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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的終結 I

遊戲的終結

莫婭妮/譯

I

吉列米娜·方坦快步向我們走來。她把埃佩法尼亞家的姑娘們說過的溢美之詞又重複了一遍。卡略和她互相凝視,熱淚盈眶,被彼此的惺惺相惜所打動,這種情感能讓人們在一瞬間無比向善。我看著他們倆,心裏挺吃驚,因為我搞不太懂這種激|情。不過,我確實不像他們一樣每晚都去聽音樂會,有時候還會把勃拉姆斯和布魯克納顛來倒去分不清,這在他們那一群人中間大概會被看成是蠢到家了。不管怎麼說,那些紅撲撲的臉龐、汗津津的脖子、那種即使身處入口大堂甚至大街上也想繼續鼓掌的強烈願望,都讓我想到大氣變化啦、濕氣啦或是太陽黑子,這些東西總是會影響人們的行為。我記得,那時候我在想,是不是有哪個機靈鬼正在重做牛博士的經典實驗,令觀眾們激|情熾烈。吉列米娜用力地搖著我的胳膊,把我從浮想聯翩中拉了回來(我們可不怎麼熟)。
電梯就在大堂對面,大堂里有一個櫃檯,裏面是當天的各類報紙和電話台。佩特隆只需要走幾米就到房間了。龍頭裡的水很燙,這彌補了陽光的不足和空氣的閉塞。房間里有一扇小窗戶,對著隔壁電影院的天台,時不時地,會有一隻鴿子在那裡散步。衛生間的窗戶更大一些,但很遺憾,它朝著一堵牆和一小塊遙遠的天空,幾乎沒什麼用。傢具不錯,抽屜和柜子多得用不過來。還有很多衣架,挺奇怪的。
「《第五交響曲》,」赫納坦夫人在我耳邊呵著氣說,「極致的悲愴。」
但是,到了晚上,他又覺得難過了。他覺得房間的那片寂靜更沉重了。進賓館時,他不禁一直盯著鑰匙板看,隔壁房間的鑰匙已經不在了。他跟正打著呵欠等下班的職員聊了幾句,然後進了自己的房間,並不怎麼奢望能睡著。他有晚報和一本偵探小說。他慢吞吞地整箱子、理文件。天挺熱,他把那扇小窗戶大開著。床鋪得很好,他卻覺得又硬又不舒服。他好容易有了足夠的安靜來睡個好覺,卻只覺得難受。他踱了一圈又一圈,心裏想著,自己施詭計討求來的安靜如今是完全回來了,卻報復似的將他打敗了。諷刺的是,他覺得自己在想念那孩子的哭聲。眼下這種絕對的安寧不足以讓他安睡,更無法讓他清醒。他想念那孩子的哭聲。過了好一陣,他聽見那哭聲透過暗門傳來,雖然微弱,卻是不可能聽錯的。雖然他很害怕,雖然他因此深夜逃離,他卻也明白:沒事了,那女人並沒有說謊,她輕聲安慰那孩子,她希望孩子安靜下來讓他們睡個好覺,她並不是在惺惺作態。
你讓我想笑,可憐蟲。你那些故作悲愴的最後通牒,那種像外省巡演劇團女演員一樣到處摔門的樣子,我問自己,你是不是真的相信你的那些威脅,那些討厭的欺哄,那些一把鼻涕一把淚、又臭又長、翻來覆去上演的悲情戲碼。你應該有一個比我更有天分去回應你的人,這樣,你們兩個就能升格成為完美伴侶,帶著互相凝視、彼此毀滅的痴男怨女所特有的惡俗氣息,只願撐得一時是一時。只為了繼續下去、從頭再來,只為了不知疲倦地追求那鏡花水月、海市蜃樓般的真愛。但是,你也看見了,我選擇沉默,我點上一支香煙,聽你說話,聽你抱怨;(你說的都有理,但是,我有什麼辦法呢?)或者,還有更妙的——我就這麼慢慢睡著了。我被你那老一套的惡言惡語弄得昏昏欲睡,有一刻,我半閉著雙眼,將夢中初現的閃光與燈光下穿著可笑睡衣的你的表情混淆了起來,那盞枝形吊燈還是我們結婚時別人送的。我覺得我最後睡著了,並且,我必須向你承認,我幾乎是懷著愛意將你的舉動和抱怨中最有用的部分——你氣得發白的雙唇咧開時的咂巴聲——帶入了夢鄉。我的夢會因此更豐富,因為那裡面還從來沒人想到過要去跳河,相信我。
「當然,當然。」埃佩法尼亞博士說,「我認為大師今晚棒極了。多麼火熱!多有激|情!我自己也已經很多年沒這麼鼓過掌了。」
我瞅了一眼節目單。我們會聽到《仲夏夜之夢》《唐璜》《大海》和《第五交響曲》。想到大師,我不禁笑了。這隻老狐狸定下的演奏會節目單蠻橫地無視美學規則,卻隱含著對觀眾心理的敏銳洞察力,這是戲劇導演、鋼琴大師、自由搏擊主持人的共同特點。一場在施特勞斯和德彪西之後立馬接上貝多芬的演奏會,直教人神共憤,我只是出於純粹的無聊才會來聽。但是,大師了解他的觀眾群,他組織的演奏會都是為了皇冠劇院的常客。他們都是些平和的人,很有參与精神,但寧願將就也不想嘗鮮;他們最注重的是對消化系統的深切體恤和對平靜心情的絕對尊重。聽門德爾松,他們會覺得很自在。然後是豪邁、堅決的《唐璜》,其中有很多可以跟著吹口哨的小調。德彪西會讓他們自覺是個藝術家,因為可不是誰都能懂得他的音樂的。接著是重頭戲,貝多芬的震撼之作,那就像是命運的敲門聲,勝利的V字形,那個天才的聾子。然後,他們會各自飛奔回家,因為明天辦公室里會忙瘋。
他等著佩特隆說點什麼,佩特隆則只用眼神來回應。

