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遊戲的終結 II

遊戲的終結

II

「真遺憾。」莫朗一邊找酒瓶一邊說,「我一點也不喜歡一個人喝酒。什麼獻祭?」
這番對話很不尋常,尤其是其中的語氣,讓我非常疑惑,我覺得自己像在探人隱私,便別開了目光。這時,您跟奧爾多涅茲談完了,正打發他下去;巴里奧斯則在欣賞一幅巴爾加女郎的畫。我沒有再看向窗戶那一邊,卻還是聽見富內斯的聲音:「千萬拜託,我求你……」然後,是羅維羅薩的聲音,像鞭子一樣打斷了他的話:「唉,這已經不是幾句話就可以解決的了。」您親切地拍拍手,請我們坐到壁爐旁。您搶走巴里奧斯的雜誌,他還在欣賞其中特別吸引人的一頁。在歡聲笑語中,我還聽見富內斯在說:「求求你,別讓瑪蒂爾德知道了。」我隱約望見羅維羅薩聳了聳肩,背過了身子。您已經走到他們身邊了,我猜想您也許聽到了談話的末尾。然後,奧爾多涅茲拿著雪茄和白蘭地出現了,富內斯過來坐到了我旁邊,我們大家接著聊天,一直聊到很晚。
「告訴我,」我問道,「你對自己跟我說的佩雷拉的事很有把握嗎?你看,這很重要,也許你沒看清楚呢?」

樂隊

燈亮起來了,那天花板本來彷彿布滿繁星,又像烏雲蓋頂,難以形容,如今也清晰起來。我的朋友在開始讀《評論報》之前打量了一下大廳。那裡有什麼東西不大對勁,某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池座區的各個角落都站滿了女士,她們大都胖乎乎的,而且,和他身邊的那位女士一樣,她們身邊都跟著一群兒女,隊伍都挺龐大。他很奇怪,這樣的人怎麼會買奧佩拉電影院的座位票。有好幾位女士的皮膚和服飾就像是可敬的廚娘盛裝打扮了一番,她們說話時帶著許多純義大利式的手勢動作,她們教小孩靠的是東掐西擰、求神告佛。先生們則都把帽子放在大腿上(還用兩隻手抓著),在這麼一個讓盧西奧茫然無措的觀眾群中,他們就代表了男性一方。盧西奧看了看印好的節目單,見裏面只提到了播放的電影和之後的節目。表面上看來,一切正常。
「就是真的,我已經跟你說過了,什麼也沒有。你想怎麼樣,叫我再跟他來一次好確認一下嗎?」
船幾乎是空的,他們給了我一個人一間帶四張床的客艙,你們看看,多奢侈。我可以把衣服全攤開來放,地方還多得是。你們去過歐洲嗎,小夥子們?我就是開玩笑問問。看,是這樣的:客艙都對著一條走廊,走廊則通往一間位於頂頭的小咖啡廳;從另一邊,你可以爬上一個樓梯,上到船頭。頭一天晚上,我就一直待在甲板上,看著漸漸消失不見的布宜諾斯艾利斯。但是,第二天,我就開始四處打探了。在蒙得維的亞,沒有人下船,船甚至都沒靠岸。當我們進到外海時,我強忍住了反胃、噁心,希望你們不用這樣。事情應該很容易辦妥,因為在咖啡廳里什麼都能立馬就打聽到。原來,在三等艙的二十多個乘客中,有差不多十五個娘兒們,其他的幾乎都是西班牙人和義大利人。不算我,只有三個阿根廷人,沒多久,我們四個人就一起玩玩摸三張、喝喝啤酒了。
到這裏,盧西奧的敘述就挺難準確記錄了。要點(不過,要點恰恰總是抓不住的)大概是這樣:直到那一刻為止,他一直都想著那些零碎的反常因素:謊話連篇的節目單、不合時宜的觀眾、大部分成員都是充數的假樂隊、荒腔走板的指揮、裝模作樣的列隊行進,還有格格不入的他自己。但突然,他彷彿福至心靈,竟然莫名地明白了這一切。他覺得他似乎是最終撞見了現實。他對現實驚鴻一瞥,卻以為那是假象,其實那才是真切的,是他現在已經看不到的真實。他剛剛目睹的就是真相,是對假象的揭露。他再不會因為自覺被一堆格格不入的東西所包圍而尷尬了,因為,這是對那另一個世界的感知,他明白這種感覺能一直延續到大街上、大帆船酒吧里、他的藍色西裝上、他晚上的安排、第二天早晨要去的辦公室、他的省錢計劃、他三月份的避暑之旅、他的紅顏知己、他的不惑中年,直到他死的那一天。走運的是他不會再看到這個了,走運的是他又回歸平凡了。但,僅僅是走運而已。
因為,看上去,今朝很是苦短。證明這一點的,是小餐館和廉價的葡萄酒,還有那雙閃爍出心頭燥熱的眼睛。不過,幾個月來,他一直在品味著他平庸日子的每分每秒,細細回想著他失敗的婚姻、他一事無成的中年,當然,還有他沒人能搶去的必死天命。直到有一天下午,在穿過盧森堡公園時,他看見了一朵花。
情況就是這樣,直到到達馬賽的前一天晚上。除了在走廊里堵到佩特羅娜一兩次以外,我再沒能讓她回到我的客艙里來。她也已經不記得我答應要給她的錢,我可是每次都跟她提的。她一聽到我說要給她錢,就一臉厭惡的表情,所以,我更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一切我都看得很明白了。在到達的前一晚,我看見她在甲板上乘涼。佩雷拉就在旁邊,他看見我經過,就假裝若無其事。我等著機會。去睡覺的時候,我攔住了正忙得不可開交的西班牙小妞。
不過,撇開巧合不談,我得向您承認,您的玩笑讓我不知所措。一開始,我很是驚嘆于您竟然猜中了所有的細節:首先,您猜到我不久就會向您發出到家裡共進晚餐的邀請;其次(這一點已經讓我驚呆了),您斷定我今年不會邀請卡洛斯·弗雷爾斯。您是怎麼猜到我的心思的?我本想,大概是俱樂部里的什麼人跟您說過弗雷爾斯和我在農業條約的問題之後就疏遠了,但是,話說回來,您可是住得很遠、不跟任何人來往的呀。總之,我對您的分析天才佩服得五體投地,如果能稱之為分析的話。我倒覺得這更像是魔法,而我就在給您寫信的當口收到了您的信,這正神奇地為我的這種印象添上了形象的註釋。
「不可能不是這樣。」索摩薩天真地說,「每做一尊新的複製品,我就更加接近一些。那些形態逐漸向我袒露出內中神髓。我的意思是……啊,跟你解釋這個得花上好幾天……荒唐的是,在那裡,一切都會進入一種……但是,如果是這個的話……」
「說都說不清楚。」索摩薩剛剛說,「至少我們說不清楚。」
有時候,我想過,要是盧西奧回到電影院調查一番,卻發現那次演出從來不曾存在過,那才是真的有趣呢。但是,那個樂隊那天下午在奧佩拉演出過,這事是可以證實的。事實上,沒必要把事情說得那麼誇張。盧西奧改變了自己的生活,他出國,都只是一時衝動,或是因為某個女人。而且,也不應該再說樂隊的壞話了,可憐的姑娘們。
「事實上,你已經成了個雕塑家啦。」莫朗說,他聽到自己說話,覺得自己真蠢,「最新的兩件複製品很完美。你要是哪天把雕像給我,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你給我的是不是真品。」
我順口跟拉瑪斯和佩雷拉說了這事,一開始他們還不願意相信,或者他們是假裝吃驚。拉瑪斯就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佩雷拉則聽得入了迷,我看得出他在想什麼。我裝傻充愣,他自以為得逞。那天晚上,佩特羅娜沒來我的客艙,我先前就看見他們倆在廁所那一邊聊天。你們肯定會覺得奇怪,這西班牙妞兒這麼快就甩了我,所以我最好把一切都講清楚。我給了她一百比索,並答應她,如果她給我弄到我需要的信息,我就再給她一百,佩特羅娜就飛也似的行動了。你們能想象得到,我沒有告訴她我為什麼想知道佩雷拉的胳膊上有沒有記號,我跟她說是打了個賭,隨便胡謅了一下。我們都笑瘋了。
致費德里科·莫萊斯先生
「是啊,說都說不清楚。」索摩薩說,「至少我們說不清楚。」
「我去不了,」她說,「我跟你說過他們盯著我呢。」
她在微笑,這賤貨,她還以為我被蒙在鼓裡。我輕輕地打了她一下,就回到了自己客艙里。現在,我已經沒興趣監視佩特羅娜是不是會溜進佩雷拉房間里了。
在您家裡那令人愉快的聚會之後才幾個鐘頭就收到這封信,您大概會吃一驚,但是,聚會上發生的一件事讓我的情緒深受影響,我必須向您坦承我的憂慮。您知道我不喜歡電話,也沒有興緻寫信,但是,我一獨自思忖方才發生的事情,就覺得給您寫這封信是最合情理的,甚至是最起碼的反應。老實說,要不是洛沃斯離首都這麼遠(一個老病殼子計算路程的方法是不一樣的),我相信我今天就會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跟您談談這件事情。好了,閑話不提,我們說正事。不過,在此之前,親愛的費德里科,我還要再次感謝您為我們準備的絕妙晚餐,只有您才做得到。路易斯·富內斯、巴里奧斯、羅維羅薩都跟我一樣,認為您真是個妙人兒(巴里奧斯如是說),是個無可比擬的東道主。那麼,如果說雖然出了那樣的事,我卻還是對這次聚會十分滿意,甚至有些留戀,這大概不會讓您覺得奇怪,因為這次聚會讓我得以再次與老朋友們相聚,重溫那許許多多被孤獨歲月漸漸消磨的記憶。
「我永遠都不會把它給你的。」索摩薩答得簡潔,「你別以為我已經忘記了它是屬於我們兩個人的。但是,我永遠都不會把它給你的。我唯一盼望的只是特蕾絲和你能跟著我,和我在一起。是的,我希望我到達那裡的那一晚,你們倆能跟我在一起。」
獻給哈辛托·庫卡洛先生
「還有誰知道嗎?」莫朗問。
不過,理所當然地認為索摩薩發了瘋也太輕率了。
很自然地,我最先就想到了您,我提早給您寄出這封信,讓它能促使您離開您在洛沃斯的莊園幾個鐘頭,雖然那裡的薔薇花園和圖書室比整個布宜諾斯艾利斯都更吸引您。但是,請鼓起勁兒來,接受這又得坐火車又得忍受首都喧囂的雙倍犧牲吧。我們會在家裡吃晚餐,就像往年一樣,都是些老朋友,除了……但是,我首先想定好日期,好讓您心裏有個數;您會看見,我很了解您,我已經擺好了陣勢。那麼,我們說好……
「別再說傻話了。」莫朗灌下一大口酒,說道,「血可不適合我們的大理石小玩偶。是的,很熱。」
敬祝
您要是想嚇我,那您該高興了:您大獲全勝。雖然我不願意相信,因為我老了,又是個懷疑論者,但是我必須承認您會通靈術,否則,我就得把您的勝利歸功於湊巧,但這更嚇人。總之,我願賭服輸,因此,我覺得應該完全坦承我的驚訝和不知所措,讓您高興一下。因為,是的,我的朋友,您的信寄到時,我正好在潦草地寫下幾行字,像往年一樣邀請您在一兩個星期內來家裡吃晚飯。我才剛開始寫一段,奧爾多涅茲就拿著一個信封進來了。我立刻就認出了您從我們剛認識時就一直用的灰色信封,這種巧合讓我一下子將鋼筆鬆開了,好像我手裡抓的是條蜈蚣。夥計,這可真是無巧不成書啊!
不,他沒說錯什麼,尤其是考慮到他已經喝了這麼多酒。正相反,只要不自己嚇自己,可憐的盧克的死不過可以證明,任何一個喜歡幻想的人都可能在一輛95路車上異想天開,最後卻在一個默默死去的孩子病床前眼見幻想支離破碎。為了安撫他,我把這想法告訴了他。他呆住了一會兒,然後又開口了:

