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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一回合 西爾維婭

最後一回合

陶玉平/譯

西爾維婭

勞爾和諾拉還沒有離開,他們還會在我們這個呂貝隆山谷待些日子,昨天晚上我去拜訪他們,我們又在椴樹下聊了會兒天。葛拉謝拉送給我一塊她剛剛完成的十字綉小檯布,我也知道了哈維爾、瑪格達還有波萊爾夫婦臨走時對我的問候。我們在花園裡吃了頓晚飯,葛拉謝拉不肯早早上床睡覺,和我玩了會兒猜謎語的遊戲。有那麼一小會兒,我們倆單獨待在一起,有個謎語的謎底是月亮,葛拉謝拉一時沒有猜到,自尊心有點受傷。
「哦。那為什麼你媽媽說西爾維婭這個人是你編出來的呢?」
「那兩個孩子呢,兩個大孩子?」
儘管誰也沒有拉住她不放,葛拉謝拉還是一再強調自己的自由。我起身準備和波萊爾夫婦打個招呼,他們同勞爾和諾拉一起從房子里出來,正向這邊走來。記不起是誰了——我記得是哈維爾——給大家倒了第一杯茴香酒,隨著夜色降臨、談話開始,戰鬥改變了性質,參戰者的年齡也變了,變成了一群剛剛相識的男人們高談闊論。孩子們都在洗澡,花園裡此刻既沒有高盧人也沒有蘇人,波萊爾想知道我為什麼沒有回到自己的祖國,勞爾和哈維爾臉上浮現出來自同胞的微笑。三個女人正在準備晚餐,說來也奇怪,她們長得還挺像的,諾拉和瑪格達走得比較近,因為她們說話都帶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口音,而莉蓮的西班牙語更像是來自比利牛斯山脈的另一邊。我們叫她們過來喝一杯茴香酒,這時我發現莉蓮的膚色比諾拉和瑪格達要黑一點,但她們還是很像,那種節奏同步般的相像。這會兒我們這邊的話題是具體詩,就是在《創造》雜誌上發表作品的那一群人。波萊爾和我之間有了一個共同的話題:艾瑞克·杜菲,喝到第二杯的時候哈維爾和瑪格達在微笑,其他兩對夫婦則有點兒話不投機,分歧是明擺著的,只是因為關係親近才沒有挑明。天色暗了下來,孩子們紛紛露面,一個個都是乾乾淨淨、百無聊賴的模樣,先出現的是哈維爾家的孩子,阿爾瓦羅執拗,洛麗塔傲慢,他們在爭奪幾個硬幣;接著出現的是葛拉謝拉,她牽著雷諾德,小傢伙臉上又成了一副髒兮兮的樣子。孩子們聚集在綠色小帳篷近旁;我們則在討論讓—皮埃爾·法耶和菲利普·索萊爾斯,夜色里,燒烤爐的火光在林間若隱若現,金黃色的光影在樹榦上跳躍,花園顯得更加幽深了。我記得就在那個時候我第一次見到了西爾維婭,當時我坐在波萊爾和勞爾之間,大圓桌支在椴樹下,圍坐在桌旁的還有哈維爾、瑪格達和莉蓮;諾拉一趟趟地給大家拿來餐具和盤子。很奇怪,沒人把西爾維婭介紹給我認識,不過她正當妙齡,也許自己也不想加入進來。我完全能夠理解勞爾和諾拉的沉默,顯然,西爾維婭正處在不尷不尬的年齡段,比起參加大人的遊戲,她更願意在那群聚在綠帳篷旁邊的孩子中間建立自己的威信。西爾維婭的身影有些朦朧,火光把帳篷的一邊照得透亮,她就在那裡,在雷諾德身旁,正俯下身子,用手絹或碎布替那孩子洗臉。