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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加夫列爾·梅德拉諾的故事

彼岸

加夫列爾·梅德拉諾的故事

我又按響了門鈴,這一回應該到處都能聽得見,就連街對面人行道上也該聽見了。於是,等了一會兒,我做了一件出格的事:我徑自沿著門廊走了進去,走進起居室,就好像是走進自己的家一樣。
於是她一點一點地看見自己的願望有了具體的模樣。粉色的薄紙片精巧可人,紅藍條的錫紙微微泛著光芒,薄荷和磨得光光的核桃仁閃閃發亮,深色巧克力塊香氣撲鼻。一切都那麼透亮、純凈。陽光灑落在矮几邊上,在陽光的照射下,那東西越長越大,變成了若明若暗的一團,但寶拉還在繼續加強她的意志力,力度直透這團生成的物質已經毫無光澤的內部。每一個磨光的面都反射著陽光,包裝紙上印的都是顯得很上檔次的詞句,這一切組成了一座精巧的糖果金字塔。果仁巧克力,摩卡,牛軋糖,朗姆酒心糖,茴香酒心糖,摩洛哥糖……
其實問題也並不全出在那群女人身上。她們之所以認定寶拉在暗中出賣自己的肉體,還是因為她們覺得她這樣一種穩穩噹噹的舒服日子來得太蹊蹺了。她在鄉下的房子算是一個問題吧。還有那麼多衣服,還有車、游泳池,還有那麼名貴的狗、那麼扎眼的大衣。可她的情人卻不是這個鎮子上的人,這一點是肯定的;而寶拉又幾乎從來沒出過遠門。難道世上還有這麼好說話的男人嗎?
我覺得身上生出一種幸福的感覺,沿著鞋子和小腿升騰,順著神經和血管美妙地湧上心肺之間。我一定是鬆了口氣,還誇了幾句傢具陳設什麼的,因為堂娜艾米莉亞對我講起了每幅陳年肖像的前因後果,一一列舉了家裡的大小神靈。我沉浸在一切終於水落石出的幸福之中,我明白了,先前那些都只不過是一種幻覺,是錯覺產生的奇思怪想。我該把威士忌和溴化物鎮靜劑都戒掉一段時間,試一試休息療法,擺脫那些荒唐的噩夢。因為在這間客廳里,沒有任何東西能使我想起自己的房間和我這個人;因為這一幕就好像是從那麼多的糊塗事里徹底解脫;因為……
我忽然發現自己又來到了大門口。一隻公雞咋咋呼呼地啼叫起來,我全身都浸沒在焦慮中,該是奶奶給我送早餐的時間了。教堂的一座座尖塔直指蒼穹;該是奶奶走進我的房間發現我已經死了的時候了。而我卻站立在街道上,準備聽見一聲慘叫,接下來人們開始東奔西跑,我無法用言語表達,但這真是一次完美無缺的顯靈呀。
「盧西婭!」卧室那邊傳來了媽媽的喊聲(她嗓子的確是啞了)。
「可她什麼毛病都沒有呀。」瑪利亞坐在低低的扶手椅上看報紙,嘟囔了一句,「盧卡斯舅舅今天下午來過,看見她好得不能再好了。」
「這麼說,我是死了。這件荒唐事沒什麼疑問了。我就在那裡:我就是最充分的證據。越來越僵硬,越來越遙遠。緊繃著的彈簧已經斷了,現在的情況是,我就躺在那張床上,燈光碟機走了黑夜,我眯縫著眼睛。我死了。事情再簡單不過。我死了。這事兒難道還有什麼不真實,還會是什麼噩夢,還有什麼……我死了。我就是死了。我抬了抬死人的胳膊,把它放好。胳膊這樣放會稍微舒服一點。不應該有什麼問題了。一切都已經回歸本原:死亡就是這樣。話是不錯,可是……不,沒什麼可是不可是的;我知道,我知道除了那個死在床上的我之外,這一邊還有一個我。可是夠了,這種話就別再說了;現在應該考慮考慮別的事情。什麼都別問了。我睡在一張床上,死了。其餘的事情都很簡單:現在我要離開這裏,去告訴奶奶發生了什麼事。這事兒要做得溫柔些,話不在多,別讓她知道我的傷心事,也別讓她知道我一個人在夜裡受的那些罪……可是怎麼把她叫醒呢,又怎麼對她說呢?什麼都別問了。只要有愛,辦法總會有的。我不能讓她一大早吃飯的時候就被嚇一大跳,不能讓她碰上這種糟糕的煩心事……糟糕的煩心事……糟糕的……糟糕的煩心事……」
一九四三年
昨天。堂娜艾米莉亞一直在鄉下,照料她那些小兔子。就在離解脫一步之遙的時候,我感到有一隻冰冷冰冷的手慢慢揪住我的后脖子,將我向後拉去,向另一邊拉去。而就在這時,堂娜艾米莉亞打住了話頭,輕輕發出一聲惱怒的驚叫。她痛苦地望著那張漂亮的寫字檯。
「因為昨天,」堂娜艾米莉亞說,「我一整天都在鄉下,照料農莊里的小兔子。佛蘭德斯的兔子,您知道……」

四 遙遠的鏡子

直到這時我才明白自己要做的事情有多可怕。我得儘可能溫柔地把睡夢中的奶奶叫醒,用手指去撫摸她的眼皮,告訴她:「奶奶,有件事你該知道了……」或者是:「你看得出來嗎?我剛剛……」再不然就是:「早上不用給我送早飯了,因為……」我明白,不管是什麼樣的開場白,都只能使這可惡的結局提早被揭開。不,我沒有權利破壞一場神聖的夢境,也沒有權利超越到死亡的前頭去。
然而,恐懼和怯弱又緊緊扼住了她的喉嚨。女巫,女巫。
「累倒不累,和平常一樣。今天晚上的新聞沒什麼意思。」
寶拉是太陽落山的時候死的,現在已經是半夜了。朋友們孤孤單單地待在那裡,身邊只有她和埃斯特班。外面天氣很冷。有幾位在懷念他們的鎮子,懷念床上裝著熱水的瓶子,懷念收音機里的新聞。
「我是突然醒來的,誰知道是怎麼回事。太突然了,這就是我落到現在這個境遇的關鍵所在。難道人不能醒過來就直接死去嗎?我重返人世間時,回來得太快了,所以我——夢裡的我,也就是此刻裝載著我的生命和思想的我——還沒來得及轉回來……因此才發生了這種荒唐的一分為二,驚人的是,夢中的我竟被從它的主體上生拉硬扯下來;而我的軀殼也就從經歷一場睡覺這樣的小死亡變成了經歷一場大死亡,它正在含笑面對的大死亡。」
「豪爾赫,你要遲到了!」
寶拉還沒從回憶的波動中回過味來,便問自己為何沒能堅持下去,好弄清自己一直在懷疑的事情。她太膽小:這就是答案。她一輩子都膽小。誰都不相信有女巫,可一旦發現一個,就會把她弄死。寶拉對她那許許多多秘不示人的事情一直嚴守機密,她知道自己能做到這一點。她的童年是在結結巴巴和心存希望中度過的,現在她又眼看著自己的青年時代像一頂凄凄慘慘的桂冠,被一雙猶豫不決的手懸在半空,正在一葉一葉地飄零。她這一輩子就是這樣。她膽子太小,想的總是吃糖果的事。她的衣櫥里堆滿了各式各樣的衣裳和披肩;還有用畢維·德·夏凡納的裝飾圖案精心設計的檯布。她不想讓自己流於俗套;勞爾、阿提里奧·岡薩雷斯,還有那個面色蒼白的勒內都可以為她的往昔作證;他們都愛過她,追過她,而她則一律用微笑拒絕了他們的追求。她就像害怕自己一樣害怕他們。
就在這時,就在麥碴粥的正中央出現了一隻蒼蠅。它被黏住了,可憐巴巴的,掙扎著挪動了幾毫米的距離,便被燙死了。
「別,我挺喜歡的;這個樂隊不錯。」
唉,要是就待在辦公室那該有多好。可是現在,為了回家,還得排長隊等著上車。而有軌電車裡,封閉的空氣凝固了,沒有時間流動更新,就像木薯粉熬出來的一碗濃湯,稠稠的,任由人們吸進呼出:真噁心。萊蒙德·維約斯從97路電車下來時心中一陣輕鬆,他在車站停住腳步,兩隻手拍了拍口袋,臉上一副被人搶了的神情。坐這一趟電車使他突然多了一筆花銷。他心中暗想,難道又該修正一下預算了,怎麼回事呢,剛才兜里還有一張一百比索,現在就只剩下兩張十比索了。天已經黑下來了,六月里天黑得早。他想到書房裡的沙發,瑪利亞會送上熱氣騰騰的咖啡,還有用原駝肚子上的皮子做成的軟軟的拖鞋。再就是十點鐘BBC的廣播。
可這就是我的家呀。我憑直覺感到這一點的時候,心裏幾乎沒覺得有什麼好奇怪的,只是頭皮稍微有點發緊。這起居室的傢具和堂娜米凱拉家一模一樣;左手邊那扇門,毫無疑問通向客廳,那邊不就是我的房門嗎,就是通向我的房間的門。
「哦。」
和所有生活在全速發展的小鎮上的姑娘一樣,寶拉的青年時代鬱鬱寡歡。她喜歡埋頭讀書,而不願意到廣場上去散步,也看不起中規中矩的上進人士,只是心甘情願地把自己封閉在家裡,認為人的一生有這樣大小的空間足矣。因此,當此刻她把清澈的目光從一塊織物——其實是一件簡單得不能再簡單的灰色套頭衫——上面移開的時候,她的臉上顯現出的是一種鬱鬱寡歡、逆來順受的神情,這是由某種溫順理性養頤而成的寧靜,與那種追求十全十美的人生的興奮躁動無關。這是一個容易哀傷,生性善良,喜歡獨處的女孩。她芳齡二十有五,害怕黑夜,性格憂鬱。她常在鋼琴上彈奏舒曼的曲子,偶爾也彈彈門德爾松;她從來不唱歌,可是她那已經故去的媽媽早年曾經說過,在某些午後的時光聽到過她低聲哼著歌曲,那時她只有十五歲。