「你要是真的想殺我,」莫朗沖他大叫,一邊向暗處退,「何必弄這些玄虛?我們倆都很清楚,這是因為特蕾絲。但是,她沒愛過你,也永遠不會愛你,你這又何苦呢?」
三個人都跟我說過他們要去馬賽,因此,到巴西時,我就特別留心,但是,沒錯,誰也沒有異動。天熱起來后,我便穿起了T恤,想帶個頭,但他們還是穿著襯衫,只把袖子卷到手肘處。老頭費羅看見我向女侍應獻殷勤就笑我,還為我客艙里有那麼多床墊可用而恭喜我。佩雷拉也展開了攻勢。而佩特羅娜這個熱情的西班牙妞兒,把我們倆折騰得好苦。至於這船是怎麼開的,還有他們給我們吃的那種豬食,我們就不談了。
洛沃斯城,F. C. N. G. R.
我在她眼睛里看出來她想笑,同時又有點害怕。
他將威士忌一直倒滿至杯沿。
「你明白,那太不可思議了,我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盧西奧說,「我的理智,如果你允許我這麼稱呼的話,立即將所有的蛛絲馬跡總結出來,由此明白了真相:這是一場為『麻鞋』樂隊的家人和職員舉行的演出,奧佩拉的那些機靈鬼沒把它寫在節目單里,是為了賣出剩下的票。他們很清楚,如果我們這些外面的人知道了有這麼個樂隊,就是被槍指著也不會進場的。這一切我都看得很清楚,但是,你別以為我受的驚嚇就這麼過去了。首先,我從來沒有想象過在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有一支這麼驚人的女子樂隊(我是指就人數而言)。其次,她們正在演奏的音樂太可怕了,我耳朵受的罪讓我無法協調地思考或做出反應。我既想大聲嗤笑,又想破口大罵,還想立馬走人。但是,我更不願意錯過老阿納托爾的這部電影,唉,所以,我沒有挪窩。」
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五日 星期二
洛沃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四日
總之,我們就當作是孤僻的生活讓這封信變了味兒吧;拋開這些,親愛的費德里科,我還是您永遠的朋友。確實,我有些困惑,因為我不明白為什麼您還想讓我們再聚一次。而且,為什麼要把事情弄得這樣可笑至極,說什麼正要寫邀請,卻似乎被我的來信打斷了?要不是我習慣把收到的所有信件都扔掉,我可是很樂意隨信附上您的便條,上面說……
費德里科·莫萊斯博士的來信:
再次看向索摩薩之前,莫朗在工作室的角落裡吐了出來,就吐在那塊臟抹布上。他覺得像被掏空了似的,吐一下讓他感覺好了些。他從地上把杯子拿起來,喝掉了剩下的威士忌,想著特蕾絲隨時都可能來,他得做點什麼,通知警察,解釋清楚。他抓起索摩薩的一隻腳拖著屍體,讓它完全暴露在聚光燈光下,一面想著,他要證明自己是正當防衛並不困難。索摩薩古里古怪,與世隔絕,明顯是瘋了。他彎下腰,將雙手放在死者臉上和頭髮上流淌的鮮血中浸濕,同時看看手錶,七點四十了。特蕾絲不會耽擱太久的,也許最好是出門到花園裡或街上去等她九九藏書,不讓她看到偶像的臉上流著鮮血的一幕,那些順著脖子往下滑的細紅線,沿著乳|房的邊緣,在陰|部那小小的三角區匯合,再順著大腿滴下。斧子深深地嵌入祭品的頭顱,莫朗將它拔|出|來,用黏糊糊的雙手掂了掂。他用一隻腳把屍體再推過去一點,讓它抵著柱子。他在空中嗅嗅,然後向門口走去。也許最好把門打開,讓特蕾絲能夠進來。他把斧子倚在門邊,開始脫衣服,因為很熱,而且這股味道讓人喘不過氣,彷彿屋子裡擠滿了人。他已全身赤|裸,這時他聽到計程車的聲音,聽到特蕾絲的聲音引領著笛子的樂音,他關上燈,拿著斧子在門后等著,他一邊舔著斧刃一邊想著,特蕾絲真是準時極了。
像往常一樣,每年的這個時候,就會有一種想再見見老朋友的強烈願望湧上我心頭。人生難測,造化弄人,令朋友四散,天各一方。我相信,您也同樣殷殷渴盼著來上一次會餐小聚,我們可以幻想彼此沒有如此歷經坎坷,共同的回憶彷彿能讓我們短暫地重拾逝去的韶華。
親愛的羅哈斯:
他的手來回揮動,強調著「那裡」和「這個」。
他跟我講起過蘇亞雷斯的拳擊賽。
盧西奧瞟見海報欄里說奧佩拉大影院正在放一部阿納托爾·利特瓦克的電影,他以前常去市中心這些電影院時,錯過了這一部。像奧佩拉這樣的電影院會重放這個片子,讓他很是驚訝,但是,四七年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已經少有新片了。六點鐘,他結束了在薩米恩托街和佛羅里達街路口的工作,便帶著地道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式的氣派去了市中心。他到達電影院時,演出剛要開始。節目單上寫著會有一段新聞短片、一部動畫片和利特瓦克的那部電影。盧西奧要了第十二排的一個座位,買了份《評論報》,這樣他就不用盯著大廳里的裝飾和邊上的陽台式包廂了,那會讓他覺得實在頭暈眼花。就在這時,新聞短片開始了,邁阿密海灘上游水嬉戲的俊男靚女堪比美人魚,突尼西亞落成了一座碩大的堤壩,很多人在這時進了大廳。盧西奧的右邊坐了個大胖子,身上有一股亞特金遜牌「俄羅斯皮革」的味道,那味道真夠嗆的。那大胖子帶著兩個小胖子,兩個小的不安分地鬧騰了一會兒,直到唐老鴨出來才消停。這一切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電影院中都很平常,尤其是在下午場的時候。

「它就開在路邊上,一朵普通的黃花。我本來是停下來點根香煙的,卻看它看得出了神。有點像是那朵花也在看我,那種觸動,有時候……您知道,誰都會這種感覺,所謂的美。就是那個,那朵花很美,那是一朵美極了的花。而我卻死定了,我會在某一天永遠地死去。那朵花很漂亮,永遠都會有漂亮的花給將來的人們看。突然,我明白了什麼是虛無,我曾經以為那就是平靜,是苦難的終結。我會死去,而盧克已經死了,再不會有一朵花留給像我們一樣的人了,什麼也不會有了,絕對不會有了。虛無就是這樣,就是再也不會有一朵花。點燃的火柴燒痛了我的手指。在廣場上,我跳上一輛不知開往哪裡的公共汽車,開始荒唐地四處看,看盡了街上能看到的所有東西,看盡了公共汽車上的一切。到達終點站時,我下了車,又上了另一輛開往郊區的公共汽車。一整個下午,直到深夜,我不停地上車、下車,想著那朵花,想著盧克。我在乘客中尋找著某個長得像盧克的人,某個長得像我或像盧克的人,某個可能是我的重生體的人,某個一看就知道那就是我的人,然後任他離去,什麼也不告訴他,這幾乎就是保護他了,讓他能繼續他那愚昧可悲的生活,他那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下一次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蠢笨失敗的人生,直到再下一次……」
「你不來嗎?」我問她,一邊撫摸著她的屁股。

動機

「你聽不聽,我都無所謂。」索摩薩說,「事實就是這樣,我覺得應該讓你知道。」
長話短說,他千方百計進入了那男孩的家,藉著曾經做過童子軍指導員給他帶來的權威感,他打入了這座固若金湯的堡壘:一個法國家庭。他看見的是一戶雖貧寒卻還體面的人家、一位挺顯老的母親、一位退休的舅舅和兩隻貓。然後,他毫不費力地讓他的一個兄弟把自己十四歲上下的兒子交給他管。兩個男孩成了朋友。他開始每個星期都去盧克的家,盧克的母親用煮過頭的咖啡來招待他,他們聊戰爭,聊軍事佔領,也聊盧克。原先的頓悟漸漸完整、明確起來,有了一種分明的輪廓,人們喜歡稱之為命運。這甚至可以說得更通俗一點:盧克就是他重生的模樣,不存在必死的天命,我們都是不死之身。
差不多五點的時候,她敲響了我的房門,她狂笑著進門,一上來就告訴我說佩雷拉胳膊上什麼都沒有。「我多的是時間把他看了個遍。」她說,一邊瘋了似的笑著。我想到了拉瑪斯,我一直對他最有好感。我覺得自己這樣被人牽著鼻子走真是太蠢了。什麼好感,什麼狗屁。如果費羅和佩雷拉都被排除在外,那就沒什麼好說的了。我完全是泄憤般地就地撲倒了佩特羅娜。她不願意,我給她幾下,便開始扒她的衣服。我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才放她走,這還是為了替她省些麻煩,因為船上的人大概已經在到處找她了。我們約好她第二天下午再來,我就去吃飯了。我們四個阿根廷人被安排在同一桌,離那些西班牙人和義大利人遠遠的。我對面坐著拉瑪斯。你們不知道我心裏想著蒙特斯卻要若無其事地看著他有多難。他竟能勝過蒙特斯,現在這已經不會讓人納悶了,有了他那種能博人信任的深沉勁兒,他想害誰都綽綽有餘。對佩雷拉,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但是,最後,我到底注意到他對於佩特羅娜的事什麼也沒說,他以前可是不住口地說著他要怎麼把那個西班牙妞兒弄上床呢。我突然想到,除了告訴我那條重要的信息,她也沒怎麼跟我說過他。以防萬一,我把門虛掩起來守著,大概半夜的時候,我看見她鑽進了佩雷拉的客艙。我躺到床上,琢磨著這件事。
八月的一天晚上,蒙特斯在河灘被殺了。也許,蒙特斯確實跟個女人亂來,那女人的男人就連本帶利地討了回來。但我只知道,蒙特斯是從背後被殺死的,一槍打在頭上,這是不可原諒的。蒙特斯和我是好兄弟,我們總是一起去賭場和黑人帕蒂利亞的咖啡館。不過,你們應該不記得那個黑人了。他也被殺了,哪天你們要是願意,我就給你們講講。

