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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 天文學緒論

彼岸

天文學緒論

一時間,黑夜消失了。一切都成了白色,空間是白色的,就連一無所有的虛空也是白色,天空像一張大床,鋪展開它的床單,白色之外,什麼都沒有,那是所有被清潔過的星星光芒的總和……
彷彿是為了讓我徹底陷入困惑,法羅斯人表現得越發喜悅、動情了;他們俯身(我盡量不去描寫他們的具體模樣吧)拜倒在大師面前。突然間,我看見伊里把所有的腳都高高舉起(法羅斯人有十七隻腳)。他在空中抽搐了一陣,摔在金字塔尖(就是那張桌子)上,全身發黑,一聲不吭了。我問了問,人們告訴我,他死了。好像是有人給他的飯菜里下了毒。
獻給格拉迪斯和塞爾修·塞爾吉
——唐老鴨
可憐的月球人啊,可憐的溫馨可人的月球人啊!他們浸在水中,對發生在自己身上的驚天巨變一無所知。只有一位,因為落在後面而被遺棄,孤苦伶仃地被落在那洪流留下的河床上,感慨著命運無常。這一位月球人久久地遙望著那洪流在空中漸行漸遠。他不敢移開自己的視線,因為那股洪流越變越小,像是掛在高高的天空中的一滴淚珠。時光繼續流逝,死神慢慢降臨,含情脈脈地把手放在了這位被拋棄的月球人圓圓的額頭上。從那時起,月亮就變成了我們現在無數文章里描寫的模樣。

