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遊戲的終結 III

遊戲的終結

III

你為什麼要走?如果你需要,書桌抽屜里就有一把左輪手槍;如果你願意,你可以向隔壁莊園的人報警。但是,請你留下,毛利西奧,請你再留片刻,聽聽潺潺水聲,也許,你最終會感覺到,滾滾河流水波、叢叢燈芯草浪在泥地里起伏,碎成旋流。其中有一雙手,在這個時候,正緊緊攥住草根,毫不放鬆,有什麼東西正爬上碼頭,直起滿是污穢和魚齒印的身子,往這邊走來找我。我還能扭轉乾坤,我還能再殺他一次,但是,它不會放棄,還會再回來,總有一晚,它會把我帶走。它會把我帶走,我跟你說,夢會完成它真正的情境。我必須得去,那岬地和蘆葦叢會看見我仰面漂過,被月光照得十分耀眼,夢最終會做完整,毛利西奧,夢最終會做完整。
睡覺前,奧蘭達和我談了談這件事。阿里埃爾的小紙條並沒有讓我們難過,從一輛飛馳的火車上只能看到事物的表面。我們只是覺得萊蒂西亞對我們太得寸進尺了。她知道我們不會對她說什麼,她知道在一個家庭里若有一個人身體有缺陷卻又極驕傲,那麼所有人都會假裝注意不到那人的情況,病人自己尤其如此。或者說,大家都假裝不知道對方知道。但是,也不該太過分,萊蒂西亞吃飯時的表現和她收起小紙條的樣子就太過分了。那天晚上,我又做了我那些關於火車的噩夢。在夢裡,我在清晨走過鐵道邊的寬闊平地,軌道縱橫交錯。我遠遠地看著駛來的火車頭上的紅色燈光,焦急地估計著火車是不是會從我的左邊經過,同時又很擔心也許會有一輛快車從我背後駛來,或者——這是最糟糕的——會有一列火車突然走上岔道,直朝我衝來。但是,到早上,我就忘記了這一切,因為萊蒂西亞早上起來疼痛發作,我們必須幫她穿上衣服。我們覺得,她有點後悔昨天的事情了,我們就對她很好,告訴她說她會這樣是因為走了太多路,也許她最好還是留在房間里看看書。她沒說什麼,但是她出來跟我們一起吃了午飯。媽媽問長問短,她總回答說她已經好了,她的背幾乎已經不疼了。她話是對著媽媽說的,眼睛卻看著我們。

夜,仰面朝天

那天下午是我贏了,但是,在那一刻,不知怎麼的,我對萊蒂西亞說我把位子讓給她,當然,我沒告訴她為什麼。既然那人比較喜歡她,就讓他看她看到厭吧。遊戲該玩扮雕像,所以我們給她選了一些簡單的東西,讓她不用太費事。她扮得像一個中國公主,帶著點羞澀,她看著地面,雙手合十,就像中國公主們常做的那樣。當火車經過時,奧蘭達在柳樹下背過身去,我卻還是看了看。我看見阿里埃爾目不轉睛地看著萊蒂西亞。他一直看著她,直到火車拐過彎去,再看不見了。萊蒂西亞一直沒動,她不知道他剛剛在那樣看著她。但是,當她到柳樹下來休息時,我們發現她其實是知道的,而且她其實挺想整個下午都穿著那套衣飾,甚至是整個晚上。
早上下過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道路是越來越坑坑窪窪了,要是不想把腳陷進個把水坑裡,就簡直寸步難行。我想盡辦法挑最乾燥的地方走,努力不把我的新鞋打濕,但是,我立刻就看出來他很喜歡往水裡踩,我必須使盡全力地猛拽才能逼著他跟著我走。雖然如此,他還是成功地走近了一塊比其他地方更塌下去一點點的地磚,等我發現的時候,他已經全身濕透、到處沾著枯葉了。我只能停下腳步,把他弄乾凈,我一直覺得鄰居們就在花園裡看著,什麼都沒說,但是都在看著。我不想說謊,我並不介意他們看著我們、看著他和帶他散步的我。最糟糕的是杵在那裡,手上的手帕一點點被打濕,沾上泥點和枯葉片,而且我還必須抓著他,讓他不能再次靠近那個水坑。再說,我已經習慣了雙手插在褲子口袋裡在街上逛,吹著口哨、嚼著口香糖,或者一邊看著漫畫,一邊用眼角餘光算著從我家到電車站的人行道上的地磚,我對那些路很熟悉,這樣,我就能知道我什麼時候會經過蒂塔家的門前,或者我什麼時候會到達卡拉波波街角。現在,這些事我都不能做了,而那條手帕開始打濕我口袋的襯裡,我的腿上感覺到潮潮的,叫人怎能不相信果然禍不單行。

他聽見叫喊聲,便握著匕首一躍而起。地平線上,天空好像燒著了似的,他看見樹枝間有許多火把在移動,靠得好近。戰爭的氣息令人難以忍受,當第一個敵人跳到他脖子上時,他幾乎是滿心快|感地將石制的尖刃插入了敵人的胸膛。點點火光、聲聲歡呼將他團團圍住。他才用匕首在空中揮了一兩下,一根粗麻繩就從背後綁住了他。
我怕它們。我覺得,要是感覺不到還有其他遊客和門衛在旁邊,我大概不敢一個人跟它們待在一起。「您要用目光把它們吃下去了。」門衛笑著對我說,他大概猜想著我有點兒不正常。他沒發覺其實是它們在用目光慢慢吞噬我,帶著一種金黃色的嗜血殘忍。離開水族槽,我除了想著它們再不幹其他事情,就像是它們在遠方對我發出感應。我每天白天都去,晚上則幻想著它們就在黑暗中一動不動,慢慢往前伸出一隻爪子,立馬就會碰上另一隻美西螈的爪子。也許,它們的眼睛在暗夜中也看得見,而白天,對它們而言,一樣沒有盡頭。美西螈的眼睛是沒有眼瞼的。
我不怎麼記得我們一開始說了些什麼了,雖然他人都來了,還丟過紙條,他還是挺害羞的,而且,他說話很有深度。他幾乎是立刻就把我們扮的雕像和擺的姿態大加讚揚了一番,他問我們叫什麼,還問起為什麼還有一個女孩不在。奧蘭達說萊蒂西亞來不了了,他說真遺憾,還說他覺得萊蒂西亞這名字很美。然後,他跟我們談起工業學院的事情,很遺憾,那不是一所英國學校。他還問我們能不能把衣服飾物拿給他看看。奧蘭達把石頭搬起來,我們把東西拿給他看了。他似乎很感興趣,有好幾次,他拿起某件衣飾,說「有一天萊蒂西亞穿過這個」或者「這個是扮那個東方雕像的」,他指的就是中國公主。我們坐在柳樹蔭下,他很高興,但有點心不在焉,看得出來,他留下來純粹是出於禮貌。當談話冷下來,奧蘭達看了我兩三眼,這可對我們倆都沒有好處,因為它讓我們很想逃開,讓我們希望阿里埃爾壓根兒就沒來過。他又一次問萊蒂西亞是不是生病了,奧蘭達看看我,我以為她就要告訴他了,但是,她卻回答說萊蒂西亞來不了了。阿里埃爾用一根小樹枝在地上畫著幾何圖形,他時不時看看白色大門。我們知道他在想什麼,因此,奧蘭達適時地拿出那個紫色的信封,遞給了他。他手上拿著信封,很是驚訝,然後,當我們解釋說這是萊蒂西亞給他的信時,他臉紅了起來,他不願意當著我們的面讀信,便把信收在了短外套的內口袋裡。他幾乎是馬上就說道這次見面很開心,他很高興能來,但是,他的手軟綿綿的,叫人討厭,所以會面結束了也好,雖然在那之後,我們一直就只想著他的灰色眼眸和他微笑時的那種悲傷神態。我們也記得他道別時說的「再會」,我們在家裡從來沒聽人這麼說過,聽起來很神聖、很詩意。我們把一切都告訴了一直在院子里的檸檬樹下等我們的萊蒂西亞,我本想問問她信里都寫了些什麼,但是既然她在把信交給奧蘭達以前就將信封封了口,我不知怎麼就什麼也沒說。我們只跟她說了說阿里埃爾是什麼樣子的,還有他問起了她多少次。這可是很難說的,因為這是件雖美好卻傷人的事情。我們覺出萊蒂西亞很開心,但是同時,她又幾乎是在哭泣,最後,我們說了句露絲姨媽找我們呢,就走了,留下她獨自看著檸檬樹上的黃蜂。
通常,媽媽會追出我們好遠一段路,但是,想打破我們頭的願望總是很快就過去了,最後(我們閂上門,用熱切又誇張的話來求她原諒),她也倦了,她走開時總說著同一句話:
在河邊,盧西奧轉過身,看了我一會兒。他說:「就是這裏,對嗎?」我們沒再說起過那個夢,但是,我回答道:「是的,就是這裏。」過了一會兒,他說:「連這個,連我最隱秘的渴望,都被你偷走了。因為我正是渴望著一個這樣的地方,我需要一個這樣的地方。你做了一個屬於別人的夢。」當他這麼說時,毛利西奧,當他用一種平板的聲音這麼說著,並朝我跨出一步時,彷彿有些什麼東西在我遺忘的記憶中炸開了鍋,我閉上眼,知道我會記起來的,不用看河,我就知道我會看到夢境的結尾。我真的看到了,毛利西奧,我看見了那個溺死者,月光哀哀地扭曲在他胸前。溺死者的臉就是我的臉,毛利西奧,溺死者的臉就是我的臉。
「您會從床上掉下去的。」旁邊的病人說,「別這麼亂跳,夥計。」
他被帶到放射科,二十分鐘以後,他的胸口放著潮乎乎、像塊黑色石碑一樣的X光照片,進了手術室。有一個穿著白大褂、又高又瘦的人走到他旁邊,開始看那張X光照片。有一雙女人的手把他的頭擺得更舒適,他覺得自己正從一張擔架床被抬到另一張上。白大褂再次微笑著靠近了他,他的右手拿著某件鋥亮的東西。醫生拍拍他的臉頰,對站在後面的某個人做了個手勢。
你別擔心,原諒我這麼不耐煩的表情。當你想起舊時光,當你為那些名為回憶的逝去之物而神傷,必須用言語和形象來填滿那無底的空虛時,你會說出盧西奧的名字,你會記起他,這真是再正常不過了。而且,可能你也注意到了,這也是這座小屋招引的,你只需要在游廊上待一會兒,看看那條河和那些甜橙樹,突然,你就彷彿奇迹般地遠離了布宜諾斯艾利斯,迷失在一個更純粹的世界中。我想起萊內茲對我們說,三角洲不該叫德爾塔,該叫阿爾法。還有那次,在數學課上,你……但是,為什麼要提盧西奧,你就非得說出盧西奧這名字嗎?