我看見一雙光潔的大腿,輕盈而清晰,正如波萊爾剛對我談起的弗朗西斯·蓬熱的風格;小腿、身軀和面龐隱沒在陰影中,但一頭長發時不時被躥起的火苗照出閃爍的金色光亮。火光給她的全身覆上了重重的古銅色,大腿在短裙下暴露無遺,很可惜,在年輕一代的法國詩人中,沒什麼人知道弗朗西斯·蓬熱,直到前不久,隨著《原樣》雜誌小組的實踐活動,他的大師地位才得到承認;根本沒法打聽一下西爾維婭是誰,她為什麼不和我們在一起,另外,火光是會騙人的,也許她的身體比她的年齡更成熟,出於本能她還是更情願和那些蘇人待在一起。勞爾喜歡讓·塔迪厄的詩,於是我們不得不向哈維爾解釋此公是何許人也,他又寫過哪些東西;諾拉給我端來第三杯茴香酒的時候,我也沒法向她打聽西爾維婭read•99csw•com的事,那時討論正異常活躍,我說的每一句話波萊爾都深信不疑,如獲至寶。我看見有人把小桌子搬到帳篷附近,想必是讓孩子們單開一桌;西爾維婭已經不在那裡了,留下光影跳躍的帳篷,也許她坐到了遠處,或是到樹林里散步去了。當時我正不得不對雅克·魯博的實踐到底能達到什麼樣的程度提出看法,顧不上多想自己為什麼對西爾維婭如此上心,西爾維婭突然消失又為什麼會讓我感到一絲隱隱的不安。一直到我把對魯博的看法對勞爾和盤托出之後,一閃而過的火光中才又出現了西爾維婭的身影,她一手牽著洛麗塔一手拉著阿爾瓦羅走到了帳篷邊,身後還跟著葛拉謝拉和雷諾德,連蹦帶跳,還沉醉在蘇人的角色中不能自拔。果然不出我們所料,雷諾德摔了個大馬趴,哭聲驚動了莉蓮和波萊爾。這時從孩子群里傳來了葛拉謝拉的聲音:「沒事兒,已經沒事兒了!」於是當爹媽的回來繼續開聊,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無疑表明像這一類蘇人式的磕磕碰碰真是家常便飯。此刻的話題是要為澤那基斯那種碰運氣般的創作實踐找出點什麼含義來,哈維爾對此興趣甚濃,波萊爾則覺得這太過分了。從瑪格達和諾拉肩上望過去,我又遠遠看見了西爾維婭的身影,她再一次朝雷諾德俯下身去,給他看一件什麼玩具,好安慰安慰那孩子。她的雙腿和身影暴露在火光下,我看見她的鼻子小巧而略含焦慮,雙唇一派古風,彷彿來自某一尊雕像(可波萊爾不是剛問了我基克拉澤斯群島一尊小雕像的事,說這問題非我莫屬,就連哈維爾大談澤納基斯也沒能把話題變得更有價值嗎)。我的心告訴我,如果此刻我想知道點兒什麼的話,那一定就是西爾維婭,我想近距離地了解她,不要那變幻莫測的火光,可能的話,把她還原成一個普普通通的羞澀少女,或者至少能確信這個美麗活潑的身影並不單是一場幻象,還千真萬確地存在著;我本想把這話對諾拉說,因為我一直很相信她,可諾拉正在布置餐桌,她一面安放餐巾紙,一面還沒忘了讓勞爾立刻去買一張澤納基斯的唱片。這時,西爾維婭又不見了,從那邊走來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的葛拉謝拉,她像只小羚羊似的,蹦蹦跳跳。我對她笑容依舊,伸出雙手抱她坐在我的腿上,聽她津津有味地講述一隻毛茸茸的甲蟲,只是為了從剛才的談話中擺脫出來,又不至於讓波萊爾覺得我失禮。好不容易能插上嘴的時候,我趕緊低聲問她,雷諾德沒受什麼傷吧。