分析階段結束了,我真的喜歡上了Dg。我喜歡它觀賞花瓶里鮮花的樣子,喜歡看它邁著有節奏的步伐圍著玫瑰花轉圈子,把手指伸過去輕輕碰一碰花瓣。有時它也會攏住一朵花,卻不去碰它,也許它是想這樣去聞一聞花的香氣吧。一天下午,我正在裁開一本新買的書的書頁時,看見Dg好像在暗中模仿我的動作。於是我走出去,想多找幾本書來,我想也許它喜歡有一個屬於它自己的圖書館。我找到幾本有趣的書,好像是專門為手而寫的,就像有些其他的書是為嘴唇或頭髮寫的一樣;我還找到一把小刀。等我把所有這些東西都放在地毯上(Dg最心愛的地方)時,Dg帶著它一貫的謹慎看著它們。它好像有點怕那把小刀,直到好幾天之後才決定去碰碰它。我繼續裁我的書頁,好給它灌輸點兒自信心,一天夜裡(我說沒說過,它總是等天光放亮的時候才離開,把所有的陰影全都帶走?),它動手翻開書,裁開書頁。很快,它就成了一個了不起的老手,小刀握在那隻又白又嫩的手裡顯得別緻有趣。幹完活,它把裁紙刀放在一塊擱板上:那是它堆放自己心愛物件的地方:毛線團呀、圖畫呀、用過的火柴呀,還有一塊手錶和小小的幾堆灰土。然後,它下到地毯上仰面躺下開始讀書。它用一根手指從一個個單詞上擦過,讀得極快。碰見有插圖的地方,它便整個手都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一樣。我發現我選書選得太准了;它一遍又一遍地翻看著其中某些書頁(有戈蒂耶的《手之研究》;有我早年寫的一首詩,開篇有這樣一句:「能握住你的手……」;還有勒韋爾迪的《鬃毛手套》),它還在中間夾上一束毛線方便再次尋找。離開之前——那時我已經在我那張長沙發上睡著了——它會把它的書藏進我專門為它準備的一個小柜子里;反正我醒來的時候一切都井井有條。
就這樣,一個接一個的季節過去了。有的季節輕鬆舒適,而有的季節里,一連幾個星期陽光暴晒,卻從來不會讓那壓抑人心的陽光照進我們的地盤。每天下午那隻手都會來,經常被秋雨澆得濕漉漉的,我常看見它用手背靠在地毯上,仔細地搓著手指,有時還會心滿意足地輕輕跳動一下。在寒冷的傍晚,它的身影被染成淡淡的紫色。我會在自己腳下放上一隻炭火盆,這時它就會蜷縮成一團,幾乎一動不動,偶爾動彈一下,也是沒精打采地起來接過一本帶插圖的集子,或是一團毛線,它就喜歡繞了拆、拆了再繞的。我很快就發現了,它不能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待在一個地方。一天,它找到一隻木盆,裏面有一塊泥巴,它立刻就撲向這個新鮮玩意兒,一連好幾個小時擺弄著那團泥巴。我背對著它,擺出一副對它乾的事兒毫不關心的樣子。可想而知,它做出來的是一隻手。我把那隻手晾乾,放在寫字檯上,想讓它知道,它做出來的東西我挺喜歡。可是我錯了:就像所有的藝術家一樣,整天看著另一隻僵硬還似乎在抽搐的手,Dg終於厭煩了。我把那隻手從房間里撤走的時候,Dg有點難為情,假裝沒有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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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956上待了三個星期。這段時間已足夠讓我發現法羅斯人都很有文化。他們喜歡日落,也喜歡各種天才而奇特的題目。我對他們的宗教了解得不多,為此我還用自己掌握的很有限的詞語向他們索要過資料,這些詞語都是用我精心製成的一支笛子吹奏出來的。他們告訴我說,他們信奉一神教,他們的眾多祭司倒還沒有全然信譽掃地,道德法律會約束他們,讓他們的行為大體合格。他們眼下的麻煩好像和伊里有關。我了解到伊里是一個法羅斯人,他試圖在人們的血管系統中磨鍊一種信仰(不是在心臟里,因為從形態學角度來看,「心臟」這個詞不夠準確),而且他已經快要成功了。
不幸的是,在公司內部,並沒有人能預見到恆星們如此巨大的變化帶來的後果。(或者有人已經預見到了,可領導層利欲熏心,假裝沒有看見宇宙所面臨的可怕未來?)企業的工作計劃分為三步,並逐一得到了落實。第一步,接聽50-4765這部電話傳來的自發申請。第二步,在有效的廣告宣傳基礎上大力煽情。第三步,那些星球,不管是抱無所謂的態度還是謙卑的態度,也不管它們是願意還是不願意,公司總是要去清潔它們的。這最後一點,有時會遇到歡迎的呼喚,當然中間也會夾雜著氣喘吁吁的抗議聲,但公司總是嚴格執行,因為公司不想讓任何一顆星球錯過組織給予的恩惠。有一段時間,對天空中某些心懷敵意的地區,公司在派出清潔小隊的同時還會派出突擊隊和用於圍困的機械裝置。各大星座都一個接一個地變得亮堂起來;公司的電話已經很長時間沒響過了,可是各支小隊在一種盲目衝動的指引下,還在不斷地勞作。終於有一天,只剩下一顆星星還沒有被清潔。
時光荏苒,我生活中本來就不得不痛苦承受的那些外面的事情,這時開始起伏不定,讓我唯恐避之不及。我不再關心算術,眼見著自己精工細作的衣服上長滿了青苔;現在我幾乎足不出戶,等待著那隻手定期來訪,焦急地留意著常春藤上第一陣、當然也是最深最遠的那一陣被觸動的聲響。