「好的,奶奶,我去喝點兒水。你睡吧,睡吧。」
我睜開了雙眼。太陽光照在我的臉上。我艱難地喘了口氣。胸口被壓得生疼,好像是被人用盡氣力壓迫過一樣。幾聲鳥鳴傳來,我完完全全地回到了現實當中。
寶拉每天都會去鎮子上的教堂做禱告。她為自己禱告,為自己曾經犯下的可怕罪過祈禱。因為她曾經殺過人。
我看見自己在查一本福爾詞典,聽見自己的聲音在莊嚴誦讀《聖經》的章節,聲音就像是從唱片里傳來的,有點變音。哥尼流用德語高聲呼喚著使徒彼得,而彼得見到食物的異象之後,一面宣講著主的話語,一面來到了他的貴客家中。當我走出家門,也就是堂娜米凱拉的家門時,這一切本來就沒有結束,而現在又天衣無縫地接上了。突然,我又看見自己扔下了書本,打開收音機。我走到自己身旁,把壺放在火上燒水,當收音機里播放一首印加歌曲時,我還興緻盎然地隨著歌聲吹起了口哨,惟妙惟肖地模仿那種北方人的腔調。我做這一切的時候都對我的存在毫不介意,連看都沒看過我一眼,謝天謝地這不是奧爾拉。我全神貫注于甜甜的馬黛茶和音樂組成的儀式之中,最多也就像一個人從鏡子面前走過時那樣,對自己的影子毫不在意地瞟上一眼。我聽到解放者的轟炸機群是怎樣把潘泰萊里亞島夷為平地,喬治國王又是如何去了非洲,在那裡士兵們看見他的時候齊聲高唱《他是個快樂的好小伙》,還聽見佩德羅·巴勃羅·拉米雷斯將軍決不允許用生活必需品進行投機買賣。這時天色已晚,我打開燈,把一隻轉椅拖到桌旁,找出西蒙茲的那本《義大利文藝復興》第一卷,專心閱讀起來,時而露出微笑,或者記點筆記,時而情緒激烈地發表幾句異議,時而又帶著毫不掩飾的喜悅贊同作者的觀點。突然——因為到了這個鐘點我通常會覺得膀胱發脹——我把書往桌上一放,穿過我的身旁,走出了房間。戲正演到一半,演員卻跑掉了,看戲的人心生惱怒,也跑掉了,不過他是像瘋子一樣跑到了大街上。他一下子從這場令人難以忍受的荒唐鬧劇中清醒了過來。
看到自己的願望如此輕易就改變了,她微微一笑;她如饑似渴地想逃離的願望現在變成了一種小小的任性。但她收住了笑容,就好像有什麼人從她嘴邊把笑容一把扯去:她的願望里又混入了對那隻蒼蠅的回憶,她空空的雙手發出一陣不安的顫抖。
「你總算見到這個家裡的男人了!正好他今天晚了一些……這是我哥哥豪爾赫,這位是我的法語老師瑪利亞·維約斯小姐,你知道的……」
「都怪有軌電車。我覺得它在十一街那裡停了好長時間。」
她向他伸出手來,臉上是一副問候別人時該有的機械表情。萊蒙德遲疑了片刻,想看看會發生點什麼事,可他妹妹的手還伸在那https://read.99csw.com裡,什麼事也沒發生,他也伸出了右手,做這個動作倒沒有他想象得那樣困難。他忽然覺得這樣也挺好,要是喊出聲來,說她就是瑪利亞而且……那就太愚蠢了。他只是想,他本來有可能把這句話說出口的。他也只是這麼一想,並不感到後悔。沒什麼可後悔的,這隻不過是一個人無數念頭中的一閃念罷了。甚至可以說,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過這樣的一閃念呢。相反,他現在心裏倒覺得,能被介紹給瑪利亞·維約斯小姐是件挺愜意、挺愉快的事情。要是你不認識某人,被人介紹一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
「那你就待在我這兒吧……」
奶奶在床上坐起身來,伸手來摸我的頭。我渾身發抖,因為如果她來摸我的時候……可奶奶的撫摸還是像平日里一樣溫柔甜蜜,於是我明白了,奶奶並沒有發現我已經死了。
於是我邁開腳步。是的,在我的鎮子上,在街區之間,我走過一條又一條街道,在熟悉的大街小巷間穿行。遠離自己躺在那裡的軀殼,我重新感到一種虛假的、心灰意懶的平靜,我的意識里注入了一種安寧,它雖然百無一用,卻也能讓人去思索。我就這樣無休無止地走著,在深夜冰冷的月光下構建我的死亡理論。
對於像我這樣講求秩序和效率的人的精神來說,漫無目的地行走是最不愉快的幾件事之一。不過,陽光像溫柔的手指一樣撫摸著我的後腦勺,風中有鳥兒在鳴唱,空氣宜人,不時還有漂亮女孩對我微笑,她們大概是看見我在四點鐘刺眼的陽光下不斷眨眼睛感到奇怪吧。我走過一條條熟悉的街道,人行道和一座座房屋讓我想起許多往事。我的心恢復了寧靜,可這種寧靜並沒能讓我產生再回到我的房間里去的願望,我離那間房子已經有好幾條街遠了。我的身體又體驗到了那種美妙的感受——那是多少回我在夏天的海灘上體驗到的感受呀——想融化在陽光里,投身於藍天中,讓自己的軀體消失,只留下一點能力,去感受溫暖、天空和舒適。閑適的夏日終於過去了,它持續了多長時間哪!然而,秋日里的這個午後,它是一種安慰,甚至近乎一種承諾;我感到渾身輕快,因為我終於走了出來,放縱一下自己,讓魔鬼把自己從那些神聖的文字中解脫出來。
事情一到頂點,就該下坡了。我的神經(真的是我的神經嗎?)鬆弛下來;慢慢地,我恢復了平靜,身上只剩下一絲甜甜的痛楚,一陣低低的抽泣,就像有朋友從暗影中向我伸來一隻手。我抓住了這隻手,頭也不回地離開了。
午後,天上下著雨。一個人住在一座房子里真無聊。寶拉不怎麼看書,偶爾彈彈鋼琴。她覺得自己需要點什麼東西,但又不知道究竟需要什麼。她想讓自己別那麼膽小,想逃離。她想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也許她想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因為那裡沒有人會認識她。那就布宜諾斯艾利斯吧。可她的理智告訴她,不管她走到哪裡,膽小這個毛病都會跟到哪裡,毀了她的幸福。那就留下來吧,留下來過個說得過去的好日子。給自己經營個不錯的小日子,專心去實現自己各種各樣的小小不言的願望,實現那些童年和青年時代一點一點被毀去的奇思異想。她現在可以做到的,她什麼都能做到。她是這個世界的主人,只需要她略微鼓起一點勇氣去……
我來不及細想,找出幾粒鎮靜葯,喝了口水,又調製出一杯沖劑。已經十點鐘了,我還睡意全無,肯定是睡不著了,在這種情況下,我肯定只得與黑暗和寂靜為伴。我記得自己就這樣在書桌前坐了好幾個小時,自己也很吃驚怎麼就用鉛筆刀(就是玩飛鏢比賽的那把小刀)在木頭桌面上刻下了自己名字的首字母,腦子裡什麼也不想。其實這什麼也不想才是一種最可怕的思維方式。我就這樣看著自己把木頭一點一點刻下來,笨手笨腳地刻出了一個G和一個M。然後天就亮了,給我提了個醒:九點鐘我還有課要上。我和衣倒在床上,呼呼大睡,醒來時發覺,原來在這樣臭氣熏天、廁所一樣的地方,也還是有無盡的美景的。
她還是在開玩笑,萊蒙德明白,這會兒去破壞她高漲的興緻有點兒不太厚道。就像他們小時候玩假扮大人的遊戲那樣,他們假裝成了家,有了孩子,還有好多重要的事情要做。他們整天互相問這問那的,打聽著對方的家庭和配偶,還打聽小勞爾和瑪盧查身體怎麼樣了……直到有一天他們倆吵嘴了,這才重新回到無憂無慮的童年。好奇怪呀,甚至可以說令人心裏有點傷感,瑪利亞竟重新玩起了那一套老把戲,就好像老祖母真的會織什麼毛線活似的。這會兒她正朝大門口張望著,好像在等什麼東西。這女孩有點怪,她突然梳了梳攏在一起的頭髮,讓頭髮透了透氣。這時門鈴響了起來,在這個家裡,門鈴從來不會在這個鐘點響。