「這事要怪就怪阿爾瓦羅,」瑪格達插了進來,「我這兒子謊話張嘴就來,他把大家都給帶壞了。」
「可西爾維婭究竟是誰呀?」我又問了一遍。
她彷彿吃了一驚,看了看我。
「因為你一回也沒到我們那張桌子來。」
「諾拉提醒過你的,你要再這麼問下去,這幫孩子會拿他們的西爾維婭讓你徹底瘋掉的。」
「他們都不會信的,因為他們都是傻子,」葛拉謝拉說道,「告訴我你家廁所在哪兒,陪我去尿尿。」
「他可比你知道得多,」阿爾瓦羅迅速和我組成了男人間的聯盟,「你幹嗎不去跟葛拉謝拉玩呢,你沒瞧見你在這兒挺礙事兒的嗎?」
我把她領到外面樓梯口,給她指了廁所的位置,又問她待會兒下樓的時候不會走丟吧。葛拉謝拉走到廁所門口,做了個肯定的表情,沖我微微一笑:「沒事兒,你走吧,有西爾維婭陪我呢。」
「哦,那好吧。」我應了聲,自己也不知道在跟誰較勁,是荒唐、噩夢,還是腦子裡進水了,「那就是說,她最後還是來了。」
「瞧,它又在擺尾了,」阿爾瓦羅說,「哥們兒,這是只特別棒的風箏,最棒的風箏。」
「我的蘋果里有蟲,」葛拉謝拉興高采烈地對我說,「晚安,費爾南多,你太壞了。」
「我媽媽總是說西爾維婭是我編出來的,」阿爾瓦羅說道,「欸https://read.99csw.com,那你呢,你為什麼不相信她的話?」
葛拉謝拉用濕濕的嘴唇在我下巴上吻了一下,一股濃濃的酸奶和蘋果味兒。又過了好長時間,睡意趕走了一切爭論,我邀請他們上我家吃頓晚飯。上星期六晚上快七點的時候,他們來了,開了兩輛車。阿爾瓦羅和洛麗塔帶來了一隻大風箏,說是要放風箏,沒一會兒就把我種的菊花毀得一塌糊塗。準備飲料這些事我全交給女士去辦了,我明白勞爾一定會去掌管烤肉的事,這事兒誰也擋不住;於是我帶波萊爾夫婦和瑪格達參觀我的家,最後我帶他們來到起居室里,面對那幅胡里奧·席爾瓦的油畫,我和他們喝了會兒酒,心不在焉地假裝聽他們講東講西;透過大大的窗戶,能看見風箏在迎風起舞,還傳來了洛麗塔和阿爾瓦羅的叫喊聲。最後我看見葛拉謝拉手捧一束三色堇,那十有八九是從我最心愛的花圃里弄來的,天色漸晚,我走到花園裡,幫孩子們把風箏放得更高一些。山谷盡頭,夜色漸漸籠罩在一處處小丘上,沿著一排排櫻桃樹和楊樹瀰漫開來,唯獨看不見西爾維婭的身影,阿爾瓦羅放風箏用不著西爾維婭。
「葛拉謝拉,西爾維婭是誰呀?」
「這件事他是放不下了,」勞爾說著看了我一眼,那眼神里滿滿都是可憐我的樣子,「你要吃大虧的,你就等著瞧吧,等他們一覺醒來會拿這個著名的西爾維婭來煩死你的,兄弟,你會後悔的。」
「她誰也沒跟,」葛拉謝拉說道,「你去問問洛麗塔或者阿爾瓦羅吧,一問你就明白了。別去問雷諾德,他太小了,什麼事兒也不懂。好了,我該走了。」
「怎麼啦,親愛的?」
洛麗塔和阿爾瓦羅久久對視著,葛拉謝拉走到我身旁,把三色堇花放在我的手中。風箏線猛地一緊。阿爾瓦羅鬆開了線軸,我們眼睜睜看著那風箏消失在夜色中。
「千萬別去搭理那幫小傢伙,」勞爾插話道,「一看就知道,你沒遇到過這種事,這幫孩子的事兒你別太當真。他們的話你權當是下雨聲,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否則你會瘋掉的。」