一 論行星間的對稱

命令已經發出。領導和民眾都滿懷熱情地從望遠鏡里遙望那顆肉眼幾乎看不見的星球。再過一小會兒,它也將加入它的同伴當中。到那時,天空將變得十全十美,萬古長存……
我想:「萬一他就是耶穌呢?有一種理論,說上帝的兒子周遊各個行星去拯救眾生,這也不算什麼奇談怪論吧。他為什麼只能待在地球上呢?現在已經不是地球中心論的時代了。我們還是承認,聖子有這個權利到四面八方去完成他的艱巨使命吧。」
任務已經完成,那顆星星乾乾淨淨的。可它的光芒,再加上其他那些受過公司恩惠的星星的光芒,使陰影再也沒有存身之地。
一九四二年
塞勒涅女神啊,你因為害怕受到更加嚴厲的懲罰,會反對我這樣說。可我還是要一吐為快!忌妒成性的地球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是地球這顆臭不可聞的行星,把它無窮的引力全部集中在乞力馬扎羅山的頂峰,強行奪走了月亮的那條多姿多彩的髮辮。現在,它正張開血盆大口,滿臉饑渴地等待著那股洪流到來。它渴望用這股水流來裝點自己,用這股來自宇宙空間的水流來掩飾大地上的種種醜陋,而我們作為地球上的居民,對這些醜陋的東西早已熟知。
我給它起過好幾個名字;可我最喜歡叫它Dg,因為這是個只能自己沒事兒的時候心裏想想的名字。我想它可能也會愛慕虛榮,便決定給它點兒刺|激。我在擱板上放了些戒指手鐲什麼的,然後躲在暗處觀察它的反應。有好幾回我以為它就要戴上那些珠寶了,然而它只是圍著那些珠寶轉了一圈又一圈,研究它們,可從來不去碰它們,活像一隻心存疑慮的蜘蛛;有一天它終於戴上了一隻紫晶戒指,可那只是一瞬間的事,它像被燙傷了一樣,立刻把戒指摘了下來。趁它不在的時候,我趕緊把那些珠寶都藏了起來。從那時起,我覺得它變得更開心了。
這也太噁心了。
一九四三年
就這樣,很快,那些被時間、歷史研究和飛機尾氣弄得髒兮兮的星星便都恢復了原先的光芒。人們可以根據這些星星各自的亮度,給它們重新定下更合適的等級了,可是人們驚喜地發現,經過如此一番清潔,所有的星星都屬於一、二、三等。從前大家覺得無足輕重的東西(有誰會去關心看上去離我們好幾百光年遠的某一顆星球呢?),現在卻變成了被壓制的火苗,正等待著恢復它應有的光亮。九*九*藏*書
臨死之前,公司的一個領導勉強把自己的手指頭掰開一點,從指縫裡看了看:他看到天空是清一色的一片純白,而星星,所有的星星,都成了小點。星座和星雲都還在:星座成了一個個黑點,而星雲像一片片裹挾著風暴的烏雲。然後是天空,純白純白的天空。
沒有任何理由,而且完完全全是建立在單純的神秘基礎之上,我們就這樣互敬互愛地相處了一段時間。沒有懷疑,沒有驚訝,我們之間的關係可謂十全十美!我們的這種生活是一種不求結局的讚美,是一首純潔的頌歌,而且從來不設任何先決條件。從窗戶進來的不僅是Dg。隨它而來的還有一個絕對獨立的我,一個終於從親人和責任的約束中解放出來的我;我終於可以用自己的意志,與把我解放出來的力量互動。我們就這樣共處,共處了多長時間我也說不清楚,直到實實在在的懲罰降臨到我孱弱的軀體之上。這種懲罰制度怒火中燒,因為在它早已劃定的囚牢之外,居然還有如此完美的東西。一天夜裡我做了個夢:Dg愛上了我的手,肯定是左手,因為它是只右手,而且趁我在睡夢中用小刀割下了我的左手,搶走了它的摯愛。我醒來時驚恐萬分,我第一次明白了,讓一把武器留在那隻手裡是件多麼瘋狂的事情。我睡眼惺忪,四下里尋找Dg;它正蜷縮在地毯上,看上去確實全神貫注於我左手的一舉一動。我站起身來,將那把小刀放在了它夠不著的地方,可我隨即就後悔了,又把小刀給它拿了回來,同時在心中痛苦地自責。它好像情緒不太高,手指半開半合的,彷彿帶著一種神秘兮兮的憂傷笑容。