他慢慢穿好衣服,抽完那包香煙,照了一會兒鏡子,然後從抽屜再拿出一包煙。關燈前,他確認一切都已安排就緒。修理廠的西班牙人修過後,他的福特車開起來如絲般流暢。他沿著查卡布科街慢慢開著,繞著街區兜了兩圈,徒勞地等著一輛送貨卡車給他讓出個停車位來。七點差十分,他把車停在了離咖啡館門口幾米的地方。待在這裏,咖啡館里的人絕不會看見他。他時不時地踩一下油門踏板,不讓引擎熄火。他不想抽煙,但又覺得嘴發乾,這讓他很惱火。
「不好意思,我走了會兒神。」他說,「你得承認,這一切……總之,到這裏來,見到你在這種……」

飯後

洛沃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八日
樂隊奏完了第一支進行曲,女士們爭先恐後地鼓掌、歡呼。在演奏第二個節目時(一塊小布景板完成了報幕),盧西奧開始了新一輪的觀察。首先,這樂隊就是個繡花枕頭。在它那一百多名成員中,只有三分之一是真的在演奏。其他的人純粹是在充數,這些女孩子跟真正的樂手們一樣提著小號和軍號,但是,她們唯一賞心悅目的地方卻是她們那漂亮極了的大腿,盧西奧覺得那大腿才值得大力讚美、多加培養,尤其是他在美波劇院有過幾次可怕的經歷以後。總之,那個龐大的樂隊只有四十來個管樂手和鼓手,其他人則憑藉極其漂亮的制服和濃妝艷抹來充當養眼的花瓶。指揮是個非常莫名其妙的年輕人,想想看,在樂隊大金大紅的背景下,他套著一件燕尾服,就像皮影戲人物一樣輪廓分明,這衣服讓他有一種鞘翅目昆蟲的感覺,而且與整個場景的顏色完全不搭。這個年輕人四面揮舞著一根極長的指揮棒,他似乎急切地努力著要讓樂隊的音樂奏出點韻律來,不過,在盧西奧看來,他離成功還遠著呢。就演出質量而言,這是他這輩子聽過的最糟糕的樂隊之一。一支又一支進行曲,音樂會依然讓大家聽得陶陶醉醉、暈暈乎乎的(我是複述他滿是疊字的挖苦話);每奏完一首曲子,他就再次萌生出希望:那一百多個小甜心們終於閉嘴了,而奧佩拉星光熠熠的穹頂之下將陷入沉靜。幕布降下來,盧西奧登時高興不已,但隨即他注意到聚光燈並沒有熄滅,這讓他滿心疑慮地在座位上坐直身子。就在此時,幕布再次升起,但這次有一塊新的布景板:列隊行進中的樂隊。姑娘們都側身站著,銅管中吹出一片嗚里哇啦、亂七八糟的聲音,隱約有點像《塔拉進行曲》。整個樂隊都在舞台上有節奏地原地踏步,好像在列隊遊行似的。其中隨便哪個姑娘的母親都可以完美地想象出這場遊行,尤其是前面還有八名美艷無雙的姑娘轉著圈揮舞著那種帶流蘇的儀仗,它們盤旋著,飛向空中,再被接住。年輕的鞘翅目昆蟲引領著行進的隊伍,假裝很用心地走著。而盧西奧則不得不聽著那沒完沒了的「da capo al fine」,他估計他們大概走了五到八個街區。結束時,人們適度地喝了一聲彩,幕布就像一片寬寬的眼瞼一樣合上了,捍衛著人們慘遭蹂躪的享受黑暗與安寧的權利。
我很想反手一下打爛她的嘴,讓她再也沒法把我耍著玩,但是,我忍住了。已經沒時間犯傻了。
「嘿,讓我喘口氣。」莫朗說,他站起身,往前跨了一步,「這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我渴得要死。我們喝點什麼吧,我可以去找一點……」
被人搶了女人,這可一點也不好笑,尤其是這事還是你自己惹出來的,你們可以想見,我有多惱火。我逼她當天晚上來見我,她就開始哭,說船上的班長還是工長什麼的看她不順眼,說他起了疑心,說她可不想丟了這份工作,還有一些類似的鬼話。我認為,我就是在那一刻明白過來的,然後我就開始琢磨。對這西班牙妞兒我並不怎麼在意,雖然受傷的自尊讓我很不爽。不過,還有其他事情更加重要,我整個晚上都在想這些事。那天晚上,我又趁黑偷看到佩特羅娜再次溜進了佩雷拉的客艙。
紀念勒內·克雷維爾
他不去管它,開始讀起報紙來。他草草地看完了海外快訊。社論看到一半,他的時間觀念提醒他,這中場休息長得過分了。他又掃了大廳一眼。有幾對情侶進來了,還有三兩成群的女士,她們的穿著若放到克雷斯波鎮和萊薩瑪公園倒還稱得上雅緻。在池座區的各個角落,都有人相見甚歡、彼此引見,人人激動萬分。盧西奧開始納悶,自己是不是搞錯了,雖然他很難弄清楚自己錯在哪裡。就在這時,燈光暗了下去,但是,舞台上耀眼的聚光燈即時亮起,幕布升起,盧西奧難以置信地看見一個龐大的女子樂隊在舞台上排好了隊形,還有一張條幅上寫著「麻鞋樂隊」。當他(我還記得他講給我聽時的表情)還在驚喘的時候,指揮已舉起了指揮棒,一片震耳雜訊假借軍隊進行曲之名橫掃池座區。
擁抱您
你們不會相信的,但這就好像是在電影院里看片子一樣,事情就是那樣了,你們就得接受它。你要是不喜歡,你就走,但錢是沒人會退給你的。一不留神,已經二十年過去了,那件事老早就過了風頭了,因此,我要把它說出來,誰要是覺得我在胡扯,他可以趁早滾開。
他們對視了一秒鐘,莫朗首先別開了目光。與此同時,索摩薩的聲音再一次響起,語調里不帶一點起伏,就像那種聽過就忘的枯燥講解。莫朗不願意看他,但這樣就不得不盯著柱子上的小雕像看了。這就像再次回到了那個伴著知了鳴唱聲、染著青草氣息的金色午後,那時,索摩薩和他意外在島上挖到了那個小雕像。他記得,幾米之外,在那塊可以遠遠望見帕羅斯島海岸線的巨石上,特蕾絲一聽到索摩薩的喊聲就轉過頭來。她猶豫了一秒鐘,便向他們跑了過去,忘記了她還把她的紅色比基尼胸罩拿在手上。她在井邊彎下腰,索摩薩的雙手舉著被霉斑和腐爛物糊得幾乎面目全非的小雕像伸出井口。莫朗又好氣又好笑地沖她嚷嚷,叫她穿上衣服。特蕾絲直起身子看向莫朗,好像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後,她突然背過身去,用雙手擋住胸口。與此同時,索摩薩把小雕像遞給莫朗,跳出了井外。莫朗幾乎立馬就回憶起了接下去的那幾個鐘頭,想到了河邊露營帳篷中的那一晚,想到了在月光下的橄欖樹間行走的特蕾絲的身影。如今,索摩薩單調的聲音回蕩在幾乎空無一物的雕刻工作室中,卻好像是從那一晚傳來的,也成了他記憶的一部分。那一晚,索摩薩含糊地暗示了他的荒唐願望,而他莫朗,則在兩杯濃稠的葡萄酒下肚以後,開心地九_九_藏_書笑著說索摩薩是偽考古學家,是無可救藥的詩人。
此致
親愛的朋友:
「求你了,」莫朗說,「就算你認為這一切都無法解釋,但你就不能努把力給我解釋一下嗎?說到底,我只知道你這幾個月一直都在刻複製品,還有兩天前的晚上……」
「早該看出來。」他說,一面慢慢後退,「與哈伊莎的契約,嗯?那鮮血就由可憐的莫朗來提供,對嗎?」
赤|裸的身體已經從聚光燈下的光圈中走了出來。莫朗躲到角落的暗影中,踩著地上濕漉漉的抹布,他明白自己已經退無可退。他看見斧子高舉,便像流在岱納廣場的體育館里教過他的那樣跳了起來。索摩薩大腿中部中了一腳,脖子左側挨了一劈。斧子斜飛出去老遠。莫朗靈活地擋開倒向他的身體,抓住了那尊再無人護衛的玩偶。當斧刃落到索摩薩額頭中央時,他還在低啞、驚恐地尖叫。
「解釋……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在這個世上總得有人當反方,因此我說,小的時候總會受傷、生病,戀愛更是必不可少。但是,我也承認,飛機的事情就不一樣了。那是一架帶彈簧螺旋槳的飛機,是他送給男孩的生日禮物。
聽著像玩笑話,但我們確實是永生不死的。我是通過反向推理知道這一點的,因為,我認識那個唯一難逃一死的人。他在康布羅納路上的一家風味餐館里跟我講了他的故事。他喝得很醉,所以,雖然店老闆和吧台旁的食客們都笑得快把酒從眼睛里噴出來了,他仍能輕鬆地吐露真情。他應該看到了我臉上印著某種好奇,因為他堅定地坐到了我旁邊,我們後來甚至還要了角落裡的一張桌子,可以安靜地喝喝酒、聊聊天。他對我說,他從市政府退休了,老婆去她父母家住了有一陣子,這是用來表示她已經拋棄他的眾多說法之一。他一點也不老,也不蠢,臉龐乾瘦,眼睛像是得了結核病似的。他是真的在借酒消愁,五杯紅葡萄酒下肚,他便一直大聲地這樣宣稱。在他身上,我沒有聞到巴黎人特有的那種氣味,但是,那似乎只有我們外國人聞得到。他的指甲保養得很好,也沒有一點頭皮屑。
現在,我們要是告訴你們說八天以後我和巴羅斯就找到了那個傢伙,而警界精英們都還在港口和其他地方瞎忙活,你們肯定要笑了。我們有我們的門路,我就不拿細枝末節來煩你們了。不過,你們會笑的並不是這個,你們會笑的是那個線人也不能告訴我們那個傢伙的身家資料,他倒是告訴我們說那人要坐一艘法國船逃走,但是,他不是海員,而是乘客,你們看看,多奢侈。我們由此推斷出那人是辭了職,但仍靠著這層關係來跑路。我們只知道,他坐三等艙,是個阿根廷人。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一個美國佬也對付不了蒙特斯,但是,這件事情最奇怪的地方是那個線人不能幫我們查出那人姓什麼。更確切地說,他打聽到的姓結果並不在旅客名單中。人們有時候會怕事的,夥計,也許那個為了三十個比索把資料泄露給我們線人的傢伙給了他一個假名,以防萬一。或者,天知道是不是那人在最後一刻弄到了別的證件。現在,電影繼續演,我和巴羅斯談了一整個晚上,第二天上午,我就去了外交部,開始辦材料。那個時候,辦個護照不怎麼麻煩。好吧,長話短說,辦事處的人通融了一下,那天晚上十點鐘,我本人就已經上船了,船開往馬賽,那是法國佬的落腳點。我已經看到你們的表情了,但是,耐心點。你們要是願意,我就不繼續說了。好吧,那麼再倒點甜燒酒,就當作你們是在讀《基督山伯爵》吧。我老早就提醒過你們,這種事可不是誰都碰得上的,再說,時代也不同了。
在那尊偶像旁邊,他抬起一隻手,輕輕地放在她的乳|房和腹部,另一隻手撫著脖頸,再往上摸到雕像那並未描出的嘴。莫朗聽見索摩薩在用一種低沉、喑啞的聲音說話,有點像是他的雙手——或者也許是那張並不存在的嘴巴——在訴說著那煙霧瀰漫的洞穴中的狩獵、那奔逃無路的鹿群、那不能直呼的名字、那些藍色油脂畫成的圓圈、兩河并行的嬉戲交錯、波赫克文明的伊始,以及去往西方石階和不祥暗影中的高地的遠征。他心想,若是趁索摩薩不注意時打個電話,是否還來得及叫特蕾絲把佛內特醫生帶過來。但特蕾絲應該已經在路上,而在岩石邊,女神在吼,牧民首領割下最壯美的公牛的左邊犄角,將它遞給鹽民首領,以此重修與哈伊莎女神的契約。
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九五八年七月十六日 星期三
費德里科·莫萊斯
阿爾韋托·羅哈斯博士的來信:
莫朗一驚,就好像他剛剛從很遠的地方回來似的。他記得,在他神遊太虛之前,他正在想索摩薩肯定是發瘋了。
「我知道,我之前只跟您談了談表面的相似之處。比如說,盧克跟我長得像,這本身並不重要,但對於公共汽車上的頓悟它就很重要了。而真正重要的是生活的經歷,這很難解釋,因為其中包括了性格、模糊的記憶和童年的軼事。那時候,我是說當我在盧克那個年紀的時候,我已經度過了一個病痛纏身的痛苦時期,之後,我還在恢復期中,就跟朋友們去玩,摔斷了一隻胳膊,剛剛過了這一關,我又愛上了一個同學的姐妹,很受煎熬,面對不停奚落自己的女孩時不敢直視她眼睛的人都受過這種苦。盧克也生過病,他剛好,就有人請他去看馬戲,下台階時他滑了一跤,一個腳踝脫臼了。沒多久后的一天下午,他母親撞見他在窗邊哭泣,手裡攥著一條藍色的小手帕,那條手帕可不是家裡人的。」
就這麼回事,有人通知我說蒙特斯翹辮子了,我連滾帶爬地趕過去,卻只看見他妹妹發了狂似的撲到他身上。我看了蒙特斯一會兒,他還睜著雙眼,我向他發誓那兇手不會就這麼討了好去。那天晚上,我跟巴羅斯談了談。在這一段,你們會覺得這故事是扯淡,因為巴羅斯是聽到槍聲后第一個到現場的,他發現蒙特斯已經就剩一口氣兒了。巴羅斯是個機靈人,他想辦法讓蒙特斯告訴他是誰乾的。蒙特斯是很想說話的,但是,他腦子裡有顆鉛彈,這就一點也不容易了。因此,巴羅斯沒能問出多少東西。但無論如何,蒙特斯——你們聽聽這快死的人怎麼胡言亂語——還是對他說了句類似「藍色胳膊的人」的話。然後,他又說了一個詞,應該是「文身」。我們由此推斷出那人是個海員,非常感謝。你們看看,說個「洛佩茲」、「費爾南德茲」多容易啊,但是,他腦瓜子里挨了顆槍子兒,我也就不能怪他了。可能蒙特斯也不知道那人叫什麼名字,文身是看得見的,但是,名字就得調查一番了,有時候,那還只是個諢名。

