感我和若希婭妮在一起度過幾個夜晚,因為洛朗剛剛在阿布吉爾大街作過案,這一片街區人心惶惶,可憐的若希婭妮一到天黑就絕對不敢離開薇薇安拱廊街。我幾乎要對洛朗也對那位老闆心存感激,別人的恐懼反倒成全了我,可以和若希婭妮一起在拱廊街漫遊,泡泡咖啡館,並且逐漸發現自己可以和這樣一個不需要深交的女孩子成為真正的朋友。但在沉默的相處中,我們漸漸意識到這種值得信賴的友誼的愚蠢之處。就說她那間小閣樓吧,小小的,乾乾淨淨,一開始對我而言僅僅是這個拱廊街區的一部分。最初我上去只是為了若希婭妮,我不能留宿,因為我付不起過夜的錢,而某人還等著一個毫無瑕疵的賬目表,我連周圍有些什麼東西都沒看清,很久之後,當我在自己那間可憐巴巴的小房間里昏昏欲睡(說它可憐巴巴是因為那裡面唯一的奢華陳設只是一本帶插圖的年曆和一套銀質的馬黛茶具),我回想著那間小閣樓的樣子,卻無法描繪出它的模樣。我只能想見若希婭妮,彷彿我仍把她擁在懷中,這足以讓我安然入睡。可友誼帶來的往往是特別照顧,也許是得到了老闆的准許吧,若希婭妮常常能把一切安排停當,和我共度良宵,她的那間小屋開始填補我們並不總是輕鬆的對話的間隙;每一個洋娃娃,每一幅圖片,每一款裝飾都深深地印在我的腦海之中,當我不得不回到家中面對母親,面對伊爾瑪,和她們談論國家政事或者家人的疾病時,它們支撐著我繼續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