四 手的季節

只要給50-4765這個號碼打個電話,清潔隊立即就會出發。他們裝備齊全,指令高效,而且迫切想把這些指令付諸實踐。至少在公司廣告上是這樣說的。
以下才是最難啟齒、也是最最殘酷的話。倘若某一天,那彙集而成的洪流違背了它對自己河床的忠誠;倘若某一天,它離開了月亮上那熟悉的蜿蜒曲線,自己畫出一道反叛的切線;倘若它被厚厚的大氣層托著,奔向空間、奔向自由……到那時人們又怎能壓抑住血管里的酸澀與不和諧,面不改色地描述這樣的場景?那洪流越過大氣層,一點一點地離去,明明白白地投射出一條叛逆的路線,帶走了月亮上的水,留下的唯有撕裂般的驚駭。月亮一下子變得光禿禿的,沒有了一絲溫存。
伊里還在對吃飯的人們宣講教義。我越來越覺得這個法羅斯人就是耶穌。「這任務該有多艱巨呀,」我想,「而且還很單調。也不知道是不是無論哪裡的人,反應都是一樣的。他們會把他釘上十字架嗎,不管是在火星、木星、還是冥王星?……」
——《Quilette百科詞典》「月亮」詞條
我喜歡那隻手,因為它一點兒也不任性,卻很像一隻小鳥,或是一片枯葉。它對我也有所了解嗎?一到下午,它就會毫不遲疑地來到我的窗前,它小小的身影會投射在紙上。有時候,它急急忙忙的,一副急著讓我為它打開窗戶的模樣;還有些時候它又慢慢吞吞的,順著一層一層的常春藤向上攀緣,在那裡留下一條深深的印跡。家裡養的鴿子沒有不認識它的;我經常一大早就聽見鴿子咕咕的叫聲,叫聲急切而持久,準是那隻手跑到了鴿子窩那裡,握住雛鴿們雪白的胸脯,或是撫摸忌妒的雄鴿粗硬的羽毛。它喜歡鴿子,也喜歡清水。有多少次我看見它趴在玻璃杯旁邊,手指微微浸入水中,這時水便會開心地翩翩起舞。我從來沒有碰過它read.99csw.com。我知道,那樣一來,這件神秘的事情便會就此中斷。一天又一天過去了,那隻手就在我的東西中間游弋,它翻開書本,打開記事簿,把食指——毫無疑問它是用食指來閱讀的——放在我那些最美妙的詩篇上,逐篇欣賞。
我只聽懂了隻言片語。從這些話里,我對伊里產生了一個崇高的念頭。我忽然覺得自己穿越到了過去,回到了地球上那些有決定性影響的宗教正在孕育的年代。我想起了猶太人耶穌。猶太人耶穌也是這樣講話的,邊吃邊講,而其他的人都很注意聽他講話,看上去也都很愛戴他。

二 星星清潔者

在法羅斯行星上登陸伊始,法羅斯人便帶我去參觀他們稱之為956的首府城市,觀看它的物理環境、植物地理、動物地理、政治經濟以及夜間的環境。
一九四二年
別害怕,阿施塔特女神。會有人敘述你的悲劇,敘述你的不幸與憂傷;可我會用美妙的方式來敘述它們,因為在你所在的這顆行星上,恰當的形式要比倫理道德觀更有說服力。請允許我這樣來描述:很久很久以前,你的心就像一眼永不枯竭的泉水,從那裡流淌出婀娜多姿的條條河流,它們直瀉而下,一路上吞噬一座座山峰和心驚膽戰的登山者,直到全部彙集在一起,再經歷一番暴躁任性的演變,在你的背面聚集成浩浩蕩蕩的洪流,奔向海洋。奔向那布滿山峰與洞窟的千姿百態的海洋!
只要注意看一下月圖,就會發現月亮上的「海洋」與「河流」彼此根本沒有聯繫。相反,它們完全互不相干,各自心無旁騖地保留著對水的永恆記憶。因此,老師們總是告訴目瞪口呆的學生,從前月亮上也曾有過一些自成體系的河流,而且可以確認它們之間沒有任何連通的溝渠。