「威士忌就在那裡。」索摩薩說,一邊慢慢地把手從雕像身上收回來,「我不喝,我在獻祭之前得齋戒。」
七點差五分,他看見羅梅洛沿著對面的小路來了。憑著羅梅洛那頂灰色的單翹沿帽和雙排扣外套,貝爾特蘭立刻就認出了他。他掃了一眼咖啡館的玻璃窗,估計了一下穿過街、走到那裡需要的時間。但是,離咖啡館這麼遠,羅梅洛是不會有事的,最好還是讓他穿過大街,上到小路上。就在這個時候,貝爾特蘭發動車子,並把胳膊伸出了窗外。就像他預計的一樣,羅梅洛看見他,驚訝地停住了。第一顆子彈打在他雙眼之間,然後,貝爾特蘭朝那具漸漸倒下的身體又開了槍。福特車斜開出去,利落地超過一輛有軌電車,然後在塔誇里街上拐了彎。三號不緊不慢地開著車,他心想,羅梅洛最後見到的是一個叫貝爾特蘭的賽馬場上的老朋友。
「把飛機送給他時,我想起了我十四歲時母親送給我的麥卡諾和我的遭遇。當時,雖然一場夏日的風暴就要來臨,已經聽得到雷聲滾滾,但我正在花園裡,就在臨街的大門旁,正在涼亭的桌子上組裝一台起重機。家裡有人叫我,我不得不進去了一會兒。當我回來的時候,麥卡諾的盒子不見了,而大門敞開著。我絕望地叫嚷著跑向大街,但是已經一個人都看不見了,就在同一時刻,一道閃電砸在對面的房子上。這都是一瞬間的事,我把飛機給盧克的時候就在回想著這一切,而盧克盯著飛機,表情跟我當時看著我的麥卡諾時一樣幸福。他母親過來給我一杯咖啡,我們拉了會兒家常,這時,我們聽見一聲尖叫。盧克跑到窗戶旁,就好像他想跳出去似的。他臉色蒼白,淚水在眼裡打轉,結結巴巴地說飛機飛偏了,正好飛出了半開著的窗口。『再也看不見了,再也看不見了。』他哭著一遍遍地說著。我們又聽到下面有人嚷嚷,舅舅跑進來說對面房子著火了。您現在明白了嗎?是的,我們最好再喝一杯。」
我親愛的朋友:
在三〇年的馬里亞諾·亞科斯塔師範學院的教育學課上,
我付了賬。
索摩薩已經不緊不慢地脫下了襯衫。當莫朗看見他解著褲子紐扣時,他心想自己就不應該由著他這麼興奮,不該容他的狂熱發作。乾瘦、黝黑的索摩薩赤|裸裸地站在聚光燈下,他似乎很陶醉地注視著空間中的某一點。從他微張的嘴裏,滴出一線口水。莫朗猛地將酒杯往地上一放,他估計,要走到門口,就必須想個法子騙過索摩薩。他一點也不清楚索摩薩手中晃動著的石斧是從哪裡冒出來的。他驀地明白了。
到了圖書室以後,我們正準備坐在爐火旁(此時,您正對您忠實的奧爾多涅茲吩咐著什麼),這時,羅維羅薩離開我們,走到一扇窗戶旁邊,開始有節奏地敲擊窗玻璃。我跟巴里奧斯聊了兩句以後——他很固執地為那些該死的核試驗辯護——正準備舒舒服服地坐到壁爐旁邊,這時,我無心地轉了一下頭,看見富內斯也走開去了窗戶那邊,羅維羅薩還站在那裡。巴里奧斯已經詞窮理虧,心不在焉地看著一期《時尚先生》雜誌,對那邊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由於您圖書室一種奇怪的傳音效果,我意外地將他們倆在窗邊的低聲交談聽得清清楚楚。言猶在耳,因此,我可以一字不漏地重複一遍。富內斯問道:「哎,能告訴我你怎麼了嗎?」羅維羅薩立刻回答說:「你去打聽打聽在那個大使館里他們給你安了個什麼樣的綽號。我倒知道有句話很可以描盡你的醜態,但是我不願意在別人的家裡這麼做。」
時間,是個孩子,