「這是因為發燒。」隔壁床上的人說,「我十二指腸開過刀以後也有過一樣的情況。喝點水,您會發現您就睡得好些了。」
我第一次看見美西螈時,正是它們的靜如止水吸引我著了迷似的彎腰觀看。我莫名地自覺很明白它們內心的願望,只希望自己就這麼不動分毫、萬事不驚,便能消弭時空。但之後,我知道不僅如此,因為鰓的收縮、細細的腿在石子上的輕踏、在水中的倏忽遊動(有幾隻只需擺動一下身子就能游起來)都向我證明了,那種了無生氣的倦態,它們可以保持好幾個鐘頭,但也有能力擺脫。它們的眼睛尤其讓我著迷。在它們旁邊,其他的水族槽里,各種各樣的魚類有著漂亮的眼睛,與我們的很相似,但其中卻只透著愚蠢。美西螈的眼睛則對我訴說著一種與眾不同的生命體的存在,詮釋著另一種視角。我把臉貼在玻璃上(有時候,門衛會不安地咳嗽一聲),努力看清楚那些金黃色的斑點,那是個入口,通往這些玫瑰色生物無比緩慢而遙遠的世界。用手指敲敲就在它們臉龐跟前的玻璃是沒有用的,從來看不到它們有一點反應。那一雙金色的眼眸不住地閃著那種甜蜜卻可怕的光芒,不住地盯著我,從某個令我頭暈眼花的不可見底的深處。
他猛地從昏迷中清醒過來。四五個年輕男人正在把他從摩托底下往外拖。他嘗到鹹鹹的血腥味,他的一邊膝蓋很疼。被抬起來時,他尖叫了一聲,因為他無法忍受右邊胳膊上的壓力。有幾個聲音在用玩笑和保證來為他打氣,但這些聲音好像並不屬於懸在他上空的那幾張臉。他唯一的安慰是聽到有人證實穿過路口時他並沒有違規。他問起那女人的情況,一邊試著控制住不斷湧上喉頭的噁心感。當他被仰面抬到附近的一間藥店時,他得知造成這場事故的女人只不過腿上有一些划傷。「您幾乎沒怎麼碰著她,倒是您的摩托車被撞得斜飛出去了……」人人提建議,個個談感想。慢點兒,把他躺著抬進去吧,這樣他才會舒服……有個穿著罩衫的人給了他一口酒喝,在那間昏暗的街區小藥店里,這酒讓他舒了一口氣。
不過,它們其實與我們很接近。在這一切發生之前,在成為一隻美西螈之前,我就知道這一點。我在第一次接近它們的那一天就知道了。與大多數人的認知相反,一隻猴子那酷似人類的五官,恰恰顯示出它們與我們之間的差別之大。美西螈與人類之間完全沒有相似之處,這卻正向我證明了我的感覺是對的,我沒有光看表面。雖然那一隻只小手一般的爪子……但是,壁虎也有那樣的爪子,而壁虎跟我們可沒有一點相像的地方。我覺得差別在於美西螈的腦袋,那個鑲著金黃色小眼睛的玫瑰色三角形。那玩意兒對一切冷眼旁觀,洞悉於心。那東西在抗議。它們可不是無知牲畜
首先,萊蒂西亞會讓我們抓鬮。我們會用手藏石子兒、數到二十一或隨便什麼法子來抓鬮。如果用的是數到二十一的法子,我們就會假裝還有兩到三個女孩,把她們也數進去,避免作弊。如果她們中的哪一個正好輪到二十一,我們就把她淘https://read•99csw•com汰掉,再從頭數過,一直到輪到我們三個中的一個為止。然後,奧蘭達和我就會搬起石頭,打開飾物箱。假設是奧蘭達贏了,就會由萊蒂西亞和我挑選飾物。這遊戲有兩種玩法:扮雕像和擺姿態。擺姿態不用穿戴飾物,但是需要很強的表現力。表現嫉妒,得齜牙、握拳、努力擺出個氣得臉發黃的樣子;表現慈悲,最理想的是擺一張天使面孔,兩眼望天,雙手則將什麼東西——一塊破布、一個球或一根柳枝——獻給一個無形的可憐小孤兒。羞恥和恐懼很好演,怨恨和醋意則需要多費點心思。所有的飾物幾乎都是用來扮雕像的,這部分是絕對自由發揮的。要扮好一尊雕像,必須要想好服裝的每一個細節。遊戲規定,被選中的人不能參与服裝的選擇。要由另外兩個人討論好,然後選出衣服飾物,被選中的人則要利用兩人為她穿上的衣服來設計出自己的雕像,遊戲因此變得更複雜、更激動人心,因為有時候另兩個人會聯合起來搗鬼,被整的人就得穿上完全不搭調的衣服飾物。這樣一來,是不是扮得生動就取決於她能不能設計出一個好的雕像來了。一般來說,玩擺姿態時,被選中的人總能扮得很成功,而扮雕像有時則會難看得很。
作為夢,那還是挺有趣的,因為其中充滿了各種氣味,他以前可從來不會夢到氣味。首先,是一股沼澤的氣味,因為那條路的左邊便是海濱沼澤,那些從來沒人能活著走出來的顫沼。但是,那氣味隨即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混合的香氣,陰沉難測,就像他逃離阿茲特克人的那個夜晚。是的,一切都再自然不過了,他必須逃離阿茲特克人的魔掌,他們正到處獵殺犯人。他唯一的希望就是躲在雨林最茂密處,留心著不要偏離那條只有他們這些摩泰克族人才認識的狹窄道路。
我們總會去的地方其實是阿根廷中央鐵路公司的鐵道。當整個房子安靜下來,當我們看見貓也趴到檸檬樹下好睡個花兒香、蜂兒鳴的午覺,我們便會慢慢打開白色大門。一關上那扇門,就彷彿有一陣風吹過,彷彿有一股自由的感覺牽著我們的手,引著整個身體,推著我們向前。然後,我們會跑起來,好借力一下子爬上鐵軌的小斜坡。爬上那世界的巔峰,我們就會一聲不響地欣賞著我們的王國。
到了晚上,媽媽見我們都一言不發,很是驚訝,她說真是稀奇,還問我們的舌頭是不是被老鼠給吃了。然後,她看了看露絲姨媽,她們倆肯定以為我們是幹了什麼壞事,心裏正內疚。萊蒂西亞吃得很少,她說她還是很疼,讓她們允許她回房去看羅康波爾。奧蘭達伸手扶住她,但是她並不太願意,我則開始做起針線,我一緊張就會這樣。我想過兩次要去萊蒂西亞的房間,我想不出那兩個女孩單獨待在那裡會做些什麼。但是,奧蘭達一臉凝重地回來了,她坐在我旁邊,一句話都不說。直到媽媽和露絲姨媽收拾起桌子,她才開口:「她明天不會去的。她寫了封信,還說如果他一直問的話,就把信交給他。」她拉了拉襯衣的口袋,我看見了一個紫色的信封。接著,我們便被叫去擦盤子,那天晚上,我們幾乎立刻就睡著了,因為白天很激動,也因為給何塞洗澡太累人了。
有些時節,他們會出去虜獲敵人,
我們的王國是這樣的:鐵路的一個大彎道正好在我們家屋后的土地前拐過,那裡除了路基、枕木和雙軌,再沒什麼東西。在碎石之間,長著稀稀疏疏、呆模呆樣的牧草,還有花崗岩的成分——雲母、石英、長石,在下午兩點的陽光下,它們像真正的鑽石一樣閃閃發光。當我們彎腰去摸鐵軌時(不能多耽擱,因為在那裡多待是很危險的,不只是怕火車,更是怕家裡人看見我們),石頭的火熱會襲上我們的臉;當我們迎著河風站著,一股濕熱又會黏在面頰和耳朵上。我們喜歡彎腿蹲下去,上來,再下去,在兩個高溫區之間來來去去,看著彼此的臉來觀察出汗的情況,就這樣,我們很快就汗流浹背了。我們總是一言不發,看著遠處的鐵路,或是對岸的河面,那一小塊牛奶咖啡色的河面。
我吻了吻她的臉頰,心裏高興了一些。我走過大廳門口,爸媽正在廳里下跳棋。我覺得,我跟他們說了聲再見,或者類似的話吧,然後,我拿出那張五比索的紙幣,把它抹平,放進錢包里,那裡面只有一張一比索的紙幣和一些鋼鏰兒了。
我講的這些事天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但是,事情起了變化,是在第一張小紙條從火車上丟下來的那一天。扮雕像和擺姿態當然不是只給我們自己看的,不然,我們大概很快就會玩厭了。遊戲規定,被選中的人必須站在斜坡腳下、柳樹蔭外,等待從蒂格雷開來的兩點零八分的火車。到了巴勒莫這裏,火車都是飛快地駛過,因此,我們扮起雕像或擺起姿態來並不會不好意思。我們幾乎看不見車窗里的人,但是,時間一長,我們有了經驗,就知道有些乘客是很期待看見我們的。有一位白頭髮、戴玳瑁眼鏡的先生會把頭探出窗外,揮著手帕向扮雕像或擺姿態的人致意;從學校回來的男孩子坐在踏腳板上,在經過時大喊大叫;但是,也有些人只是很嚴肅地看著我們。實際上,扮雕像或擺姿態的人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她得努力地一動不動。站在柳樹下的另外兩個人則會詳盡、透徹地分析她是大獲成功還是無人關注。在某個星期二,當第二節車廂經過時,那張小紙條掉了下來。它落在離那天扮演誹謗的奧蘭達很近的地方,彈到了我身邊。那是一張折了好幾折、再用一個螺絲帽圈住的小紙條。是男孩的字跡,挺難看的,上面寫著:「雕像都很美。我坐在第二節車廂的第三個窗戶邊。阿里埃爾·B.」。我們覺得這留言有點無聊,虧他還這麼麻煩地套上螺絲帽扔出來,但是我們照樣很喜歡。我們抓鬮決定誰可以收著這紙條,我贏了。第二天,我們誰都不想玩,只想看看阿里埃爾·B.長什麼樣,但是,我們又怕他誤會了我們不玩的原因,於是我們抓了鬮,萊蒂西亞贏了。我和奧蘭達都很高興,因為萊蒂西亞很會扮雕像,可憐的小東西。當她一動不動時,麻痹症也看不出來了,她可以擺出無比高雅的姿態。擺姿態時,她總是選慷慨、仁慈、犧牲和捨棄。扮雕像時,她總是追求客廳里被露絲姨媽稱為「尼羅的維納斯」的那尊雕像的風格。因此,我們為她選了些特別的衣飾,想讓阿里埃爾有個好印象。我們給她披上一塊綠色天鵝絨當作長袍,頭髮上放了一頂柳枝冠。由於我們都穿著短袖,因此希臘式效果很明顯。萊蒂西亞在樹蔭下練習了一會兒,我們講好我們倆也會探出身子,跟阿里埃爾矜持但很友好地打個招呼。