作為地球人,我感到從心底升起一股慚愧。各各他本是我們地球同胞的一個污點,但也是眾多結局之一。也許我們是唯一一群能幹出這種卑劣行徑的人吧。在一個木頭架子上把上帝的兒子釘死!
倘若我們當年能親眼看見這一切,倘若我們當年不是身處蕨類植物和翼手龍的年代,而是能做一點點像樣的研究,那我們眼前會現出怎樣的由白銀般的泡沫組成的奇觀呀。誠然,那一座座彙集而成的洪流在背著地球的一面流淌。可那一道道山峰間的海洋,那一座座盛著各種各樣柔軟物質、美妙無比的環形山,又怎麼解釋呢?還有那折射出來的一道道波浪的紋理,彷彿在讚美這鬼斧神工的傑作,又怎麼解釋呢?這都是水的驚人傑作!在經歷了成千上萬個城堡和匆匆聚散的宴會之後,在一次又一次地見識了划船比賽、結婚蛋糕和大規模海上表演之後,面對著堅不可摧的磐石,一切嘈雜紛繁的假說都將彙集,流向你背面那一片浩瀚無垠的水面。
月球人就是這樣在大潮之中誕生的。無論對他們做何種過度的探究,都終將歸於虛實難辨的境界。人們至今還無法把他們同別的生物作比較,他們甚至沒有姓名,就把他們叫作游泳族或是蓮花研究族吧。和海豚不一樣的是,他們並不躍出水面。他們冷漠的脊背隨波浪起伏;他們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總是含著驚詫的神情看著岸邊煙氣騰騰的火山一次次噴發。每當海水突然變冷,就像有一雙黏糊糊的手從下面向他們的肚皮悄然襲來,就預示著冰期來臨了。這時他們就會躲開冰川,到碧藍的水流深處去尋求溫暖。
在發出最後一道命令之前,公司的全體領導都登上了摩天大樓的天台(摩天這兩個字叫得再恰當不過了),驕傲地觀看他們的戰果。在這莊嚴的一刻,地球上所有人都分享著同一種感受。確實,這樣的天空以前從未有人見過。每一顆星星都發出了像太陽一樣無法用言語描述的光芒。人們已經不會提出像古時候那樣的問題:「你覺得它是橙色、紅色還是黃色的?」此刻,所有的色彩都還原成了最純凈的本色,那些雙星也都交替發出自己不同色調的光,而月亮和太陽早已混雜在一大群星星當中,看也看不清,它們已經在清潔者的高歌猛進中被擊敗,被毀壞得面目https://read•99csw•com皆非。
那就讓我把這一切都告訴人類吧,陰晴圓缺節奏分明的塞勒涅女神。在那一片水面上曾經居住著一支天國的種族,他們有著流線型的體態,生性慷慨、感情奔放。我的讀者,你看見過海豚嗎?當然看見過,在遠洋巨輪的船舷邊,在電影院的座位上,抑或是在描寫海洋的小說里。我問你的是,你和它們有沒有過親密的接觸;你有沒有去探索過,在它們快樂的外表下,它們的生活有沒有憂傷的一面。我問你的是,在動物學書籍提供給我們的輕鬆滿足之外,你有沒有親眼觀察過一隻海豚……
是月亮照亮了地球。
有人成立了一家叫星星清潔者的公司。
在人們正式得知這個衛星另一面的情形以前,一切就是這樣。哦,我最溫柔的滿月女神塞勒涅!只有我見過你那柔美的背影。就在那裡,就在那愚蠢的恩底彌翁本可以為一己私慾征服蹂躪的地方,很久很久以前,河流與海洋也曾交織在一起,聚集成巨大的水流,匯成大洋大澤;而在陽光暴晒之下,它們現在變成了一片片令人心悸的乾涸地面,再無半點生氣。