「宇宙,」萊蒙德·維約斯想,「多愚蠢呀!」這都是那些喜歡玄學的人胡謅出來的蠢話。(他是從國立中央大學畢業的。)沒有一個叫作宇宙的東西,只有億萬個宇宙,一個套著另一個,每一個宇宙里都有另一個宇宙,而在這另一個裡,又有五個、十個,或者十四個不重樣的宇宙。他就喜歡這樣同心圓似的一環套一環的思維方法,也喜歡把各種概念按照一定的關聯排列成行,至於這些關聯是越來越強還是越來越弱並不重要。他可以從咖啡豆開始想起,想到裝咖啡豆的是咖啡壺,又想到咖啡壺在廚房裡,廚房在房子里,房子又是屬於某個街區的……任何一件東西都可以向著它的兩個方向展開聯想:就說一粒咖啡豆吧,它裏面就會混雜著上千個宇宙;而人類的宇宙則會是天知道多少個宇宙當中的一個。他想起來好像在哪裡讀到過,我們的宇宙也許只不過是另一個宇宙中某個小男孩在花園裡玩耍時,從鞋底上脫落下來的一小塊東西,自然,那花園裡的朵朵鮮花就是我們天上的星星了。那花園屬於某個國家,那國家屬於某個宇宙,而那個宇宙又只不過是郊區某座房子的閣樓上一隻被老鼠夾子逮住的老鼠的一小塊牙齒。這郊區又是屬於……它可以是某個東西上的一小塊,可以是任何一個東西上的一小塊,它的大小隻不過是人們的一種可憐巴巴的幻覺。
我高興起來,高興當中又有點憂傷。這事兒發生在我的身上倒也不壞。但奶奶那兒還是要告訴她的,只是事先要做好最壞的準備。得溫柔點兒,到了那張令人肅然起敬的大床跟前,大人就得變成小孩,還得撒著點兒嬌。
床上一切正常。我看見自己略微側著身子躺在那裡,臉和胳膊上的肌肉已經有點僵硬,我一頭散亂的頭髮亮晶晶、濕漉漉的,那是死到臨頭、徹底離開人世之前的那種絕望,只不過我還一度把這當作一場夢。
他調了調收音機,等了一會兒,選了個台,又換了個台。媽媽去哪兒了?瑪利亞又跑哪兒去了?只有奶奶慢慢走過來,她不是早就該上床睡覺了嗎?里奧斯大夫這樣囑咐過她的。她在扶手椅前彎下腰,仔細地看著他。
就好像是……
我怎麼會給孩子們講起荷蘭地理課,還講起戴克里先時代那種四帝共治制度?這堂課對我是個永久的謎,恐怕對孩子們也是如此。下午,我做了任何人處在我的情況下都會做的一件事:到堂娜艾米莉亞家去,刻不容緩。
他悄悄來到書房門口,從右邊的門走了進去,就好像以前從來沒有從頂頭的走廊進去過一樣。可這都沒什麼要緊的,現在對他來說,從哪個門進去都一樣,無所謂,畫像中的那個女人似乎在暗中窺視著他,他已然不以為意,連看都不再看一眼了。離大門口還有兩米遠的時候,門鈴突然響了。他有點不知所措,路易莎從廚房裡飛奔而至,手裡還拿著把雞毛撣子,她把他一把推開,滿臉都是開心的笑容。
「對呀,可你上班的時間還是太長了。這是放的什麼音樂呀?」
我覺得自己已經找到了最恰當不過的真理。「我睡過覺了,也做過夢了。毫無疑問,我的形象行走在我夢中沒有空間的世界里,沒了空間也沒了時間,這是唯一的世界,是我們在清醒世界的桎梏之下無法理解的……」
「老天爺啊,你真怪!當然是看大門的那個女人呀。」
辦公室使他精疲力竭,不堪重負,他被禁錮在那裡,只要下班時間一到,他就會變成一隻豪豬,沖開一切妨礙他下班的東西。什麼國營鐵路,什麼會計室……七點鐘,所有這些義務全都結束了,不早也不晚。八點一刻,他的悠閑時光正式開始,這時他會按響門鈴,聽見大門裡面傳來熟悉的悶悶的腳步聲,緊接著會是問候,一兩句問話,然後就是沙發。在會計室幹活,五年過去了,那時他還年輕;十年過去了,他也還不算老;到九月份,九月二十二號上午十一點,就滿十五年了。他有一張不錯的履歷表,有過四次職務晉陞——這時,就像要把他的思路顯現出來似的,他正沿著公寓的樓梯步步高升。他沒什麼可抱怨的。在圖庫曼買彩票他中過五千比索的獎,在薩爾西普艾德斯有自己的一小塊地,他是《家庭》雜誌的訂戶,和孩子們相處得很好,並不十分懷念成家以前的時光。他家裡有媽媽,有奶奶,還有妹妹。沙發,咖啡,BBC。這就不少了,還有多少人連這個都……他已經上到了二樓,在樓梯的平台那裡,佩拉埃斯的太太和他打了聲招呼——如果她還是佩拉埃斯的太太的話,因為她時不時就把家變成了妓院,這已經成了整個街區的醜聞。他感覺這位太太好像稍微變得年輕了一點,真是件不可思議的事。
她安靜了下來,又乏乏地睡著了。我吻了吻她的額頭,又吻了吻她的雙眼,那是我曾經帶著無比的柔情親吻過的地方。就在我滿臉淚水、站起身來準備出去的時候,遠遠地,不知是從哪個古老的、親切的、似乎已經被忘卻的地方,傳來了那個黑女人的歌聲……「我的靈魂已經永駐天主身旁……」
我像一個微笑的人,在轉過身去時突然
那小東西現在就在長著檸檬樹的院子里埋著。為了她,也為了自己,殺人犯每天都要到教堂去祈禱。
我勉強來得及想出一個解釋。儘管它的文學色彩太濃,而且有點自我保護的意思,我還是會在這裏向讀者坦誠相告。「上帝啊,這不是莫泊桑筆下的那個奧爾拉嗎。現在我們倆得好好談談了。」這樣一想,我身上主動積極的立場消失了。我成了一動不動地站在門口的一件東西,成了一個聚精會神的旁觀者,眼巴巴地看著這一幕日常生活場景,害怕得已經不知道害怕。
「現在離十二點還……」
是媽媽在叫他,她的嗓子真的啞掉了。你要遲到了,豪爾赫。不管怎樣,離十二點還……該走了,該回到真實生活中去了,回到會計室,還有昨天沒做完的財務報告。喝點咖啡,抽上一支煙,做財務報告,這才是實實在在的宇宙。是該走了,問候什麼的就省了吧。不用問候了,走吧。
「你累了嗎?」

「那咱們聽會兒音樂吧。」
那沙發呢。
「天啊,這不是堂娜艾米莉亞的家嗎。進去問候問候她如何?」堂娜艾米莉亞是我在齊威爾科伊為數不多的女性友人之一。她在師範學校教外語,正到了母性壓倒一切轉瞬即逝的激|情的年齡,也許是因為我這個人生性和氣吧,她很愛我。有那麼一兩回,她曾經指給我看說那就是她家,並邀請我去喝茶,只是我當時沒去。可今天下午……當我再這麼一想的時候,我的手指頭已經按在了門鈴上,能聽見從後院傳來的清脆響亮的鈴聲。我站在門廊下開始想,該對堂娜艾米莉亞說些什麼,來解釋自己這次不同尋常的造訪呢。就對她說是有一股圖帕克——阿瑪魯的力量……這太荒唐了。唯一的解決辦法會有點兒布爾喬亞:就說我從這裏路過,突然想到,等等等等。我就這樣一面琢磨一面繼續等候,但是沒有人過來開門。
遠處的矮牆那邊顯出了一個尖塔的輪廓。
「可是read.99csw•com你十點就要上班的呀……」盧西婭說話時臉上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驚訝。她是個金髮女孩,個子高高的,就像所有的金髮女孩一樣,她那身棕色的皮膚和她的發色無比地協調。她把牛奶咖啡攪拌均勻,蓋上糖罐,走了出去。萊蒙德看見她穿了條白裙子,上衣被年輕的乳|房撐得鼓鼓的,因為是早晨,她的頭髮隨便挽了個髮髻。他插上房門這件事兒做得對不對呢?他一時腦子裡想的全是這件事,可他又一想也許這事兒根本沒什麼了不起的。這時盧西婭又出現了,這回是給他送來一封信,她帶著一絲友善的微笑在門口把信遞給他,然後走了。信是寄給一個叫豪爾赫·羅梅洛的先生的,還有街道和門牌號。除了收信人的名字,別的都沒什麼問題,可是名字也不應該有什麼問題,因為盧西婭把信遞給他的時候還帶著笑容。這件事兒不會像看上去那麼荒唐,只是把萊蒙德·維約斯這個名字寫成了豪爾赫·羅梅洛;信裏面裝的是一張舞會的請柬,還有來自C. D.的最誠摯的問候。
教堂很寬大,貼著地面展開。轉彌撒的時候,一群女人嘰嘰喳喳,在廣場濃密的樹蔭下拖延著,想留下來不走。她們看見了身穿一襲藍裙、美艷動人的寶拉,看見她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在路上行走,心底都泛起各種各樣的念頭。這樣一種新的生活方式神秘莫測,擾亂了她們的心,使她們著迷。克制住自己、不去對這樣神秘的事情做一番尋根究底的探索,對她們來說簡直太難了。老叔叔已經死了,寶拉現在是一個人獨居家中,他們家從來就沒多少錢,可這條藍裙子……
「哦,深深的河水呀,夜深人靜的時候有你在。」黑女人的聲音哽咽著,反反覆復地唱著:「深深的河水呀,我的心已經到了約旦河畔。」難道會一直這樣下去嗎?難道今天只是這面永恆的鏡子初露端倪?在我的屍體里,時間真的已經停滯了嗎?這雙鬆鬆垮垮張開著的手已經被時間拋棄,還能再度抓緊它嗎?我的屍體,那黑女人的歌聲,還有我那一遍又一遍詢問自己的意識,難道就一直這樣下去嗎?