毒藥

晚上,我睡不著覺,不知道為什麼。莉拉正在發燒、生病的念頭在我腦子裡賴著不走。我真想求媽媽去問問莉拉的母親,但是不行。首先,雨果會笑的;其次,如果媽媽知道莉拉受傷、我們卻沒告訴她,她會生氣的。我想盡了辦法,卻怎麼也睡不著。最後,我想最好上午去莉拉家看看她怎麼樣,或者隔著女貞樹喊她。終於,我睡著了,心裏想著莉拉、「水牛比爾」還有滅蟻器,但主要是莉拉。
「至少半個鐘頭。」卡洛斯叔叔說,「有些洞很長,長得超乎想象。」
我妹妹的瘋勁兒已經過去了,她正在家裡到處唱歌。有一會兒,她突然想用彩色鉛筆畫畫,就來到我旁邊,然後趁我不注意便湊過來看我在幹什麼。非常湊巧地,我剛剛寫完我自己的名字,我很喜歡到處寫上自己的名字,然後非常湊巧地,我在旁邊寫下了莉拉的名字。我合上書,但是她已經看到了,開始哈哈大笑,還好像挺同情地看著我。我朝她撲過去,但是她叫了起來,我聽見媽媽過來了,便怒氣衝天地去了花園。午飯的時候,她一直帶著嘲弄的神情看著我,我很想在桌子底下踢她一腳,但是她可能會大聲尖叫,那天下午我們還得開動那機器,所以我忍了下來,什麼也沒說。到睡午覺的時候,我爬到柳樹上去看書、想事情。到了四點半,卡洛斯叔叔睡完覺到屋外來了,我們泡上馬黛茶,然後把機器備好。我和好了兩臉盆泥。女人們都在屋裡。天很熱,機器旁更熱,因為它是燒炭的,但是,馬黛茶若是在又燙又苦的時候喝下去,是很消暑的。
床頭柜上放著雨果的植物學書,露出了孔雀毛的柄。雨果是允許我看這羽毛的,所以我小心地把它取出來,走到燈旁將它看個清楚。我覺得沒有比這更漂亮的羽毛了。上面的斑點彷彿池中的水珠般漾著光,但是,那也是沒法比的,這羽毛要漂亮多了。它有一種閃亮的綠色,就像生長在杏樹上的蟲子一樣,那種蟲子有兩根長長的觸角,頂上有一個小毛球。在羽毛最寬、最綠的部位中心,開著一個藍紫色的眼兒,綴滿了金色,真是個稀罕東西,我突然明白了它為什麼是鳥中之王。每多看這羽毛一眼,我就越會想入非非,就像是小說里那樣。最後,我不得不把這羽毛放下,要不然,我會把它從雨果這兒偷走,這可不行。也許,莉拉正獨自待在家裡想著我們(她家很黑,她的父母都很嚴厲),而我卻拿著羽毛和郵票在玩。我最好把東西都收好,想想可憐的莉拉,她是那麼勇敢。
經理是個高瘦的男人,完全禿了頂,戴著金絲邊眼鏡,聲音有著烏拉圭人的那種響亮、有力。他告訴佩特隆說二樓很安靜,只在他唯一的隔壁房間里住著一位單身的女士,她不知在哪裡上班,總到入夜才回賓館。第二天,佩特隆就在電梯里遇見了她。他知道是她,是因為看見了她的鑰匙牌號,她就像托著一塊碩大的金幣似的,把鑰匙牌握在手裡。門房拿起她和佩特隆的鑰匙,把它們掛在鑰匙板上,然後跟那個女人談起了幾封信的事情,因此,佩特隆有時間看清楚她還挺年輕,但挺不起眼,而且,就像所有的烏拉圭女人一樣,穿衣服品位很差。
佩特隆遲疑了一會兒才開口。要麼是這男人在很愚蠢地撒謊,要麼是這賓館的傳聲效果擺了他一道。經理微微斜過眼去看著他,好像他倒被這投訴給惹惱了似的。「也許他覺得我是在找借口搬出去,只是不好意思直說。」他想。面對這樣的矢口否認,要再反駁什麼挺困難的,甚至有點荒唐。他聳聳肩,轉而要了份報紙。
那台機器並不好看。它不像一個真傢伙,連個會轉圈的輪子或是噴氣兒的汽笛都沒有。它就像只黑鐵爐,有三條彎腿兒,一個點火的小門,一個放葯的小門。頂上伸出一根金屬軟管(就像蠕蟲的身體一樣),那上面還接了一根帶噴嘴的橡膠管。吃午飯的時候,媽媽給我們念了使用手冊,一念到有關毒藥的部分,我們大家就都看看我妹妹,奶奶又跟她說起在弗洛雷斯有三個小孩因為碰了藥罐而死掉了。我們都看見了蓋子上的骷髏頭標誌。卡洛斯叔叔找了一把舊勺,說那把勺就拿來舀藥用,還說那機器所帶的東西都要收在工具房高處的柜子里。屋外很熱,因為已是一月初了。西瓜很冰,黑黑的瓜子讓我想起螞蟻。
「他對我說他家裡有很多。」她加了一句,好像在辯解什麼,但是她並沒有看著我。在女貞樹叢的另一邊,卡洛斯叔叔更加大聲地叫我,我扔掉莉拉給我的鍬,轉身走向鐵絲網,雖然莉拉正在叫我,對我說她的花園裡又冒煙了。我跳過鐵絲網。透過女貞樹叢,我從家裡看著莉拉,她在哭,手裡還拿著那本書,那根羽毛從裏面露出了一點點。我看見煙現在就從茉莉花旁邊冒出來,毒藥全都跟根莖混成一氣。我走到機器旁,趁著卡洛斯叔叔又在跟內格利姐妹說話,打開毒藥罐,往機器里倒上滿滿的兩勺、三勺,然後將小門關上。這樣,毒煙會徹底地熏遍螞蟻洞,殺掉所有的螞蟻,家裡的花園中一隻活口都不留。
出門前,他與有德國口音的前台職員聊了聊。他一面打聽著公交車線路和街道名稱,一邊心不在焉地看著寬敞的大堂。大堂盡頭就是他和那位單身女士的房間。在這兩扇房門之間,有一尊《米羅的維納斯》的仿作,仿得很糟糕。側面牆上還開有一扇門通向外面,門口照例擺著沙發椅,放著雜誌。當職員和佩特隆不說話時,賓館中的寂靜彷彿凝結成形,灰燼般落在傢具和瓷磚上。電梯的聲響彷彿轟鳴,報紙翻頁或划火柴的聲音也似乎震耳欲聾。
「您能想象大師會怎麼指揮這曲子嗎?」
「我大概做夢來著。」他說,心裏因為必須這麼解釋——或者作出其他任何解釋——而覺得難受。
我們選了在花園盡頭、靠近雞舍的地方開動機器,因為,螞蟻似乎都躲在那塊地方,對苗圃大加破壞。我們剛把噴嘴放進最大的螞蟻洞里,就開始到處冒煙,連雞舍地板的磚縫裡都是。我在各處都堵上泥。我喜歡往上抹泥,再用手拍實,直到煙不再往外冒。卡洛斯叔叔把身子探過內格利家的鐵絲網,問俏拉她家的花園有沒有冒煙,因為她比較有腦子。加菲拉咋咋呼呼地到處查看,因為她們都很尊敬卡洛斯叔叔,但是,她們那邊並沒有冒煙。我倒是聽見莉拉正在叫我,我跑向女貞樹叢,看見她穿著那件我最喜歡的橘色圓點的衣服,膝蓋上纏著繃帶。她叫喊著對我說她的花園裡冒煙了,就是那個專屬於她的花園。我拿起一盆泥跳過鐵絲網,而莉拉還在傷心地對我說,她去看她的花園時聽見我們正在跟內格利姐妹說話,然後煙就在我們種下的茉莉花旁邊冒出來了。我跪在地上,傾盡全力地抹上泥。茉莉花才剛剛移植過來,現在卻離毒藥這麼近,這是很危險的,雖然使用手冊上說不會有事。我想著是不是可以在離這塊地幾米的地方截斷蟻道,但是,首先,我還是抹上泥,儘力將洞口堵嚴實。莉拉已經拿著一本書坐在蔭處,看著我忙活。我九_九_藏_書喜歡她看著我,我抹上了很多泥,那邊肯定不會再冒煙了。然後,我走過去問她哪裡有鍬可以試著把蟻道截斷,免得它把劇毒傳到茉莉花那裡。莉拉起身去找鍬。她找了很久,所以我就看了看她的書,那是一本帶插圖的故事書。我驚訝地看見莉拉的書里也有一根漂亮的孔雀毛,她可從沒說起過。卡洛斯叔叔在叫我去堵其他的洞,但是我卻看著那根羽毛。那不可能是雨果的那根,但是它看起來一模一樣,就像是出自同一隻孔雀:綠色的羽毛,有藍紫色的翎眼和金色的斑點。當莉拉拿著鍬過來時,我問她羽毛是哪裡來的,我想著要告訴她雨果有一根一模一樣的。她滿臉通紅,回答說是雨果在告別時送給她的,我卻幾乎沒注意到她都說了些什麼。
他點燃一根香煙,心想自己是不是應該在牆上輕輕敲幾下,讓那女人哄那孩子安靜下來。但一想到他們兩個,想到那女人和孩子,他發現自己並不是真的相信他們倆的存在,他發現自己很荒唐地相信經理並沒有騙他。現在,那女人的聲音傳過來,她的撫慰焦急殷切,雖然也是那麼小心翼翼,徹底蓋住了小孩的聲音。女人正在哄著那孩子、安撫著他。佩特隆想象她坐在床尾,搖著孩子的搖籃或是把他抱在懷中。但是,他怎麼也想象不出那孩子的模樣,酒店經理的話好像比他正親耳聽見的情況更加真切。慢慢地,隨著時間的推移,那微弱的嗚咽聲在輕聲撫慰中時高時低,佩特隆開始懷疑這一切都是一齣戲,一場毫無道理的、可怕的、荒唐的遊戲。他想起那些關於沒有孩子的女人的老故事,她們虔誠而狂熱地偷偷收藏各種玩偶,她們私底下幻想自己做了母親,這比寵貓貓狗狗、寵子侄晚輩要糟糕一千倍。那女人正在模仿著她那求而不得的孩子的哭聲,撫慰著用雙臂虛抱住的一團空氣,也許她的臉上滿是淚水,因為她的哭泣已假戲真做,透出她那俗氣的苦痛:在賓館房間里的孤單寂寞中,在這無人理會的黎明時分,她哭得肆無忌憚。
過了一會兒,我就厭煩了一個人待著研究番茄上的蟲子。我會去白色大門那邊,先助跑,像「水牛比爾」一樣狂奔,然後,跑到萵苣地旁時就乾淨利落地一躍而過,連邊上的雀稗都不會碰到。我和雨果常常用黛安娜牌氣槍打靶,或是在鞦韆上玩。我妹妹和莉拉有時洗完澡也會穿著乾淨衣服來鞦韆這兒坐坐。雨果和我也會去洗澡,最後,我們大家會一起到小徑上溜達,或者我妹妹會在廳里彈鋼琴,我們就坐在欄杆上,看著人們下班回家。我們會一直等到卡洛斯叔叔回來,然後向他問好,再順便看看他有沒有帶回個系著粉紅細繩的包裹或是《比利肯》雜誌。就在那幾天,莉拉跑向門口時被一塊石板絆到,碰傷了膝蓋。可憐的莉拉,她不想哭,但是眼淚卻一直流。我想到莉拉的母親,她那麼凶,要是看見莉拉受了傷,肯定會說她是瘋丫頭,亂罵一通。雨果和我手搭手抬起莉拉,抬著她從白門那邊走,我妹妹偷偷去找了塊碎布和酒精。雨果想充紳士,而我妹妹想跟雨果在一起,也很殷勤,但是,我把他們通通推走,對莉拉說只要忍一秒鐘,還說如果她願意可以把眼睛閉上。但是她不願意,當我給她搽酒精時,她一直盯著雨果,就像在向他證明她有多勇敢似的。我用力吹了吹她的傷口,繃帶把傷口綁得很好,也不疼。
其實,我很喜歡大師,他給我們的城市帶來了好音樂。我們這座城市沒有藝術,遠離中心,十年前,也就曉得有《茶花女》和《〈瓜拉尼人〉序幕》。大師受一位果敢的企業家僱用來到這座城市,組建起了這個堪稱一流的樂團。慢慢地,他向我們推出勃拉姆斯、馬勒、印象派作曲家、施特勞斯和穆索爾斯基。一開始,老觀眾們對他頗有微詞,因此,大師不得不收斂鋒芒,在演出中放了很多「歌劇選段」;然後,觀眾們開始為他向我們展現的強勁堅定的貝多芬而鼓掌歡迎;最後,他給什麼,人們都會叫好,只因為看見了他。就比如說現在,他的入場掀起了一股非同一般的熱情。不過,演出季才開始,人們的雙手還沒進入審美疲勞,他們很樂意鼓掌,而且,大家都熱愛大師。大師正在鞠躬,舉止生硬,不怎麼熱情,然後,他帶著他那種梟雄般的氣度轉向樂手們。我左邊坐著赫納坦夫人,我跟她不熟,但她是公認的音樂迷。她臉紅彤彤地對我說:
「它一定會很動聽的。」我順著她的思緒之潮說道。
塞萬提斯賓館讓佩特隆喜歡的理由也許正是其他人討厭它的原因。那是一家陰暗、寧靜、幾乎沒什麼人的賓館。當佩特隆乘著輪船過河時,當時認識的一個人向他推薦了這家賓館,說它就在蒙得維的亞的中心地區。佩特隆要了二樓的一個房間,帶衛生間,正對著大堂。從門房的鑰匙板上,他看得出賓館里沒住什麼人。每把鑰匙都跟一個沉甸甸的銅盤串在一起,盤上有房間號,這是管理部門為了不讓客人把鑰匙忘在口袋裡而想出的小花招。
「要熏到每個螞蟻洞得多長時間?」媽媽問。
我覺得那倒像是一部電影的名字。我閉上眼睛,也許,在那一刻,我在試圖模仿那個瞎子,他是我身邊這一堆黏糊糊、軟綿綿的蠢物中唯一有靈性的個體。當我已能看見綠色微光像燕子一樣掠過我的眼皮時,《第五交響曲》的第一段就像一把掘土鍬一樣砸到了我頭上,讓我不得不睜開眼睛。大師神情優雅,目光銳利,幾乎稱得上英俊。他讓樂團全力奏鳴,樂音騰空而來。掌聲之後,觀眾剎那間陷入一片沉寂。我簡直確信大師早在人們向他致意時就開始發動這趟音樂航班了。第一樂章在我們頭頂飛過,挑起火熱的記憶,再現其中深意,奏出朗朗上口的旋律。第二樂章,指揮得精彩萬分,在音樂廳里迴響。音樂廳里的空氣彷彿已被點燃,但那是一團無形的冰火,從內而外燃燒著。第一聲尖叫響起時,幾乎沒人聽到,因為那是一聲短促的悶哼,但是那女孩就坐在我前面,她的抽搐還是嚇了我一跳。就在這時,在一片管弦和鳴聲中,我聽到了她尖叫。一聲短促而沙啞的尖叫,彷彿愛意迸發或癔症發作。她的頭向後仰倒,靠在皇冠劇院那彷彿獨角獸青銅器般的池座座位上。同時,她的雙腳發瘋似的跺著地板,她身邊的人則緊緊抓住她的雙臂。從上面,從上層樓座的第一排,我聽到另一聲尖叫、另一下跺腳聲。大師結束了第二樂章,直接開始了第三章。我問自己,近距離沉浸在樂團高聲演奏中的指揮,能不能聽見觀眾席上這聲尖叫?前排的女孩正漸漸地折起身體,有人(也許是她母親)一直拉著她的胳膊。我本想幫忙的,但是,在演奏會中,多管前排陌生人的閑事可麻煩得很呢。我又想跟赫納坦夫人說說,因為女人都特別適合處理這種突發|情況,但是,她正兩眼緊盯著大師的脊背,陶醉在音樂之中。我覺得她的嘴下面、下巴上有什麼東西閃閃發光。然後,我就突然看不見大師了,因為前排一位穿著無尾禮服的先生挺起了他那胖乎乎的背脊。竟有人在樂章奏到一半時起身,這是很奇怪的,但是,那幾聲尖叫,還有人們毫不理會那歇斯底里的女孩,這些事也很奇怪。有什麼東西像一塊紅色斑漬似的,引得我看向池座的中央,我再次看見了中場休息時跑到指揮台下去鼓掌的那位女士。她慢慢地往前走著,身子筆直,我卻覺得她是彎著腰走的,也許是因為她走路的姿態,那是一種緩步的前進,勾人心魄,好像是要準備起跳似的。她緊盯著大師,有一瞬間,我看見了她眼中激動的神采。有一個男人從座位中走出,開始跟著她走。現在,他們已走到了第五排,又有三個人加入了他們的隊伍。音樂快結束了,大師帶著無比的冷硬甩出最後一段的頭幾個和弦,一聲聲樂音就像雕塑般同時拔地而起,高高的、或雪白或翠綠的柱子,一幢用聲音鑄成的卡納克神廟,那紅衣女子與她的追隨者正一步步走過它的中殿。