他們帶我去參加了一次宴會,那是956的精英們為伊里舉辦的一場宴會。我看見這個教派的創始人坐在高高的金字塔上(在法羅斯星上,他們把這叫作桌子),一面吃著東西,一面宣講教義。大家都很注意聽他講話,看上去也挺愛戴他,他則滔滔不絕講個不停。
天文學研究遇到了大麻煩。這門學科的基礎本來就是臨時湊集而成,不大牢靠,此時便轟然倒地。多少龐大的圖書館的藏書都被付之一炬,一時間,人們不再擔憂地球上燃料嚴重匱乏,都可以高枕無憂了。不管是哥白尼、馬丁·吉爾、伽利略、加維奧拉還是詹姆斯·金斯,他們的名字統統被從墓地和各家科學院抹去;取代他們的是用不朽的大寫字母銘刻的公司創始人的大名。明眼人一看便知,詩歌也遭受到了沉重打擊;讚美太陽的頌歌現在聲名狼藉,被人嘲弄,被從選讀課本上刪去;那些吟詠參宿四、仙后座和半人馬座阿爾法星的詩歌在一片嘈雜聲中被人遺忘。那曾經不可一世的描寫月亮的文學作品像被一把巨大的掃帚掃得無影無蹤,從那時起,還有誰會記得拉福熱、儒勒·凡爾納、葛飾北齋、盧戈內斯或是貝多芬呢?那位月球人也收斂起他的光芒,在濕海旁坐下來號啕大哭,久久不能平息。
我的興趣很快轉向了分析。我不再滿足於感到驚奇,我想要了解。這一來,事情便滑向了一切冒險活動永恆不變的悲慘結局。圍繞我這位客人出現了一連串的問題:它會長大嗎?它有感覺嗎?它能聽懂話嗎?還有,它會愛嗎?我想出了各式各樣的測試辦法,設置了種種圈套,準備了許多試驗。我注意到,那隻手,它能看書,但從來不寫字。一天下午,我打開窗戶,把一支鋼筆放在寫字檯上,還放了幾張白紙。Dg進來以後,我走了出去,免得它不好意思。從鎖孔里我看見它像平時一樣挪動著,然後,遲疑了一下,走到寫字檯跟前,拿起了鋼筆。我聽見了鋼筆寫字的沙沙聲。焦急地等待了一會兒之後,我走進房間。Dg在紙上寫下了一行工工整整的字:在新命令下達之前,此前所有的決定都隨本決定的下達被取消。從那以後我再也沒能讓它再寫點什麼。
那水流無際無垠,它的水面已經忘記了幼年的遊戲。月亮是個女孩,河流像一條辮子從她肩頭垂下,用自己冰冷的手炙烤著她的腰,在那裡,她的腎臟像被馬刺扎了的小馬駒一樣顫抖不止。歲月流淌,辮子不斷垂下,在礦藏和美景之間穿行,這都是門派眾多的水文地理學研究的對象。
緣起:寫這個故事,是因為我有一次從鐵匠鋪門前經過,發現一隻裝有神秘物件的紙箱,上面寫著:Star washers
還要我再說什麼嗎?悲哀,真是一種悲哀,看見那股水流從天而降,在地面撞得粉碎,發出凄慘的聲響https://read.99csw.com,然後四下流開,裹挾著原始的渣滓,骯髒齷齪,活像是嘔吐出來的黏液。它們流進深淵,連空氣都會從那裡嘶叫著驚恐萬分地逃散。阿施塔特女神啊,最好什麼話都別說了,最好還是倚伏在船舷邊,當夜晚屬於你一個人的時候,去看看海豚像一群打打鬧鬧的孩子一樣躍出水面,再落回海水之中。它們就是這樣一次次地躍起,再一次次地落回它們的囚籠。悲傷的阿施塔特女神啊,你還是去看看那一群海豚怎樣為你躍起、尋找你的蹤跡、呼喚你的名字;它們多像月球人啊,他們是天國的種族,有著流線型的體態,生性慷慨、感情奔放。可現在,奔放流淌的只有一股股浪潮捲起的垃圾,唯有你若有若無的月光,彷彿化成了一粒粒細小的珍珠,在它們沉沉的黑夜裡發出幽幽磷光。
一九四三年