初步巡視過王國以後,我們就會從斜坡上下來,鑽進緊靠我家圍牆的那片沉鬱的柳樹樹蔭,那面牆上就是白色大門。那裡就是王國的都城,荒野之城,我們遊戲的重地。最先開始這遊戲的是萊蒂西亞,她是三人中最滋潤、最享福的。萊蒂西亞不用擦盤子,也不用理床鋪,她可以整天讀讀書、貼貼小人兒玩,到了晚上,只要她要求,她就可以很晚都不睡覺,更別說她能一個人睡一間房,有骨頭湯喝,還有各種好處。漸漸地,她開始利用這些特權,從去年夏天開始,她就領頭玩遊戲了,我認為,她實際上就是在領導著那個王國。至少,她總是首先發表意見,奧蘭達和我就毫無怨言、簡直是歡天喜地地接受了。也許是媽媽告誡我們該怎樣對待萊蒂西亞的長篇大論起了作用,或許單純是因為我們很愛她,不介意她來當頭頭。可惜,她看起來並不像個頭頭,她是三個人里最矮的,又那麼瘦。奧蘭達挺瘦的,我的體重也從沒超過五十公斤,但是,萊蒂西亞還是三人里最瘦的,更糟糕的是,她的瘦削十分明顯,從脖子上、從耳朵上都看得出來。也許,她那僵直的背脊讓她顯得更加瘦削,再加上她不能朝兩邊搖頭,她看起來就像一塊立著的熨衣板,像羅薩家姑娘們家裡那種包著白布的板子。一塊熨衣板,頭寬腳窄,靠牆立著,而她還是我們的頭兒。
那天晚上,我們要睡覺的時候,奧蘭達對我說:「你看著,從明天開始,遊戲結束了。」她雖沒全說中,但也差不離了。第二天,萊蒂西亞在吃飯後點心的時候,向我們打了暗號。我們去洗碗碟的時候非常吃驚,還有點惱火,因為萊蒂西亞這麼做真是不害臊,這可不好。她在門口等著我們,一到柳樹林,她就從口袋裡掏出了媽媽的珍珠項鏈和家裡所有的戒指,連露絲姨媽那枚大大的的紅寶石戒指都有,我們看見,都快要嚇死了。如果羅薩家的姑娘們在偷看的話,她們就會看見我們拿著這些首飾,媽媽肯定馬上就會知道,她會殺了我們的,噁心的小矮子們。但是,萊蒂西亞卻並不害怕,她說,如果有什麼事她會負全責。「我希望你們今天能讓我來。」她又說道,但是她沒有看著我們。我們立刻把衣飾拿出來,突然之間,我們都想對萊蒂西亞很好很好,滿足她的所有願望,雖然我們心底里還有一點點疙瘩。遊戲該玩扮雕像了,所以,我們為她選了跟珠寶首飾很搭配的非常漂亮的衣物,還有很多孔雀毛用來簪在頭髮上,又挑了一塊遠看像是銀狐皮的皮料,還有一塊玫瑰色的面紗,她把它當作頭巾纏好。我們看見她想啊想,一動不動地練習著雕像的造型。當火車在拐彎處出現時,她站到斜坡腳下,戴著所有的首飾,在太陽下熠熠生輝。她舉起胳膊,好像她不是要扮雕像而是要擺姿態似的。她雙手指天,頭往後仰(這是她唯一能做的動作,小可憐),還把身子彎得那麼厲害,叫我們直害怕。我們覺得她美極了,這是她扮過的最華麗的雕像了。然後,我們看見阿里埃爾,他在看著她,他將身子探出窗外,只看著她一個人,他轉過頭,看著她,對我們視而不見,直到列車帶著他倏地駛遠。我都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倆都同時跑過去扶住了萊蒂西亞,她雙眼緊閉,臉上滿是大顆的淚珠。她靜靜地推開我們,但我們還是幫她把珠寶首飾藏進了口袋裡。她獨自回家去,而我們則最後一次把衣服飾物收在她的箱子里。我們幾乎可以想見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但是,第二天,我們兩個人還是照樣去了柳樹林,因為露絲姨媽叫我們保持絕對安靜,不要吵到萊蒂西亞,她疼得厲害,想睡覺。當列車來時,我們毫不意外地看見第三扇車窗里空無一人,我們半是放鬆半是憤怒地微笑著,想象著阿后埃爾坐在車廂的另一側,在他的座位上一動不動,灰色的眼眸看著河水。
但是,這些想法一下子就過去了。我們看到一張完全空著的、很漂亮的長椅。我輕輕地拉住他,我們倆坐在那張長椅上看著鴿子。幸好,它們不像貓那樣不堪一擊。我買了花生和糖果,把兩樣都喂他吃了一些。曬著五月廣場上的午後陽光,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群,我們感覺相當不錯。我不知道我什麼時候冒出了就把他丟在那裡的念頭,我唯一記得的是,我一邊給他剝花生一邊想著,如果我假裝給遠處的鴿子扔點什麼過去,就可以很容易地繞到金字塔紀念碑後面,這樣就看不見他了。我覺得,在那一刻,我沒有想到回家,或是爸媽的表情,因為如果我想到了這些,我是不會幹這麼件蠢事的。要像智者或是歷史學家一樣考慮得面面俱到應該是很困難的吧,我只想著自己可以把他丟在那裡,可以把手插在兜里獨自在市中心逛逛,可以在回家之前買本雜誌或是進什麼店裡吃個冰激凌。我接著餵了他一會兒花生米,但是,我已經下定了決心。我逮到機會就假裝起來伸伸腿,我看到他並沒注意我是待在他身邊還是走開去喂鴿子吃花生。於是,我開始把我剩下的花生都扔給鴿子吃,鴿子圍著我到處走,直到我的花生米喂完了,它們也累了。站在廣場的另一頭,那張長椅幾乎都看不到了,從總有兩個士兵看守的玫瑰宮前穿過也就是一眨眼的事。我從旁邊一直走到科隆大道,媽媽常說小孩子不應該一個人去那條街。我習慣性地頻頻回頭,但是,他是不可能跟著我的。他現在最有可能幹的事情是在長椅周圍打滾,直到某位好心的女士或是某個警察走過去。
只有一件事很奇怪:我還像以前一樣思考,能明白一切。發現這一點,在一開始就像是被活埋的人在墳墓中清醒時一樣令人恐慌。槽外,我的臉又靠近了玻璃,我看見我抿著雙唇的嘴,看見我正努力想弄懂美西螈。我就是一隻美西螈,現在我立刻明白,要弄懂是完全不可能的。他站在水族槽外,他的思想是槽外的思想。我了解他,我就是他,但我也是一隻美西螈,身在我的世界中。恐慌是因為——就在那一刻,我明白過來——我認為自己被囚禁在一隻美西螈的身體里,我轉生成螈,卻帶著人類的思想,被活埋在一隻美西螈體內,不得不神志清醒地與這些毫無靈智的生物一起生活。但是,當一隻腳擦過我的臉,當我稍稍移過身子就看見我旁邊有一隻美西螈在看著我,我意識到他也能明白一切,雖無法交流,卻無比明了,那恐慌便因此消失了。也許,我也在它體內,也許我們大家都像一read.99csw.com個人類一樣思考著,只是有口難言,只能靠著我們眼中的金黃色光芒,看著貼在玻璃上的人類的臉。
他們稱之為榮冠之戰
他驀地跳回醫院里的夜晚,跳回舒適的、光滑的、高高的天花板下,跳回圍繞著他的柔和暗影中。他想他大概尖叫過,但他的病友們都安靜地睡著。在落地窗的藍色暗影襯托下,床頭桌上的水瓶有點像一隻氣泡,也像是半透明的影像。他氣喘吁吁,想讓肺部順順氣,想忘記彷彿依然貼在他眼皮上的種種影像。他每次閉上眼睛就會看見這些影像立刻呈現出來,便害怕地直起身子,但與此同時,他也很開心,因為他知道自己是醒著的,知道不睡著就會沒事,知道天就要亮了,而他像這個時間的其他人一樣睡意朦朧、深沉,沒有異象,什麼也沒有……他很勉強地睜著雙眼,但他熬不過睡意。他做了最後一次努力,用沒受傷的手作勢伸向水瓶,但他沒能拿到它,他的手指收緊,再次落入黑暗和虛空。過道仍然沒有盡頭,一塊石頭接一塊石頭,時不時還突閃出微紅的光芒。他仰面朝天,暗暗呻|吟,因為天花板快要到頭了,它漸漸升高,像一張漆黑的嘴一樣張開。侍從們直起了身子。天頂一彎殘月照在他的臉上,但他的雙眼不想去看,只是絕望地閉了又睜,希望能回到另一邊,能再次看見病房中那保護著他的光滑的天花板。但他每次睜眼,卻只有黑夜與殘月,他們抬著他走上石階,但現在他的頭是倒垂的。高處,有篝火在燃燒,有紅色煙柱,香煙瀰漫。突然,他看到了那塊被噴涌的鮮血染成紅色、浸得鋥亮的石頭,還看見了上一個祭品的腳左右搖晃,他正被人拖開,扔下北邊的石階。他帶著最後的希望緊閉雙眼,哼哼著試圖醒過來。有一瞬間,他以為他會辦得到,因為他又一動不動躺在床上了,不再頭朝下擺來擺去。但是,死亡的氣息還在,他睜開雙眼,看見滿身是血的祭司手中拿著石刀走了過來。他再次閉上雙眼,但他現在已經知道他不會醒過來了,他知道他就是醒著的,他知道那另一個世界才是個奇妙的夢,就像所有的夢境一樣荒唐。那夢裡,他走過了一座奇特城市中的古怪道路,那裡有紅燈,有綠燈,沒有火焰或煙塵也照樣燃著;那裡有一隻巨大的金屬怪蟲,在他胯|下嗡嗡作響。在那個夢裡的無邊荒唐中,他也被人從地上抬了起來,也有人手拿著一把刀靠近他身邊。而他,仰面朝天。他雙目緊閉,在篝火之間,仰面朝天。