我明白他是指兩到三米,因為家裡有這麼多螞蟻洞,這些洞不可能太長。但是,就在這個時候,我們聽見加菲拉開始尖叫,她那聲音在車站都能聽得到。內格利一家人都到了花園,說有一塊萵苣地冒煙了。一開始,我還不願意相信,但他們說的是真的,因為就在這時候,莉拉也隔著女貞樹告訴我說,她家的一棵桃樹旁邊也冒煙了。卡洛斯叔叔想了想,然後走到內格利家的鐵絲網前,請俏拉往冒煙的地方蓋上泥,她比較不會推三阻四。我跳到莉拉家,堵住了那個螞蟻洞。現在,家裡的其他一些地方:雞舍、白色大門後面和側面牆壁下,也冒煙了。媽媽和妹妹幫著蓋上泥。我想著地底下有這麼多煙在尋找出口,而螞蟻就在那煙中像弗洛雷斯的那三個小孩一樣痛苦地扭動,這真是棒透了。
「她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了,現在突然要走。女人從來就摸不清楚。」
我記得,是我妹妹看見卡洛斯叔叔順著羅德里格茲·佩涅街來的。她遠遠看見他坐著車站裡的輕便雙輪馬車,便從旁邊的巷子跑進來,喊著卡洛斯叔叔帶來了那機器。我當時正在挨著莉拉家的女貞樹叢中,隔著鐵絲網跟莉拉說話,跟她講我們下午要試那台機器。莉拉有點感興趣,但興緻不高,因為女孩子都不在乎機器,也不在乎螞蟻。唯一吸引她的就是那機器會噴煙,而這煙會殺死家裡的所有螞蟻。
我在中場休息時拜讀了帕拉辛博士的文章,之前演奏的門德爾松和施特勞斯都為大師博得了喝彩。我一邊在入口大堂中踱步,一邊問了自己一兩次:這次的演奏是否值得觀眾如此痴狂呢?而且,據我所知,這些觀眾並不是十分慷慨的。但是,逢上周年紀念,傻氣也登堂入室了,我猜大師的崇拜者們就是無法抑制自己的激動之情。在吧台,我碰見了埃佩法尼亞博士一家,便跟他們聊了幾分鐘。姑娘們臉紅紅的,都很激動。她們就像咯咯叫的小母雞一樣把我團團圍住(她們讓人想起各種各樣的飛禽),告訴我說門德爾松真是絕了,他的音樂就像天鵝絨般柔美、薄紗般輕盈,浪漫到極致。她們一輩子都聽不厭夜曲,而諧謔曲更是天籟之作。貝芭則更喜歡施特勞斯,因為他很強勁,是個真正的德國式唐璜,他的雙簧管和長號讓她直起雞皮疙瘩——這形容讓我覺得驚人地貼切。埃佩法尼亞博士帶著寬容的微笑聽我們說話。
上床睡覺之前,他一直在盯著衣櫥和那扇門露出的部分看。也許,如果他把自己的兩隻手提箱放到衣櫥上面堵住那扇門,隔壁房間的聲音就會小一些。跟平常一樣,這個時候是聽不到一點聲音的。整個賓館都在沉睡,物件如此,人也如此。但是,心情本就不好的佩特隆卻覺得正好相反,他覺得一切都是醒著的,都在沉默之中警醒著、渴盼著。他心底的焦躁大概也傳染給了這棟房子和房子里的人,它們因此也彷彿在監視著、窺伺著什麼。一堆蠢話。