只剩下一顆星星還沒有被清潔。這就是納烏西卡星,這是一顆只有很少很少的專家才知道的星星,它被錯當作二十等星而無人知曉。只要清潔隊完成了這個使命,天空就會變得絕對純凈,公司也就功德圓滿。從此,公司就可以高踞於時間範疇之上,穩穩噹噹地永垂千古。
於是人們可以這樣說,站在月亮的角度,
突然,驚天動地一聲巨響。彷彿玻璃劃過眼前,天空裂開了一條縫,就像是猛然出現了一棵巨大無比的生命之樹。公司的領導們倒在地上,用抽搐的雙手捂住眼睛。到處都是四散奔逃的人群,他們在地上連滾帶爬,逃向地下室,逃向黑暗之中,互相之間用指甲、刀劍刺瞎雙眼,只是為了不再看見,不再看見,不再看見……
下午,我把朝著花園的那扇窗戶稍稍打開了一點,好讓那隻手進來。那隻手順著寫字檯的邊緣輕盈地滑落下來,它僅僅靠手掌支撐著,手指彷彿是漫不經心地張開,最後會在鋼琴上、相框上,有時候也會在酒紅色的地毯上停下來。

三 海洋學短訓班

法羅斯人其實就是我們這裏叫作昆蟲的人。他們長著像蜘蛛一樣極長的腿(各位設想一下,一隻綠色的蜘蛛,毛髮僵直,身上長著亮閃閃的肉瘤,從那裡發出像吹笛子一樣的聲音,這聲音配上曲調,就成了他們的語言);至於他們的眼睛、穿衣服的風格、政治體制以及種種情愛行為,我以後再給各位講述。我覺得他們很愛我。我用通用手勢向他們解釋說我想學習他們的歷史和習俗,他們帶著毋庸置疑的好感同意了。
實際上,這活幹起來並不簡單。特別是在剛開始的時候,504765這個電話響個不停,公司的主管們恨不得多變出幾個小隊來,再給它們制定各種複雜的路線,讓它們在同一個工作時段里從某個星座的阿爾法星出發,到達卡帕星,為的是讓相當數量的會員星能夠一起變得光鮮亮麗起來。夜裡,每當有一個星座發出嶄新的光輝,無數克制不住忌妒心理的星球就都會打來電話,他們不惜一切代價,也要和公司已經服務過的星星擁有同等的待遇。公司不得不想出各種各樣的應付辦法,比如給剛剛清潔完的星星蒙上一層半透明的、過上一段時間才會降解的薄膜,讓星星發出耀眼的光芒;有時公司也會利用雲層很厚的日子工作,這時那些星球同地球失去了聯絡,也就不可能給公司打來電話申請保潔服務了。公司花重金買下各種能改善服務的天才想法,盡量去平息各家星座和星雲之間的相互忌妒。說到星雲,因為對它們只能採用猛刷一陣或是用蒸汽熏蒸的辦法,清除種種凝結的物質,它們轉動起來難免有些悶悶不樂,對那些恢復了苗條身材的星星心生羡慕。不過,公司的管理層用一些印刷精美的廣告使它們平靜了下來,那廣告上說得很清楚:「對星雲的刷洗能使它們在全宇宙面前長久地呈現出千變萬化的線條美,一如詩人畫家所期望的那樣。任何一成不變的東西都意味著它放棄了神的意志所欣賞的千姿百態。」與此同時,這條廣告也不可避免地使許多星球心生怨言,作為補償,公司又不得不提供一種長期服務,好幾種清潔項目都免費贈送。
我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這愚蠢的行為在它的無辜之上又加上了一層傲慢與仇恨。我知道它再也不會回來了!鴿群啊,為什麼你們要責備我,在上面咕咕亂叫?是因為那手再也不會來撫摸你們了嗎?佛蘭德斯的玫瑰啊,你為何如此忙碌?要知道它再也不會向你投以專情的關注。請像我一樣做吧,我已經重新理清了賬目,穿上了衣服,像個行為端正的居民一樣在城裡四下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