科隆大道只是一條平淡無奇的路。我不怎麼記得當我在那兒走著的時候,都發生了些什麼事情。我坐在一家進出口商店的櫥窗窗台上,然後,我的胃開始疼起來,不是像要立刻上廁所的那種疼,而是靠上面一點,真的是胃在疼,就好像我的胃在一點點絞動似的;我想呼吸,但是很困難。因此,我只得一動不動,等著這陣痙攣過去。我眼前只見一片綠色和許多飛舞的小斑點,還有爸爸的臉,最後,就只剩下爸爸的臉,因為我已經閉上了眼睛,我覺得我閉上了,而爸爸的臉就在那一片綠色中。過了一會兒,我能呼吸得更順暢了,有幾個男孩看了我一會兒,有一個對另一個說我是鬧肚子了,我卻搖搖頭,說沒什麼,說我總是胃痙攣,但是很快就會過去。有一個說,如果我願意,他就給我去找杯水來,另一個則建議我把額頭擦擦乾,因為我正在流汗。我笑了笑,說我已經沒事了。我邁開腳步,只求他們離開,讓我一個人待著。確實,我在流汗,汗水都順著眉毛滴了下來,一滴鹹鹹的水流進了我一隻眼睛里,因此,我拿出手帕,擦了擦臉,我感覺嘴唇破了點皮,一看,是一片粘在手帕上的枯樹葉劃破了我的嘴。
我們為奧蘭達脫下衣飾時,萊蒂西亞看了我一兩眼。我已經給她們讀過信了,誰也沒說什麼,這其實挺討厭的,畢竟,阿里埃爾是一定會過來的,我們得考慮考慮這個消息,做個決定。如果家裡人知道了,或者羅薩家的某個姑娘不巧正想偷看我們,以那群小矮子的嫉妒心,她們肯定會鬧翻天的。而且,發生了這麼一件事,我們卻提都不提,在收拾衣服飾物、穿過白色大門回家時,我們也沒看過彼此一眼,這很奇怪。
現在,我已明白這沒有什麼好奇怪的,這一切都是註定要發生的。每天上午,我每次在水族槽前彎下腰來,這種感覺就更強烈一些。它們在受苦,我身體里的每一根神經都能感受到這種無言的痛苦、水底的酷刑。它們在窺伺著什麼東西,一片久已失去的領地、一段過去的自由時光,那時整個世界都歸美西螈所有。這種表情如此可怕,它可以打破那張石頭一樣的臉上強裝出的淡漠,它一定是傳遞著某種痛苦的訊息,證明它們在這水中地獄里經受著這種永生的刑罰。我徒勞地想要證明,我自己的感覺在美西螈身上投射出了某種並不真實的意識。它們和我都知道這一點。因此,發生的一切都沒什麼好奇怪的。我的臉貼在水族槽的玻璃上,我的眼睛正再次嘗試進入那雙沒有虹膜、沒有瞳孔的金黃眼眸中的秘境。我看著很近處一隻美西螈的臉,它一動不動地待在玻璃旁。突然之間,毫不意外地,我看見我的臉頂在玻璃上,在水族槽外,在玻璃的另一邊。然後,我的臉移開,我就明白了。
曾經有一段時間,我總是想著美西螈。我常到巴黎植物園的水族館去看它們,一看就是好幾個鐘頭,看它們紋絲不動,看它們詭秘來去。而現在,我就是一隻美西螈。

遊戲的終結

警方的救護車五分鐘以後到達,他被抬上一張軟軟的擔架,在上面可以平躺得很舒服。他十分清醒,但也知道自己還沒從一次嚴重的休克中完全恢復,所以向陪伴著他的警員說明了自己的住址。他的胳膊幾乎不疼了,眉毛上的一處割傷正滴著血,流得滿臉都是。他舔了一兩下嘴唇,咽下那血滴。他感覺不錯,那是一場意外,運氣不好。靜養幾個星期就沒事了。警察對他說,摩托車似乎沒怎麼壞。「那當然,」他說,「就好像是它把我給撲倒了似的……」兩人都笑了。到了醫院后,警察跟他握了握手,祝他好運。噁心的感覺又漸漸湧上來,人們用擔架床把他推進去,經過滿是小鳥的樹下,往最靠里的一棟樓推去。他閉上雙眼,希望自己能睡著或是能被麻醉過去。但他卻在一個充滿醫院氣味的房間里待了很長時間,有人幫他填表,為他脫下衣服又換上一件硬硬的淡灰色襯衣。他們小心翼翼地挪動著他的胳膊,沒把他弄疼。護士們一直開著玩笑,要不是因為他的胃一下又一下地痙攣,他會覺得自己很好,甚至還挺開心。
他睜開雙眼。是下午了,長長的病房中,太陽已低垂到了落地窗前。他努力對鄰床的人笑了笑,脫離了那場無比真切的噩夢裡的最後一幕幻境。打上了石膏的胳膊懸在一個有砝碼和滑輪的器械上。他覺得口渴,就好像他剛剛跑了好幾公里似的,但是,他們不願意讓他多喝水,只讓他潤了潤唇、漱了漱口。高熱慢慢征服了他,他本可以再次沉睡過去的,但是,他卻圓睜著雙眼,聽著其他病人的對話,時不時回答一個問題,品味著這清醒的快|感。他看到一輛白色小車推過來,停在了他的床邊,一位金髮的護士用酒精擦了擦他大腿的前面,給他紮上了一根很粗的針頭,針頭連著一根管子,往上是一隻裝滿了乳白色液體的小瓶。一位年輕的醫生過來,手裡拿著一個帶皮管的金屬器具,他把這東西在他沒受傷的那隻胳膊上綁緊,檢查著什麼。夜沉下來了,發燒的熱度也軟綿綿地纏著他,各種事物似乎都凸出、放大了,就像是從看戲用的小望遠鏡里看到的一樣,很真實、很舒服,但同時又有點令人厭惡。像在看著一部電影,電影很無聊,但你想著街上更糟糕,所以還是留了下來。
我不想多查有關專著,不過,第二天,我又去了巴黎植物園。然後我開始每天上午去那裡,有時候,上下午都去。水族館的門衛接過門票時,總是摸不著頭腦地微微一笑。我倚在水族槽周圍的鐵欄杆上,開始看著那些美西螈。這也全然不出奇,因為,從一開始,我就明白我們是息息相關的。我知道有某種東西,雖然完全失落了,雖然無比遙遠,卻仍然把我們聯繫在一起。在當初的那個早晨,我停在水中有氣泡冒過的玻璃槽前,這一點於我就已足夠明白了。美西螈都擠在水族槽底,那裡布滿石塊和苔蘚,既窄小又逼仄(只有我才知道有多窄小、有多逼仄)。美西螈一共有九隻,大都將頭靠在玻璃上,用金黃金黃的眼睛盯著走到近旁的人們。我慌了神,簡直有點不好意思,覺得探頭盯著這些安安靜靜、一動不動地堆擠在水族槽底的小東西看,好像挺不要臉的。我在心裏把其中待在右側、離其他美西螈有點遠的一隻分隔開來,好好地研究了一番。我看到它玫瑰色的、彷彿半透明的小小身軀(我想到了那些乳白色玻璃的中國小雕像),有點像一隻十五厘米長的小蜥蜴,屁股上長著一條極其嬌嫩的魚尾巴,這是我們身體上最敏感的部位。沿著脊背而下,長著一排透明的鰭,與尾巴連成一線。但是,最叫我著迷的卻是它的腿,特別細緻、輕盈,腳尖上是幾個小腳趾,趾甲極小,但像極了人類。然後,我又看見了它的眼睛、它的臉。毫無表情的臉上,除了眼睛再無其他器官。那雙眼睛,就是兩個如大頭針頭般的孔洞,完全是一片透明的金黃色,恍若死物,卻仍在瞪視著周遭。那眼睛任我的目光深入其中,我彷彿穿過了那金黃色的一點,迷失在那一片透明的內里謎境中。它眼睛的四周繞著一圈極細的黑色暈輪,將眼睛與玫瑰色的皮肉、與它那如玫瑰色石頭一般的腦袋區別開來。它的腦袋微微呈三角形,但邊緣是不規則的曲線,這些曲線讓它像極了一尊被時間消磨腐蝕的雕像。它的嘴隱在三角形的臉下,只有從側面看,才可以窺見它的嘴其實是很大的;從前面看,卻只有一條細細的裂縫,淺淺劃過那塊沒有生氣、不見表情的石頭。頭的兩邊本該長耳朵的地方,長著三根珊瑚似的紅色小芽,某種像植物似的贅生物,我猜那是鰓。那是它身上唯一活動的東西,每隔十到十五秒,那些小芽就會立起、綳直,再放鬆、下彎。有時候,它也會微微動一動腿,我看著那些細小的腳趾輕輕地停在苔蘚上。我們確實不喜歡多動彈,水族槽太狹小,我們往前挪一點,就會碰到其他夥伴的尾巴或是腦袋,我們會因此爭吵、打鬥,累得很。如果我們一動不動,時間就不會這麼難熬。
我是在某個春日上午偶然來到美西螈那裡的。那時的巴黎在漫長的冬季后如孔雀般絢爛開屏。我沿著皇家港大道往前走,走上聖馬塞爾路,再轉入醫院大道,我看見一片陰沉灰澀中的點點綠意,便想到了獅子。我很喜歡獅子和金錢豹,卻從來沒有進過昏暗、潮濕的水族館。我把自行車靠柵欄放好,接著去看了鬱金香。那一天,獅子們一臉苦相,很難看,我的金錢豹則在睡覺。於是,我決定去水族館。我避開那些毫無特點的魚類,不期然見到了美西螈。我盯著它們看了一個鐘頭才離開,滿腦子再想不到其他事。
露絲姨媽叫我和奧蘭達給何塞洗個澡,自己帶萊蒂西亞去做治療。於是,我們倆終於可以從容地說說心裡話了。我們覺得阿里埃爾能來真是很棒,我們從來沒有過一個這樣的朋友,表兄弟蒂托我們沒算上,他只是一個收集小人偶、相信初領聖餐禮的呆瓜。我們又期待,又萬分緊張,何塞就遭了殃了,可憐的寶貝兒。奧蘭達比我勇敢,她提出了萊蒂西亞的問題。我不知道該怎麼想,一方面,我覺得,如果阿里埃爾發現了那真是太可怕了,但是,事情也確實應該搞清楚,因為沒有人應該因為他人而受到傷害。我只希望萊蒂西亞不要傷心難過,她已經夠受的了,而且現在她還在接受新的療法,一大堆麻煩事。
我不知道自己花了多長時間才回到五月廣場。我在半路上摔了一跤,但在被人看見以前就爬了起來。一輛輛汽車在玫瑰宮前駛過,我狂奔著從車流中穿過。我遠遠地看見他沒有離開過那條長椅,但我還是繼續跑啊跑。跑到長椅那邊,我累得一癱,鴿子嚇得四散飛離,人們紛紛側目,帶著那種看見了奔跑中的孩子時才有的神情,就像奔跑是一種罪過似的。然後,我把他弄得乾淨一點,說我們得回家了。我這麼說,是要讓自己聽見這話,要讓自己高興一點,因為跟他在一起,唯一管用的就是緊緊抓住他、帶著他。他不聽人說話,或者是他假裝不聽。幸好,這一次,過馬路時他沒有胡來。剛上車時,電車也幾乎是空的,因九九藏書此,我把他放在第一個座位上,自己坐在旁邊。坐在車上時,我沒有回過一次頭,連下車的時候都沒有:最後一個街區我們走得很慢,因為他老想跳進水坑裡,我則為了從乾的地磚上走而鬥爭。但是,我並不介意,我一點也不介意。我一直都在想:「我丟下過他。」我看著他,心裏想:「我丟下過他。」雖然我並沒有忘記科隆大道上的事,但是我感覺非常好,幾乎有點自豪。也許下一次……這不容易,但也許……誰知道爸媽看見我手牽著他回家時會怎麼看我。當然,他們會很高興我把他帶到市中心去散步了,父母們總是因為這種事情而高興;但是我不知道為什麼,在那一刻,我竟突然想到,有時候爸媽也會拿出手帕來擦擦臉,手帕上也有一片枯樹葉會將他們划傷。