她的雙眼死死盯住湯。她想象著一隻蒼蠅。她希望有隻蒼蠅飛來,她在等它。
她辟出一間圖書室,裏面是清一色的愛情小說。佩德羅·巴爾加斯的唱片她幾乎張張都有,艾爾維拉·里奧斯的也有幾張。終於到了某個時刻,她再也沒有多少需求,她的興緻只限於某種甜點、某款新近問世的香水,或是一份烹調得十分精緻的魚。再到後來,寶拉又想有個男人來愛她。雖說她猶豫了好長時間,是隨便接納一個她的忠實追求者好呢,還是乾脆造出一個人來,滿足她早年種種羅曼蒂克的幻想。可最終她還是明白了,其實她並沒有什麼選擇的餘地,她必須走後一條路。如果她在鎮子上的某個情人心生疑惑,甚至去調查一番,就會發現,在她的微笑背後,其實隱藏著女巫的本領。那樣的話,接下來就會是恐怖、迫害和瘋狂。
我想大哭一場,無拘無束地大哭一場。可就在這時,奶奶端著早飯走了進來,我只覺得她的聲音好像來自某個十分遙遠的地方,比如來自另外某個房間,可她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甜甜的……
走到卡洛斯·佩耶格里尼大街和里瓦達維亞大街的街角,就是省銀行大樓那個地方,一切都改變了。有誰玩過圖帕克——阿瑪魯嗎?它是一種靈與肉的遊戲,讓你感到自己既想去做一件事,又想去做另一件完全相反的事,讓你在想往右走的同時又想往左。就這樣,在銀行的那個路口,我一面欣然準備走向秀麗寬闊的齊威爾科伊廣場,同時卻又有一種奇怪的力量,從哥尼流和使徒彼得那裡獲得的力量,引領著我頭也不回地沿著里瓦達維亞大街走下去,這樣就不可避免地離廣場越來越遠。我不得不一直沿著這條太陽照不到的陰暗街道走下去,把樹木呀、廣場上那些舒適可人的長條椅呀,全都拋在了身後。有那麼一陣,我也曾抗拒過,但那股力量粉碎了我的一切反抗;我覺得自己聳了聳肩,那是我經常被女友們合情合理地責備的動作,然後就聽之任之了,這時我又一次感到了下午時分那暖洋洋的空氣,遠遠地看見了午後的人行道街沿,看著它怎樣一點一點被染成了淡淡的紫色……
埃斯特班從她旁邊起身,用深邃的黑眼睛看著她,朝她微微一笑。他倒更像是她的兒子。
「去告訴媽媽,讓她吃點兒阿司匹林,把喉嚨裹暖和點兒。」
一九四一年
「這幫孩子!」她嘆息道,握起了雙手,「我早就知道他們遲早會把這張寫字檯毀了的!」
「他不是醫生,但他什麼都懂。」瑪利亞的聲音聽上去很認真,一雙手輕輕晃著報紙,從萊蒙德這裏看過去,這雙手好像比瑪利亞的手要大出好多。
「你不舒服嗎?」
可是時間有點不夠用了,我的意識告訴我,還有事情沒有做完。時間就在那裡。鍾錶上指得明明白白的。我屍體上有一綹頭髮總也不聽話,總搭到我蒼白的前額上,我把它順到腦後,便走出了房間。
這個可惡的存在使我頓生厭惡。在床頭燈慘淡的燈光下,我的屍體顯出一副實實在在、不容置疑的模樣。我覺得從自己的雙手之間升騰起一種願望,想跳上床去,用狂怒的指甲把這張臉撕成碎片。哽咽之中我一陣噁心,轉過身去,跑到了大街上。月光下,街上空無一人。
「好吧。」
我走到自己的遺體跟前,碰了碰那遺體的一隻手,那手冰涼冰涼的,毫無反應。遺體的嘴巴里有一縷泡沫,枕頭扭曲著變了形,幾乎全壓在了後背下面,上面可以看到星星點點的血跡。鼻子好像突然變尖了,呈現出一道道以前從未見過的血管。我很清楚這具屍體死之前經歷了怎樣的痛苦。我緊閉的雙唇惡狠狠、硬邦邦的,兩隻半綠不藍的眼睛半睜半閉地看著我,眼神直愣愣的,裏面滿是責備。
「我以為你已經起來了。你睡過頭了,肯定要遲到的。」
「我這會兒已經好多了。你睡吧,奶奶。我還是回我的床上睡去。」
終於——用這個詞的心情只有我自己能體會到——我回到了家中。正是吃晚飯的時間,我走過去告訴我和善的女房東說,今天晚上我就不吃她做好的烤肉條和新鮮萵苣了。堂娜米凱拉仔細端詳了我半天,然後說我看上去臉色很不好。

一 從夜間歸來

這事兒並不那麼理所當然,因為看大門的女人從來沒在這個鐘點來過。瑪利亞接過幾封信和郵箱的鑰匙,面無表情地關上大門,湊到燈前,把信一封一封地看了一遍,手差點兒就挨到萊蒙德頭上。
在她的起居室里,堂娜艾米莉亞朝我和藹地微微一笑。請進,太榮幸了。而我總是有點不知所措。能在家裡見到我她太高興了,別客氣,就像到了自己家一樣(聽見這話我不寒而慄);對不起我沒來得及換衣服,太早了,而且……我幾乎沒聽見她在說些什麼。我穿過門廊,走到起居室,握住她的手,便急忙向左邊看去,想看見那扇門。我真的看見了一扇門,但不是我房間那樣的門,而是一扇更寬、更厚實的門,玻璃和裏面的門板之間有一道厚厚的帘子,上面布滿流蘇花邊。
這時,就該寶拉的朋友們出面來平息這個虔誠的小鎮上全體基督徒噴發出來的怒火了。妻子們、姐妹們、鎮子上的道德學究們呼籲,既然寶拉活著的時候就那麼我行我素、離群索居,就讓她一個人在自己的房子里爛掉好了。一個人在這個世界里的選擇,就算她到了另一個世界也應當原封不動地保留下去。只有寥寥幾人,總共只有五個男人,悄悄地在夜裡去到那座房子,為他們的女友守靈。
突然,彷彿是聽見了遠方號角的呼喚,寶拉隱隱有一種異樣的感覺,覺得自己病了,快要死了,自己的第七天將如約而至。
一剎那間,我把一切都回憶了起來。我看了看自己的腳。我在床上仰面朝天躺著。除去噩夢帶來的這股令人渾身無力的突如其來的沉重感,什麼變化都沒有發生……
「我得把這張臉弄漂亮點兒。」出去之前我這麼想道。但奶奶有時候會半夜三更爬起來,在各個房間里轉悠半天。這種陰森森的場面當然不能讓她碰上,萬一她突然闖進來,看見我正在整理我自己的屍體,那……
我站在房門前,心中尚有一點清醒的意識,隨時準備拔腳逃走;就在這時,我聽見房間里有人咳嗽。
「而這就是我們的生活」。為了給我身處的周圍環境增光添彩,我還會加上有限的幾種元素:許多首詩歌(幾乎全都是我寫的,天哪!),第五期的《圖片報》,幾個夜間娛樂節目,比如BBC和舊金山的KGEI的節目,一瓶Mountain Cream牌威士忌,一塊硬紙板,那是我用鉛筆刀玩飛鏢的地方,當然有時也舉行有獎飛鏢比賽,只是我從來沒贏過;還有高更、梵高和喬托的畫作的複製品,這些畫作都和前面列舉過的那些東西一樣,沒有經過認真挑選。我去看的有限幾場電影,也都是因為當地的電影院陰差陽錯搞來一部雷內·克萊爾、華特·迪士尼或者馬塞爾·卡內的片子。沒有人到我這兒來作客,只有一位老師不時來走動走動,而且每一次都被我的粗魯嚇得不輕;再就是一些以前教過的學生,他們發現我還算是一個挺和氣的輔導老師,可能也算一個可以發展但被無限期推后的朋友吧。

二 女巫

終於他什麼都不願再想,所有人都睡了,他也該去睡覺了。他喜歡卧室里的燈光,對他那雙被一行行數目字傷得不輕的眼睛來說,這燈光朦朦朧朧的,十分柔和。他不經意地一番機械動作之後,睡衣彷彿是自己套在了他的身上;他仰面朝天躺在床上,關了燈。
他讓到了一旁,大門打開了。看見瑪利亞穿著出門的衣裳仔細打量著他,他心裏一點也沒覺得奇怪。路易莎拉住瑪利亞的手,讓她進來。
為什麼四下里靜悄悄的?又是為什麼,這會兒在我的記憶里會冒出一個聲音?那是我曾經含著眼淚聽過的聲音,一個黑女人的聲音在唱著歌:「我知道天主已經把手放在了我身上。」這事無緣無故,就這麼自己發生著。一個被割裂出來的影像,我,站在我自己一本正經的冰冷屍體跟前,經過我剛才的一番動作,我成了一個偽裝出來的體體面面的死人。
「你上班的時間太長了,孩子。從你臉上就能看得出來。」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麼了。我三步並作兩步走進自己的房間,在床前彎下腰來。這時,清晨的光線照在我的屍體上,一片慘白。我聽見了走廊里有點什麼動靜。是奶奶!我撲向自己的軀殼,緊緊抓住我大理石一樣冰冷的肩頭,瘋狂地搖晃著,我把嘴貼到自己似笑非笑的嘴唇上,努力想喚醒這具一動不動的軀體。我死死壓在自己的軀體上面,想用自己鐵鉤一樣的雙手撕裂我的胳膊,我在那不聽話的嘴唇上絕望地吮吸著,額頭頂著額頭,已經全然沒有了恐懼之心,直到最後我的雙眼什麼都看不見了,失明了,那張面孔也消失在一層白茫茫的薄霧中,我眼前只剩下一層晃動不已的簾幔,耳邊只聽見一陣喘息聲,那是一種行將毀滅的感覺……
可我還在那兒,死了的我,就在那裡等著我。那一臉做出來的微笑彷彿在嘲笑我的歸來。那一綹頭髮又重新貼在了額頭上,我的嘴唇也早就沒了先前的顏色,變得灰白灰白的,最終彎成了一股惡狠狠的模樣。
「嗨,你知道的,她睡得晚。她還有一大堆毛線活兒要織呢。」
「我怎麼覺得她嗓子有點兒啞。奶奶呢,還沒睡覺嗎?」
