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動物寓言集 被占的宅子

動物寓言集

李靜/譯

被占的宅子

我們喜歡這宅子,不單單因為它寬敞、古老(如今,老宅的材料拆了賣,能賺大錢),還因為這裏承載了曾祖父母、祖父、父母和我們兒時的所有往事。
「不在這半邊。」
「帶出什麼了嗎?」我明知徒勞,還是問了一句。
「看這兒,我想出來的花樣,像不像三葉草?」
我怎麼會不記得宅子的布局呢!飯廳、掛著哥白林式壁毯的客廳、圖書室和三間大卧室在後面,正對著羅德里格斯——佩尼亞街。一條走廊外加一扇厚實的櫟樹門將前後隔開。衛生間、廚房、我們的卧室和主廳在前面,卧室門和走廊都連著主廳。一進大門,便是彩陶裝飾的玄關,主廳在一扇推拉門后。因此,要先入玄關,推開推拉門,才能進入主廳。主廳兩側分別是我和伊雷內的卧室門,前方則是通往後面的走廊,沿走廊直走,穿過櫟樹門,就是宅子那半邊;要麼,在櫟樹門跟前左轉,一條略窄的走廊直通廚房和衛生間。如果櫟樹門開著,宅子顯得很大。如果它關上了,感覺也就是現在造的公寓樓,勉強能轉開身的那種。我和伊雷內一直住在宅子這半邊,除了打掃衛生,幾乎從不去櫟樹門后的那半邊。傢具積灰速度之快,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布宜諾斯艾利斯應該算是一座乾淨的城市,說到這一點,沒別的,全是市民們的功勞。空氣中灰塵瀰漫,稍微刮點風,大理石桌面上和流蘇桌布的菱形https://read.99csw.com花紋間立馬落上一層灰。想用雞毛撣處理乾淨可費工夫了:灰塵揚起來,浮在空中,過一會兒又落在傢具和鋼琴上。
「這半邊也被佔了。」伊雷內說。毛衣垂在手上,毛線消失在玻璃門下。她見毛線球在門那邊,看也不看就鬆了手。
我小心翼翼地品著馬黛茶,她過了好一會兒才接著織。我記得她織的是一件灰色坎肩,那件坎肩我喜歡。
她放下手裡的活,眼神疲倦,嚴肅地盯著我:
這件事我記得一清二楚,事情很簡單,沒有不相干的細節。晚上八點,伊雷內在自己房裡織毛衣。突然,我想點火燒水,沏壺馬黛茶。我沿著走廊,走到半掩的櫟樹門前,朝廚房方向拐去,聽見飯廳或圖書室里有動靜。聲音很輕,聽不太清,好像椅子倒在地毯上,或是有人竊竊私語。與此同時,或一秒鐘后,我聽見走廊盡頭也有聲音,走廊連著那些房間,延伸至櫟樹門。我趕緊向門衝去,用身體把它撞緊。幸好,門鑰匙插在我們這半邊,保險起見,我把大門閂也插上了。
不過,我想談的是宅子。談宅子,談伊雷內,因為我無足輕重。我問自己:如果不織毛衣,伊雷內會做什麼?書可以一讀再讀,可圓領毛衣要是一織再織,不可能不遭非議。一天,我發現五斗櫥最下面的抽屜里放滿了三角披肩,白色的、綠色的、淡紫色的,一塊塊像九-九-藏-書商店裡那樣疊得整整齊齊,旁邊還放了樟腦丸。我不敢問伊雷內織這麼多三角披肩幹什麼。我們不需要掙錢糊口,鄉下每個月都送錢過來,錢越攢越多。伊雷內只愛織毛衣,她技術高超,手法嫻熟,銀針上下舞動,她的雙手活像兩隻銀色的刺蝟。地上放著一兩隻毛線筐,毛線球在筐里跳個不停。我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那畫面美極了。
「這麼說,」她重新拿回針線,「我們得住在這半邊了。」
除了這些動靜,宅子里鴉雀無聲。白天是日常行為發出的聲響:毛衣針的金屬摩擦聲,郵冊翻頁的嘎吱聲。櫟樹門,我記得我說過了,是實木的,很厚實。廚房和衛生間緊臨著被占的那半邊,我們在裡頭時,要麼扯著嗓子說話,要麼伊雷內大唱搖籃曲。廚房的瓷器和玻璃製品叮叮噹噹響個不停,其他聲響也就沒法兒進得去。在那兒,我們很少不出聲,可一回到卧室和主廳,宅子里便燈火微明,一片寂靜。這時,我們連走路都既輕又慢,免得吵著對方。我想,正因為這樣,只要伊雷內晚上大聲說夢話,我就會馬上醒。)
「沒有,什麼也沒有。」
伊雷內挺開心,因為她織毛線活的時間更寬裕了。我沒了書,有些失落。為了不讓妹妹難過,我開始翻看爸爸的集郵冊,藉此消磨時光。我們倆多半待在伊雷內的房間(她那間更舒適)自得其樂。有時,伊雷內說:
「真read•99csw•com的嗎?」
我點點頭。
除了結局不同,一切幾乎是情景重現。晚上,我覺得口渴,臨睡前,跟伊雷內說自己去廚房倒杯水,走到卧室門口——她還在織毛衣——我聽見廚房裡有動靜。也許是廚房,也許是衛生間,隔著個走廊拐角,聽不清楚。伊雷內注意到我突然收住腳,於是不動聲色地走到我身邊。我們倆豎起耳朵,很明顯,聲音來自櫟樹門這半邊,不是在廚房就是在衛生間,也許,就在離我們不遠的走廊拐角。
又一件我們留在宅子那半邊的東西。
「我鎖上了走廊門,後面被佔了。」
(只要伊雷內大聲說夢話,我就會馬上醒。我永遠聽不慣那種毫無生氣、鸚鵡學舌般的聲音,不是嗓子眼發出來的,而是來自於夢裡。伊雷內說我睡覺動來動去,有時,被子都會掉落在地。我們倆的卧室隔著主廳,但一到晚上,宅子里的什麼聲響我們都聽得見。我們能聽到彼此的呼吸聲、咳嗽聲,經常感受到對方伸手擰開床頭燈的動作,那是我們都失眠了。
過了一會兒,我把一方小紙片遞到她眼前,請她欣賞歐本與馬爾梅蒂地區的一枚郵票。我們過得不錯,漸漸地,開始不去思考。活著,可以不思考。
頭幾天的日子不好過,許多心愛的東西都在被占的那半邊:我的法國文學收藏全在圖書室里,伊雷內挂念幾塊桌布和一雙冬天特別保暖的拖鞋,我心疼那隻歐洲刺柏煙斗,我read.99csw.com想伊雷內會記掛那瓶陳年橘皮開胃酒。我們時常(但真的只是頭幾天)關上五斗櫥抽屜,傷心地對望一眼。
不過,這樣也有好處。清掃工作簡化不少。即便我們起得很晚很晚,比如說,九點半才起床,十一點不到活兒也就幹完了。伊雷內養成了隨我到廚房、幫我做午飯的習慣。我們好好盤算了一下,決定在我做午飯的同時,她做晚飯,晚飯就吃冷盤。傍晚出房間做飯總讓人惱火,如今,只要在伊雷內房裡放張桌子,擺上冷盤就大功告成。這麼安排真是皆大歡喜。
我們都沒顧上互相看一眼。我抓著伊雷內的手臂,頭也不回地拖著她跑到推拉門邊。聲音從背後傳來,高了些,好在一直不算響亮,我一把關上推拉門。玄關里,什麼也聽不見。
我走進廚房,把水燒開,端著茶盤走回房間,對伊雷內說:
我還戴著手錶,晚上十一點。我挽著伊雷內的腰(我覺得她在哭),走到街上。離去之前,我有些不舍,鎖好大門,把鑰匙扔進陰溝。千萬別有哪個可憐鬼想這時候入室行竊,宅子都被佔了。
我和伊雷內習慣了兩個人住,也執意就兩個人住。這種做法是有些荒唐,這宅子住八個人也不擠。我們七點起床,上午打掃衛生。十一點左右,伊雷內清掃最後幾間屋子,我去廚房做飯。中午,我們準點開飯。除了幾個臟盤子要洗,沒別的事了。宅子又大又靜,完全靠我們倆就把它收拾得乾乾九九藏書淨淨,想到這些,午飯吃起來便格外香甜。有時,我們甚至覺得自己之所以不結婚,完全是因為這宅子。伊雷內隨隨便便地回絕了兩個追求者,而我和瑪利亞·艾斯特還沒訂婚,她就撒手人寰,舍我而去。年過四旬,我們心中都有一個秘而不宣的念頭:曾祖父母在這座老宅里開始的傳宗接代,該由我們倆簡單無聲的兄妹通婚宣告結束。總有一天,我們會死在這裏,面目模糊、關係疏遠的堂表兄妹們會接手這宅子,將它推倒,靠地皮和磚頭髮大財。要不,乾脆我們自己早點下手,堂堂正正地掀倒它了事。
除了身上穿的,我們一無所有。我想起房間柜子里有一萬五千比索,晚了。
伊雷內天生不煩人。幹完了上午的活,她就整天坐在房間沙發上織毛衣。搞不懂她怎麼有那麼多可織的。女人織毛衣,在我看來,不過是沒事找事做的借口。伊雷內不是這樣,她織的東西總能用得著:冬天穿的毛衣、我的長筒毛襪、她的披肩和坎肩。有時,她織完一件坎肩,覺得哪兒不如意,又一下子全拆掉。毛線球不甘心幾小時就沒了原來的形狀,不安分地在毛線筐里跳來跳去,看了著實有趣。每周六,我去市中心替伊雷內買毛線。她相信我的眼光,我挑的顏色她都喜歡,從來不用拿回去退。我總是趁買毛線的工夫順便去書店轉一圈,問問有沒有進法國文學的新書。問了也白問,打一九三九年起,阿根廷再也沒進過好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