「好吧,隨您怎麼說吧。事實上,在葬禮后的幾個星期里,我第一次感覺到某種有點像是幸福感的東西。我仍然時不時地去拜訪盧克的母親,給她帶去一包鬆餅,但是我對她或是那戶人家已經不怎麼關心了。我好像還沉浸在一股驚喜中,因為我確信自己是第一個必死之人,我確切地感覺著自己的生命正一天接一天、一杯酒接一杯酒地流逝,最後可能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結束,一絲不差地重複著天知道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的某個不知名的死人的命運,但是,我是真的會死掉,再沒有一個盧克來接續這場輪迴,愚蠢地重複這種愚蠢的生活。您要理解這種完滿感,老夥計,您該羡慕我這種今朝有酒的幸福感。」
阿爾韋托·羅哈斯
接著,因為我沒說話,那男人又說,他從那時起開始只想著盧克,想著盧克的命運。他母親想把他送進一間技術學校,這樣他就能兢兢業業地打拚出她所謂的人生道路,但是,這條道路已經打拚過了,只是他不能這麼說,否則會被人當成瘋子,人們會把他跟盧克永遠分開,所以,他只是跟男孩的母親和舅舅說一切都是沒有用的,不管他們怎麼做,結果都是一樣:卑躬屈膝、苟延殘喘的單調生活,磨破衣衫、啃噬靈魂的一次次挫敗,躲在街頭小餐館里的自怨自艾。但最糟糕的並不是盧克的命運,最糟糕的是盧克也會死,然後會有另一個人重複盧克和他自己的老樣子,這個人死了,又會有下一個人接續這個輪迴。對他而言,盧克已經不再重要,到了晚上,他難以入眠,只想著下一個盧克,想著那一個個也許叫羅伯特、也許叫克勞德、也許叫米切爾的後繼者,想著那無數的可憐蟲懵懵懂懂地重蹈前人覆轍,還自以為海闊天高,自以為人定勝天。這男人越喝越傷心,但誰也沒法勸。
親愛的費德里科,我必須得再說一句,這件事讓我心中一場如此美妙的聚會結束得不盡如人意,否則,我就是在撒謊。在如今這個充滿了步步逼人的戰禍、互不相通的國界和令人垂涎的石油鑽井的時代,這樣的指責是很嚴重的,從前的好日子里可不會這樣。況且,它還來自像羅維羅薩這樣步步為營坐上高位的人,這更加重了它的分量,要否認這一點就太天真了。更別提——您也得承認這一點——被指責者的沉默與哀求就透露出了默認的意味。
您本月十八日的來信已敬悉。謹向您通知:為哀悼我的朋友路易斯·富內斯的過世,我已經決定取消原定於本月三十日舉行的聚會。
好吧,確實是。不過,咳嗽起來更糟,因為之後就會有人拿著糖漿和針頭來找你。可憐的小妹妹,我可麻煩她了。我連自己撒尿都做不到。小妹妹真是好人,她給我喝熱牛奶,還跟我說話。誰能料到呢,小子。老闆總是叫我小子。給他點厲害,小子。到廚房去,小子。當我在紐約跟那個黑人對上的時候,老闆一直很擔心。我走之前到酒店裡去見他來著。「你會在六個回合以內打倒他的,小子。」但是,他抽煙都抽瘋了。那個黑人,那個黑人叫什麼名字來著,弗羅雷斯之類的。哎呀,很難對付啊。拳風很漂亮,一圈圈地跟我拉開距離。去呀,小子,給他點厲害。那老傢伙說得對,到第三回合,他就像塊破布似的癱在地上了。臉都白了,那個黑人弗羅雷斯,我想,或者是類似的名字吧。你看看我有多昏頭,一開始,我還以為那個金髮佬會更容易解決。這就叫自以為是,夥計。他一把將我掀開,該死的。那個豬頭趁我不備,將我打趴下了。可憐的老闆,他都不願相信。我起來的時候多火大呀,我都感覺不到自己的雙腿了,只想就地把他生吞了。運氣不好啊,小子。到最後,誰都是要挨揍的。打塔尼的那一晚,你還記得可憐的塔尼嗎?那場狠揍呀。看得出,塔尼的狀態回歸了。那印第安人真帥,他可是全力出擊,來呀,上面,下面,但他奈何不了我,可憐的塔尼。不過,我去角上跟他打招呼時,我的臉還是很疼的,他到底還是給了我一頓好揍。可憐的塔尼,你知道,他看了我一眼,我把手套放到他頭上,高興地笑了,我不是在嘲笑,你想象得到,我不是笑他,可憐的小子。他都沒怎麼看我,但我也不知怎麼了,一下子,誰都能打到我了,漂亮的小子,結實的小子,啊,美洲小子。塔尼靜靜地待在他的人中間,他們的鼻子比五分錢的乳酪還扁。可憐的塔尼。我為什麼會記起他,你跟我說說。也許,那天晚上,我也是這麼看著那金髮佬的。我怎麼知道呢,我當時還會記得這個。一頓狠揍啊,兄弟。現在,你就不能再裝了。他揍了你,結了。糟糕的是,我當時還不願意相信。我躺在酒店裡,老闆抽著煙,抽啊抽,房裡挺暗的。我記得當時很熱。然後,有人給我敷上冰,你聽著點,給我敷上冰呢。那老傢伙什麼也沒說,這才糟呢,他什麼也沒說。我跟你發誓,我很想哭,就好像當她……但是,你幹嗎要白白難過呢。如果我能一個人待著,我發誓我會哭鼻子的。「點兒背呀,老闆。」我對他說。我還能說什麼呢。他就一直抽啊抽。我能睡著真是運氣。就像現在,我每次能睡著,就是中了獎了。白天,還有小妹妹拿過來的收音機,那收音機……聽著像是瞎掰,夥計。不過,還能聽聽它放幾首探戈曲,播幾齣戲劇,你喜歡卡納羅嗎?我喜歡弗雷瑟多,夥計,還有彼德羅·馬菲亞。我大概在擂台邊見過他們,他們每次都來看我的。你可以想著這些事,時間走得就會快些。但是,到了晚上,多無聊啊,老夥計。沒有收音機,沒有小妹妹。然後,你突然就咳嗽起來,咳呀咳。然後,睡其他床的人就嘲你幾句,吼上一聲。想想從前……你看看,我現在比以前更容易上火了。報紙上說我少年時在火焰街跟車把式們打。純粹胡說,嘿,我從來沒在街上干過架。也許有個一兩次,但不怪我,我發誓。你可以相信我。那是常有的事,你坐在吧台邊,有人撞過來,有時候,就鬧起事來了。我本來不喜歡那樣的,但是,第一次卷進去的時候,我發現那滋味其實很妙。當然了,如果挨揍的是對手,怎麼會不妙呢。少年時,我是用左手打拳的,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歡用左手揍人。我老媽第一次看見我跟一個三十來歲的人打架的時候,臉都變色了。她還以為我會被人滅了,可憐的老媽。看見那傢伙倒在地上,她都不敢相信。我跟你說,我也不敢相信。你相信我,頭幾次,我都覺得是因為走運。到後來,老頭的朋友去俱樂部里見我,跟我說我應該繼續打。你還記得那些時候,小子。多狠的拳賽呀。場場難打,我都沒法兒跟你說。「你就扁他。」老闆的朋友說。之後,他說起了那些職業拳手,說起羅馬公園,說起河床。我知道什麼呀,我從來就沒有半分錢去看什麼比賽。就在那天晚上,他給了我二十比索,我都高興壞了。那一架是跟塔拉還是那個瘦瘦的左撇子,我都不記得了。我兩個回合就把他打趴下了,他都沒碰到我。你知道我總是會把臉避過去。我要是能猜到金髮佬的把戲……你還以為自己有個鐵打的下巴,卻立馬被揍得哭爹叫娘。什麼無敵什麼鬼呀。二十比索,小子,你想想!我拿了五比索給老媽,我跟你發誓,就是為了讓她瞧瞧。老媽想給我受了傷的手腕上弄點兒柑橘花精。老媽就這樣,可憐的老媽。你要是留心,就會發現她是唯一會這麼上心的女人,因為另一個女人她……你看見了,我一想到那女人,就好像回到了紐約。我已經不怎麼記得拉努斯了,什麼都模糊了。一件細格子的衣服,這倒是清楚的,現在我想起來了,還有福爾西奧先生家的門廳,還有那些馬黛茶會。他們家對我多客氣呀,小孩子圍在一起隔著柵欄看我。而她,總在往她攢的剪報冊里貼著《評論報》或《即時快訊》上的剪報,或是給我看《體育畫報》上的照片。你從來沒看過照片里的自己嗎?第一次看會讓你印象深刻,你會想,那人難道就是我嗎,那麼一張臉。然後,你就會發現,那照片拍得很漂亮,幾乎總是你在打拳的時候,或者是打完了舉起胳膊。我總是坐我的格拉漢姆·佩奇老爺車來,你想象一下,我去見她總要打扮一番,整個街區也要亂上一陣。在院子里喝馬黛茶是很美妙的,大家都問我些不知道什麼事情。有時候,我都不敢相信那是真的,到了晚上,睡覺之前,我都對自己說我是在做夢呢。當我給老媽買下那塊地的時候,大家都大吃一驚。老頭是唯一保持住了平靜的人。「你做得對,小子。」他說,又拿著煙抽啊抽。我覺得就像是第一次看見他時一樣,在利馬街的俱樂部里。不,是在查卡布科,你等等,我不記得了,就是在利馬街,沒用的東西,你不記得那全綠的更衣室啦,髒得賽過……那天晚上,教練把我介紹給老闆,他們原來是朋友,當他跟我說出他的名字時,我差點就要去扶擂台圍繩了,我一看見他在看著我,我就在想:「他是來看我打拳的。」當教練把我介紹給他時,我好想去死。他一直沒對我說過什麼,真是老奸巨猾,但是他做得很對,這樣我才能慢慢來,不會放縱得過了頭。就像可憐的左撇子一樣,他只用了一年就進了河床,但才兩個月就垮了,真嚇人。那時候,那可不是唬人的,小子。義大利佬都來打你,嚇死人的西班牙佬也是,我就不跟你說那些金髮佬了。當然,有時候你也會覺得挺美,就像王子來看的那一次,那可真叫人回味無窮呢,我發誓。王子就坐在擂台邊上,老闆到更衣室對我說:「你不要拖上好幾個回合,別讓他掌握主動,那些傢伙可會玩這一手了。」你記得吧,人們說他是英國冠軍,還是天知道什麼頭銜。可憐的金髮佬,漂亮的小子。當我們彼此致意時,他莫名其妙的,天知道那傢伙嘟囔了句什麼,他好像是說他要正正經經地跟你打一場。而老闆,你別以為他很鎮靜,我跟你說,他從來不知道我對他可一清二楚。可憐的老頭,他還以為我什麼都不知道。嘁,王子就在那下面,可是不得了呢。金髮佬對我發出第一下佯攻,我就給了他一記右勾拳,打個正著。我跟你發誓,看見他摔了個四腳朝天,我可嚇了一跳。躺的那叫什麼樣子呀,可憐的傢伙。那一次,我贏得並不開心,一場漂亮的對打也許會更精彩,打上四五個來回,就像打塔尼或是那個小崽子,叫赫爾曼的那個,他來時總是坐著一輛顏色鮮艷的汽車,模樣挺唬人。他被海扁了一頓,但那場很精彩。多狠啊,我的媽呀。他不想鬆勁兒,而且,他的技巧好過……如今,要講技巧,還得看「魔術師」,夥計。他是從哪裡給我冒出來的。他是烏拉圭人,你知道,他已經不行了,但還是比誰都難對付。他就像螞蟥一樣吸在你身上,你試試把他從身上甩下來看看。我們完全扭成了一團,那傢伙瞎打一通,他媽的給了我一頓狠揍。最後,我也把他揍得慘兮兮的,他露了個空當,我就挺樂意地放倒了他。拳手倒地,小子。「拳手倒地,嘿呀……」你知道,甚至還有人為我作了一首探戈曲呢。我還記得一小段,「從瑪塔德羅斯到中心,從中心到紐約……」在見面會上,在電台里,到處都有人對我唱這首歌,在廣播里聽到自己的名字是很美妙的,夥計,我老媽會聽我的每一場比賽。你知道,她也聽我說話,有一天,她對我說,她從廣播里才真正認識了我,因為那哥們兒播了我跟一個義大利佬打的那場比賽……你還記得那些義大利佬嗎?我不知道老闆是從哪裡把他們找出來的,他就直接從義大利把他們給我拉過來,在河床組了幾場拳擊。他甚至讓我跟兄弟倆打過,跟第一個打時很爽,但到第四回合時下起了雨,夥計。可我們還是很想繼續打,因為那義大利小伙很上道,我們打起來可帶勁兒了。就在這時,我們倆都開始腳打滑。我啪地倒地,他也啪地倒地……那可真是滑稽,兄弟……比賽暫停了,真沒勁。第二次,那義大利佬兩回合下來就被打敗了。老闆又讓我跟他兄弟打,也是一場好打……多好的日子呀,小子,那時候拳擊確實精彩,有那些助威的觀眾,你記得那些海報和汽車的喇叭聲,嘿,看台區弄得多吵多亂呀……我曾經看報道說拳擊手在打拳時什麼都聽不到,什麼屁話,小子。當然聽得見,不過,你以為我在美國佬中間能聽得出個鳥來,幸好角上還有老闆在。去呀,小子,給他點厲害。酒店裡,咖啡館里,多奇怪呀,嘿,你好像並不在那裡似的。然後,在健身館里,那些傢伙跟你說話,你卻半個字也聽不明白。純粹靠比畫,小子,就像聾子一樣。還好有她和老闆可以嘮上幾句。我們可以在酒店裡喝馬黛茶,有時候會來個把美洲人,不停地簽名、簽名。看看你能不能好好教訓一下那個美國佬,讓他們看看什麼才叫阿根廷人。他們滿口不離冠軍杯,你有什麼辦法,他們相信我,嘿。他們讓我很想直闖出去,不拿冠軍不罷休。但是,我也一直挂念著布宜諾斯艾利斯。老闆放著小卡洛斯的唱片、彼德羅·馬菲亞的唱片,還有為我而寫的那首探戈。我不知道你是不是曉得有人為我作了一首探戈曲。萊基也一樣,他也有一首。我記起來有一次,我跟她還有老闆一起去一個海灘,一整天都泡在水裡,真是棒極了。你別以為我經常能輕鬆一下。總是要訓練,要注意飲食,一點辦法也沒有,老頭一直盯著我。「你很快就能享受了,小子。」老頭跟我說。我記得跟莫克洛亞打的那一場,那才叫拳擊呢。你知道,兩個月前,老闆就老說,哎呀,那左拳不對,你別這樣讓人靠近身。他不停地給我換陪練選手,光叫我跳繩、吃多汁的牛肉……幸好,他還讓我喝一點馬黛茶,但我還是一直喝不夠。每天都沒完沒了,你要小心右拳,你扯得太開,你看看,那傢伙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以為我不知道,我去看過他不止一次了,我喜歡那小子,他從不畏縮,很有樣子,嘿。你知道有樣子是什麼意思:該你上場、有活兒要乾的時候,你就去立刻辦好,不要像那些人似的沒個章法,哎喲,三分鐘全都在瞎比畫。有一次,《體育畫報》上有個傢伙寫文章說我沒有樣子。我大受打擊,真的。我不會跟你說我就像「小閃電」一樣,那傢伙可不是一般人啊,小子。莫克洛亞也一樣。我能跟你說什麼,開始沒多久,我就紅了眼,光顧著出拳,但是你不要以為我沒發覺,只是我正順手,如果我打得順手,你又何必擔心呢。你知道跟小閃電的那一場是什麼樣子,我並不比他強,這沒關係,我還是贏了。對付莫克洛亞也一樣,你還想怎樣。一頓猛揍,老夥計,他把身子彎到了地上,從下往上猛朝我揮拳,他媽的。我就只打臉,我發誓,打到一半時,我們已經火了,只是瘋打。那一次,我一點感覺都沒有,老闆抓住我的腦袋說,小子,你門戶別張得這麼開,打下面,小子,護住右邊。我全都聽見了,但是,之後上了場,我們兩人還是亂打一氣,直到最後,我們都打不動了,那可真是了不起。你知道,那天晚上打完拳后,我們都到一家小酒館里會合,朋友們都在,我看著那小子笑,真是妙。他對我說真是棒極了,夥計,你打得真棒,我對他說,我雖然贏了你,但我覺得我們倆是打了個平手。所有人都舉杯敬酒,亂糟糟的,我都沒法兒跟你說……這麼咳法真叫人難受,它冷不防來一下,叫你咳個半死。是啊,現在得照顧好自己,多喝牛奶,多休息,你能怎麼辦。就有一件事讓我難受,那就是他們不讓你起來,五點我就醒了,就只能仰面看著。你想啊想,想的都是些壞事情,當然。夢也一樣。那天晚上,我夢到跟佩拉爾塔在打拳。為什麼我要在那一晚想起這場比賽呢。想想發生過的那些事吧,小子,記不起來最好。你知道看見大家都在是什麼感覺,一切又跟以前一樣了,不像在紐約那樣,不像跟那些美國佬在一起時那樣……擂台邊的長椅上,全是我的拳迷,好想贏啊,叫他們看看……得再贏一場,我要是不行呢,你知道維克多是怎麼打拳的。我知道,我知道,我以前一隻手也能贏他,但是,回來以後,就不一樣了。我提不起勁兒,夥計,老闆更是不行,你要是覺得難受還怎麼好好訓練。好吧,我在這裡是冠軍,他向我挑戰,他有這個權利。我可不會躲他的,你不覺得嗎。老闆認為,我能靠得分高來贏他,你門戶別張得這麼開,別一上來就把力氣用盡,你看看,那個人可是要跟你打滿整個時段的。當然,他可是滿場跑動,而且,我覺得不舒服,雖然大家全都在那裡,我向你發誓,我的身體累得……就快睡著了,你明白嗎,我沒法跟你解釋。打到一半,我就開始不舒服,之後,我就不怎麼記得了。不記得最好,你不覺得嗎。那些東西有什麼可記的。我寧願忘掉一切,睡著了最好,雖然你總是夢見打拳,有時候你還會打出漂亮的一擊,又能爽上一回,就像王子來的那一場,多叫人念叨呀。但還是不做夢的時候最好,小子,你就這麼睡著,那可真是舒服,你也不咳嗽,也不怎麼樣,只是睡著,睡一整晚,睡呀睡。read.99csw.com九_九_藏_書
「能就這樣住在巴黎的郊外,看上去挺不可思議的。這麼安靜……嘿,可你至少還要到鎮上去買糧食呀。」
他也是因為這樣的事情而死。
布宜諾斯艾利斯,一九五八年七月二十一日 星期一
她往後一退,好像見了鬼似的,但之後,她就掩飾過去了。
「我受的驚嚇已經過去了,」盧西奧對我說,「但是,就算是在看電影時(電影很棒)我還是止不住地覺得自己待錯了地方。我到了街上,感受到黏糊糊的熱氣,看見晚上八點的人群。我走進大帆船酒吧,想喝杯金菲士。我一下子完全忘記了利特瓦克的電影,那樂隊倒是佔滿了我的腦子,好像我就是奧佩拉的舞台似的。我很想笑,但是,我其實很憤怒,你明白吧。我真該走到電影院的售票處,好好說他們幾句。我沒有這麼做,因為我是布宜諾斯艾利斯人,我心裏很明白。反正,你能有什麼辦法呢?你不覺得嗎?但是,讓我憤怒的並不是這個,而是另外一種更深層次的東西。第二杯酒喝到一半的時候,我開始明白了。」
「我?為什麼?我沒有。」她撒謊。
「好的。」莫朗一邊點燃另一根香煙一邊同意道,「但我還是希望你能解釋一下,為什麼你會這麼確信……呃,確信你已經到了頂點。」
在對弈中移動棋子。
下次來信再敘,或者說,下次我家再見。
你能怎麼辦,夥計,你倒了,人人都會踩你。誰都會的,夥計,再窩囊的人也一樣。他們會把你頂在擂台圍繩邊狠揍,對你一通暴扁。得了,得了,你還想來安慰我。我可了解你,還裝呢。每次我一想到這個,滾出去,滾。你以為我是絕望了,其實是我整天躺著覺得自己十分無能。冬天的夜真他媽的長,你還記得倉庫里的那個小子怎麼唱來著。真他媽的長……真的,夥計。長得讓人絕望哪。你看看,我都沒怎麼見識過晚上的光景,現在卻老是……我上床總是很早,九點,或十點。以前,老闆總對我說:「小子,上床睡覺去,明天還得接著干呢。」要有一個晚上能避開他,那真是運氣。老闆……現在,卻一直得這樣,望著天花板。你看,又是一件我不會做的事情:仰面看天。大家都說過,這會對我有好處的,他們說我在兩秒鐘時就起身,真是蠢透了,趕什麼趕。他們說得有道理,如果我等到八秒鐘的時候,那金髮佬就不會把我打得那麼狠了。
「甜燒酒呢?」他說,但當他看到我手裡拿著的東西時,他臉一白,往後退去,「別這麼蠢……為了那麼個女人……」他只來得及對我說出這些話。
「沒了。就你跟我。這樣才對,我覺得。」索摩薩說,「最近這幾個月,我幾乎沒離開過這裏。一開始,有個老太太來收拾工作室、替我洗洗衣服,但是她讓我不自在。」
當我覺得佩雷拉已經向佩特羅娜發起進攻的時候,我就開始進行部署了。我在走廊上碰見她,就立刻對她說我的客艙進水了。她相信了我,我等她一進艙就把門關上了。她一甩手給了我一個耳光,但是她在笑。然後,她就像綿羊一樣溫順了。你們就算算吧,每張床都用上了,就像費羅講的一樣。實際上,那天晚上,我們也沒幹什麼特別的,第二天,我才又真正跟她來了一回。說實話,西班牙妞兒那一套真是值。真他媽的值。