按我自己的理解,我在齊威爾科伊過的是一種研究和學習的生活(而當地人過的才是一種自我封閉的生活)。上午我在師範學校講課,課會上到中午,有時也會上到稍晚一些時候;我總是沿著同一條路線回到堂娜米凱拉的出租屋,和幾位銀行職員一起吃午餐,然後立即一頭鑽進自己的房間。在那裡,整個下午,兩扇高高的窗戶上都有燦爛的陽光。我備課備到三點半,那以後的時間便完全屬於我自己了。換句話說,我可以https://read.99csw.com按自己的愛好去學習。我打開馬丁·路德的聖經,兩個小時里,我一點一點啃著德語,當我能順順噹噹地讀完一個章節,而不用去參考我那本奇普里亞諾·德瓦萊拉的譯本時,就會欣喜若狂。我也會突然放下手頭的工作(有時我覺得自己的聰明才智中會突然冒出一些新的興趣點,就毫不遲疑地做出反應),燒上一壺開水,一面聽著世界廣播電台的某個下午播報,一面小心翼翼地往那隻陪伴了我多年的瓷罐里倒上些馬黛茶。用我在師範學校里的學生們的話來講,所有這一切,都叫作「休閑」;不待馬黛茶的滋味品完,我就會興緻勃勃地投入到新的閱讀中去。閱讀的內容隨時代而變化,一九三九年我讀的是西格蒙德·弗洛伊德全集;一九四〇年讀的是英美小說,艾呂雅和聖瓊·佩斯的詩集,一九四一年讀劉易斯·卡羅爾(一直讀到精疲力竭)和卡夫卡,還讀了法同寫的幾本關於印第安人的書;一九四二年讀了伯里的希臘史、托馬斯·德·昆西全集、厚厚的一本寫桑德羅·波提切利的傳記,外加十二部弗朗西斯·卡爾科的小說,讀最後這些小說,僅僅是出於提高我的法語俚語水平這樣一個崇高目的;末了,今年,我同時開展幾本書的研讀,一本是路易斯·昂特邁耶編寫的盎格魯撒克遜美洲現代詩歌集,另一本是約翰·艾丁頓·西蒙茲的義大利文藝復興史,還有——也算是心血來潮吧——有關古羅馬帝王的全套書籍,從古代的部落英雄一直讀到阿米亞諾·馬塞利諾那本書的最後一章。為了完成這個宏偉計劃,承蒙學校圖書管理員的慷慨准許,我把這些人的作品都搬了回來:塔西陀、蘇埃托尼奧、帝王史的諸多作者,當然還有馬塞利諾。當我寫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已經詳盡地了解了直到普羅博為止的所有帝王們的生活;我房間的牆上就貼著一張大大的卡片紙,上面逐個記錄著那些羅馬人的名字和每個人的在位時間。我這樣做倒不是為了加強記憶,更多的是為了尋開心。我早已十分愉快地察覺,每次堂娜米凱拉的女兒們到我的房間里來打掃衛生的時候,這張卡片紙總會贏得她們驚訝敬佩的目光。
為什麼房間里進來這麼多涼氣?很突然,一陣一陣的,越來越冷。也許這涼氣就來自房子裏面,朋友們都在想;這是守靈的時候常能感覺到的那種涼氣。來點兒白蘭地吧……埃斯特班直挺挺地僵坐在扶手椅上,他們中的一位朝他望去的時候,只覺得突然有一陣恐怖的氣息沿著自己的雙手、頭髮和舌頭襲來:透過埃斯特班的胸膛,他看到了椅子靠背上鏤空的花紋。其他幾位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臉都青了。涼氣像海潮一樣瀰漫開來。大門緊閉著,門外突然顯出了濃濃的一團,那是月光照耀下長滿藍桉樹的山岡的影子。他們心裏都明白,他們是透過緊閉的大門看到這番景象的。這時,牆壁退去了,眼前是鄉村的景色,是鄰家的農莊,一切都沐浴在滿月耀眼的光輝下。埃斯特班已經成了一個膠凍似的氣泡,依然俊美,依然可憐,連同他的扶手椅一起在一片不斷擴展的虛無之中向後退去。從房頂射進了一束銀白色的光芒,把靈堂里的燈光映照得黯然無光。這一刻,五位朋友都感到從鞋底升起一股新翻過的土地的潮氣,帶著青草和三葉堇的氣味。他們面面相覷,面對這樣的顯靈,誰也說不出一句話來。這時,四周只剩下了他們和寶拉,他們眼前只剩下寶拉,還有原野中,在那無處躲閃的滿月的光輝下,靜靜佇立的靈堂。
「奶奶,我一直就是這樣上班的。」
他本不想再見到她們幾位。所以,之前她們來到沙發前對他說晚安的時候,他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接受了她們三次親吻,聽見了三聲晚安,然後是三個人走向卧室的腳步聲。那時他關上收音機,打算思考點兒什麼;可現在他躺在床上,又什麼都不想思考了。就在剛才和現在之間,他隱隱約約地明白了,自己其實什麼也沒弄懂。他真正弄懂的只是一些再愚蠢不過的思想,比方說:「正因為所有的部門都是一樣的,我可能被……」連想都沒來得及想完。還有這個,算是不太愚蠢的吧:「我是不是正在開始……」然後,彷彿是給他這種日常的習慣思維方式做一個小結:「也許明天會……」所以他上床躺了下來,好像只要一進入夢鄉,這些他十分不情願的亂七八糟的念頭就都會戛然而止。天一亮,一切都會恢復正常的。一切都會恢復正常,只要天一亮。
「可惜盧卡斯舅舅不是醫生。要不然他的意見就更有價值了。」
我十分清楚,我所敘述的內容,到目前為止倒像篇日記,是未來的傳記作家打進《法蘭西科學院周刊》的體面做法。可它也許又是必要的,為的是能讓某個可能看到這些文字的讀者像我一樣,為六月十五日那天降臨在我身上的事情感到不安。有一種疾病叫作幽閉恐懼症,我自認為對它有免疫力,而不是相反。儘管如此,我還是沒能把我正在閱讀的內容融會貫通,也沒能弄懂在《使徒行傳》第十章里,哥尼流為什麼會去呼喚使徒彼得。我進展得很艱難,時時要戰勝自己內心的空虛,戰勝那種把書一合跑到大街上去、跑到這個房間以外去的瘋狂願望。我在這場靈魂與靈魂之間的苦戰里奮力掙扎,最終放棄了路德的書。要想看懂這些簡直不可能,可它同時又是那麼簡單:「我不推辭而來……」,第十章,第二十九節。終於,一個比我更強大的力量把帽子塞在了我的手中,好長時間以來,我第一次離開了自己的房間,走了出去,在陽光燦爛的街道上邁開步伐。
現在是BBC的「瞭望哨」廣播時間。耳朵里聽著節目中的評論,瑪利亞又從沙發背後遞過來熱氣騰騰的咖啡,再也沒有比這更愜意的了。萊蒙德心懷感激地接過咖啡,兩隻腳在暖暖和和的拖鞋裡晃動著,渾身上下都感到愜意放鬆,可是也許比起平日里的晚上,比起平日里晚上在家裡待著的時光,還差上那麼一丁點兒。廚房那邊有人唱起了媽媽擦拭餐具時總唱的那首歌。就是那首歌,《淘氣的玫瑰》,也有那麼幾回唱的是《小路》,唱的方法也和媽媽一樣,只是聲音沙啞一點,低沉一點,沒準是下午站在陽台上眺望廣場時受了點兒風寒。
「哦,我本不該醒得那麼猛。我現在這個形象本該回歸到它那骨肉築成的堅固牢籠里去;如果說真的要死的話,那就該一塊死掉,省得忍受這種我無法預測的靈肉分離……生命就是時間!為什麼這個念頭會一次次地向我襲來?生命就是時間!可我此刻面臨的時間卻比任何一種死亡都來得可怕;它是實實在在的死亡,是我自己從一張駭人的床頭眼睜睜地看著自己一點點地被分解……」
過道里東一處西一處斑駁而灰暗,裏面儘是些畫和不值錢的小飾品。我一直走到奶奶睡覺的那間卧房。她的喘息聲很輕,時不時還被哽咽聲打斷。這喘息聲我太熟悉了,在我遙遠而灰暗的逝去的童年,多少次總是它陪伴我進入夢鄉!在這喘息聲陪伴之下,我走到了床前。
「沒有,沒有……我睡不著覺。沒什麼別的事。我就是睡不著覺。」
是場噩夢吧……不,不是這樣的。這是實實在在的死亡。可怎麼會呢……
「喝點兒水,喝點兒水就不會失眠了……」
車庫的幾個工人和旁邊一家農莊的兩個女人一起把那個死了的女人裝進了棺材,又設了個靈堂。幾位朋友看見埃斯特班的時候,幾乎都沒有感到吃驚。他們都是頭一次見到他,都和他握了握手。埃斯特班好像什麼都不明白。他坐在一張高高的雕花靠背椅上,就坐在屍體的右邊。他不時還站起來一下,走到寶拉身邊,吻吻她的嘴唇,吻得很自然又很用力,朋友們看得目瞪口呆。這是一個年輕的勇士上戰場之前給他的女神的吻。吻過之後,埃斯特班又重新回到他的座位上,一動不動,目光越過棺材,直勾勾地盯著牆壁。
「別人能看見我嗎?我是不是成了隱身人?奶奶對我說了句什麼話,又摸了摸我。可是那鏡子卻反映不出我的影像,那鏡子一點兒都沒變樣。我到底是誰?這場令人作嘔的假面晚會最終會怎樣收場呢?」
一九四三年
天色幾乎已經大亮了。
「我曾經在那邊停留過,那邊是絕對空間;我又來到了這邊,這邊是活生生的時間。現實的圖畫就這樣被撕裂了!我的屍體不是正在消失,而是已經化為烏有;與此同時,我對自己再也不存在於人世間心存恐懼,我成了一種純粹的時間,不可能再有任何具體形象,我成了一個幽靈,天一亮就會暴露在人們陰沉的眼神里……」
注意到他在鏡子里的模樣。
她一句話沒說,只是摸了摸他的頭髮。和這樣一個異常敏感多情、不受人世間任何約束、專心致志地愛著她的小夥子在一起,很難沒有當母親的感覺。埃斯特班從來不提任何問題,就好像隨時在聽候她的吩咐。這樣最好。