我的卧室房門大開著,床上赤紅的床罩上顯現出西爾維婭赤|裸的雙腿。葛拉謝拉進了廁所,我聽見她劃上了插銷。我走近卧室,看見西爾維婭就躺在我的床上,好似金色美杜莎,一頭金髮散落在枕頭上。我進去后虛掩上身後的房門,不知不覺走上前去,地面坑坑窪窪,又彷彿有鞭子在抽打,汗水從臉上流下來,迷住了我的雙眼,啃噬著我的皮膚,我心底騰起一股喧囂聲,時間停滯了,唯有令人無法承受的美。我不知道西爾維婭是不是一|絲|不|掛,此刻的她就像是夢中一株古銅色的楊樹,我以為看見了她赤|裸著身體,但隨後我知道並非如此,我當時準是在想象她衣裳下面的胴體,紅色床罩襯托下,從小腿延伸到大腿,側面勾畫出美麗的線條,延伸到臀部那微微凸起的線條,還有暗影中緊緻的腰身和堅挺的粉|嫩乳|房。「西爾維婭,」我只剩下想的力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西爾維婭,西爾維婭,可是這究竟……」葛拉謝拉的聲音穿透兩重門傳了進來,彷彿就在我的耳邊喊:「西爾維婭,快過來找我!」西爾維婭睜開眼睛,在床邊坐起身來,她還是穿著前一天晚上那條短裙,上身穿了件低胸襯衣,腳上套了雙黑涼鞋。她從我身邊經過,看也沒看我一眼,打開了房門。我走出去的時候,葛拉謝拉正飛快地跑下樓梯,莉蓮抱著雷諾德和她擦肩而過,莉蓮正要去廁所取紅藥水,鍾剛敲響七點半。我安慰了幾句,又幫助她給孩子抹了點紅藥水,波萊爾聽見孩子的哭叫聲,心中有些不安,也跑上樓來,看我不在底下陪他們,他笑著責備了我一句。我們一起下到起居室,又喝了一杯,大家都在談論格雷厄姆·薩瑟蘭的繪畫,種種奇談怪論、理論和熱情,最終都和飄散在空中的雪茄煙霧渾然一體了。瑪格達和諾拉把九-九-藏-書孩子們集合到一起,想方設法讓這幫小傢伙單開一桌;波萊爾給我留了地址,讓我把答應給普瓦捷一家雜誌寫的文章寄給他看看,他告訴我第二天一早他們就要出發,帶哈維爾和瑪格達參觀參觀這個地區。「西爾維婭會跟他們一起去的。」我暗自思忖,於是我找出一隻盒子,往裡裝了些擦得亮堂堂的水果,找了個借口來到孩子們的桌旁,在那兒待了一小會兒。想從他們那裡打聽點兒事情真不容易,他們狼吞虎咽,從我手裡一把奪過那些甜食,真無愧蘇人和特維爾切人的光榮傳統。給洛麗塔擦嘴的時候,不知怎麼我又問了她一遍。
「你真是個傻瓜,什麼事兒也沒有。他一天不知道要跌多少跤,他才兩歲,你明白不。西爾維婭給他起的包塗過水了。」
「因為我跟他們不一樣,」我說,「我看見過她,你們知道的。」
「那倒不假,可你還是太壞了。」
葛拉謝拉總是這樣,要把一切大事小情都向我解釋一番,覺得這是自己義不容辭的責任,她的依據是我人比較傻。就說那天下午吧,波萊爾家的孩子,才兩歲大,經常把屎拉到燈籠褲里,剛才他又干出了這事兒,哭得不要不要的,我正想告訴他媽媽,西爾維婭就把他領到水池邊上,給他洗屁股,還換了條褲子,莉蓮對這事一無所知,因為你們知道的,她總是會大發脾氣,再把孩子揍一頓,雷諾德就又要大哭起來,一直煩我們,害得我們沒法玩遊戲。
「為什麼呢,諾拉?」
「好吧,那就是說她今天沒來。」
「是月亮,」葛拉謝拉說,「沒見過這麼傻的謎語,哥們兒。」