公園續幕

佩特隆聳了聳肩。他不想多說,反正他只需要在賓館里再過一夜了。
當他經過經理櫃檯時,是十點多。八點過後,他曾經迷迷糊糊地聽見賓館職員和那女人的聲音。有人在隔壁房間里走來走去、搬東西。他看見電梯旁邊有一隻衣箱和兩隻大手提箱。佩特隆覺得,經理似乎手足無措。
「事實上,」我說,「我得先搞搞清楚精靈的聲音是什麼樣的。」
睡覺前,佩特隆把白天用過的文件整理好,然後看了看報紙,但也沒怎麼用心。賓館里的寂靜太過沉重,偶爾一輛順著索利亞納街而下的電車聲響也只不過能將這寂靜暫時打破,再任它變本加厲、捲土重來。他並不焦躁,只是有些不耐煩,便把報紙往垃圾簍里一扔,一邊心不在焉地照著衣櫥上的鏡子,一邊脫衣服。衣櫥已經很舊了,背後隱著一扇通向隔壁房間的門。佩特隆第一次查看這房間時竟然沒注意到這扇門,現在才驚訝地發現它。他先前以為這棟樓就是建來當賓館的,但是,現在他發現這棟樓和許多中檔賓館一樣,是舊辦公樓或住宅樓改成的。仔細一想,他這一生住過的幾乎所有賓館中——他可住過不少賓館——房間里總會有一扇封死的門九*九*藏*書,有時候一眼就看得見,但通常都有一個衣櫃、一張桌子或是一個衣帽架擋在前面,就像現在的這間一樣,可以掩人耳目,含羞帶愧地想遮掩住這扇門的存在,就像一個女人用手擋在小腹或乳|房前,就以為遮了羞。但是,無論如何,門就在那裡,從衣櫥頂冒出了頭。曾經有人從門裡進出過,有人敲過它、虛掩過它,賦予它生命力,這種生命力仍蘊藏在它與牆壁大不相同的木材中。佩特隆猜想,門的另一邊大概也立著個衣櫃,而房裡的女士可能也對這門有著同樣的看法。
「雨果是明天走嗎?」她問我,我說是的,因為他得回布宜諾斯艾利斯繼續準備一年級入學試。我對莉拉說,我給她帶了一樣東西來,她問我是什麼,我隔著女貞樹把我的茉莉給她看,對她說我把花送給她,如果她願意的話,我可以幫她建一個她自己的花園。莉拉說茉莉花很美,她徵得了她母親的同意,我便跳過女貞樹幫她栽花。我們選了一小塊地,拔掉了地里幾株半枯的菊花,然後我開始鏟土,讓那塊地大變樣。然後,莉拉告訴我她希望茉莉種在哪裡,就在正中央。我把花栽上,我們用噴壺澆上水,花園看上去很不錯。現在,我必須搞到一點兒雀稗,但是這不用急。莉拉很高興,她的傷一點都不疼了。真希望雨果和我妹妹能立刻看看我們做的這一切。我正要去找他們,媽媽叫我去喝牛奶咖啡。內格利姐妹在花園裡吵架,加菲拉像往常一樣在尖叫。我不知道在一個這麼美妙的早晨她們怎麼能吵得起來的。
夜總會悶得要死,做東的兩個人也顯得不怎麼來勁,所以,佩特隆很輕易地借口白天太累,便被送回了賓館。他們約好第二天下午簽合同,生意實際上已經談成了。
「不管怎麼樣,您現在會過得更舒心了。」經理看著那些箱子說道,「那位女士中午就要離開我們這裏了。」
在花園和果樹的一片綠蔭中,那機器更顯得一身漆黑,看起來就更大了。卡洛斯叔叔把炭火倒入機器里。在機器加熱的同時,卡洛斯叔叔選了一個螞蟻洞,把管子的噴嘴對準了它。我在周圍抹上泥並踩了踩,但沒有很用力,就像手冊上說的一樣,不能讓蟻道倒塌。然後,叔叔打開灌藥用的小門,並取來了藥罐和勺子。毒藥是紫色的,很漂亮。要放上一大勺,然後立刻關上小門。我們剛關上門,就聽見一聲像是牲口打響鼻的聲音,機器開始工作了。真是絕了,噴嘴四周都溢出一股白煙,必須再抹些泥,然後用手拍實。「螞蟻會全死光。」叔叔說,他很滿意機器的運轉情況。我站在他身邊,手上、胳膊上全是泥,一直到胳膊肘。顯然,這是個男人才能幹的活兒。
莉拉走後,我就開始覺得無聊了,因為雨果和我妹妹談起了國內的探戈樂隊。雨果在某家影院里見到過德卡羅,他還會用口哨吹出探戈曲子,讓妹妹用鋼琴彈出來。我到自己房間里去找集郵冊,一直在想著莉拉的母親會罵她,也許她正在哭,也許她的傷口感染了,這是常有的事。莉拉麵對酒精時那麼勇敢,真是不可思議,而她盯著雨果,既不哭泣也不低頭,那樣子也讓人驚訝。
堂佩雷斯遞給我一份印在銅版紙上的節目單,然後將我引到座位上。第九排,稍稍偏右:完美的聲學平衡。我對皇冠劇院很熟悉,知道它像歇斯底里的女人一樣難以捉摸。我總是建議我的朋友們千萬別要第十三排,因為那裡彷彿有某種氣流旋渦,樂音傳不進去;左邊的上層樓座也不行,因為從那裡聽來,就像在佛羅倫薩市立劇院里一樣,有些樂器似乎會脫離樂團,在空氣中浮遊,比如說,一支笛子會在離人三米的地方吹響,而其他樂器卻還是規規矩矩地待在台上,這很奇妙,但讓人很不舒服。
「你最好立刻回家去。」我妹妹對她說,「這樣你媽媽就不會發飆。」
冷天總是特別麻煩。在夏天,世界觸手可及,人也親密直接。但是現在,六點半了,他老婆在一家店裡等著他去挑選一份結婚禮物,時間已晚了,他卻發現天涼下來,應該穿上那件藍色的套頭衫,或者隨便什麼能跟灰色外套配的衣服。秋天就是將套頭衫穿穿脫脫,把自己裹嚴實,與人相互隔離、彼此疏遠。他一邊不怎麼起勁地吹著一首探戈曲,一邊從打開的窗邊走開,在衣櫥里找套頭衫,然後在鏡子前開始穿上它。這並不容易,也許是因為襯衫跟套頭衫的羊毛吸住了,要將胳膊伸進去確實費力。他慢慢地將手往前伸,終於從藍色羊毛衫的袖口處冒出了一根手指頭,在傍晚的光線下,那手指頭似乎有點皺巴巴的,向里彎著,尖尖的指甲還是黑的。他一把將套頭衫的袖子扯下,倍感陌生地看看自己的手。但是這會兒,手已在套頭衫外面,就看得出那還是他原來的手。他任胳膊無力地垂下,手也滑落。他想著,也許最好把另一隻胳膊伸進另一隻袖子,看看這樣是不是更容易。但似乎並不是這樣。套頭衫的毛線再次貼上襯衫的布料時,由於不習慣從另一隻袖子開始穿,這個動作甚至變得更加困難了。為了提提勁兒,他又吹起了口哨;但是,他感覺到自己的手幾乎沒怎麼往前,如果沒有其他法子,他是永遠沒法把手伸出去的。也許最好三管齊下:低下頭套進套頭衫的領口,同時把還在外面的手伸進另一隻袖子將它順直,再同時將雙手和腦袋從袖子和領子里往外鑽。在突然籠罩而來的藍色暗影下,繼續吹口哨似乎挺荒唐的。他開始覺得臉上好像熱乎乎的,雖然他的一部分腦袋應該已經露出來了,但是,額頭和整個臉還被矇著。兩隻手大概也才剛伸到袖子的一半。他再用力,也無法多伸出去半分。現在,他想到,他第二次埋頭苦鑽時那種帶點輕蔑的憤怒也許讓他犯了個錯,他蠢得把頭伸進了一隻袖子里,卻把一隻手伸進了套頭衫的領口。但如果是這樣,他的手肯定能很容易地伸出來呀;可現在,雖然他用儘力氣,卻沒能將任何一隻手伸出去。倒是他的腦袋似乎正要掙出生天,因為藍色的毛線現在正箍著他的鼻子和嘴巴,緊得簡直讓人惱火。他完全沒想到這竟會讓他這麼喘不過氣來,逼得他必須深呼吸。箍在嘴上的毛線漸漸潤濕,它也許會掉色,會給他的臉洇上藍色。幸好,就在這個時候,他的右手探了出去,探到了外面寒冷的空氣。至少,已經有一隻手在外面了,雖然另一隻仍然困在袖管里。也許他的右手確實伸進了套頭衫的領口,所以,他以為是領口的東西才會把他的臉箍得這麼緊,讓他越來越喘不過氣,而手卻輕易地伸了出去。不管怎樣,要搞清楚,他唯一能做的就只有繼續努力往外鑽,繼續深深吸氣再慢慢呼氣。這其實很荒唐,因為並沒有什麼東西不讓他好好呼吸,只不過是他吞進去的空氣混著套頭衫袖口或領口的羊毛絮。而且,還有套頭衫的味道,羊毛線那種藍色的氣息。現在,他呼出的濕氣越來越滲進毛線中,毛線的這股藍意應該正漸漸洇上他的臉龐。他看不見東西,因為如果他睜開雙眼,眼睫毛就會紮上毛線,很疼。但是他肯定,藍色正在包圍他濕乎乎的嘴和鼻孔,攻佔他的面頰,而這一切都讓他漸漸焦躁起來。他只希望能一下子把套頭衫穿上,更別提時間應該已經晚了,他老婆大概已在店門口等得不耐煩了。他心想,把精神集中在右手上才是上上策呀,因為那隻已在套頭衫外面的手接觸到了房間里的寒冷空氣,它就像在說,已經勝利在望了;而且,右手還可以幫他,它可以從背後往上抬,拉住套頭衫的下擺,做出用力往下拉這個能幫著穿上任何套頭衫的經典動作。但糟糕的是,雖然手在摸著脊背尋找羊毛衫的下擺,這衣服卻好像完全纏在了脖子附近似的。手唯一能碰到的只有越來越皺巴的襯衣,襯衣的一部分甚至已經被拉出了褲子。把手移過來扯套頭衫的前襟也沒什麼用,因為他在胸前除了襯衣什麼也感覺不到,套頭衫應該才剛剛過了肩膀,也許它就緊繃繃地纏在那裡,就好像他的肩膀對套頭衫來說太寬了似的。這完全證明他確實穿錯了,錯把一隻手塞進了領子、另一隻伸進了袖子,而領子到一隻袖子的距離正好只有一隻袖子到另一隻袖子距離的一半。這就解釋了為什麼他的頭會微微偏向左邊,就是手還困在袖子里的那一邊,如果那真是只袖子的話;這也解釋了為什麼已經伸出去的右手能夠在空中活動自如,雖然它無法把似乎仍然纏在身體上部的套頭衫拉下來。他諷刺地想著,要是近旁有把椅子,他還可以休息一下、順順氣,再將套頭衫完全穿好,可惜,在轉了這麼多圈以後,他都已經辨不清方向了。穿衣服這個動作總會引人來上這麼一段「韻律體操」,還隱隱帶著點舞步的意味。但誰都不能怪他呀,因為這可是出於一種實際的目的,而不是因為他沒事就愛手舞足蹈。其實,他既然沒能把套頭衫穿上,那麼,脫下重來一遍,確保每隻手都正確地伸進袖子里、頭伸進領子里才是真正的解決方法。但是他的右手還在胡亂地擺來盪去,就好像在說事情都這樣了才放棄太荒唐了。有一刻,這隻手竟順從地舉到了腦袋的高度,向上拉套頭衫,但是,他沒能及時意識到,套頭衫已經因為呼吸間滲透進藍色毛線中的黏濕氣息而緊貼在他的臉上。因此,當手往上拉時,他疼得就好像耳朵要被撕裂、睫毛要被扒掉似的。那麼,就慢一點;用還塞在左邊袖子里的手,如果那真是只袖子而非領子的話;還得用右手幫幫左手,要麼再往袖子里伸,要麼退出、掙脫出來。不過,他簡直沒辦法協調兩隻手的活動:左手像一隻困在籠子里的老鼠,而另外一隻老鼠想從外面幫助它逃跑;但也可能,籠外的老鼠並不是想幫忙,而是在咬它,因為他被困住的那隻手猛地一疼,而同時,另一隻手狠狠掐住了大概是左手的這個部位。他的手覺得好疼,疼得放棄了脫套頭衫的舉動。他寧願再試最後一次把腦袋脫出領口、把左邊的老鼠拽出籠子。他全身都使上了勁兒,往前一晃,再往後一擺,在房間中央轉著圈兒,如果他確實在房間中央的話——他這會兒倒想起來,窗戶是開著的,盲目地繼續轉圈很危險。他想停下來,但他的右手還在來回擺盪,沒有去拉套頭衫,他的左手也越來越疼,好像手指被咬了或是燙了似的。不過,那隻左手還是聽從他的意志的。他一點點將受傷的手指握緊,終於隔著袖子抓到了還纏在肩膀上的套頭衫衣擺。他往下扯,卻幾乎用不上力,他的左手太疼了,需要右手來幫幫忙,而不是毫無益處地順著雙腿溜上溜下,也不是掐他的大腿,就像它現在正在做的一樣,隔著衣服用指甲對他的大腿又撓又掐,而他卻無力阻止,因為他所有的心力都耗在左手上了。也許他已經跪倒在地,他覺得自己好像掛在左手上似的。左手又扯了一下套頭衫,突然,他的眉毛和額頭一涼,眼睛也是。他荒謬地不想睜開雙眼,但是他知道他已經出來了,這種沁涼的質感、這般醉人的妙物就是自由的空氣。他不想睜開雙眼,他等著,一秒、兩秒,任自己享受一段涼沁沁的、不一樣的時光,套頭衫外的時光。他雙膝跪地,這麼待著就很美妙啦。然後,他慢慢地、滿懷感恩地微微睜開雙眼,他的眼睛已不再沾著衣服內里毛線上的藍色口水。他微微睜開雙眼,看見五片黑色的指甲正懸在空中直指他的眼睛,指甲在空中顫動,眼看就要向他的眼睛襲來。但他還來得及垂下眼皮,往後一倒,用左手護住自己。只有左手才會聽他使喚,只有左手才能從袖子裏面護住他,把套頭衫的領子往上拎,讓藍色的口水再次淹沒他的臉龐。與此同時,他直起身子逃向另一邊,逃向一個沒有手、沒有套頭衫的地方,那裡只有呼呼作響的風包圍著他、陪伴著他、愛撫著他,還有十二層樓。
星期天,我一起床就聽見媽媽在隔著鐵絲網跟內格利先生說話。我走過去道早安,內格利先生正跟媽媽說,我們試機器那天冒過煙的萵苣地里,萵苣全都在發蔫。媽媽對他說這很奇怪,因為機器的說明書里說那煙對植物是無害的。內格利先生回答道,說明書是不能信的,就跟藥物一樣,你看說明書里寫它包治百病,最後倒可能叫你一命嗚呼。媽媽說,也許是內格利姐妹中的哪一個不小心把肥皂水倒在了地里(但是,我覺得媽媽想說她們是故意的,她們就是那麼調皮、那麼愛惹事)。內格利先生則說,他得查一查,但是,說真的,如果那機器會殺死植物,這樣折騰就得不償失了。媽媽說,她可不能拿幾根要死不活的萵苣跟花園裡的蟻災來相提並論,她還說我們下午就要再開機,如果他們看見有煙,就通知我們去堵住螞蟻洞,這樣,他們就不用麻煩了。這時,奶奶叫我去喝咖啡,我不知道他們還說了些什麼,但是我很激動地想著我們又要跟螞蟻開戰了,我整個上午都在讀萊佛士的故事,雖然我並不像喜歡「水牛比爾」和其他許多小說一樣喜歡它。