第二天,輪到我去市場買東西,因此,整個上午我都沒看見萊蒂西亞,她一直待在她的房間里。開飯之前,我去了她房間一會兒。我看見她在窗戶邊,靠著許多枕頭,拿著羅康波爾的第九卷。看得出來,她很不舒服,但是她笑了,對我說起一隻飛不出去的蜜蜂和她做的一個很滑稽的夢。我對她說,她不能來柳樹林真是太遺憾了,但是,要把這句話好好說出來簡直太難了。「如果你願意,我們可以跟阿里埃爾解釋說你不舒服。」我這樣提議,她卻說不要,然後就不說話了。我又勸她一起來,最後,我鼓起勇氣,叫她不要害怕,跟她說真正的愛是不懼阻礙的,還說了一些我們在《青春寶典》里學到的其他警句。但是,我的話越說越艱難,因為她一直看著窗戶,好像快要哭了。最後,我說了句媽媽找我呢,便走了。午餐吃得好漫長,奧蘭達還因為把辣番茄醬濺到了桌布上而挨了露絲姨媽一耳光。我都不記得我們是怎麼把盤子擦乾的,只記得我們突然就已經來到了柳樹林里,我們倆彼此擁抱著,滿心喜悅,一點也沒有嫉妒對方。奧蘭達跟我說,為了給阿里埃爾留個好印象,我們應該怎麼談我們的學業,因為中學生都很鄙視只念過小學、只會縫紉和手工的女生。當兩點零八分的火車開過時,阿里埃爾激動地伸出雙手,而我們則揮著我們的印花手帕,向他表示歡迎。大概二十分鐘以後,我們看見他沿著路堤過來了,他比我們原來想的更高,通身灰色衣裳。
在聖熱納維耶芙圖書館,我查了字典,看到美西螈原來是一種鈍口螈屬蛙類的幼蟲體。我已知道它們來自墨西哥,那是因為它們本身的特色,它們那阿茲特克式的玫瑰色小臉,還有水族槽高處的標牌。我看到字典里說在非洲發現了一些美西螈,它們旱季時可以生活在陸地上,到了雨季則又能棲息在水中。我找到了它們的西班牙語名稱:ajolote。字典裏面還提到它們是可以食用的,它們的油脂曾經(現在大概已經不這麼用了)被當作鱈魚肝油用。
在這個時間,電車總是很空的,我暗自祈求能讓我們倆坐在同一個雙人座位上,我會讓他坐在靠窗的一邊,他就不會那麼惹人嫌。不是說他會亂動,但是,人們總會覺得他惹人嫌,我也能理解。因此,我一上車就很擔心,因為電車幾乎坐滿了人,沒有空著的雙人座了。路太長了,我們不能一直站在車門口,售票員會叫我坐下,叫我把他安置在什麼地方。因此,我立刻讓他往裡走,把他帶到中間的一個雙人座位上,靠窗的那一邊有一位女士坐著。也許,最好是坐在他後面看著他,但是,電車坐滿了人,我必須再往前走,坐在挺遠的地方。乘客們並不怎麼在意,在這個時候,人們還在消食,正隨著電車的顛簸而半夢半醒。但倒霉的是,售票員停在了我讓他坐的那個座位旁邊,用一枚硬幣敲著售票器的鐵皮,我又得轉過身,示意他來找我收錢,我得把錢亮給他看,讓他明白他得給我兩張票,但那售票員卻是那種很沒有眼力見兒的呆瓜,只管拿著硬幣敲啊敲。我只能站起身來(現在,有兩三個乘客正看著我),走到那個座位旁邊。「兩張票。」我對他說。他撕下一張,看了我一眼,然後把票遞了給我,又往下看了看,帶著些輕蔑。「請給我兩張。」我又說了一遍,我很確定整個電車的人都察覺到了。那呆瓜又撕了一張票,遞給了我,他要跟我說句什麼,但是我把錢遞給他后就轉身三步並作兩步回到了座位上,頭也不回。但更要命的還是,我時時都得回頭看看他是不是還老實地待在後面的座位上,這引起了幾個乘客的注意。我一開始決心只在經過路口的時候回頭,但是,每個街區似乎都漫長得可怕,我時時刻刻都害怕會聽到一聲驚呼或尖叫,就像發生阿爾瓦雷茲家的貓那件事時一樣。然後,我開始數到十,就像拳擊賽里一樣,這大概是走半個街區的時間。一數到十,我就借故回頭,比如理理襯衣的領子啊,或者把手伸進外衣口袋裡,只要看起來像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或類似的舉動,就都行。
他聽到叫喊聲,一聲嘶啞的叫喊,在牆壁間回蕩。又一聲叫喊,最後變成一聲呻|吟。那在黑暗中叫喊的,就是他自己,他叫喊是因為他還活著,他的全身都在用這喊聲抵禦著即將到來的一切,抵禦著避無可避的終結降臨。他想到了他那些大概就待在其他地牢里的同伴們,想到了那些已經登上祭壇台階的同伴們。他又嗚咽著叫了一聲,他幾乎張不開嘴,因為他的頜骨僵住了,但同時他的頜骨又像是橡膠做的,正在無比費力地慢慢打開。門閂的嘎吱聲像鞭子一樣嚇得他一抖。他哆哆嗦嗦地扭動著身子,想努力掙脫箍進肉里的繩索。他用比較有力氣的右胳膊猛拽,直到疼得難以忍受,他才不得不停手。他看到門往兩邊打開,火光未到,他就已聞到了火把的氣味。僅纏著一條儀式用遮羞布的祭司侍從們走向他,鄙夷地看著他。火光映在汗淋淋的身體上,映在插滿羽毛的黑髮上。他們鬆開繩索,再用像青銅般堅硬的滾燙手掌抓緊他。他覺得自己被抬了起來,被四個侍從猛拽著拖上狹窄的過道,一直是仰面朝天。舉火把的人在前面走,微微照亮過道。過道的牆壁濕濕的,天花板低低的,侍從們都必須垂著頭。現在,他們抬著他走啊走,這就是終結降臨了。他仰面朝天,離尖石嶙峋的天花板僅一米之遙。時不時,火把會將天花板照亮。等到天花板消失、星辰出現時,等到吼聲如火、舞蹈如荼的石階在他面前向上延伸時,那就是終結降臨了。過道長得沒個盡頭,但它終將走完,他馬上會聞到綴滿繁星的自由空氣,但是,還沒有,他們還在粗暴地猛拽著他在紅色暗影中不停地向前。他並不願意這樣,但是,他能怎麼阻止這一切呢?他們可已經搶走了護身符,那是他真正的心臟,是生命的中心。

美西螈

水底故事

午餐過後

午餐過後,我本想待在房間里看看書,但是爸媽幾乎立刻就過來跟我說我那天下午得帶那人出去散步。
他經過了政府辦公大樓(玫瑰色那棟和白色的那棟),以及中央大街上一排有著閃亮玻璃櫥窗的商店。現在,他進入了這段路程中最宜人的部分,真正的愜意暢遊開始了:一條長長的林蔭道,車輛不多,路邊只有一座座寬綽的別墅,它們的花園幾乎漫上了人行道,僅由低矮的柵欄勉強隔開。他也許有些走神,但還是按規矩靠右行駛,只是任自己沉浸在嶄新一天的習習微風和明媚清新中。也許,是他不自禁的放鬆讓他沒能避免那場事故。當他看見站在街角的那個女人無視綠燈衝上大路時,他已經沒法輕易避過去了。他腳踩閘、手按把,將車一剎,人往左邊偏去。他聽見那女人的叫聲,接著是一下碰撞,隨即眼前一黑,就好像是突然睡過去了似的。
首先是一陣迷糊,千般感覺朝他一涌而來,一時間混沌而迷亂。他知道自己正在一片漆黑中奔跑,雖然頭頂橫布叢叢樹冠的天空其實比周遭稍稍亮一些。「那條路,」他心想,「我偏離了那條路。」他的雙腳陷進層層樹葉和泥濘中,他每跨出一步,灌木的枝丫都會抽打他的身體和雙腿。他喘息著,雖然四周黑漆漆的,也很安靜,但他仍然覺得走投無路。他彎下身來仔細探聽。也許,那條路就在附近,明早晨光一現,他就能再看見它。但現在,沒有任何東西能夠幫他找到那條路。他一直無意識地握緊匕首柄的手這時像沼澤中的蝎子一樣摸上他的脖子,他的脖子上掛著護身符。他微微動動唇,低喃出能求來好運的玉米頌和對賜予摩泰克族人安樂的無上女神的祈禱詞。但是,他同時感覺到他的腳踝正在慢慢陷進泥里,在漆黑、陌生的灌木叢中這樣等待讓他難以忍受。榮冠之戰隨月升而起,已經打了三天三夜。如果他能躲進雨林深處,離開沼澤區那邊的路,也許,戰士們就無法尋到他的蹤跡了。他想起那眾多的囚徒,他們也許已經這樣做了。但是,重要的不是人數多少,而是祭神的時節。這場狩獵不到祭司們示意收兵是不會結束的。萬物起滅都有定時,而他正身在祭神的時節里,他就是狩獵者追逐的對象。
大約走了八個街區后,我不知怎麼就覺得靠窗邊坐著的那位女士好像要下車了。這可要命了,因為她會對他說句什麼,叫他讓一讓,而他若是不搭理,或者說不想搭理,那位女士可能會生氣,想強行過去。不過,我對這種情況清楚得很,也一直處於高度緊張中,因此我開始在到達每個路口前都往後看看。有一次回頭看時,我覺得那位女士就要起身了,我敢發誓她對他說了句什麼,因為她看著他那一邊,我覺得她動了動嘴。就在這個時候,有一位胖胖的老太太從我座位旁邊的一個位子上站起身來,開始在過道上走。我走在她後面,很想推她一下,在她腿上踢一腳,叫她走快一點,讓我趕到那位女士的座位那邊,她已經抓起了地上的一個籃子或是什麼東西,站起身來準備下車了。最後,我覺得我確實推了老太太一把,我聽到她抱怨了一聲。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走到那個座位旁邊的,但我總算及時把他拽出來,讓那位女士能夠在那個路口下車。然後,我讓他靠窗坐好,自己坐到了他旁邊,心裏特美,雖然有四五個蠢貨就坐在前面的座位上或是站在車門口看著我。也許,售票員那呆瓜已經在車門口跟他們說過些什麼了。