「我什麼都不知道,」洛麗塔答道,「你還是去問問阿爾瓦羅吧。」
「是挺棒的,可你也得小心一點兒,有時候它一頭就栽下來了,這幾棵楊樹長得太高了。」阿爾瓦羅警告我說。
「你為什麼不回答我的問題呢,阿爾瓦羅?」
「行了行了,你也陷進去了,」諾拉邊說邊朝大家投去同情的目光,「幸虧再過一會兒他們就去睡覺了,費爾南多,你真是自己找罪受。」
諾拉已經走遠了,聽不見我的問話,波萊爾又在和哈維爾還有勞爾爭論。葛拉謝拉直直盯著我的眼睛,小嘴噘成一隻小喇叭,那神情半嘲笑半自以為是,覺得自己無所不知。
「當然了,笨蛋,」葛拉謝拉說,「你沒看見她就在那兒嗎?」
「那兩個是哈維爾和瑪格達的孩子,你真笨,什麼都看不明白。阿爾瓦羅就是常勝野牛,七歲了,比我大兩個月,他是我們中間最大的。洛麗塔六歲,已經可以和我們一起玩了,她是常勝野牛的俘虜。我是森林女王,洛麗塔是我的好朋友,我當然得把她救出來,不過我們還是明天再繼續玩吧,大人叫我們去洗澡了。阿爾瓦羅腳上劃了個口子,西爾維婭給他包上了繃帶。放開我,我該走了。」
「你真是瘋了,」葛拉謝拉用一種不容置疑的口吻說,「西爾維婭是我們的朋友。媽媽,西爾維婭是我們的朋友,對吧?」
「你知道什麼呀?我跟你說了,她想來的時候自然會來。」
「她是跟波萊爾先生一起來的嗎?」我壓低嗓音問道,「還是跟哈維爾和瑪格達一起來的?」
我回到我的餐桌旁,在白蘭地的酒氣和繚繞的煙霧中晚上的聚會已經接近尾聲。哈維爾和瑪格達要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去(阿爾瓦羅和洛麗塔要回布宜諾斯艾利斯去),波萊爾夫婦明年可能去義大利(雷諾德明年可能去義大利)。
「我剛才就和你說過了,傻瓜,她是我們的朋友。她想和我們一起玩的時候,就會來找我們,可是她從來不到印第安人那兒去,她不喜歡去。她是個大孩子了,你明白不,所以她特別照顧雷諾德,這孩子才兩歲嘛,還老把屎拉到燈籠褲裡頭。」
現在只剩下我們兩個人了,我們把線放得長長的。我在等阿爾瓦羅接納我,並且知道我和他一樣能幹,能把那個紅綠相間的風箏放到高高的、昏暗的空中。
「我又九-九-藏-書能知道什麼,」阿爾瓦羅說,他在猶豫是先吃梨子呢還是先吃無花果,「她想幹嗎就幹嗎,說不定這會兒就在那邊溜達呢。」
勞爾和瑪格達就這麼一直看著我,在某一個瞬間,為了讓他們告訴我到底是怎麼回事,我真該把這句話說出來:「我不明白。」或者乾脆就說:「可西爾維婭明明就在那裡,我剛剛看見她。」我現在有的是時間好好想想這件事,我不認為當時是波萊爾一句漫不經心的問話讓我打消了說這話的念頭。波萊爾問了我一個關於小說《綠房子》的問題,於是我就說開了,說的是什麼其實我自己也不知道,反正這樣一來我不用再和勞爾還有瑪格達接著往下聊。我看見莉蓮走到孩子們那邊,把他們一個個安頓在桌旁的小凳子或舊木箱上坐好,火光照在他們身上,活脫脫就是埃克多·馬洛或狄更斯小說里的插圖場景,椴樹的枝葉間不時露出一張面孔或一隻高高舉起的胳膊,傳來一陣陣笑聲和爭論聲。我同波萊爾談論著菲夏,我的思緒彷彿一隻記憶的木筏在隨波逐流,任憑菲夏這個傢伙折騰。諾拉給我送過來一盤肉的時候,我悄悄在她耳邊說了句:「這幫孩子的事兒我還真搞不太懂。」