「真是太難以形容了。」她嘟囔著,將一張梨花帶雨的臉轉向我,「難以形容得不可思議。」
星期六下午,雨果得回布宜諾斯艾利斯了,雖然如此,我還是很高興的,因為卡洛斯叔叔不想在這一天開滅蟻器,他要等到星期天。最好是只有他跟我在,不然,一不走運,雨果可能會中毒或發生什麼其他事。那天九*九*藏*書下午,我有一點點想他,因為我已經習慣了他待在我房間里,他知道那麼多故事和奇聞。但是,我妹妹更難過,她像夢遊似的在家裡到處走。媽媽問她怎麼了,她回答說沒事,但是她的表情讓媽媽看了她好一會兒,最後還邊走邊說有些小女孩自以為是個大姑娘了,雖然她們連自個兒擤鼻涕都不會。我覺得我妹妹表現得像個笨蛋,尤其是當我看見她用彩色粉筆在院子里的黑板上寫下雨果的名字的時候。她寫上,擦掉,再寫上,每次都用不同顏色、不同字體,還一邊斜眼睨著我。然後,她畫了一顆插著箭的心,我就走開了,因為我不想扇她幾耳光,也不想告訴媽媽。更糟糕的是,那天下午,莉拉很早就回了家,她說因為傷口的緣故她母親不讓她多待。雨果對她說,五點的時候,會有人從布宜諾斯艾利斯來接他,她為什麼不等到他離開的時候再走呢,但是莉拉說不行,便跑開了,招呼都沒打。因此,當有人來接雨果時,雨果必須去向莉拉和她母親告別,然後,他向我們告別,他走時非常高興,說他下個周末會再來。那天晚上,我待在自己的房間里,覺得有點孤單,但是,另一方面,我感到所有的東西又都是我一個人的了,而且我高興什麼時候關燈都行,這也挺好。
「是的。」我說,如往常一般隨和。
「這節目單里的全是大師級作品,每一部都是熱心觀眾來信要求的。您難道不知道今晚是大師與音樂結緣二十五周年紀念?也不知道樂團在慶祝成立五周年?您看看節目單的背面,有帕拉辛博士寫的一篇文章,動人極了。」
「別這麼蠢。」卡略漲紅著臉說,我發現他說這話時是真的怒氣沖沖。「你怎麼會感覺不到呢?大師很棒,嘿,他從沒指揮得這麼好過。真不敢相信你會這麼不開竅。」
聽到我妹妹的喊聲,我就跟莉拉說我得去幫忙卸機器了。我像坐牛一樣怒吼著沿巷子跑去。跑步的姿勢是我那時候自創的,不彎膝蓋,就像踢球一樣。這樣很省力,好像在飛,雖然還不像我那時候常做的那個飛翔的夢。在夢裡,我從地上抬起雙腳,微微動動腰,便能在離地面二十厘米處飛行,真是妙不可言。我飛過長街,有時候高一點,有時候則貼著地面。我無比清楚地感覺到自己是醒著的,而那個夢壞就壞在,我總是夢見自己是醒著的,夢見自己是真的在飛,夢見以前是做夢但這一次是真的。從那樣的夢裡醒來,就像摔回了地上。無論是走是跑,我的腳步都那麼沉,我每一次起跳,都以墜落告終,真讓人傷心。唯一跟夢境有點相像的就是我自創的這種跑步姿勢,再穿上凱茲冠軍系列橡膠包頭帆布鞋,就有點兒做夢時的感覺了,當然,跟真正在夢裡還是沒法兒比的。
媽媽和奶奶已經在門口跟卡洛斯叔叔和車夫說著話了。我慢慢地走過去,因為有時候我喜歡讓人等我。我跟妹妹看著那個用麻繩綁著、用牛皮紙包著的東西,車夫和卡洛斯叔叔正把它卸到小路上。我一開始以為那是機器的一部分,但我馬上就發現,那就是整台機器。它看起來那麼小,我的心一下子跌到谷底。但把機器搬進來時,感覺就好了些:幫卡洛斯叔叔的時候,我發現這機器很重,所以我對它又有了信心。我親手拆掉了細繩和紙。因為媽媽和卡洛斯叔叔得打開一個小包裹,裏面裝著毒藥罐。早就有人跟我們說過那個是不可以碰的,已經有不少人就因為碰了那藥罐而痛苦慘死。我妹妹退到了一個角落裡,因為她對這一切已經不感興趣了,也有一點點是因為害怕。但是我看看媽媽,我們倆笑了起來。那些話都是說給我妹妹聽的,我可是有權使用那台裝著毒藥的機器的。
是的,好像就是這樣,你好像是走了。你說著不知道什麼東西,說你要去跳塞納河,就是那一類的話,那種夜半時的囈語,滲進被單,黏在嘴裏,幾乎總在黑暗中響起,或者伴著手或腳的動作,掠過這個勉強聽著你說話的男人的身體。是的,當你說這樣的話時,我已經有好長時間不怎麼聽了。那些話從我緊閉的雙眼的另一邊傳來,從我轉頭再次沉入的夢鄉中傳來。那麼,好,我可不在乎你是走了、是淹死了,還是依然在碼頭上遊盪,望著水流。再說,這也不是真的,因為你就睡在這裏,氣息不穩地呼吸著。如果是這樣,那麼當你在夜裡的某個時刻、在我沉入夢鄉之前離開時,你並沒有真的走,但你確實離開過呀,還說了句什麼,說你要淹死在塞納河中。也許你害怕了,退縮了,然後你就突然出現在那裡,幾乎要觸碰到我。你像波浪般擺動著,就好像有什麼東西在你的夢裡輕柔地波動,你好像真的夢見自己出了門,夢見你最終還是到了碼頭上、跳進了水中。就這樣,帶著一張浸透了愚蠢淚水的臉,你再次睡去,直到上午十一點,報紙送到,帶來有關那些真正的溺死者的消息。
在樂團發出的兩聲銳響中,我又聽到了一聲尖叫,但是,這一次,喊聲來自右邊的一間包廂。隨之而來的是起頭的幾下掌聲,它已再也無法自抑,蓋過了樂音,彷彿在雄渾、陽剛的樂團與婉轉承歡的音樂廳之間持續不斷的激|情喘息中,音樂廳已不再願意等著樂團享受,轉而陶醉於自身的歡愉,她呻|吟著、扭動著,因無法承受的快|感而尖叫。我無法在自己座位上移動,只感覺到在我身後似乎起了陣陣騷動,感覺到有人正與池座中央的紅衣女子及其追隨者平行前進著。紅衣女子一行已經到了指揮台下,就在這時,大師把指揮棒插入了最後一道音樂之牆,像鬥牛士將整把劍刺進公牛的身體。然後他筋疲力盡地向前彎腰,就好像顫動的空氣已用最後一頂將他抵住。當他直起身來的時候,整個音樂廳的人都已起立,我也一樣。整個空間就像是一塊被如林的尖利長矛瞬間捅碎的玻璃,掌聲、尖叫聲混成了一體,粗野異常,溢滿了音樂廳,但同時又透著些許恢宏,就像狂奔的公牛群或者類似的東西。觀眾從四面八方彙集到池座區,我毫不驚訝地看見兩個男人從樓上包廂跳到地上。赫納坦夫人在尖叫,就像被踩了一腳的老鼠。她已經從座位上挪了出來,正大張著嘴、將雙臂伸向舞台,嚷叫出她的激動之情。到那一刻為止,大師一直都是背對著大廳的,幾乎不屑一顧,只是看著他的樂手們,也許還帶著讚許吧。但現在,他慢慢地轉過身來,低下頭第一次致意。他的臉很蒼白,好像累壞了似的。我心想(面對著周遭這一片群魔亂舞、光怪陸離,我正百感交集、千頭萬緒),他可能要暈倒了。他第二次致意,然後看向右邊,那裡有一個穿無尾禮服的金髮男子剛剛跳上舞台,他後面還跟著另外兩個人。我覺得大師好像作勢要走下指揮台,但是我隨後發現他的那個動作有點像是一陣痙攣,就像他想甩脫什麼似的。紅衣女子的雙手攥住他的右腳踝,臉抬向大師。她在尖叫,至少我看見她大張著嘴,我估計她在尖叫,就和其他人一樣,也許我也一樣。大師垂下指揮棒,用力地掙脫,他在說著什麼,但是聽不清楚。那女子的一位追隨者已經抱住了大師的另一條小腿,大師轉向他的樂團,好像在尋求幫助。樂手們都站在那裡,站在一片東倒西歪的樂器中,站在舞台耀眼的燈光下。池座中的男男女女都從舞台兩邊爬上來,樂譜架隨之如麥浪般倒下,再分不清誰是樂手而誰不是。因此,大師看到一個男人爬到指揮台後時,立刻抓住他,讓他幫自己擺脫紅衣女子和她的追隨者,他們的雙手已經爬滿了他的雙腿。就在這時,他發現那個男人並不是他的樂手之一,便想推開他,但是這人卻抱住了他的腰。我看見紅衣女子張開雙臂,像是在祈求著什麼。大師的身影已經消失在圍繞著他、簇擁著他的人流之中。到這一刻為止,我一直帶著一種又驚恐又好笑的心情看著這一切,我對現在的情況是徹底找不著北了。但是,就在這一刻,我右邊一聲極尖利的叫聲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看見那個瞎子已經站起身來,正把雙臂舞得像風車,呼喚著、懇求著、哀求著什麼。這太過分了,我再也看不下去了,我覺得自己也是這情緒大決堤中的一分子,便也跑向了舞台,從邊上跳了上去。就在這時,一群人正如痴如狂地圍著小提琴手們,搶過他們的樂器(可以聽見樂器就像巨大的棕色蟑螂一樣咯吱作響、被踩爆的聲音),開始把他們從舞台上拖向池座區,那裡有其他人在等著擁抱樂手、再將他們淹沒在混亂的人流中。這很有意思,但是我一點也不願意投入這樣的激|情表達,我只想待在一旁,看著發生的一切,因為我已經被這場前所未有的獻禮行動震住了。不過,我還有足夠的理智來問自己,樂手們為什麼沒有掀開橫幕飛快地逃開,但我立刻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為觀眾已經成群結隊地堵住舞台的兩翼,形成了一道移動的包圍圈,他們踩過樂器、踢飛樂譜架,不斷地前進,一邊鼓掌一邊叫嚷,那巨大的喧嘩聲震耳欲聾。我看見一個胖子向我跑來,手裡拿著他的單簧管。我有點想等他過來時把他拽住或者絆倒,讓觀眾能夠抓住他。我還沒決定好,一個臉色發黃、低領口上成堆珍珠亂顫的夫人經過我身邊,怨恨而憤懣地看了我一眼。她抓住了那個單簧管手,他低低地叫著,試圖護住他的樂器。兩個男人合力搶過他的樂器,樂手不得不被帶到池座區的一邊,那裡已亂到了極點。
賓館大堂安靜極了,佩特隆不自覺地踮起了腳尖走路。床邊放著一份晚報,還有一封從布宜諾斯艾利斯來的信。他認出是他妻子的字跡。
一開始,他並沒怎麼在意。他的第一反應是放下心來:這麼說,前一天晚上確實有個孩子讓他沒休息好。一切都解釋清楚了,這就更容易睡得著覺了。但之後,他轉念一想,便從床上慢慢地坐起來,摸黑聽著。他沒聽錯,哭聲是從隔壁房間里傳來的。透過暗門,可以聽得見那聲音,聽得出是從那房間里床尾所在的位置發出的。但是,隔壁房間不可能有個小孩兒呀,經理說得清清楚楚,那位女士是一個人住的,她幾乎整天都在上班。佩特隆驀地想到,也許她這天晚上是在照顧某個親戚或朋友的孩子,但他隨即想到了前一天晚上。現在,他很肯定他先前聽到的就是這樣的哭聲,因為這哭聲與眾不同,倒像是一連串長短不一的輕輕呻|吟和哽咽的輕嗝,再跟著一聲抽泣,聲音一直斷斷續續的、低低的,就好像孩子正生著病似的。這應該是個幾個月大的嬰兒,雖然他哭起來不像新生兒一樣刺耳,也沒有突然發出咯咯聲或是噎住。佩特隆想象著那嬰兒——是個男孩吧,但他也不知道為什麼這麼想——很虛弱,生著病,臉頰消瘦,動作無力。那小東西在晚上呻|吟著,靦腆地哭著,沒有鬧出大動靜。如果沒有那扇暗門,哭聲也許都穿不透厚實的牆壁,誰也不會知道隔壁房間里有個小孩在哭。
第二天上午,佩特隆一邊吃著早飯、抽著香煙,一邊想著這事兒。睡不好覺對他白天的工作可沒好處。他已經在深夜被吵醒了兩次。兩次都是因為那哭聲,而第二次更糟,因為除了哭聲,還能聽見那女人試圖安撫孩子的聲音。她的聲音很低,但是其中有種渴切的腔調,聽起來有點像在做戲,那低語聲強有力地穿門而過,彷彿聲聲尖叫。孩子有時候會被這種哄弄、呵求安撫下去,但是不久就會再次發出斷斷續續的輕聲呻|吟和無法撫慰的悲咽,女人就會再次嘟囔著一些低不可聞的言語,施展出母性的魔力來安撫她的孩子:他可能是身染病痛或者傷心難過,也許是痛不欲生,也許是害怕死亡。
他幾天前便開始看那本小說了,後來因為生意上有急事,就暫時擱下。乘火車回莊園時,他又打開了那本書,不禁被小說情節、人物形象慢慢吸引住。那天下午,他寫了封信給他的代表律師,跟管家談了談有關田契的問題,之後,他便在書房中又讀起了那本書。書房一片靜謐,面朝著櫟樹公園。他愜意地靠坐在最喜歡的扶手椅上,背對著門,因為看著門就似乎意味著會有什麼東西突然闖進來,這會讓他不痛快。他讀起了最後幾章,左手不自覺地一次次撫過扶手的綠色天鵝絨。他還牢牢地記得主人公們的姓名和形象。小說的情境幾乎立刻就征服了他。一行又一行,他享受著這種幾近變態的快|感,漸漸抽離於周遭的一切,卻又同時感到自己的頭正舒服地靠在高靠背的綠色天鵝絨上,感到香煙仍然觸手可及,感到落地窗外晚風正在櫟樹間輕舞;一字接一字,他被主人公的下流勾當所蠱惑,被那些逐漸眉眼鮮活、栩栩如生的形象所吸引;他彷彿親眼看見了山上茅屋中最後的會面。首先,女人走進來,滿面驚惶;然後,情夫到來,臉被樹枝刮傷了。她試圖用親吻魔法般地止住流血,但他卻拒絕這般愛撫,他這次來可不是為了躲在枯葉和密徑中重玩這偷情的把戲。抵在胸前的匕首已熱,其下悸動的是被羈絆住的自由。熱烈的言語在書頁間如毒蛇般疾速地穿行交錯,一切都彷彿早已註定。就連牽絆著情夫身體的萬種纏綿,似乎想挽留他、勸阻他的千般愛撫,都可恨地勾勒出那另一個必須毀滅的人的輪廓。一切盡在盤算之中:不在場證明、意外的情況、可能的錯誤。從那一刻開始,每一秒都有精確的用場。兩人無情地進行著最後的查對,只偶爾停下來輕撫彼此的臉頰。天開始黑了。