朋友

「後來,當我告訴他們盧克幾個月以後死了的時候,他們都笑我,他們太愚蠢了,無法明白……是的,您可別也用這種眼神看著我。他幾個月以後死了,一開始是得了一種支氣管炎,同樣的,我在這年紀也染過肝炎。我被送去了醫院,但是盧克的母親堅持要在家裡照顧他,我幾乎每天都過去,有時候,我還會把我侄兒帶去跟盧克玩。那一家子太過悲苦,因此,我的到訪成了一種絕對的慰藉:盧克有人陪,還會有一包鯡魚或杏仁糕。我向他們說起一家藥店能給我特殊折扣,之後,他們也習慣了讓我負責買葯。他們最後還允許我當起了盧克的護理員,您可以想象,在一個那樣的家庭里,醫生來去都是漫不經心的,沒有人會很在意後來的癥狀是不是完全符合一開始的診斷。您為什麼這樣看著我?我說錯什麼了嗎?」
不過,我要說的事情,對您來說真的是件新聞嗎?我一邊給您寫信,一邊不住地想,也許是因為您身為主人,昨夜您才不得不掩飾住了羅維羅薩和路易斯·富內斯之間的不愉快可能給您造成的不安。至於巴里奧斯,他像往常一樣大大咧咧,什麼也沒發覺,只是無比愜意地品嘗他的咖啡,聆聽各種趣事和笑話,隨時準備來點兒他那種讓我們大家都非常喜歡的漫不經心的幽默。總之,費德里科,如果這封信沒有給您帶來任何新聞,非常抱歉。但無論如何,我認為我還是應該寫這封信的。
「按你的話來說,就是為融合而做的獻祭。你聽不見嗎?那是雙笛,就跟我們在雅典博物館看見的那個小雕像上的那支一樣。生命之音在左邊,不和之音在右邊。對哈伊莎而言,不和也是生命,但是,獻祭一旦完成,笛手們就不會再在右邊笛管里吹奏了,從此只聽見新生命的笛聲,這生命飲下了流淌出來的鮮血。笛手們會滿嘴都是血,再用左邊笛管吹奏。而我會用血塗上她的臉,你看,就這樣,在鮮血下,她的雙眼和嘴就會出現。」
一九四七年二月,盧西奧向我說了他不久前遇到的一件奇事。同年九月,我聽說他辭職出了國,便不由覺得這兩件事之間有點關聯。我不知道他是不是也曾想過這其中的聯繫。要是這對遠方的他有幫助,要是他還在羅馬或是伯明翰活著,我便盡量原原本本地把他這個簡單的故事說一說。
我明白了。但是,我提出,我們小時候都會在某個固定時期得些特有的病,我們踢足球時幾乎人人都會跌破什麼地方的。
第二天上午,我跟拉瑪斯坐在船頭的一卷粗麻繩上,聊了很長時間。他告訴我,他去法國是要在使館里當收發員或者做類似的職務。他是個沉默的傢伙,有點憂鬱,但是,他跟我還是很坦誠的。我看著他的眼睛,腦子裡突然閃過死去的蒙特斯的臉、他妹妹的哭喊,以及屍檢之後他被送回來時的守靈儀式。我很想逼著拉瑪斯,直接問是不是他乾的。但是,這有什麼用呢,這樣會把一切搞砸的。最好等著佩特羅娜來我客艙再說。