有人端來了一碗無比香濃的黃金湯,有韭蔥、芹菜和歐芹的氣味。一小塊麵包,一點點碎成細屑,好吃得賽過山珍海味。他的胳膊一點也不疼了,只有眉毛上縫過針的地方還時不時地有點熱熱的刺痛一顫而過。當對面的落地窗都變成深藍色塊,他想,他應該很容易就能睡著。他仰面躺著,有點不太自在,但是,他用舌頭舔過乾燥而滾燙的雙唇時,立刻嘗到了湯的味道。他愜意地舒了口氣,沉入了夢鄉。
萊蒂西亞看上去棒極了,火車過來時,她連根手指頭都沒動一下。由於她不能轉過頭去,她便把頭向後仰,把胳膊貼緊身體,就好像她本就沒有胳膊似的。除開綠色的長袍,看著就跟「尼羅的維納斯」一模一樣了。在第三節車廂里,我們看見了一個金色捲髮、淺色眼睛的男孩,他一看見奧蘭達和我在向他打招呼就露出了一個大大的笑容。火車瞬間便把他帶走了,但是,雖然當時已經四點半了,我們還是討論了一會兒他是不是穿著深色衣服,他是不是打著紅領帶,他是討厭還是可愛。星期四,我扮演沮喪,我們又收到了一張小紙條,上面寫著:「三個我都很喜歡。阿里埃爾」。現在,他常常將頭和一隻胳膊伸出窗外,笑著跟我們打招呼。我們估計,他大約十八歲(我們肯定,他不會超過十六歲)。我們都認為,他是每天從一間英國學校回家。這裏面,最最肯定的就是英國學校這一條,我們可不是什麼阿貓阿狗都接受的。看得出,阿里埃爾出身很好。
星期三,只有我和奧蘭達抽籤,因為萊蒂西亞對我們說她應該歇一輪才對。奧蘭達贏了,因為她就是該死的走運。但是,阿里埃爾的信落到了我這一邊。當我把信撿起來時,我突然有股衝動想把它遞給一言不發的萊蒂西亞,但是,我想也不該事事都順她的意,所以,我慢慢把信打開了。阿里埃爾宣布,他第二天會在鄰站下車,沿著路堤過來聊一會兒天。字句都寫得糟糕至極,但是最後一句話很動聽:「謹向三尊雕像致意。」簽名就像是鬼畫符,但個性鮮明。
白蘭地就在那裡,你自己倒吧。有時候,我心想你為什麼還要費心來看我。你的鞋子會踩上泥,你還要忍受蚊子的叮咬和煤油燈的氣味。我知道啦,你不要一臉好心當成驢肝肺的表情了。不是那樣的,毛利西奧,但是,實際上,只有你還在了,那時候的那幫朋友,我已經一個都見不著了。而你,每過五六個月,你就會來信,然後,小艇就會載著你來,帶著一九*九*藏*書包書和酒,還有不足五十公里以外的那個遙遠世界的消息。也許,你是希望偶爾能將我拽出這座快爛掉的莊園。你可別生氣,但你的這種朋友義氣簡直教我發狂。你明白,那有點像是一種指責。你走時,我就像個罪人一樣坐在那裡,我覺得自己的狠心決絕似乎都只是疑心病發作的癥狀,只要去城裡逛一逛就能教這種病去見鬼。你是對我知根知底的好友,這種好友總是微笑著對我們緊追不捨,就連最糟糕的噩夢也不放過。既然我們說到了做夢,既然你提到了盧西奧,我何不跟你說說我的夢呢,就像那時候我跟他說那樣。夢境就是在這裏,但是在那時候——已經多少年了,老夥計?——你們大家都常來我父母留給我的小屋待些日子,我們常常去划船,念詩念到頭暈,絕望地愛著那最脆弱、最易逝的東西,愛著那被沒完沒了的天真賣弄所遮蓋、被一種傻兮兮的小狗般的溫柔所包圍住的一切。那時我們多年輕啊,毛利西奧,我們沒事就無病呻|吟一番,在爵士唱片和苦澀的馬黛茶中間愛撫著死亡的意象,但想著還有五六十年好活,我們更堅信自己將永生不朽。而你是最孤僻的一個,你那時候就顯得坦誠但不失禮,教人不能像回絕其他直言莽撞的人一樣拒絕你。你有點像是局外人似的看著我們,那時候,我就在你身上看出了貓的特性。跟你說話,就好像是在自言自語似的,也許正是因為這樣,別人才會像現在的我這樣跟你說話。不過,那時候還有別人在,我們都玩著跟自己較真的遊戲。你知道,年輕的那個時候,最可怕的就是,在一個難言的黑暗時刻,我們對一切都不再認真,一切都蛻變成假正經的骯髒面具,人人都必須把這面具戴在臉上。接著我成了某某醫生,你成了某某工程師。我們一下子被青春拋在身後,開始用另一種方式看待自己,雖然,有一陣子,我們還是保持著老習慣,還是玩著共同的遊戲,還是常聚餐,抓著在這一片四下離散、彼此拋棄之中最後的救生圈。這一切都尋常得可怕,毛利西奧,總有些人比另一些人更加難過,有些人像你一樣年華老去也一無所感,看到一本自己少年時穿著短褲、戴著草帽或穿著入伍制服的相冊也無動於衷……話說回來,我們剛剛在說我那時候做過的一個夢。那個夢一開始是在這裏的游廊上,我看著蘆葦叢上空的滿月,聽著青蛙叫得無比兇惡。然後,我順著一條模糊的小路來到河邊,沿著河岸慢慢地走著。我感覺自己打著赤腳,腳陷入泥里。在夢裡,我是一個人在島上,在那個時候這是很奇怪的。要是現在再做這個夢,我就不會像那時一樣,覺得那種孤獨本身就算得上是噩夢了。孤獨,伴著堪堪爬上對岸天空的月亮,伴著潺潺的河流,伴著桃子掉到水裡砸扁的聲音。現在,連青蛙都不叫了,空氣變得黏糊糊的,就像今晚,或者這裏的每天晚上。好像應該繼續走,走過碼頭,順著海岸的大轉彎拐進去,穿過甜橙樹林,月光一直照在臉上。我可沒有瞎編,毛利西奧,記憶知道哪些東西要記得一絲不差。我現在跟你講的就和那時跟盧西奧講的一樣。我慢慢走著,燈芯草漸漸稀疏起來,一塊狹長的岬地伸入河中。那裡挺危險的,因為地是爛泥,而且,夢中的我知道那是一條深深的、滿是暗流的運河。我一步步走近岬地盡頭,陷入被月亮曬得金黃、滾燙的泥地里。就這樣,我停在水邊,看著對岸黑黑的蘆葦叢,水到那裡就莫名地消失了。而在這邊,這麼近的地方,河水陰險地拍著河岸,尋找可以抓附的地方,然後滑開,樂此不疲。整條運河都映著月色,無數模糊的劍光蛇影,直刺我的雙眼。頭頂,一方天空直壓後頸和肩膀,讓我不得不一直盯著河水。我往上游看去,看見了那溺死者的屍體,它慢慢搖晃著,好像要擺脫河對岸的燈芯草。這時,那一晚出現的原因、我會身處其中的原因,都在那片隨波漂動的黑影中有了解答。那黑影幾乎不怎麼轉得動,因為他的一隻腳踝或一隻手被扯住了,只能軟綿綿地漂著,慢慢從燈芯草中掙出,漂入運河水流中,隨著波浪靠近無遮無攔的河岸,這樣,月亮會正照在他的臉上。
「遲早會被扔到街上去的,你們這些小混蛋。」
我走出房門時,是兩點鐘。恩卡納西翁姨媽說我可以到最裡面的房間里去找他,他很喜歡下午鑽到那裡去。恩卡納西翁姨媽應該察覺到了我因為必須要跟他出去而無比沮喪,因為她用手摸摸我的頭,然後彎下腰吻了吻我的額頭。我感覺到她往我兜里放了點東西。
天熱的時候,我、萊蒂西亞和奧蘭達常常去阿根廷中央鐵路公司的鐵道上玩。我們會等著媽媽和露絲姨媽開始睡午覺,然後從白色大門溜出去。媽媽和露絲姨媽在洗完碗碟以後總是很累,尤其是有我和奧蘭達幫忙擦盤子的時候,因為我們會吵架啦,把小叉子掉一地啦,說些只有我們才明白的話啦,通常,充斥著油脂氣味和何塞喵喵叫聲的漆黑廚房裡最後總會攪出一場火爆至極的吵鬧,然後一團混亂。奧蘭達擅長惹這種亂子,比如,她會把一個洗過的杯子掉進髒水桶里,或者假裝不經意地說羅薩家的姑娘們有兩個女傭,服務可周到了。我則常用別的點子。我更喜歡對露絲姨媽暗示說,她要是繼續刷鍋,而不去洗杯子或盤子,手就會發皴,而杯子盤子正是媽媽喜歡洗的,用這法子,我可以讓她們倆為了爭著占點兒便宜而吵得不可開交。不過,如果我們玩厭了在家裡煽風點火、挑撥是非,最有氣概的遊戲就要數往貓背上倒開水。俗話說被燙過的貓咪連冷水都怕,但除非澆冷水這個部分是必須照搬的,否則這可是個大謊話,因為何塞可從來不會躲熱水,可憐的小東西,他甚至像是歡迎我們把半杯一百攝氏度的開水倒到他身上,或者不到一百度,也許要低得多,因為他從來沒掉過毛。其實,鬧得再亂我們也不在意,這一片雞飛狗跳總以露絲姨媽的絕妙高音與媽媽跑去拿藤杖畫下完美句點,奧蘭達和我卻早趁亂溜過走廊,跑到最裡頭的空房間去了,萊蒂西亞就在那裡等著我們,還一邊讀著彭松·杜·特拉耶的書,真不明白。
越想越玄乎似乎很容易,簡直是必然的。在美西螈身上,我開始看到一種變異,但這種變異還沒能將某種神秘的人類氣息盡數祛除。我想象著它們是有自我意識的,卻被這副軀殼所困,註定永遠陷入無底的沉默、絕望的沉思。它們那種沒有焦距的目光,那雙雖然冷淡漠然卻無比機敏的金色小圓球,深深地看著我,彷彿在傳達一個訊號:「救救我們,救救我們。」我驚覺自己正低聲呢喃著一些安慰的話語,傳達出一些天真的希望。它們還是看著我,一動不動,只有玫瑰色小芽狀的鰓不時驀地綳直。在那一刻,我彷彿感到一陣隱痛,也許,它們看見了我,感覺到我正努力探入它們生命中最不容侵犯的部分。它們不是人類,但我從未找到過任何動物跟我自身有這麼深切的關聯。美西螈彷彿在為什麼事情做著見證,有時候,又像是可怕的審判者。在它們面前,我自覺卑微、下賤,那透明的眼眸中有一種驚人的純凈。它們是幼蟲,但是,「幼蟲」也意味著偽裝真我的面具,同時,這個詞還可以表示憑空而生的幽靈。那一張張阿茲特克式的臉龐,沒有表情,卻有種噬骨的殘忍,在它們背後,是什麼在等待著自己的時辰到來呢?