一九四五年
獨自一人的時候,寶拉也不時回想起自己造物主一般的歷程,回想自己是如何小心翼翼一步一步地實現種種願望的。首先是房子。她想在鎮子外面建一座舒舒服服的房子,這樣也符合她悠閑的性情。她先去找地方,還要看周圍的環境,離大路要近一點兒,但也不要靠得太近。地勢要高一點,水裡不要含鹽鹼。她造出一筆錢買了塊地,還差一點兒就全權委託個建築師來給她把房子蓋起來。然而這事最後耽擱了下來,因為她害怕操作財務上的事情,又怕人們在閑言碎語中對她日益增加的懷疑,更怕人們什麼話都不說的那種鄙夷不屑的態度。一天下午,她一個人待在自己那塊地上,想著蓋房子的事情,但心中總是惴惴不安。有人在監視她,在跟蹤她;在鎮子上,房子是不可能也不應該憑空蓋起來的。總得先去找個建築師。寶拉猶豫不決,遇到一點風吹草動就膽戰心驚。本來乾脆離開這個鎮子也是個一了百了的辦法,可是有兩件事是她不可能做到的:一件是離開鎮子,另一件是變得大胆。
穿過院子的時候,進來了一個女孩,抱怨說外面又熱又悶。我低下頭,進了自己的房間。
「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紐約那邊的台吧,爵士樂。要不然我把它關了,你覺得呢?」
媽媽在連衣裙的下半截圍了條圍裙,她一邊解圍裙一邊走進了書房。她的兩隻手在熱水裡泡得通紅,一臉滿足而疲憊的微笑。她接過那一沓信件,把它們塞進一個大大的衣兜,那衣兜口上鑲了一道漂漂亮亮的粉紅色波浪花邊,可萊蒙德總覺得衣兜口有那麼個玩意兒不倫不類的,倒像是把衣領錯鑲到了衣兜上。那麼她的衣裳領子是什麼樣呢?簡單到不能再簡單了,光禿禿的,只是把布折了一道,還皺皺巴巴的。萊蒙德正在暗想瑪利亞說的那個貝貝是何許人也,還想媽媽對裙子什麼的一定懂得不少,因此媽媽從他身邊走過的時候,他便朝她微微一笑。
萊蒙德也許是睡著了,可是他根本區別不了哪些是半睡半醒時的念頭、哪些是他做的夢。也許他睡到半夜不知什麼時候又會爬起來(可這些都是他很久很久以後,在國家郵政電訊總局的辦公室里,從一本厚厚的書里笨手笨腳地抄錄什麼東西的時候才想起來的),在家裡轉來轉去,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這樣轉,只知道他非這樣做不可,要不然就得忍受失眠之苦。他先來到書房,打開電燈,他要看一看牆壁盡頭掛著的奧拉西奧叔叔的畫像。她們已經把這幅畫像弄得面目全非,現在那兒掛著的是一幅女人的像,手垂在身邊,嘴唇細嫩,還因為畫家一時心血來潮被畫得發紫發青。他想起來了,瑪利亞不太喜歡奧拉西奧叔叔的這幅畫像,有一次還說過要把它摘下來。可他並不認識畫上這個表情僵硬、面相不善的女人。這女人不是他們家的人。

三 搬家

九九藏書
我舒了一口氣,深深陷入寬慰的快樂之中!我從疲憊中醒來,彷彿從漂泊的海上歸來,我把思想梳理一下,乾渴的嘴唇間吐出了幾個字:
我這個夢應該是做了很長時間,可我知道自己的意識突然變得清晰起來。黑暗中,我坐起身,身體還在因為剛才那個噩夢抖個不停。人剛睡醒的時候,清醒和睡夢總是這樣繼續交織,就像兩道不肯分開的水流,這種事兒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我感覺很不好,雖然知道剛才那事情不一定真的在自己身上發生過,卻也無法輕輕鬆鬆地嘆上一口氣,然後重新回到一個無驚無恐的夢境里去。我摸索著床頭小燈,覺得自己應該是把它打開了,因為簾幔和大衣櫃突然出現在我的眼前。我印象當中,自己那會兒一定臉色慘白。不知不覺地,我站起身來,朝著大衣柜上的鏡子走過去,想看看自己的面容,想馬上擺脫那噩夢帶來的恐懼。
天亮了,門把手在響。萊蒙德坐起身來,這才想起自己把插銷插上了。這事兒做得有點兒蠢,瑪利亞準會拿這事兒沒完沒了地開玩笑的。好在睡衣就在身上穿著,他從床上一躍而起,跑過去把房門打開。盧西婭朝他莞爾一笑,端著早餐盤進到房裡,在床邊坐了下來。她好像對他把房門插上這件事並不感到奇怪,而他對她的見怪不怪也並不感到吃驚。
「怎麼會?……」
這一來我就看見自己了,可我看見的又不是我自己的影像。換句話說,我看見的不是站在鏡子面前的自己。鏡子面前什麼都沒有。在床頭燈的直直照射下,那裡面現出一張床,床上躺著我的身體,我一條胳膊赤|裸著搭在地面,面容蒼白,沒有一絲血色。
「那兒是客廳。」堂娜艾米莉亞說,我審視的目光和我的沉默讓她略微有點驚訝,「您要是願意,我們進去吧。」
兩位醫生回到鎮子上的時候,能告訴大家的話沒有幾句。接下來的一天也是一樣。到了第三天下午,醫生的汽車在廣場上兜了個圈,停在了最大的那家車庫門口。
這過程很有趣:她拿起一份雜誌,尋找自己喜歡的氛圍,然後安排什麼東西應該放在什麼位置,一件一件地營造出自己喜歡的環境。她有好幾塊巴黎哥白林掛毯,有一塊德黑蘭地毯,有一幅圭多·雷尼的畫,有中國的金魚、德國的博美狗,還養了只白鸛。她朋友不多,每當他們到家裡來的時候,總會在精心布置的房間里、在恰如其分的布爾喬亞|情調中受到招待。寶拉總是親切有加地接待他們,領著他們屋裡屋外地轉轉,帶他們看看菊花和紫羅蘭。又因為她本人就是謹慎小心的代名詞,客人們喝完茶從這座房子里出去的時候,不會發現任何新的東西。
此刻的他只覺得肩膀上、舌根、後腦勺到處都沉甸甸的;鞋帶好像永遠也系不完,打領帶也成了一件漫長的毫無意義的差事。
萊蒙德坐在了自己的座位上,把雙肘支在桌上。他沒想起來像往常一樣去洗洗手;奇怪的是瑪利亞也沒有提醒他,她可是對預防疾病自有一套堅定想法的,而且最能想象有軌電車的扶手上會有多少污染。他又想起剛才奶奶把有軌電車和中巴車弄混了,他從來不坐中巴車,他們大家應該都知道。除非是她聽成了中巴車,而其實大家說的是97路有軌電車。
於是她把她殺了。她必須把這件事抹得乾乾淨淨,否則便難免被人發現,然後她就會蒙受女巫的惡名,還要像女巫一樣受到懲罰。寶拉太了解她住的這個鎮子了。她沒有勇氣逃跑。幾乎沒有人能從小鎮里逃出去,所以每回鎮子都是贏家。夜深人靜時分,那小東西靜靜地躺在一隻大靠墊上,臉上依然掛著一絲微笑。寶拉把她弄到廚房裡,放在煤氣灶上,打開了開關。
畫還是同一張畫,無非是那盞吊燈的光線在玻璃上反射出了怪異的光芒,這天晚上,那嘴唇變了模樣,變厚了,而且顏色發青。從沙發這邊看奧拉西奧叔叔的畫像看得很清楚,萊蒙德不記得看見過畫上的叔叔長著這樣一副嘴唇,而且一隻手還耷拉著,像一條打開的手絹。這幅畫像上,奧拉西奧叔叔的兩隻手其實是插在口袋裡的,只是因為書房裡的吊燈怪異的反光才造出了蒼白的手和發青的嘴唇。而且,這幅畫像里的人,神情更像是一個女人,不像是奧拉西奧叔叔。
清晨,小樂隊慢慢奏起了悠揚的銅管樂。
「會是哪個冒失鬼呢?」萊蒙德低聲說。
「你好一點兒沒有?你昨天夜裡不該從床上爬起來的,天那麼冷……你睡不著覺的話,叫我一聲就可以了……再也不要這樣深更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了……」
「寶拉。」他低聲喚道。
「我有時候在這裏工作。」堂娜艾米莉亞說著,一面請我坐下,「可這地方有點兒冷,又太吵,所以我總是在我大女兒的卧室里改作業、備課,那兒也亮堂些。我的幾個小孫子愛到這裏來玩……您可不知道要防著他們把東西打碎有多難!」
「不管怎麼樣吧,」寶拉說道,「現在這兒要有點糖果什麼的就好了。」
那天夜裡我夢見自己身體糟透了。我夢見自己正在慢慢死去,每一根神經都在慢慢死去。胸口疼得要命;呼吸起來,床就好像變成了一把把利劍、一堆堆玻璃碴。我渾身都在冒冷汗,兩條腿抖得嚇人,這種情況幾年前也……我想喊出聲來,想讓別人聽見我的聲音。我又渴又怕,還發著燒,就是那些黏糊糊、冷冰冰的蛇才會發的那種燒。遠遠地,有隻公雞在啼叫,路上有什麼人在吹口哨,吹得撕心裂肺。
我朝寫字檯俯下身去。在它的一邊,幾乎靠著邊緣的地方,有人用一件鋒利的東西刻了幾個字母玩。字母亂七八糟地連在一起,但可以認出來有一個G,還有一個M。刻這些字母的顯然不是什麼能工巧匠,而是某個人閑得沒事幹,也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順手拿起旁邊的一隻鉛筆刀,干下了這事兒。
一切都和平日里一樣。我看見我那本聖經還翻開在下午我離開時的那一頁,旁邊放著鉛筆和那本福爾詞典。詞典旁是一卷胡戈·馮·霍夫曼斯塔爾的詩集,我那時正想慢慢地弄懂這些詩的意思。和平日里一樣,氣氛溫暖而舒適,一切都按照我的任性和習慣擺放著。