一件事如果根本沒有開端,而是半路突然冒了出來,沒有清晰的輪廓,又消失在另一團雲霧的邊緣,天知道它該怎樣結局呢。但不管怎麼說,只能從頭說起。不少阿根廷人夏天喜歡到呂貝隆的山間谷地消磨一段日子,我們這些老住戶時不時就能聽見他們高聲喧嘩,彷彿空間都變得敞亮了。隨大人一起來的還有孩子們,有西爾維婭,有踩得亂七八糟的園子和亂糟糟的午飯,牛排還叉在叉子上,耳光卻已經扇在了臉上,一陣驚天動地的號啕大哭,然後是典型義大利式的和解,這就是他們所謂的家庭度假。對我而言,這些都算不上多大的騷擾,因為我在當地本來就因缺少家教而小有名氣。柵欄門剛打開一條縫,勞爾和諾拉·梅耶便擠了進來,當然,跟著一起進來的還有他們的朋友哈維爾和瑪格達,另外還有幾個孩子,其中就有西爾維婭。兩個禮拜前我們在勞爾家搞了一回燒烤,這件事是怎麼開的頭已經說不清,但重要的是西爾維婭,她一頭美杜莎般的金髮曾經摩挲著我的枕頭,可這會兒,我空蕩蕩的房子里獨獨剩下了男人,是她促使我拿起筆來寫下這些話,心頭滿是荒唐憧憬和甜言蜜語。無論如何,那天還得算上讓·波萊爾,他在奧克西塔尼亞的一所大學里講授本土文學,還有他太太莉蓮和他們的小傢伙雷諾德,兩年的時間躁動地堆積起他的生命。那天,在勞爾和諾拉家的小花園裡聚了多少人啊,寬闊的椴樹像鎮靜劑,孩子們的吵鬧聲和大人們探討文學的議論聲在樹下此起彼落。就在太陽躺進山丘的時候,我帶了幾瓶酒進了門,勞爾和諾拉早早向我發出了邀請,因為讓·波萊爾一直想結識我,沒人引見一下他又鼓不起勇氣。那幾天哈維爾和瑪格達也在勞爾家住著,花園變成了蘇人和高盧人的戰場,兩邊的武士頭上插著羽毛,尖聲喊叫,互擲泥塊,殊死搏鬥。葛拉謝拉和洛麗塔結成了一夥,對付阿爾瓦羅,震耳欲聾的吶喊聲中,可憐的雷諾德穿著媽媽精心縫製的燈籠褲,從頭至尾搖擺不定,一會兒參加這一派,一會兒又加入另一派,當了個無憂無慮的叛徒,被雙方罵得狗血噴頭,照顧他的只有西爾維婭。我知道,雖然我一口氣說了這麼一大堆名字,我依然沒辦法一下子釐清關係,認清誰是誰的孩子,只記得我胳膊底下夾了幾瓶酒,走下車,在幾米開外的小樹叢里看見「常勝野牛」的束髮帶露了出來,滿臉都是對新冒出來一個「白臉」的種種不信任。那是一場爭奪要塞和人質的戰鬥,戰鬥圍繞一個小小的綠色帳篷進行,那裡看起來像是「常勝野牛」的大本營。葛拉謝拉擅離職守,放棄了朝敵方發出致命一擊,任由手裡黏黏糊糊的軍火散落一地,https://read.99csw.com把手上的泥巴全抹在了我脖子上;緊接著她在我腿上穩穩噹噹地坐了下來,告訴我勞爾和諾拉都在樓上和其他大人待在一起,一會兒就過來。我就這樣聽她絮叨一些無關緊要的小事,身旁是花園裡激烈的戰鬥。
「她不是我們發明出來的,」葛拉謝拉說,一面用兩隻小手緊緊抓住我的臉龐,想把我從大人那邊拉轉回來,「你去問問洛麗塔或是阿爾瓦羅,就明白了。」
「你幹嗎不回到那群小孩里去,讓費爾南多安靜一會兒呢?她要是打開話匣子,和你談西爾維婭,那可就沒完了。」
「你們怎麼沒把西爾維婭帶來?」我把風箏線拉了拉,問道。
「神龍擺尾,多棒啊。」我對阿爾瓦羅說,試著把風箏放出各種花樣,一會兒放遠,一會兒收近。