走到酒店長長的門廳中間,他心想應該要遲到了。他趕緊出門,從角落裡取出摩托車,是隔壁的門房允許他停在那裡的。他在轉角的珠寶店中看見才九點差十分,他有大把時間趕到他要去的地方。陽光從市中心的高樓大廈之間透下來,而他——因為對於他自己,在心中默想時,他是沒有名字的——騎著摩托車,愜意駛去。摩托在他胯|下隆隆作響,涼風啪啪打著他的褲子。
而我最最喜歡的就是想象媽媽或露絲姨媽有一天會發現這個遊戲。她們如果知道有這麼個遊戲,一定會鬧翻天的。她們會尖叫,會氣昏,會沒完沒了地抱怨說她們萬般辛苦都打了水漂,會再三地說要動用最嚇人的手段來罰我們,最後還會對我們的未來做一番預測,就是說我們遲早會被扔到街上去的。這最後一條總讓我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們覺得到街上去挺正常的。
最折磨他的是那股氣味,雖然他完全清楚自己是在做夢,但似乎仍然有什麼東西明白顯示出這一切非同尋常,一直都對不上號。「有戰爭的氣息。」他想,本能地摸了摸插在羊毛織就的腰帶上的石制匕首。一聲突如其來的聲響嚇得他彎下腰一動不動,只是發抖。會害怕並不奇怪,在他的夢境中,恐懼無處不在。他在灌木枝葉的遮蓋下,在沒有星光的黑夜掩護下,等待著。遠遠的,也許是在大湖的另一邊,好像燃著篝火,一簇泛紅的光亮染上了那一方天空。那聲響沒有再出現。那就像樹枝斷裂的聲音,也許是一隻動物在像他一樣逃離戰爭的氣息。他慢慢直起身,嗅著氣味。什麼聲音也聽不到,但是,恐懼還在,那氣味也在,那是榮冠之戰那甜膩膩的焚香味。必須繼續走,必須繞開沼澤直達雨林的中心地帶。他摸索著,不停地俯下身摸摸大路上更加堅實的地面,往前走了幾步。他很想跑起來,但是那些顫沼就在他身邊汩汩冒泡。在昏暗的小路上,他尋找著方向。然後,他感覺到一股他最懼怕的氣息,很濃烈,他絕望地往前一跳。
我們已經開到十一街區了,車外是燦爛的陽光,街道都是乾的。這時候,如果我是一個人坐車,我會走下電車,步行去市中心,對我來說,從十一街區走到五月廣場並不算什麼。有一次,我算過時間,正好用了三十二分鐘,當然,有時候我會跑一跑,尤其是最後一段。但現在,我卻必須顧著那扇窗戶,因為曾經有人說過,他可能突然打開窗戶往外跳,只為了找這麼個樂子,就好像其他許多旁人無法理解的樂子一樣。有一兩次,我覺得他就要把窗戶往上掀開了,我只得從後面把手伸過去,把窗戶壓在窗框上。也許這都是我的想象,不過,我並不能確定他是不是真打算打開窗戶往外跳。比如說,當巡票員過來時,我就完全忘了這檔子事,但他並沒有往外跳。巡票員是一個又高又瘦的傢伙,他在前面車門處出現,開始查票,他神情和藹,有些巡票員就會這樣。當他查到我的座位上時,我把兩張票都遞給他,他在一張上面打了孔,然後往下看看,再看了看另一張票。他本來都要打孔了,卻拿著那張票停在了打孔鉗的窄槽口。我一直暗自祈求他能快點打上孔,把票還給我,我覺得電車裡的人越來越注意我們這邊。最後,他聳聳肩,在票上打了個孔,把兩張票都還給了我,我聽到後面車門那邊有人哈哈一笑,但是,我自然不願意回頭去看。我又把手伸過去,壓住了車窗,假裝我再也看不見巡票員和其他人了。在薩米恩托街和利維爾塔德街路口,開始有人下車了,當我們到達佛羅里達街,幾乎已經沒人了。我一直等到了聖馬丁街才讓他從前門下了車,因為我不願意經過售票員那個呆瓜身邊,他好像要對我說些什麼。
我很喜歡五月廣場,當別人跟我說起市中心時,我總是立馬就想到五月廣場。我喜歡那裡的鴿子,喜歡那裡的總統府,因為它能給人帶來那麼多對歷史的回憶,讓人想起革命時期落下的炸彈,想起那些曾經揚言要拿金字塔來拴馬的軍閥們。那裡有賣花生和其他東西的小販,很容易就能找到一張空椅子,要是願意,可以再走一走,很快就能走到港口,看見船隻和起貨機。因此,我想最好是帶他去五月廣場,離汽車和小巴遠一點,我們可以在那裡坐一會兒,坐到該回家裡去的時候。但是,當我們從電車上下來,開始順著聖馬丁街走時,我覺得好像有點頭暈。我突然發覺,將近一個小時的車程里,我得一直往後看,還得假裝沒看見別人在盯著我們看,再加上那個售票員、那個要下車的女士和那個巡票員,這一切可把我累慘了。我多想能走進一家奶製品店,要一個冰激凌或是一杯牛奶,但是,我很清楚我不能這樣做。我知道,只要一個地方能讓人們坐著更從容地盯著我們看,我就一定會後悔隨隨便便帶他進去。街上的人來來往往,每個人都在趕路,尤其是在聖馬丁街,這裏滿是銀行和事務所,大家的胳膊下都夾著公文包,行色匆匆。因此,我們一直走到了坎加約街的拐角。然後,當我們在比烏瑟出版read.99csw.com社那擺滿了墨水瓶和其他漂亮玩意兒的玻璃櫥窗前走過時,我感覺他不願意往前走了,他變得越來越難拖動,無論我再怎麼拽(同時努力不引人注意),我們也幾乎寸步難行,最後,我不得不停在最後一個玻璃櫥窗前,假裝望著那些有凸紋圖案的皮製辦公用具。也許他有點累;也許他不是亂髮神經。反正,站在那裡並沒什麼不好,但我還是不喜歡,因為過往的人群更有時間盯著看了,有兩三次,我還發覺有人在跟別的人議論,或是碰碰胳膊肘叫別人看。最後,我再也忍不住了,我再次抓住他,假裝走得若無其事,但是,我每一步都走得十分費力,就像在夢裡似的,夢裡的我穿著成噸重的鞋子,簡直抬不起腳。終於,我總算讓他那股杵在那裡不動的勁頭過去了,我們便繼續沿著聖馬丁街走,一直走到五月廣場的那個街角。現在,難題變成了過馬路,因為他不喜歡過馬路。他能打開電車的車窗往外跳,但是他不喜歡過馬路。糟糕的是,要到達五月廣場,總得穿過一條車來人往的街道。在坎加約街和巴爾托洛梅·米特雷街的路口,沒那麼困難,但是,現在我就快要不行了,我手拖著他,覺得他重得要命。有兩次,車流停了下來,站在人行道旁我們身邊的人們開始過馬路,我明白我們是不可能走得到另一邊的,因為他會停在路的正中央,因此,我寧願一直等到他下定決心。當然街角雜誌攤老闆已經越來越注意我們了,他跟一個我這麼大年紀的少年說了句什麼,這少年做了個鬼臉,回答了他一句天知道什麼話。許多汽車開過來,停下,再啟動,而我們,就杵在那裡。遲早會有警察過來,這是我們可能遇到的最糟糕的情況,因為警察人都很好,所以,他們都會多管閑事,問好多問題,看看你是不是走丟了,而他可能會突然發起飆來,我就不知道最後會怎麼收場了。我越想就越不安,最後,我真的害怕起來,簡直有點想吐了,真的。因此,趁著車流停了下來,我緊緊抓住他,閉上雙眼往前拽,身子幾乎折成兩段。當我們到達廣場時,我鬆開了他,一個人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回過頭去。我真希望他就這麼死了,希望他已經死了,或者爸媽已經死了,我也終於死了,大家都死了,被埋了,只除了恩卡納西翁姨媽。
接著,奧蘭達運氣好得不像話,連贏了三天。她發揮得超好,擺了醒悟和詐騙兩個姿態,還扮了一個很難很難的舞者雕像,她從火車進入彎道開始就一直單腳站著。第二天我贏了,然後又是她。當她正在擺著恐怖這個姿勢時,阿里埃爾的一張小紙條幾乎丟到了我鼻子上。我們一開始都沒看懂:「最懶的最美。」萊蒂西亞是最後一個明白過來的,我們看著她臉紅起來,然後走到了一邊。奧蘭達和我彼此看著,有一點惱火。我們本想衝口大罵阿里埃爾真是個笨蛋,但是,我們不能對萊蒂西亞這麼說,可憐的天使,她那麼敏感,又受著那麼大的罪。她什麼也沒說,但是她似乎明白那張紙條是歸她的,便把它收了起來。那天我們一聲不響地回到了家,晚上也沒有一起玩。吃飯時,萊蒂西亞很高興,眼睛亮亮的。媽媽看了露絲姨媽一兩次,好像是要她證明自己的歡喜並非一場空。那幾天,她們在對萊蒂西亞試用一種新的強化療法,看起來,這效果真是好得出奇。