邁那得斯之夜

九_九_藏_書
「就在那兒,那兒有一位男人,他可是干成了件少有的大事呢。他不是組建了一個樂團,而是培養出了一群觀眾。這難道不讓人欽佩嗎?」
睡午覺的時候,大人們叫我們安分些,因為怕我們中暑。自從雨果跟我一起玩以後,我妹妹就一直跟著我們,她總想跟雨果搭檔。打彈子我能贏他們兩個,但是,玩拋接球的時候,不知怎麼雨果玩得特別好,總是贏我。妹妹一直誇他,我發現她是想找他當男朋友。我應該把這件事告訴媽媽,讓她打妹妹幾巴掌,只是我想不出該怎麼告訴媽媽。而且,他們也沒做什麼壞事。雨果不動聲色地瞧不起她,每當這時候,我就想擁抱他一下,但這總是發生在我們玩耍的時候,這時只論輸贏,可不能擁抱。
但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問自己,如果你已經決定要選擇另一張更廣闊無垠、更觸手即逝的床了,那你還在我這張床上幹什麼。現在,你倒睡著了,時不時地還挪挪腿,扯動被單的形狀。你似乎在為什麼事情而生氣,但不是非常生氣,而像是一種苦澀的疲憊。你的嘴唇咧成輕蔑的怪相,匆促地呼氣,再小口地吸氣。我覺得,如果我沒有因為你那些假意威脅而這麼惱火,我會承認現在的你又變得美麗了。夢境彷彿讓你再次回到了我身邊,我們可能燃起慾望,甚至可能和好如初、再有未來,可能擁有一些不像這個清晨這麼混沌不清的東西。現在,路上開始有車輛來往,該死的公雞也開始鞠躬盡瘁,擾人不已。我不知道,已經不必再問你是不是曾經離開過,或者在我滑入虛無夢鄉的那一瞬間摔門而去的人是不是你。也許,就因為這樣,我才想碰你,不是因為我懷疑你不在那裡,也許你從來就不曾離開這個房間,也許是一陣風將門關上了,我夢見你走了,而那時的你卻以為我還醒著,在床腳大吼著威脅我。我碰你不是因為那個。在清晨青綠的暗影中,將一隻手拂過那顫抖著抗拒我的肩膀,幾乎是甜蜜的。你讓被單半遮著,我的手開始順著你喉嚨的光滑線條往下移動,我傾下身,呼吸著你帶著夜晚和糖漿味道的鼻息。我不知道我的雙臂是怎麼將你環住的,當你弓起腰掙扎時我聽見一聲呻|吟,但是,我們倆對這遊戲都太過熟悉、不再疑慮。你那喘息出破碎字句的嘴一定會對我投降,你那昏沉沉、軟綿綿的身體想掙脫也是徒勞。我們像黑白毛線般交織成球,如瓮中蜘蛛般彼此糾纏,無比緊密地合為一體。在勉強蓋住你的被單上,我隱約看見划空而來的閃光瞬間消失在暗影中。現在,我倆裸裎相見,晨光籠罩著我們,我們在其中融為一體,兀自顫抖。但是,你還在固執地抵抗,你縮起身子,將手臂揮過我頭頂,將大腿閃電般張開,再像可怕的夾鉗般合上,彷彿想把我生生切開。我必須慢慢地控制住你(這件事,你知道,我總是做得很優雅、很莊重),我將你燈芯草般的胳膊彎過來,小心別傷著你;我緊纏向你抽搐的雙手和大睜的雙眼中的快|感。現在,你的節奏終於沉緩下來,變成織在絲綢上的波紋,變成直冒上來襲上我臉頰的氣泡,慢慢移動著。我好像撫摸著你傾瀉在枕頭上的頭髮,在青綠的暗影中,我驚訝地看著自己的手正淌著水。在滑到你身邊之前,我知道你剛剛被人從水中撈出來,當然,已經太遲了;我知道你躺在碼頭的石塊上面,四周是眾人的鞋子和嘈雜的聲音。你裸著身子,仰面躺著,頭髮濕濕的,雙眼圓睜。