我喃喃地說了幾句客氣話:您先生怎麼樣,跟您住在一起的幾個小孫子又怎麼樣……可是堂娜艾米莉亞已經打開了那扇門,在我之前進了客廳。我想:「她馬上就會看見我待在那裡,然後就會發出一聲尖叫。」結果什麼事也沒發生,我也跟著走進了客廳。
我把杯子端到嘴邊,喝了一口。從一個遙遠的角落裡,又響起了黑女人的歌聲。她唱呀唱……「我知道天主已經把手放在了我身上……」杯子現在已經空了。我看了看奶奶,握住她的雙手。
她坦然接受著人們的目光,又從不多的朋友那裡知道了人們的議論,這些朋友有時會到家裡來喝上一杯茶,絕口不提任何問題。她總是帶著憂鬱的微笑,說她並不在乎,她過得挺快活。寶拉的朋友們,其中不乏當年求愛無望的人,在她的目光中看出了她說的這種幸福。現在,在她那雙淺色的眼睛里,彷彿有磷火在閃動。當她往精緻的茶杯里倒茶的時候,她的神情中有一種勝利者的風采,只不過由於生性羞怯,她把對成就的炫耀收斂起來了。
我覺得自己發出了一聲尖叫,然而我自己的雙手又把這聲尖叫捂了回去。我不敢轉過身,不敢醒得太徹底。在這種半死不活的狀態下,我甚至無法確定這件事情荒唐到了什麼程度。我就這樣站在鏡子面前,鏡子里沒有我的影像,我繼續看著身後的一切。慢慢地,我明白了,自己確實是在床上,而且是剛剛死去不久。
他把咖啡杯放在小碟里,慢悠悠地看了妹妹一眼。她這是在開玩笑吧,他們的媽媽是有幾個兄弟,可是都已經過世了。她拿報紙擋著還在裝相,那就最好先順著她說,還要比她說得更活靈活現一些。
「沒怎麼,奶奶。什麼事兒也沒有,奶奶。」
他們圍成一個半圓,注視著寶拉,這時的寶拉全身放鬆,彷彿終於把壓在她孩童般小小的肩頭那不堪重負的擔子卸了下來,長長的睫毛在灰撲撲的臉頰上投下一片細小的暗影。醫生們說,她是慢慢死去的,但沒有掙扎,就像一個果實漸漸熟了一樣。五個朋友的腦海里交替著閃過一個溫柔的念頭:「她就像是睡著了一樣。」
還有那枚戒指。有幾回,在本地的電影院里,幕間休息的時候,當寶拉漫不經心地把自己一綹顫動的栗色頭髮撩向身後時,那戒指閃閃發光,觸目驚心。
睡著了,僅此而已。誰都說不準自己的睡夢之門是在幾點幾分打開的。那天晚上,我像平時一樣睡著了,也像平時一樣做了個夢。只不過……
我猶豫著,渾身發抖,差一點就想逃開。可我能往哪兒逃,又能逃避到什麼時候呢?我唯一能做的就是倒在那張高高的大床旁邊,把頭埋進鮮紅的床單里,就這樣融進漆黑的夜色,融進奶奶緊閉的眼皮下面那深沉神奇的夢境里。我想悄悄站起身來,回到自己的房間里去,要麼從這場噩夢中走出來,要麼就和它一起把這場夢做到底。可就在這時我聽見一聲驚恐的呼喚,我知道,奶奶在黑暗中感覺到我來了。再沉默下去會壞事的:我要麼說實話,要麼就得撒謊。(而在那一邊,就在我的房間里,還有那玩意兒在等著……)
「街上冷極了。」我隨口應付了一句,「我想馬上上床睡覺。明天見。」
「豪爾赫,別擋路,你這個傢伙!」
瑪利亞早已站起身來,走到了門邊,這才回過頭來看了看他。
我慢慢坐起身來,享受著醒來之後發現只不過是噩夢一場的奇妙快|感。這時我看見了枕頭上的斑斑血跡,於是我明白了。衣柜上帶鏡子的櫃門半開著,正對著這張床。我在鏡子里照了照自己的頭髮,發現頭髮整整齊齊地貼在腦後,就好像夜裡有人給我梳過一樣……
幾根針掉下來,落在裙兜里。搖椅難以覺察地晃動著。寶拉覺得,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一陣陣焦躁,正時不時地向自己襲來。她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自己的感官此刻能收集到的一切。她努力想去整理一下最初的直覺,認知它們,了解它們:搖椅晃動著,左腳有點兒疼,頭髮根那兒痒痒的,嘴裏一股桂皮味兒,金絲雀在婉轉啼鳴,窗戶上一抹淡淡的紫色光暈,房間里被染上了兩行深紫色的陰影,一股陳舊的氣味,像羊毛,又像一束束陳年的信札。她還沒來得及把這些分析做完,一股強烈的不快就向她襲來。這是一種身體上受到壓迫的感覺,就像是有一種瘋狂的衝動湧上嗓子眼兒,讓她想奔跑起來,想離開這裏,想改變自己的生活;其實只需要深深吸上一口氣,把眼睛閉上兩秒鐘,對著了魔的自己大喝一聲,所有這些衝動便都會煙消雲散。
我鎖上門,心平氣和地開始幹活。那些問題,那些可怕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地湧上來,可每一次都被我強行憋了回去,我用呼嚕聲把這些問題扼殺在嗓子眼裡,一次又一次地把它們咽回去。與此同時,我繼續干我的活。我把床單整理好,又把墊子弄得平平整整的;我用手指粗粗地給自己梳了梳頭髮,把它們攏到一起,整整齊齊地梳到腦後。接下來,天哪,接下來我可真夠膽大的!我以無窮的耐心把自己歪到一邊的嘴唇撥正,讓它們看起來像是在微笑……我合上了自己的眼皮,還真費了點兒勁,直到它們全都服服帖帖的。這樣一來,我的臉看上去就像個剛剛受過磨難的年輕聖徒。像那個亂箭穿身卻心滿意足的塞巴斯蒂安。
真是習慣成自然呀,萊蒙德心想,就連老一輩的人也是如此。一天之前,也是在這個鐘點,他們還覺得這東西令人作嘔,說這是給狗聽的音樂,是來自地獄的懲罰,可這會兒就已經接受它了。他實在佩服奶奶的身體還是那麼強健,這世上沒有任何東西能打倒她,讓她早點上床睡覺;今天晚上她如此任性,說明她身體健康,腦筋清楚。奶奶彎下腰來,從掛在椅子上的一個包里取出一件黑毛線活和幾根毛衣針,又用一種洞察一切的目光深沉地凝望著這些東西。萊蒙德把這一切都看在眼中,他覺得自己已經無話可說。有什麼好大驚小怪的呢?他覺察不到家裡有些習慣正在變化;他在辦公室里一坐就是那麼長時間,不分白天黑夜,埋頭于那些會計事務間……他覺得和家裡人很疏遠,他想,她read.99csw.com們多少個星期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就像個機器人一樣,晚上回到家裡,換上拖鞋,聽一會兒BBC,然後就在沙發上睡著了。與此同時,媽媽在不斷地修剪自己的裙子,瑪利亞在和貝貝交往,奶奶在學織毛衣。有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呢?自己和家人這麼疏遠,和自己應當扮演的角色越來越不像,想來自己不算是個好兒子、好哥哥吧。人生在世總會有各種各樣的問題,而國營鐵路辦公室,那可不是件開玩笑的事情。總而言之,如果這個家裡有了些什麼變化,他沒有理由出面去說三道四;他也不可能讓家裡的大事小情都順著自己的意願。此外,這些變化都是些零零碎碎的小事情。吊燈上的光線有了點兒改變,讓奧拉西奧叔叔變了模樣;妹妹有了個男朋友;看大門的女人自作主張改變了下午送信的習慣;媽媽縫了個怪怪的衣兜;奶奶精神頭更足了,肩膀也不像從前那樣瘦弱得彷彿一碰就會碎。都是些小事情,這種事每個家庭里都會不斷發生的。
突然,我從平靜變成了驚愕。眨眼的工夫,我就躲到了床對面的角落裡,渾身痙攣,抖作一團。而在那邊的床上,我平靜得近乎楷模。瘋狂像鞭子一樣抽打著我,我身上卻毫無感覺,我死死抓住心中的恐懼,就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但願這一切都是真的吧;但願我真的就在那裡,就在離我那已經死去的軀殼三米遠的地方;但願死亡呀、噩夢呀、鏡子呀、恐懼呀,還有那個鍾,那個指示著三點十九分的鍾,還有寂靜呀什麼的……
和按門鈴時一模一樣,我的手又一次先於我的意識而動,徑直按下那熟悉的門把手,推開門走進了客廳。可這裏並不是什麼客廳,而是我的書房,不折不扣地就是我的書房。為了讓這場景更加完滿一些,書房裡的書桌前,甚至有一個我,就坐在閱讀架那裡讀馬丁·路德翻譯的《聖經》。我,身上穿著一件藍色條紋的舊睡袍,腳上套著雙保暖拖鞋,那是今年秋天媽媽送給我的禮物。
於是,她做了一件大事。她造出的不是一座房子,而是蓋房子的過程。她日夜辛勞,終於把房子蓋了起來,而且沒有在人群中引發她擔心的驚慌。她一步步造出了蓋房子的過程,一點一點地把自己的莊園蓋了起來,雖說其間有幾天她也在問自己,這房子蓋完之後工人們要怎麼辦,但最後她還是很滿意地看見,那些工人數著自己掙到手的票子,安安靜靜地離開了。這時她才進到自己的房子里,房子真的很漂亮,她開始一點一點地裝修這座房子。