基克拉澤斯群島的偶像


這三個人中,有一個已經上年紀了,不過,論到精明,誰都比不過他。另外兩個人都是三十多歲,跟我一樣。我跟佩雷拉立刻就臭味相投了,而拉瑪斯卻不大說話,他似乎還有點憂鬱。我支起耳朵,聽聽三個人中誰會說海員的切口。然後,我再對他們大談這艘船,看看是不是會有人上鉤。沒多久,我就發現我走錯路了,那個有心的人將自己防得滴水不漏。關於這艘船他們亂說一通,連我都聽出來了。更糟糕的是,天已很冷了,因此誰也不會脫掉外套或羊毛背心。
我之前擱下筆吃晚飯去了。我剛剛從廣播短報里聽說路易斯·富內斯自殺了。現在,不用多說,您也應該明白為什麼我寧願自己沒有一不小心親眼看見這件事了吧,因為它可以很清楚地解釋這一次也許會讓許多人震驚的死亡。不過,我相信我們的朋友羅維羅薩不在這許多人之列,雖然,據您所說,我的來信內容讓他哈哈大笑。您已經看得出來,羅維羅薩大可以對自己的工作感到滿意了,我估計,在這場悲劇的倒數第二幕竟有一位目擊證人,這會讓他更是開心。我們都有各自的虛榮心,也許,羅維羅薩有時候會覺得難過,因為他對國家的忠心效力只能體現在極其無關痛癢的小秘密上,但除此之外,他也很清楚,在這件事情上,他可以確信我們會保持沉默。難道富內斯的自殺還不能讓他完全放心嗎?
他再次把手凌空一揮,伸向工作室的一個角落,在天花板和小雕像之間畫出一道弧線。那小雕像就放在一根大理石細柱上,聚光燈的三角光區籠罩著它。莫朗沒來由地想起,特蕾絲把小雕像帶過邊境時曾把它藏在一隻玩具狗里,那是馬克斯在布拉卡區的一個地下室里做成的。
您說到驚嚇,說到巧合,說到寫信的勝利。非常感謝,但是,這種純粹為了掩飾住欺瞞與哄騙的恭維我可不喜歡。如果您覺得我說得有些過分,請設身處地地聽聽您的那些犀利抨擊,您就是靠它在法庭和政界成名的。然後,您就會承認,這種說法並不誇張。或者,這玩笑開過就算了吧,如果能稱之為玩笑的話,我倒情願這樣。出於巧合,一場已讓我萬分後悔的巧合,我聽到了一些事,而您,也許還有當時在您家吃晚飯的其他人,想把這些事掩蓋過去,這我可以理解。我也可以明白,您與路易斯·富內斯的老交情迫使您假裝我的信純粹是個玩笑,希望我能就此上鉤,從此閉口不提。我不明白的是,在您和我這樣的人之間,為什麼需要這麼拐彎抹角。您原本只需要請我忘記自己在您圖書室里聽到的話就足夠了。你們應該知道,我忘事兒的本領是很強的,只要我確信這樣對人有益。
您真誠的
這是將近兩年來莫朗第一次聽見他說起特蕾絲,就好像在此之前,她對他而言已經死了。但是,他提到特蕾絲的那種方式還是懷舊得無可救藥,還像是在希臘的那個早上,當他們下到沙灘上時一樣。可憐的索摩薩。他仍然……可憐的瘋子。但是,更奇怪的是,他自己竟在琢磨,為什麼到了最後一刻,在他接到索摩薩的電話上車以前,他會覺得好像必須給特蕾絲的辦公室打個電話,讓她遲一些過來工作室這邊跟他們見面。他一定得問問她,在聽到他教她怎麼來到小山上這座僻靜的小樓時,她都想了些什麼。要讓特蕾絲一字不差地把她聽到自己所說的話複述出來。莫朗暗自痛罵自己這種偏要像修復博物館中的希臘陶瓶一樣重現生活軌跡的條理癖,他必須細緻地將小小的碎片都拼湊起來。而索摩薩的聲音就在那裡,還有他的雙手,來回揮動著,好像也想拼貼空氣的碎片,做成一隻透明的瓶子。他的雙手指著小雕像,莫朗不由再一次看向那隻史前小東西的月白色身軀,它是在難以想象的環境中被遙遠得不可思議的某人雕琢而成的,距今幾千年,也許更久遠。在那讓人目眩的遠古,有鳥獸奔跳、吼叫,有無鬚生祭的儀式,也有潮汐、星宿、發|情期,以及樸拙的生祭。他看向那張毫無表情的臉龐,它如同一面空洞的鏡子,緊繃到極點,只有鼻樑的線條將那鏡面打破;他看向那對不怎麼明顯的乳|房、三角形的私處、環抱著小腹的雙臂。這是最初的偶像,她代表著祭神時節那些儀式底下隱藏的第一波恐懼,她高舉著山中祭台上宰殺祭品的石斧。這真的讓人覺得他自己也變蠢了,好像當個考古學家還不夠糟糕似的。
不管怎麼說,親愛的阿爾韋托,您高超至極的創造力也有讓我擔憂的另一面。您對路易斯·富內斯這麼含沙射影的指責有什麼目的?據我所知,你們一直是很好的朋友,即使生活讓我們大家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如果您有什麼想責備富內斯的,您為什麼要寫信給我,而不是給他呢?最後,您的指責中為什麼沒包括羅維羅薩?畢竟,作為他最親密的朋友,我們都知道他在外交部有特別職務。但您沒有這麼做,倒是來了個大殺三方的複雜把戲,其中的目的我這會兒不願意深究。我無比真誠地向您坦承,面對這樣的行徑我非常不安,我無法相信這純粹是個玩笑,因為這關乎我們一位摯友的名譽。我一直認為您是一位正直、忠誠的人,正是您的這些品質讓您在腐敗橫行、賄賂當道的時候躲到了一個偏僻的莊園中,躲到了比我們更加純潔的書籍和花朵之中。因此,雖然我很佩服,甚至很享受您信中玩的巧合或是猜謎遊戲,我每次重讀這封信時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有一種不安的感覺,我們之間友誼的定義本身似乎都因此受到了威脅。請您原諒我的直率,如果您不原諒我,那就請您為我澄清這個誤解,我們來把這個問題解決掉。
客艙還挺窄,我必須從屍體上跳過去才能把刀丟進水裡。我彎下腰看了看佩特羅娜有沒有騙我,雖然我知道這已沒什麼意義了。我抓起手提箱,用鑰匙鎖上客艙,離開了。費羅已經站在跳板上了,他大聲地跟我打著招呼。拉瑪斯還在等,像往常一樣一言不發。我走到他身邊,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我以為他會就地癱下去,但是,那只是我的感覺而已。他想了一會兒,就同意了。我早就知道他會同意。我們為彼此保守秘密,誰也不吃虧。他把我託付給他的法國佬朋友,之後我就再沒聽說過他的消息。三年以後,我就可以回去了。我有一點點想看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了……
「全都是不死的,老夥計。您看看,從來沒人能證明這一點,卻讓我給撞上了,在一輛95路車上。一個運轉上的小錯誤、一個時間的褶皺,重生體與前世之身竟同時在世,而不是接續出現。盧克本應該在我死後再出生的,但是……更別提我竟在公共汽車上遇見他這驚人的巧合了。我相信我已經跟您說過,那是一種無需言語的、完全的篤定。就這麼回事,結了。可是,疑慮卻也隨之產生,因為在那種情況下,人都會以為自己傻掉了,也許會吃些安眠藥了事。但隨疑慮而生的,是在將疑慮逐個消除的過程中出現的種種證據,證明我沒有搞錯,證明不必再有疑慮。有時候我也會想跟那些蠢貨聊聊,而我現在要跟您說的正是讓那些蠢貨笑得最厲害的地方。盧克不僅僅是我的重生體,他的未來也會跟我——這個正在跟您說話的可憐蟲——一模一樣。看看他玩耍的樣子,看看他每次摔跤都傷得很重,會扭到一隻腳或是鎖骨移位,看看他那些明擺在臉上的心思和有人問他隨便什麼事情時那股湧上他臉龐的紅暈吧。他的母親卻不同,他們多喜歡聊天,即使那男孩就在那裡羞得要死,他們也會口無遮攔地亂說,說他最不可思議的隱私,說他長第一顆牙時的趣事,說他八歲時的畫作和生過的各種疾病……那好心的夫人一點也沒有懷疑,這是當然,他舅舅也常跟我下國際象棋,我就像是家裡的一分子,我甚至墊錢幫他們撐到月末。我毫不費力地了解了盧克的過去,只需要把問題穿插在大人們感興趣的話題上:舅舅的風濕、女門房的壞心眼兒、政治。就這樣,我在象棋將軍和思考肉價的空隙中逐步了解了盧克的童年;就這樣,證據更加完備、確鑿了。但是,請您理解,我們也再要一杯酒:盧克就是我,就是我的小時候,但是您別把他想象成一模一樣的複製品,倒不如說他是一個相似的鏡像,明白吧,就是說,我七歲時手腕脫臼,盧克卻是鎖骨脫臼;九歲時,我們分別得了麻疹和猩紅熱;而且時代也會有影響,老夥計,我的麻疹持續了十五天,而盧克才四天就被治好了,醫學的進步,諸如此類。一切都很相似,所以說,打個比方,街角麵包店的老闆很有可能就是拿破崙的一個重生體,他對此一無所知,因為這個順序並沒有被打亂,因為他永遠不可能會在一輛公交車上撞破真相;但是,如果他不知怎麼發現了這個真相,就會明白他是在重蹈覆轍,是在重走拿破崙的老路,他會明白從洗碗工變成蒙帕納斯一家上好的麵包店的老闆就是從科西嘉一躍坐上法蘭西王位的寫照,若是在他一生的過往中慢慢淘,他就會發現那些可以與埃及之戰、執政府時期和在奧斯特里茨的時候對應起來的那些時刻,最後,他會明白在幾年內他的麵包店就會遇上不測,他最後會流落到聖赫勒拿島,不過到他這兒就可能是六層樓上的一間小屋,但同樣是一敗塗地,同樣被孤獨淹沒,同樣為他那曾經宏圖大展的麵包店而驕傲。您明白了,對吧。」https://read.99csw.com
「這太簡單了。」索摩薩說,「我一直感覺那另一個世界仍然鮮活地存在著。但是,首先得糾正五千年來走過的錯路。有趣的是,就是他們自己,愛琴海人的後代們犯下了這個錯誤。但是,現在一切都不重要了。看,就是這樣。」
嚴格地說,無論我們的朋友們之間發生了什麼事,都只會間接地影響到我們。在這個意義上,這封信只不過代替了我的一番閑談,因為當時的情況不允許我多說。我非常敬重路易斯·富內斯,因此,我很希望是我搞錯了。我想,我的深居簡出和孤僻常常遭到你們親切的怪責,這次它更可能讓我捕風捉影,產生了您幾句話就能消除的誤解。但願是這樣,但願您會一笑而過,我從現在起就盼著您的來信,向我證明我這次真是頭髮越白、見識越淺。
他說,他曾在95路公交車上見到過一個大約十三歲的男孩兒。見到那男孩兒的一瞬間,他就發現這個男孩跟他很相像,至少跟他對自己在那個年齡時的記憶很像。漸漸地,他意識到他們倆在所有方面都很相像:臉、手、落在額頭上的那綹頭髮、分得很開的雙眼,尤其是那股羞怯、那副把自己藏在一本漫畫雜誌後面的樣子、那個把頭髮往後抹的動作,還有行動時的那種笨拙。兩人相像得讓他直想笑。當男孩在雷恩路下車時,他也跟了下去,把一個還在蒙帕納斯等著他的朋友晾在了一邊。他找了個理由跟男孩攀談起來,他跟男孩打聽了一條街,然後,毫不意外地,他聽到的聲音就是他自己童年時的聲音。男孩正往這條街走,兩人很不好意思地一起走了幾個街區。突然,他恍然大悟。一切都沒有解釋,但是這種事本就不用解釋,若是試圖解釋它,就像現在,它反倒會變得含糊,顯得愚蠢。
費德里科·莫萊斯
近安
在那個遊戲里,一切都要快。一號決定必須解決掉羅梅洛,而三號應該擔任這個工作,貝爾特蘭在幾分鐘后就得到了消息。他離開了科連特斯街與利維爾塔德街的街角咖啡館,上了一輛計程車,並不慌張,但也毫不耽擱。在自己的公寓里,他一面洗澡,一面聽著新聞播報,記起自己最後一次見到羅梅洛是在聖伊西德羅,賽馬場上倒運的一天。那個時候,生活還沒將他們逼上迥異的道路,羅梅洛只是羅梅洛,他也只是貝爾特蘭,他們一直是好朋友。他勉強笑了笑,想著羅梅洛再次看見他會有什麼表情,但羅梅洛的表情一點也不重要,他倒是該仔細想想咖啡館的問題,想想那輛車。一號竟然想在科恰班巴街和彼德拉斯街的街角咖啡館殺掉羅梅洛,還是在這個時間,這倒挺有意思。也許,如果某些傳言可靠的話,一號已經有點老了。無論如何,這個愚蠢的命令倒給了他一個方便:他可以把車從車庫取出來,停在科恰班巴街旁,但不熄火,然後等著羅梅洛跟往常一樣在晚上七點左右來跟朋友聚會。如果一切進展順利、他可以阻止羅梅洛進入咖啡館,咖啡館里的人就不會看見,也不會猜到他參与其中。這關乎運氣,關乎算計,只消一個表情(羅梅洛肯定能看見,因為他眼賊尖),他就會一踩油門,飛馳而去。如果兩人都不出差錯(貝爾特蘭像相信自己一樣相信羅梅洛),一切就會在一眨眼的工夫解決掉。在這之後,在很久之後,他用某個公用電話向一號報告情況時,一號會有什麼表情?他想著這些,再一次微笑了。
一到您家,我就發現,總是跟大家都很親熱的羅維羅薩卻總在富內斯想跟他說話的時候避開他。同時,我注意到富內斯也感覺到了這種冷淡,找了好幾次機會要跟羅維羅薩談,好像想確認他的態度並不只是因為一時的走神。跟像巴里奧斯、富內斯和您這樣妙語連珠的人一起吃飯,其他人即便相對沉默,也不容易為人注意。因此,我覺得很難留意到羅維羅薩只跟您、巴里奧斯和我說話——當我難得地不光聆聽而更願傾談的時候。
致阿爾韋托·羅哈斯先生
羅哈斯
——赫拉克利特,《殘篇59號》
阿爾韋托·羅哈斯先生台鑒:
但是,您和我都沒有必要分享他的萬般喜悅。我不知道富內斯有什麼錯,我只記得在過去更加美好、開心的歲月里的那個好朋友、好夥伴。我雖在隱居——也許我本就不應該出去的——仍為可憐的瑪蒂爾德的不幸感到悲痛,您一定要向她轉達我的哀思。
不用說,這一切完全不影響我希望我們能在本月三十號在我家聚一聚的本意,我本就要寫信通知您的,是您的信到了才令我停了筆。我已經寫過信給巴里奧斯和富內斯了,他們人都在外地。羅維羅薩已經打過電話來接受了邀請。傑作不能無人欣賞,因此您應該不會奇怪,我對羅維羅薩說起了您信中的大玩笑。我可很少聽到他笑得這麼開心呢。不過,您的來信逗樂了我們的朋友,我卻高興不起來。我甚至希望,您能給我寫來幾行字,消去這種被人稱之為心頭重擔的感覺。
莫朗看看索摩薩手指的方向,就在小雕像和棄置在架子上的眾多複製品再過去一點的地方。他看到木材、石膏、石材、鎚子、灰塵,還有玻璃上的樹影。手指似乎指向了工作室中的一個角落,那裡空空的,地上只有一塊臟抹布。
親愛的朋友:

一朵黃花

「昨晚你又跟佩雷拉在一起了?」我突然問她。
第二天,我設法跟老頭費羅聊了會兒天。我一直都沒懷疑過他,但是我想更徹底地確認一下。他再次很詳細地對我說他去法國是去看他女兒,她嫁了個法國佬,有一堆孩子。老頭想在翹辮子之前看看孫子,他的錢包里放滿了家裡人的照片。佩雷拉來得很晚,還一副沒睡醒的樣子。而且……拉瑪斯則在鼓搗一種學法語的方法。瞧瞧,都是些什麼伴兒呀,嘁。

小公牛

在斯克羅斯谷底的露營帳篷中,他們的手曾經握住那座小雕像,不停地拂拭,直到它被時間與遺忘遮去的真容完完全全地露了出來(特蕾絲還在橄欖樹林里為莫朗的責罵和他愚蠢的偏見而發脾氣)。長夜漫漫,索摩薩向他吐露了那個荒唐的念頭:他想通過除了雙手、雙眼和科學以外的途徑來接觸那座小雕像。他們的談話,有美酒相陪,有香煙繚繞,蛐蛐兒的叫聲和潺潺的水聲也交織其中,混成了一種彷彿無法溝通的模糊感覺。之後,索摩薩拿著小雕像回了他的帳篷,特蕾絲也一個人待煩了,回來睡覺。莫朗便跟她講了索摩薩那個異想天開的念頭,兩人帶著巴黎式的打趣口吻猜測,是不是從拉普拉塔河來的人想象力都這麼豐富。睡覺之前,他們倆低聲談了談那天下午發生的事情,最後,特蕾絲接受了莫朗的道歉,吻了吻他,然後,一切就像平常在島上或是其他任何地方一樣了。只有他和她、上方的夜空,以及悠長的模糊時光。
索摩薩並不看他,而是開始繞著圈向他靠近,好像在踏著一條既定的路線。
致費德里科·莫萊斯先生
致阿爾韋托·羅哈斯先生
「像我剛才說的,以前是的。但現在已經沒這必要。那裡,一切應有盡有。」
第二天上午,我的箱子已經理好了,需要的東西也放到了腰間。開咖啡廳的那個法國佬能結結巴巴地說點西班牙語,他跟我說過,一到馬賽,警察就會上船檢查證件,然後立刻發放下船許可。我們大家都排好隊,一個個地過去出示證件。我讓佩雷拉先走,等我們都通過了以後,我抓住他的胳膊,請他去我的客艙里喝一杯甜燒酒作別。他以前嘗過那酒,還很喜歡,所以,他立刻就過來了。我關上門,插上插銷,看著他。
但是,其實一切都沒怎麼改變,他們分開后的那兩年也是時間中一片空空的角落,他們之間應該說卻沒有說過的一切就好比是一塊臟抹布。群島上的探險,那場在聖米歇爾大道上的一家露天咖啡座里萌生的浪漫瘋狂之旅,在他們于谷中廢墟里找到那具雕像后立刻結束了。也許是對被人發現的恐懼磨掉了最初那幾星期的快樂心情。有一天,三人去沙灘時,莫朗無意中看見了索摩薩的一個眼神。那天晚上,他跟特蕾絲商量了一下,兩人決定儘快回去,因為他們很敬重索摩薩,而他現在——這麼毫無預兆地——難過起來,兩人覺得不該這樣。回到巴黎,他們還是偶爾見面,幾乎都是因為公事,不過,莫朗總是一個人去赴約。第一次見面時,索摩薩問起過特蕾絲,之後,他似乎就無所謂了。他們之間沒有說出口的一切讓兩人,也許是三人,倍感沉重。莫朗同意由索摩薩保管那小雕像一段時間。幾年內都不能將這雕像賣掉。一個叫馬克斯的男人認識一位上校,這位上校認識一位雅典海關人員,馬克斯就把這個期限定為收受賄賂的附加條件。索摩薩把雕像帶回了他的公寓,莫朗每次跟他見面時都會看見它。他們從來沒說起過邀索摩薩去拜訪莫朗夫婦,就像很多其他的事情他們也不再提起一樣,說到底,就是所有跟特蕾絲有關的事。索摩薩似乎只關心他的執著想法,他就算有時請莫朗到他的公寓喝杯白蘭地,也只是為了舊話重提。這一點也不稀奇,畢竟,莫朗太了解索摩薩對於某些邊緣文學的喜好了,並不會覺得他對此念念不忘很奇怪。在這種幾乎是自動自發的剖白過程中,莫朗覺得自己其實可有可無。只是,看著索摩薩的雙手一遍遍撫摸著雖面無表情卻仍十分美麗的雕像那具小小的身體,聽著他用單調的聲音不厭其煩地重複著千篇一律的神神道道,莫朗驚訝于那股願望竟如此狂熱。在莫朗看來,索摩薩的執迷不悟不是毫無緣由的:在某種意義上,考古學家都會對他所探索、所發現的過去有認同感。因此,他會相信接近一道那樣的時光留痕可以讓時空扭曲、改變,能打開一條裂縫通向……索摩薩其實從沒這麼說過,他所說的都很模稜兩可,是一種不著邊際的影射、毫無根據的謀划。那個時候,他已經開始笨手笨腳地製作小雕像的複製品了。莫朗在索摩薩離開巴黎之前看到了第一件,他出於友情,禮貌地聽索摩薩執著地老調重彈——他要通過反覆描摹那些表情和姿態來返璞歸真,自己不懈的嘗試一定會讓他與原初的世界合為一體,達到一種質的飛躍,因為到時就不再有二元相對,而是完全融合:本真的感應。(這不是他的原話,但是,當莫朗稍後為特蕾絲重新組織這些話時,他總得用某種方式將它表達出來。)而這種感應,就像索摩薩剛剛告訴他的那樣,已經在四十八個小時之前、夏至的晚上形成了。
布宜諾斯艾利斯
第二天,佩特羅娜沒來。我在一間廁所里堵住她,問她怎麼回事。她說沒什麼,說她正忙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