怪不得別人

星期六中午,卡洛斯叔叔帶著滅蟻器來了。前一天吃飯的時候,他就說過會把它帶來。我和妹妹盼著看見這機器,我們想它一定很大、很嚇人。我們很熟悉班菲爾德的螞蟻,那些黑黑的螞蟻見什麼吃什麼,還會挖洞,田裡、院子里,還有房子陷入地下的那個神秘角落裡,挖得到處都是。它們的洞很隱蔽,但是它們藏不住自己來來往往運送小葉子的黑色隊伍。那些小葉子就是花園中的花草,所以,媽媽和卡洛斯叔叔決心買下那台機器,來消滅螞蟻。
「接下來是德彪西了。」她無比激動地呢喃,「那一滴小水珠,《大海》。」
為了不讓家裡人被吵得發火,莉拉來了以後,我們就會去花園盡頭,躺到果樹下。內格利家的姑娘們也在她們的花園裡玩。我知道她們為雨果發狂,她們大聲地聊天,聲音像是從鼻子里發出來的一樣。尤其是加菲拉,她一直問:「針線盒在哪裡呢?」二拉答了句什麼,然後她們就吵起來。但是,這都是故意的,為了引人注意。幸好,那邊的女貞樹很密,看不大清楚。我們和莉拉聽見她們說話都要笑死了,雨果捏住鼻子說:「馬黛茶壺在哪裡呢?」然後,年紀最大的俏拉就說:「姑娘們,看見今年出了多少粗魯鬼了嗎?」我們則把草葉含在嘴裏,讓自己別笑得太大聲,因為最好是別睬她們,讓她們憋著去。這樣一來,當她們後來聽見我們玩逮人遊戲時,她們鬧得更凶了。最後她們自己吵了起來,直到她們的姨媽出來,揪著她們的頭髮教訓了一頓,三人才哭著進了屋。
到了街上,他覺得暈乎乎的,但並不是真的頭暈。他一邊灌著一杯苦咖啡,一邊開始想這件事,他忘記了生意,也無視四周燦爛的陽光。那個女人離開賓館,是因為被恐懼、羞愧或氣憤給逼瘋了,而這都得怪他。「她在這裏住了很長時間了……」她也許有病,但是她並沒害人。應該離開塞萬提斯賓館的是他而不是她。他應該去跟她談談,向她道歉,請求她留下來,併發誓不會對人亂說。他往回走了幾步,半路又停了下來。他不敢出這個洋相,他害怕那女人會有什麼意想不到的反應。已經該去跟兩位合伙人會面了,他不想讓他們久等。好吧,算她倒霉。她不過是個歇斯底里的女人,她會找到另一家賓館來照顧她那個假想中的孩子的。
第二天,我第一個起床,去我的花園裡,它離紫藤叢很近。我的花園是專屬於我的一畦地,奶奶把它給了我,任我使用。我曾經種過金絲雀虉草,後來還種過甘薯,但是現在我喜歡花,尤其是我的海角茉莉,它的香味最濃郁,尤其是晚上。媽媽總說我的茉莉花是家裡最美的。我用鍬慢慢在茉莉四周挖著,這花是我最好的東西了。最後,我把茉莉連同粘在根上的土全都取了出來。然後,我去叫莉拉,她也已經起床了,她的膝蓋幾乎沒事了。
佩特隆無法再睡著,便打開床頭柜上的燈,心想著自己該怎麼辦。身在這樣的環境里,他的心情越來越糟糕。因為,他突然覺得周圍的一切都是假的、空的、裝出來的:這寂靜、這哭聲、這安慰,這是在這日夜交替時分唯一真實的東西,卻用令人無法忍受的謊言來欺騙他。他覺得,就在牆上敲一敲太輕描淡寫了。他沒有完全清醒,但是他也睡不著,不知怎麼,他不覺一點點挪動那衣櫥,直到露出那扇落滿灰塵的、臟髒的門。他穿著睡衣,光著腳,像蜈蚣似的貼在門上,把嘴靠近松木板,用假嗓子幾不可聞地模仿起另一邊傳來的那種嗚咽。他提高聲調,呻|吟,抽泣。門的另一邊陷入一片沉寂,也許會靜上一整夜;但是,下一秒,佩特隆就聽見那女人在房間里跑動,拖鞋噼啪作響。她突然發出一聲短促的尖叫,這聲痛呼剛出口便戛然而斷,彷彿一根繃緊的弦。
兩人各有任務纏身,於是不再兩兩相望,在茅屋門口分開了。她應該走上往北去的小徑,他在反方向的小路上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她長發飛揚地跑遠。然後,他也在樹叢、籬笆的掩隱下跑了起來,直到在迷濛的絳色晚霞中看見通向大屋的楊樹林蔭道。狗不應該吠叫。確實沒叫。管家這時候應該不在。確實不在。他走上門廊的三級台階,進了屋。血流彷彿在耳邊奔騰,女人的話縈迴其中:進門是一座藍色前廳、一條走廊、一道鋪著地毯的樓梯。上完樓梯,有兩扇門,第一個房間里沒有人,第二個房間里也一樣。接著,是書房的門,他手握匕首,看到落地窗外的光線,看到綠色天鵝絨扶手椅的高靠背,看到扶手椅上那正讀著小說的男人的頭顱。
「孩子?您大概搞錯了。這層樓沒有小孩。您的房間隔壁住著一位單身女士,我相信我已經跟您說過了。」
與馬賽克生產商簽好合同大概得花一個星期左右。下午,佩特隆把衣服都放到衣櫥里,把資料都理好放在桌子上,洗完澡以後,他到市中心轉了一圈,等著到時間去合伙人的辦公室。那一天就在幾場會談中度過,接著他在波西托斯酒店參加了一場雞尾酒會,還在主要合伙人家裡吃了頓晚飯。當他被送回賓館時,已經過了凌晨一點。他疲憊地躺上床,立刻就睡著了。他醒來時,已經快九點了。初初醒來的那幾分鐘里,在殘留的睡意和睏倦中,他覺得不知道什麼時候曾有小孩的哭聲吵到了他。
「啊,年輕人!很明顯,你們沒聽過李斯勒彈琴,也沒見過馮·彪羅做指揮。那才是輝煌的歲月啊。」
大師退場,又入場,優雅而靈巧,他走上指揮台的樣子就像是要做最後一擊。他示意樂團起立,掌聲和喝彩聲更加猛烈。在我右邊,那個瞎子在輕輕地鼓掌,小心不把手給拍疼。看著他不緊不慢地低頭隨觀眾一起致敬,彷彿入了定,對一切都不加理會,這可別有樂趣。叫好聲向來只是偶爾幾聲的,就像是個人心情的表達,現在卻正從四面八方漸次響起。掌聲一開始並沒有音樂會前半段時那麼響。但現在,音樂已經被人遺忘,人們鼓掌不再是因為《唐璜》或《大海》(更確切地說,是它們所造成的震撼),而純粹是為了大師,以及大廳里洋溢著的共同的情感,所以,喝彩已不再需要外在刺|激,歡呼聲因此越來越大,變得有些難以忍受。我生氣地看向左邊,看見一個紅衣女人一邊鼓掌一邊跑過池座的中心,停在指揮台下,就在大師的腳邊。當大師再次鞠躬致意時,他驚覺紅衣女人靠得太近,嚇得直起了身子。接著,從頂層樓座里傳來一聲巨響,大師不由得抬起了頭,舉起左胳膊揮手致意,他可不常這樣做。這動作讓群情更加洶湧。現在,掌聲里還夾雜進了鞋子跺著樓座和包廂地板的轟響。這真是太誇張了。
有時候,我喜歡一個人待著。這樣的時候,我甚至不願意莉拉在旁邊。尤其是天快黑時,在奶奶穿著白色罩袍出來澆花園之前的片刻。這時的土地已經不那麼滾燙,但是,有濃濃的忍冬花香氣,還有番茄地的氣味,那地里有引水管和跟其他地方不一樣的蟲子。我喜歡趴著聞聞土地,感覺它就在我的身下,熱熱的,有一股非常特別的夏日氣息。我會想很多東西,但主要是那些螞蟻。自從見到了螞蟻窩是什麼樣子,我就一直在想那些四通八達卻沒有人看得見的蟻道。它們就像我雙腿皮膚下隱現的血管一樣,只不過裏面全是來來往往的螞蟻,充滿了神秘。如果人吃了一點點毒藥,那毒藥就會變得好像那機器噴出的煙一樣,走遍全身血管,就和煙熏遍地底似的,沒什麼兩樣。
「少了五千隻左右。」我對她說。她笑了,但還是承認我說得對。媽媽不讓我開機器反倒更好,這樣雨果就不會摻和進來,因為他是那種什麼事都懂、什麼事都管的人。尤其是事關毒藥,他最好還是別幫忙。
「肯定是無懈可擊。」我估摸著回答,一邊看向她,看她覺得我的回答如何。但是,吉列米娜顯然期待著更火熱的答案,因為她向卡略轉過身去,他正像口渴的駱駝一樣狂飲蘇打水。兩人開始如痴如醉地預想第二場的德彪西會是什麼樣子,猜測第三場的貝多芬該有多麼宏偉、強勁。我自去走廊上四處晃蕩了一陣,然後回到入口大堂。到處都能發現,觀眾對剛剛聽到的演奏激動萬分,這教人又感動又惱火。一種捅了蜂窩似的巨大嗡嗡聲慢慢鑽進我腦子裡,我自己也覺得有點頭腦發熱,我喝了比平時多一倍的貝爾格拉諾蘇打水。我沒能完全投入其中,只能像昆蟲學家觀察昆蟲一樣在一旁看著這些人,這讓我有點痛苦。但是,我能怎麼辦呢?我這輩子常常碰到這種情況,我幾乎已經學會了用這種能力來為自己避免一切牽扯。
姑娘們很生氣地看著他。小羅莎里奧說現在的樂團比五十年前指揮得好,而貝芭則完全不許她父親貶低大師的高超技藝。
當大師回來時,我幾乎有點高興起來,因為眼前這一群人讓我覺得既可憐又噁心,而我卻還是其中的一員,這一點可無法推脫。在所有人中,只有大師和樂手們還算得上體面。跟我隔了幾個座位的那個瞎子也是,他僵直著身子,沒有鼓掌,優雅專註,不卑不亢。
第二天是星期天,羅莎姨媽和我的表兄弟們來了。那一天,莉拉的母親准她過來,我們跟我妹妹和莉拉玩了一整天官兵強盜。到了晚上,羅莎姨媽問我媽媽,我表哥雨果可不可以在班菲爾德多待一個星期,因為他得了胸膜炎,身子有點弱,需要晒晒太陽。媽媽說可以,我們大家都很高興。他們在我房裡搭了個床給雨果。星期一,女傭去拿來了他一個星期的換洗衣服。我們一起洗澡,雨果知道的故事比我多,但是跳遠不如我,真是個典型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人。和衣服一起送來的還有兩本薩格瑞的書和一本植物學書,因為他得準備一年級入學試。書里有一片孔雀羽毛,我是第一次見,他拿它當書籤用。羽毛是綠色的,有一個藍紫色的翎眼,整片羽毛都泛著金色。我妹妹問他要這片羽毛,他不給,因為那是他母親送給他的,他連碰都不讓她碰一下。但我是可以碰的,因為他相信我,我總是握著羽柄。九-九-藏-書
現在,叫喊聲已蓋過了掌聲,人們都忙著擁抱和拍打樂手們,沒法鼓掌。因此,喧嘩聲就變得越來越尖利,時不時還會爆出一聲聲貨真價實的號叫,其中有幾聲,我彷彿還聽出了只有疼痛才能帶出的極特殊的音色。這讓我懷疑是不是有人在亂跑亂跳時摔斷了胳膊或腿腳。我也沖回池座區,因為舞台現在已經空了,樂手們被他們的崇拜者抓著帶向四面八方:有的去往樓上包廂,那裡隱約現出一片混亂、騷動;有的去往通向大堂的狹窄走廊。最激烈的呼號是從樓上包廂區傳來的,樂手們彷彿抵不住這麼多雙手臂的推擠和勒壓,只能絕望地哀求觀眾讓自己喘口氣。池座區的人們都擠在陽台式包廂的入口處,我也穿過成排的座位跑向一個陽台式包廂,這時的場面更加混亂了,燈光突然暗了下去,只餘下一絲紅色微光,讓人連彼此的臉都看不大清,身體更是變成了癲狂的暗影、模糊的輪廓,彼此推擠著,或是試圖分開,或是努力匯合。我好像在我這一邊的二樓包廂上瞥見了大師的銀髮,但他立刻消失了,就好像有人拖著他跪了下去似的。我聽到近旁傳來一聲喑啞但暴烈的叫喊聲,看見赫納坦夫人和埃佩法尼亞家的一個姑娘正跑向大師所在的包廂。我現在已經很肯定,大師就在那個包廂里,正被紅衣女子和她的追隨者團團圍住。埃佩法尼亞小姐十指交疊,做成個鐙子,赫納坦夫人無比靈巧地把一隻腳踩上去,一頭撲進了包廂中。埃佩法尼亞小姐看了我一眼,她認出了我,沖我喊了句什麼,也許是要我幫她爬上去,但是我沒理她,只是離那包廂遠遠的,不想去跟那些激動得發狂、彼此猛力推擠的人爭這塊香餑餑。卡略·羅德里格茲之前將樂手們拖到池座里的那股猛勁兒讓他在舞台上十分扎眼,但他也剛被人用圓號一揮磕破了鼻子,滿臉是血,正搖搖晃晃地亂撞。我可一點也不替他難過,就連看見那瞎子在地上亂爬,到處撞上座位,迷失在這片難辨東西的密林中,我也不難過。我已經不在乎任何事,只想知道這一片叫喊聲能不能快點停下來,因為包廂那邊還在發出刺耳的叫聲,而池座的觀眾則不知疲倦地齊聲應和著,與此同時,每個人都想把別人擠開,試圖從什麼地方鑽進包廂里。很明顯,外面的走廊已經水泄不通,因為最猛烈的攻擊都是從池座發起的,人們都想跟赫納坦夫人一樣跳上去。我看著這一切,感受著這一切,但與此同時,我卻沒有半點一起發狂的意願。因此,我的無動於衷讓我有種奇怪的負疚感,好像我的行為才是那天晚上絕對的、終極的放肆行為。我在一處空座位上坐下,任時間分分秒秒過去;與此同時,雖然我不言不動,卻仍然注意到巨大的絕望呼號聲正逐漸降低,注意到尖叫聲正逐漸減弱、終於消失,注意到有一部分觀眾正惶惑地嘟囔著退場。當我覺得已經能出得去時,便離開池座的中心,穿過通向大堂的走廊。有幾個人走起路來像是喝醉了酒,一邊用手帕擦著手或嘴,一邊把禮服拉拉平,把衣領理理好。在入口大堂里,我看見幾個女人正在找鏡子、在錢包里亂翻。其中有一位肯定是受了傷,因為她的手帕上有血。我看見埃佩法尼亞家的姑娘們跑了出去,她們似乎還因為沒能爬上包廂而怒氣衝天,她們看看我,好像那是我的錯似的。我估計她們應該已經在外面了,這才開始往出口的台階走。就在這時,紅衣女子和她的追隨者們出現在大堂中。跟先前一樣,男人們走在女子後面,他們好像是在遮掩著彼此,好讓別人看不見他們破破爛爛的衣服。但是那紅衣女子卻走在前頭,目光倨傲。當她經過我身邊時,我看見她用舌頭舔過雙唇,她用舌頭慢慢地、貪婪地舔過噙著笑意的雙唇。
「是的,」佩特隆說,「摸不清楚。」
「你沒覺得有一刻,門德爾松的諧謔曲已不是樂團在演奏,而更像是精靈的低吟嗎?」
我回到座位上時,大家都已經坐好了。我麻煩了一整排的人起身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樂手們無精打采地回到台上。急著聽音樂的觀眾倒比樂手們更早就位,這讓我覺得很有趣。我看看最上頭的兩層樓座,那裡黑壓壓一片人,就像蒼蠅哄著一罐糖;再下一層的樓座稀一些,那裡的男人們一身禮服,看起來就像是一群群烏鴉;有幾支手電筒亮了又滅了,那是帶著樂譜的音樂迷們正在試用他們的照明設備。中間大吊燈的燈光漸漸暗下去,黑暗中,我聽見掌聲響起,迎接大師的入場。光線與聲音這樣漸進交替,我的一種感官開始休息,另一種感官則立刻開始工作,我覺得這很有趣。在我左邊,赫納坦夫人用力地拍著手,整排的人都無比熱烈地鼓著掌;但是,在我右邊,隔著兩三個位子,我看見有一個男人一動不動地低頭坐著。那人是個瞎子,毫無疑問。我依稀看見白色盲杖和毫無用處的眼鏡的反光。只有他和我拒絕鼓掌,他的態度吸引了我。我真想坐在他旁邊,跟他聊聊:那天晚上能忍住不鼓掌的人就很值得關注。往前兩排,埃佩法尼亞家的姑娘們手都要拍斷了,她們的父親也不甘落後。大師簡短地致過意,往上面看了一兩眼,掌聲如流星雨般飛濺而下,與來自池座和樓上包廂的掌聲匯成一片。我似乎在大師臉上看到一種介於好奇與疑惑之間的表情,他聽到的聲音應該正在向他展示一場普通的音樂會與一場二十五周年紀念音樂會之間的差別:還別說,大師靠《大海》得到的掌聲可不比施特勞斯少多少,不過,這也很好理解。我自己也被最後一個樂章的響亮與大起大落所打動,鼓掌鼓得手疼。赫納坦夫人都哭了。
他並不倦,但還是美美地睡著了。他大概睡了三四個鐘頭,然後,一種不舒服的感覺把他弄醒了,就好像發生了什麼讓人厭惡、惱火的事。他打開床頭柜上的燈,發現才兩點半,他又把燈關了。這時,他聽見隔壁房間里有孩子的哭聲。
他把兩隻手攤給我看,手紅得就像剛剛拍扁過一根糖蘿蔔。但有趣的是,到那時為止,我一直都有正相反的感受:我覺得大師那晚好像肝又疼了,所以他選擇了一種簡單、直接的風格,沒怎麼賣力。不過,我大概是唯一有這種想法的人,因為卡略·羅德里格茲一看見我就幾乎跳過來摟住了我的脖子,他對我說《唐璜》真是棒透了,還說大師是一位不可思議的指揮。
「有時候,我在想他應該面向音樂廳來指揮,因為我們也有點像是他的樂手。」
會議在天黑的時候結束,佩特隆在七月十八日大道上轉了一圈,然後在獨立廣場上的一家小飯店裡吃了晚飯。一切都很順利,也許他可以比他原來設想的更早地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他買了一份阿根廷報紙和一包生煙,然後慢慢走回了賓館。旁邊的電影院里在放兩部電影,但他都已經看過了,而且,他其實也沒有興緻要到哪兒逛逛。遇見賓館經理時,經理跟他打了個招呼,還問他床上是否需要添什麼。他們聊了一會兒,抽了根煙,就分開了。
當孩子的哭聲在凌晨三點把他吵醒時,他幾乎沒把它當回事兒。他從床上坐起來,心想是不是最好把巡更的叫來,讓他證明這個房間確實是沒法睡覺的。孩子哭得很輕,有時都聽不見他的聲音,佩特隆卻覺得,這哭聲就在那裡,一直不停,而且很快就會越來越響。十秒或二十秒極其緩慢地熬過去了。然後,傳來一聲短促的抽泣,一聲幾不可聞的嗚咽,可憐兮兮的,嚶嚶不止,直到最後爆發成真正的啼哭。
赫納坦夫人嚴厲地看看我,然後別開了臉,但是,她的好心腸壓倒了一切,促使她對我解釋了一番。
玩遊戲時,我喜歡跟莉拉搭檔,因為只要還有別人,你就不會喜歡跟兄弟姐妹玩。我妹妹就直接找上了雨果當搭檔。莉拉和我打彈子贏了他們,但是雨果更喜歡玩官兵強盜,還有捉迷藏,我們總是得聽他的玩那個。其實這遊戲也很棒,只不過,玩的時候沒法大喊大叫。玩遊戲卻不能喊叫,就不那麼有勁了。玩捉迷藏時,幾乎總是輪到我數數,我不知道他們為什麼要一輪輪地捉弄我,然後一個個地都安全到埠。五點的時候,奶奶總會出來罵我們,因為我們渾身大汗,還曬了太長時間的太陽,但是我們總會逗她笑、親吻她,連不是自家人的雨果和莉拉都是。我發現那些天里奶奶總是看著工具櫃,我明白她是害怕我們會去亂翻跟機器一起的那些東西。但是,出了弗洛雷斯那三個孩子的事以後,誰也不會想到干這種蠢事的,何況,這還會招來一頓好打。
頭幾天,由於卡洛斯叔叔要上班,我們沒有再發動機器。我跟媽媽說如果她願意,我也能發動起來,但是媽媽說我們最好還是等到星期六,反正那個星期沒有整很多苗圃,螞蟻也不像以前那麼多了。