他聽見門在身後關上了,於是把雨傘和帽子都掛在了走廊的挂鉤上,走進了餐廳,媽媽和奶奶剛把飯菜端上桌來。他沒有對媽媽說什麼(她那條裙子明顯已經太舊了,只是他以前沒留心,他以前沒怎麼注意過這條裙子),走到她身邊,吻了她一下。這種舒適的感覺甜蜜蜜的,正是人們希望和期待的那種感覺呀。媽媽的臉頰有點粗糙(這個很自然,因為媽媽經常給臉上脫毛),有點桃子的味道,還有撲克牌和粉紅色髮帶的香氣。只是這條裙子……可這時奶奶快活地豎起一根手指,把他叫到自己跟前,他用雙手扶住奶奶瘦弱的肩膀(這肩膀太瘦太弱了,恐怕對他雙手輕輕的撫摸已經毫無反應了吧),吻了吻她灰撲撲的額頭,那額頭上只剩下一張薄薄的皮包著毫無反應的骨頭。
她孤身一人待在家中。年紀挺大的那個叔叔到東京檯球廳去打球了。寶拉感覺到誘惑,這誘惑第一次強烈得使她有點頭暈目眩。為什麼不,為什麼不呢。她就這樣一遍遍地向自己發問,再一遍遍地給自己肯定的答覆。這事兒已經是命中注定,非做不可的了。於是她就像上一次那樣,把自己的願望集中到雙眼,把目光投向搖椅旁的一張矮几,她把全身的力量都隨目光投射過去,直到覺得自己變成了一片虛空,自己先前佔據的空間現在變成了一副巨大的空殼,這就像是一次完美的逃遁,她從自己的軀殼上被撕裂下來,變成了一束意志之光投射過去……
「沒有,我剛才是在想,會不會是中巴車耽擱了。」
等待女巫的只有一條路:下地獄。
——T. S.艾略特
「你比平時回來得晚了些,現在八點二十都過了。」
「哦。奶奶剛才有點兒擔心。」
「來了,媽媽。」瑪利亞答應的時候沒感到一絲意外。
「怎麼了,怎麼了,加夫列爾?」
我把手指按在門鈴上的時候才察覺到,我現在的行動和一天以前有天壤之別。我現在異常冷靜,對自己要做的事情成竹在胸。如果說所謂的謎就這麼簡單的話,我已經準備好了去揭開謎底。我會對這個朋友說些什麼呢?這次調查已經不是一次簡單的詢問,堂娜艾米莉亞和齊威爾科伊城裡所有人都認為真實可靠的事情,其實已經超出了正常的範疇。我從家裡出來時並沒有細想自己該採取些什麼措施。我只記得往兜里塞了把勃朗寧手槍,我也說不清為什麼要帶上它,反正會有用的。
這個問題我沒能問出口。我的意識里有一種奇異的感覺,覺得一切都已不可挽回,都已經結束了。我以為自己看見的一切都清清楚楚,也覺得所有的事情都能解釋得很明白。可我此刻並不明白自己看清楚的是什麼,又怎樣解釋這一切。我慢慢把視線從鏡子里移開,向床上看去。
從奶奶的卧室那邊傳來一陣沉重的鼾聲。天知道萊蒙德是不是真的走到了那裡,進了房間,在書房昏暗的燈光下察看那張面孔。那張臉靠在枕頭上,活像是印在一枚長毛絨製成的錢幣上的一幅側面像。兩條粗粗長長的黑色髮辮搭在枕頭上。在暗處,只有把腰彎得很低,萊蒙德才能認出這側面像是奶奶。可是這漆黑的大辮子,健壯的雙肩,還有那強有力的鼾聲又是怎麼回事呢?接下來他多半從那裡回到了餐廳,也可能停住腳步去聽了聽瑪利亞和媽媽的呼吸聲,她們倆睡在同一間卧房裡。他沒有進去。不能再進別的卧室了。他好不容易才回到自己的卧室,關上房門,插上插銷——這插銷太久沒用過,已經銹了——仰面朝天倒在床上,關了燈。誰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在家裡轉了這麼一大圈;有時候人會夢見自己在家裡走來走去,而實際上只不過是在床上輾轉反側而已:突然在夢魘中抽泣,一遍遍呼喚什麼人的名字,看見他們的面孔,估量他們身材的高矮;還有那個不知道寫信的貝貝。
沒等他按門鈴,瑪利亞就為他打開了房門。她把白凈的臉頰伸了過來,她臉頰上有時會顯出兩道淺淺的青筋,活像水瓶座符號上那兩道彎彎的線條。萊蒙德親了親她,發現她的臉頰不像以往那樣柔軟光潔,一瞬間他覺得自己親的似乎是另一張臉。他對人的臉頰並無太多了解,只是從電影里來判斷而已,有時他還會在電影院里睡著了,就像有一回吃了太多的鵝肝醬那樣。瑪利亞帶著小心翼翼的惶恐神情看著他。
有人把盤子端走了,寶拉終於免遭一劫。可她是絕對不會說出實情的;她絕對不會告訴別人,她並沒有看見蒼蠅落到盤子里去,只是看見它出現在盤子里,這完全是兩碼事兒。
「不管怎麼樣吧,現在這兒要有點糖果什麼的就好了。」
「噩夢一場……」
「出了點事……」(告訴她,告訴她吧。哦,別,現在什麼都別告訴她,永遠都別告訴她……)
這是一間有錢人家的漂亮客廳,貼著櫻桃色的菱形圖案牆紙,隱約擺著些亞熱帶水果,靠牆放著一張攝政風格的小桌,上面是家人的肖像,還有一尊伏爾泰的半身像,稍遠一點有一張大大的寫字檯,桌腿都是用車床旋出來的,漂亮極了。
「你怎麼起來了?出什麼事兒了嗎?」
走到鏡子跟前,過了好幾秒鐘我才反應過來,鏡子里根本就沒有反射出我的身體。我一下子醒得透透的,覺得毛骨悚然。可我本能地做出了一個解釋,那就是,柜子的門是關著的,因為角度的問題,那面鏡子照不上我。我伸出右手,猛地拉開櫃門。
那時寶拉才十歲。餐廳的燈光在她的頭頂和頭上散亂的短髮上染出一圈圈紅色的光暈。她的父母正和一位上了年紀的叔叔談論著她完全聽不懂的話題,她只覺得他們個子好高好高,離自己好遠好遠,夠都夠不著。黑人小女傭已經把一盤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的湯放在了寶拉的面前。得把它吃掉,要不然媽媽就會皺起眉頭、一臉不快,而坐在她左邊的爸爸也就會一聲斷喝:「寶拉。」這句簡簡單單的稱呼里隱含著種種威脅。
獻給豪爾赫·德烏爾瓦諾·維奧
「你為我擔心了?我只晚回來了五分鐘。」
「全是寫給媽媽的信。」她說這話時有點沮喪,「貝貝還是沒給我寫信……那就讓他等著我給他寫信吧。哼,讓他慢慢等吧。」
此刻的寶拉正回想著自己扮演造物主的業績。已經是夜裡了;寶拉並沒有感到心情有什麼不舒暢,然而好像有一隻冰冷冰冷的手壓在她的胸口,沉甸甸地壓在兩隻乳|房之間。「我累了,」她對自己說道,「我操心那麼多事情,又想得到那麼多東西……」不用多說一句話,她就懂得了,當年上帝該累成什麼樣子。她也需要一個第七天,為的是讓自己徹底心滿意足。
她一定會以為是太陽光使我兩眼含滿了淚水。
我來到廣場上,站在一棵古老的椴樹下。
那就吃湯吧。不是喝湯:是真正的吃湯。湯很稠,其實是一盤溫溫的麥碴粥,她最討厭這種潮乎乎的白麵湯了。她常常想,要是碰巧有隻蒼蠅落進這一大盤白不白黃不黃、黏黏糊糊的爛湯裏面就好了,那她就可以不用吃下這盤湯,不用再完成這一場令人作嘔的儀式了。蒼蠅呀蒼蠅,快快落到盤子里來吧。哪怕是只可憐的小青蠅也好呀。
那是個人嗎?曾經是吧,曾經是。她實在無法不讓自己被誘惑牽著走,走進非常規的領域,去擁有一個能活動的小娃娃,一個一看見就會讓她想起小時候玩過的洋娃娃的小東西。什麼戒指呀,藍裙子呀,這些都還好,想擁有這些東西並不是罪過。可想象出一個活的洋娃娃,想她想到什麼都不管不顧的程度……那天夜半時分,那小東西就坐在矮几邊上,臉上掛著怯生生的笑容。她一頭黑髮,穿了條紅裙子,上身穿了件白色的胸衣;和她那個洋娃娃妞妞像極了,只不過她是活的。她就像是一個小女孩,可寶拉卻預感到在這個只有二十厘米高的小小身軀里蘊含著一種驚人的成熟。這是個女人,是她一不小心剛剛創造出來的女人。
她創造了自己的男人。她的男人愛她。這男人英俊瀟洒,名字叫埃斯特班,他足不出戶,這也是理所當然。寶拉現在完全與世隔絕了,她不再請朋友們到家裡來喝茶,而這些朋友們也隱隱約約地感覺到這座房子里有個男人在當家,於是便都心情鬱悶地回鎮子上去了。
但每一次,到最後都是我把他們說服了。他們都是些好心人,想把我從這種孤獨的生活中拉出去,想帶我去看看電影,喝喝咖啡,再陪我去市中心的廣場上沒完沒了地兜圈子。可是我一次又一次拒絕,要麼微微一笑說聲「不了」,要麼就一聲不吭,使他們的邀請全都落了空。四年來,就在這裏,在齊威爾科伊這個城市的市中心,我悄無聲息,離群索居,過著自己的日子。因此,我同城的居民會懷著善良的願望聽說六月十五日發生的那件事,從中看到的只會是某個偏執狂的神經症第一次發作,我這種齊威爾科伊成分甚少的生活方式自然會讓他們這樣揣摩。也許他們的揣摩也自有道理,而我只是要將這事原原本本地講出來。這是我只能從外部理解的事情,要把它們最終還原到過去,並使它們從此定型,不再改變,這也算是一種辦法吧。而且,否認它們曾經發生過是很愚蠢的,說不定它們還能引出一段很好聽的故事呢。
我睡不著覺。往回走的路上,我撒的這個謊在我的腳下碾得粉碎。走到卧室門口的時候,有那麼一瞬間,我心裏升起一股默默的期望。一切都會弄得清清楚楚,一切都會變回原樣。我只需要打開房門,妖魔鬼怪就會統統消失得無影無蹤。床上會是空空的,鏡子也會誠實無欺……然後我就一覺睡到天光大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