「可不是嗎,請你原諒我。可你們有西爾維婭呀,不是嗎?」
「她誰也沒跟,」葛拉謝拉說著在桌子底下狠狠踢了我一腳,「她剛才還在這兒,這會兒誰知道跑哪兒去了,阿爾瓦羅和洛麗塔要回阿根廷大酒店去,雷諾德自然也要走,你想想,這小不點兒今天下午還生生把一隻死馬蜂吞進肚子里去了,真噁心。」
「幸好不會,」諾拉正好從樹影底下走了出來,「幸好她沒有專門為你而來。我們大家都被這段故事搞得煩透了。」
「是這幾位先生家的孩子嗎?」
「她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和我們一樣。」說這話的是洛麗塔。
諾拉舒了口氣,把最後一張餐巾紙放在我的盤子邊上。
勞爾像是自帶一副偵聽雷達,他突然從咬文嚼字中抽出身來,對我做了個滿懷同情的表情。
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我錯過了進入西爾維婭的世界的機會。我永遠也不會明白為什麼我覺得那是一場玩笑,是朋友們在拿我尋開心(波萊爾倒不至於,他還在繼續他的思路,這會兒已經到了馬孔多了);我又看見了西爾維婭,她在暗影中露出身子,朝著葛拉謝拉和阿爾瓦羅彎下腰來,好像在幫他們切肉,又好像在吃東西。這時莉蓮剛好坐回到我們這張桌子來,她的身影擋在了中間,有人給我遞過來一杯酒,我再看過去,西爾維婭的身影被炭火映得通明,她的長發順著一側的肩頭滑下,垂到腰間,融入暗影。她太美了,美到剛才的玩笑話叫我反感,真不像話,我把頭埋進盤子里吃了起來,一面側耳聽波萊爾說話,他邀請我去參加大學里的幾場討論會;我對他說我去不了,這要怪西爾維婭,她不自覺地充當了我那幫朋友拿我取笑尋開心的同謀。那天晚上我再也沒有看見西爾維婭;當諾拉拿著乳酪和水果走到孩子們桌旁的時候,雷諾德已經快睡著了,諾拉和洛麗塔一塊兒給他餵了點兒吃的。我們則談起了奧內蒂和費里斯貝爾托,為這二位幹了一杯又一杯,後來,椴樹下重又颳起了一股蘇人和恰盧亞人撕拼的戰爭之風;孩子們被帶過來跟我們道晚安的時候,雷諾德被莉蓮抱在懷裡。
「這裏就剩下我們幾個老傢伙了。」勞爾說(葛拉謝拉會留下來,可西爾維婭是屬於那四個人一夥的,只有那四個人在她才會在,而我知道,那幾位是永遠不會再來了)。
「西爾維婭呢?」我問她,一面撫摸著她的頭髮。
「是我們的一個朋友。」
「可是她究竟是跟你們哪位來的呢?」
我猛地發現葛拉謝拉和洛麗塔來到我的身旁。她們聽見了最後那幾句話,正死死盯住我。葛拉謝拉在手指間緩緩搖晃著一株紫色的三色堇。
「瞧瞧你,真笨。」葛拉謝拉說,「你以為今天晚上她會專為我而來嗎?」
他斜了我一眼,半是驚奇半是嘲笑,從我手上奪過風箏線,我在他心中的地位微妙地降了幾分。
「因為自從他們發明出這麼一個西爾維婭來,只要談起她,我們就頭昏腦漲的。」哈維爾說。
「我放風箏它就從來不掉下來,」洛麗塔說,也許我的在場讓她有些吃醋了,「你把線拉得太緊了,你不懂。」
「西爾維婭只有想來的時候才會來。」他一面收線一面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