暗門

「您昨晚睡得好嗎?」他問道,職業性的語調,卻難掩他的漠不關心。
睡完午覺以後——大人才睡午覺,我妹妹在讀《比利肯》雜誌,而我則在四面環牆的院子里給郵票分類——我們去了花園,卡洛斯叔叔把機器擱在放鞦韆的圓亭中,那裡老是冒出螞蟻洞來。奶奶準備好了炭火來點旺那爐子。我用鏝刀在一箇舊木盆里攪出了一個超棒的泥團。媽媽和妹妹坐在藤椅上看著,莉拉隔著女貞樹看著。我們喊她過來,她說她母親不讓,但是她一樣能看見。花園的另一邊,內格利家的姑娘們已經在探頭探腦了,她們可怪了,所以我們不跟她們來往。她們三個分別叫俏拉、二拉和加菲拉,可憐呀。她們人不錯,但是都獃頭獃腦的,跟她們沒法一起玩。奶奶覺得她們挺可憐,但是媽媽從來不邀請她們到家裡玩,因為她們老是跟我和妹妹鬧得很兇。她們三個想稱王稱霸,但是既不懂跳房子也不懂打彈子,既不會玩官兵強盜也不會玩沉船遊戲。她們只會傻笑,還有沒完沒了地說些天知道誰會感興趣的東西。她們的父親是市政府官員,她們養棕黃色的奧品頓雞。我們養羅德雞,因為它更會下蛋。
那天,我們一直忙到晚上。妹妹被派去打聽其他鄰居家是不是也在冒煙。天快黑的時候,我們關了機器。把噴嘴拔出螞蟻洞后,我就用鏝刀往裡挖了挖,洞里全是死螞蟻,一片紫色,有股硫磺味。我在上面蓋上泥,就像在葬禮上撒土那樣。我估計至少死了五千隻螞蟻。大家都進屋了,因為是時候洗澡、擺桌子了,但是卡洛斯叔叔和我留了下來,我們要清理機器、把它收好。我問他可不可以由我把東西帶到工具房去,他說可以。以防萬一,我在碰了藥罐和葯勺以後還洗了手,雖然那勺我們已經洗過了。
「這一切都很凄美,但是那經理可耍了我一回。」佩特隆走出房門時這麼想著。他很討厭謊言,便明白提出了這件事。經理定定地看著他。
沒有設中場休息,但大師還是退場休息了兩分鐘。我站起身來想把音樂廳看看清楚。濕熱的環境和激動的心情已經讓大部分觀眾狼狽得就像一隻只冒著汗的對蝦。幾百條手帕像海浪一樣翻動著,彷彿正蹩腳地延續著我們剛剛聽過的《大海》。很多人都跑去了大堂,想飛快地灌上一杯啤酒或橘子汁。因為害怕錯過什麼,他們跑回來時差點與往外走的人撞上。池座的出入口相當混亂,但是並沒有人起爭執,人們都感覺到一種無可比擬的善意,或者更確切地說,他們都懷著一種強烈的感動之情,這讓大家能惺惺相惜、心心相印。赫納坦夫人因為太胖而無法在她的座位上活動自如,她把那張酷似蘿蔔的臉湊到我旁邊,我一直是站著的。「難以形容,」她一直說,「太難以形容了。」
「您可別算上我,拜託。」我說,「說到音樂,我可是一腦袋糨糊。比方說,今天的節目安排,我就覺得很恐怖。不過,肯定是我搞錯了。」
午覺時間從兩點到五點,這是最適合安靜下來、干點自己喜歡乾的事的時候。我們和雨果一起看郵票,我把重複的郵票給他,還教他按照國家分類。雨果希望一年後能跟我一樣集成一套,不過,只集美洲國家。這樣他會錯過喀麥隆的郵票,那都是有動物的,但是雨果說這樣的郵票集才更有分量。妹妹同意他的話,雖然她連郵票的正反都分不清。她就是要跟我唱反調。而莉拉——她大約三點鐘時會跳過女貞樹叢過來——則站在我這邊,她喜歡歐洲的郵票。我曾經送給莉拉一個貼滿了各式各樣郵票的信封,她總是跟我說起它。她父親會幫她集郵,但是她母親卻覺得這不適合女孩子,而且還有細菌,信封就被收進了衣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