你臉都白了,毛利西奧。我們再喝點白蘭地吧,如果你願意的話。我跟盧西奧說起這個夢時,他臉色也有點蒼白。他只跟我說了句:「你怎麼能記住那些細節的?」他跟你不一樣,你總是彬彬有禮,而我跟他講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卻似乎總想搶著發言,好像害怕我會一下子忘記夢的其他部分。但是,還有一些東西沒講到。我剛剛跟你說,運河的水流讓屍體打著轉,耍著它玩,遲遲不將它帶到我旁邊來。在岬地邊,我等著屍體從我腳邊漂過的那一刻,好看清他的臉。它又轉了一圈,一隻胳膊軟軟地攤著,好像還在游泳似的,月光釘在他胸前,咬住他的肚子和蒼白的雙腿,將仰面躺著的溺死者照了個一覽無餘。離得好近,我一彎腰就能抓住他的頭髮;離得好近,我認出了他是誰,毛利西奧,我看見他的臉,叫出了聲。這聲尖叫將我一把推出迷夢之外,讓我猛地驚醒。這聲尖叫讓我喘息著喝下水罐中的水,我驚恐而迷茫地明白過來我已經不記得那張剛剛認出來的臉是什麼樣了,而他卻還會順流而下,我閉上眼,我想回到水邊、回到夢境邊緣。我努力回憶,想著某種自己內心深處在排斥的東西,但是,完全沒用。總之,你也知道,人過後就會釋然了。白天的生活無比潤滑地連軸轉,各種節目精彩紛呈,那個周末,你來了,盧西奧和其他人也來了,我們一整個夏天都過得開心愜意。我記得,你後來去了北方,河口三角洲下了很久的雨。最後,盧西奧在島上待煩了,雨呀什麼的讓他失了活力。突然,我們看著彼此,我從來沒想過我們會這樣看著彼此。之後,下象棋或看書成了我們各自的避難所,我們開始厭倦了種種毫無益處的退讓妥協。當盧西奧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時,我發誓再也不會等他來了,我叫我的所有朋友,連同那個一天天封閉、一天天死去的青蔥樂園,統統都去見他們的鬼。但是,雖然有些人察覺到了,在一句無可挑剔的「再見」以後就再也沒出現過,盧西奧卻總會心有不甘地回來,我也總是在碼頭等著他。我們總是看著彼此,卻似乎時空遠隔,彷彿真的還身處在那另一個越來越遙遠的世界,那個他固執地回來尋找、而我幾乎是不情不願地堅守著的可憐的失樂園。你從來沒太疑心過這些事,毛利西奧,你泰然自若地在北方某條澗溪中消暑,但是那年夏末……你看到那月亮了嗎,在那邊?它開始在燈芯草中升起來,馬上就要照上你的臉了。在這個時候,河流的潺潺水聲大了起來,很有意思,也不知是因為鳥兒都靜下聲來了,還是因為某些聲音在黑暗中就是會更加響亮。你已經看見了,不把這剛剛跟你說的故事講完就不對了。今天晚上,到了這個時候,一切都跟我把夢境講給盧西奧聽的那天晚上越來越一致了。連座位都是一樣的,你現在坐的躺椅就是盧西奧那時的位子,那年夏末,他過來,也跟你一樣一言不發。他以前可是說個不停的,當時卻只是喝著酒任時間流逝。他也許是無病呻|吟,也許是在怨恨著這種虛無。這滿心滿眼的虛無,它糾纏著我們,我們卻無從抵抗。我認為我們之間並沒有仇恨,那還稱不上仇恨,但比仇恨更糟糕,那是一種膩味感:我們的過往歲月彷彿一場風暴或是一朵向日葵,或者,如果你願意,也可以認為是一柄長劍,什麼都可以,反正不是那種厭煩的情緒,不是那個陰沉、骯髒、像眼中的白翳一樣蔓生的秋日,而那時,就在那過往情懷的中心,卻生出了一種膩味感。我們在島上走來走去,親切而有禮,小心不要傷害彼此;我們在枯葉上走著,在河岸邊那沉沉的、厚厚的枯葉上走著。有時候,是沉默讓我產生的錯覺,有時候,則是一句聲調熟悉的話語。也許,盧西奧也常常跟我一起跌入舊時習慣鋪就的陷阱中,那些陷阱毫無益處卻狡猾誘人,直到一個眼神或是希望獨處的強烈願望讓我們再次直面彼此,依然親切有禮,依然格格不入。然後他對我說:「今晚真美,我們走走吧。」就像你和我現在就可以做的那樣,我們從游廊上下去,往那邊走,那邊的月光會直射入你眼中。我不太記得那條路了,盧西奧一直走在前面,我則踩著他的腳印,再次碾碎枯死的樹葉。不過,我應該漸漸認得出甜橙樹間的小路了。也許得再過去一點,在最後幾座莊園和燈芯草地旁邊。我知道,在那一刻,盧西奧的身影就成了和這場步步重合、夜夜相同的場景中唯一不吻合的地方。一切都沒變,所以,當燈芯草退開去,月光下伸入運河中的岬地和在黃色爛泥上打滑的波浪映入眼帘,我卻並不驚訝。在我們背後的某個地方,一顆爛熟的桃子掉下來,落地的聲音有點像一記耳光,有股說不出的傻氣。
我衝口回答說不要,叫別的人帶他去,請讓我在自己房間里學習。我本來還要說些別的,向他們解釋為什麼我不喜歡跟他出去,但是爸爸往前跨出一步看著我,那種樣子我受不了。他的目光盯在我身上,我就覺得那目光越來越盯到我面孔裏面,我都快喊出聲來了,只好轉過身,回答說好的,當然,馬上。在這種情況下,媽媽從來都是一言不發,也不看我,但是她會合著手站得靠後一些,我看見她垂到額前的白髮,就只能轉過身,回答說好的,當然,馬上。然後,他們再也沒說什麼,就走了。我開始穿好衣服,唯一的安慰就是我要穿上鋥亮鋥亮的黃色新鞋了。
「給自己買點兒什麼,」她在我耳邊說道,「別忘了也給他一點,那樣才乖。」
與他剛剛告別的黑夜一比,他覺得病房裡的溫熱、昏暗是那麼美妙。一盞紫色的燈在房間盡頭的牆壁上方守著,就像一隻保護著他的眼睛。他聽到有人咳嗽,有人粗聲呼吸,有時候還有人低聲交談。一切都舒適、安全,沒有那種追捕,也沒有……但是,他不願繼續想那場噩夢了。有很多東西可供消遣呢。他開始看看胳膊上的石膏,看看把胳膊無比舒服地支在空中的滑輪。有人在他的床頭桌上放了一瓶礦泉水。他就著瓶嘴直灌,喝得津津有味。現在,他能看清病房的情形了,還有那三十張病床和帶玻璃門的柜子。他應該燒得不那麼厲害了,他覺得臉挺涼的。眉毛也不怎麼疼了,好像那已是很久遠的事了。他又看見自己走出酒店,取出摩托車。誰能想到事情最後竟會這樣收場?他嘗試著定格事故發生的那一刻,但惱火地發現那裡彷彿只有一個空洞、一段他無法填充的空白。在那一下撞擊和他被人從地上抬起來的那一刻之間,一陣昏迷或是什麼東西讓他什麼也看不到。同時,他覺得這段空白,這種虛無,彷彿已存在很長時間了。不,不只是時間長短,在那個空洞中,他好像穿越了什麼東西或是走過了長長的路程。那一下撞擊,那一下重重地撞上路面。不管怎麼說,當人們把他從地上抬起來時,他從深井般的黑暗中醒來,立刻鬆了一口氣。雖然胳膊很疼,雖然撞破的眉毛在流血,雖然膝蓋挫傷,他蘇醒過來后,感覺到自己有人扶助、有人救治,還是鬆了一口氣。挺奇怪的。他得什麼時候問問住院醫生。現在,睡意再次襲來,將他慢慢拖入夢鄉。枕頭好軟好軟,發燒的喉頭有礦泉水的清涼。也許他可以真的休息一下,再沒有那該死的噩夢。高處那紫色的燈光漸漸熄滅了。
由於他是仰面睡著的,所以他再次恢復意識時也是這個姿勢並沒有讓他感到驚訝;但是,那潮濕的氣息,水滴在石頭上的氣息,卻讓他喉頭一緊,迫使他明白過來。睜開雙眼四處看也沒有用,因為他周遭都是一片漆黑。他想直起身子,卻感覺到手腕和腳踝上都綁著粗麻繩。他的手腳都被綁在木樁上,釘在地上,釘在一片潮濕、冰冷的石板地上。他笨拙地想用下巴碰碰護身符,卻發現護身符已被人扯掉了。現在,他完了,再沒有祈禱詞能救他脫離大難了。遠遠地,他聽見慶典的鼓聲彷彿從地牢的石縫中透了過來。原來,他被帶到「teocalli」中來了,他就在神廟的地牢中,等著輪到自己。
我在房間的一個角落裡找到了他。我用力抓牢他,我們倆就從院子里走到了通向前面花園的門口。有一兩次,我突然很想就這麼放開他,回到屋裡,跟爸媽說他不想跟我出去,但是,我很肯定,他們還是會把他帶過來,逼著我帶他去臨街的大門口。他們以前從來沒讓我帶他去市中心,而現在竟讓我幹這種事,太不公平了,因為他們很清楚,他們只逼我帶他到路上散過一次步,那一次就發生了阿爾瓦雷茲家那隻貓的慘劇。我覺得自己好像還能看見在門口跟爸爸說話的那個警察的臉,還能看見爸爸之後倒了兩杯甜燒酒,媽媽則在她的房間里哭泣。他們竟叫我幹這種事,太不公平了。
他又來過很多次,但現在他來得少了。他常常好幾個星期也不來看看。昨天,我看到他了,他看了我很長時間,然後突然離去。我覺得,他已不再對我們這麼感興趣了,只是習慣使然。由於我唯一乾的事情就是思考,因此,我能夠常常想著他。我想到,我們一開始是相連、相通的,他覺得自己與令他痴迷的這個謎團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緊密合一。但是,他與我之間的橋樑已被切斷,因為他曾經的執念如今成了一隻美西螈,與他作為人類的生活再無關聯。我相信,我原本可以在某種形式上——啊,只是在某種形式上——回到他身上,讓他繼續保有這種想要更加了解我們的願望。而現在,我已完全是一隻美西螈了,如果說我像人類一樣在思考,那只是因為在那玫瑰色石頭般的外表下,每一隻美西螈都在像人類一樣思考。我覺得,在一開始的那幾天里,當我還是他的時候,我把所有這些信息都多少傳達了一些給他。他已不再來了,在這最後的孤寂中,我欣慰地想著他也許會寫些關於我們的事,他會以為是自己虛構出了一個故事,寫下關於美西螈的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