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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在周圍走動 《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

有人在周圍走動

《船》或《新的威尼斯之旅》

「嗯,你們非常客氣……」巴倫蒂娜說,她挪動了托斯卡納式座椅,站了起來,「真可惜我不太會說義大利語……還好您能聽懂我說話。」
「我知道這沒有意義,」阿德里亞諾說,「僅僅是這樣而已。」
「在島上嗎?」
阿德里亞諾做了一個奇怪的手勢,等著巴倫蒂娜說話。他很難了解對於巴倫蒂娜來說朵拉意味著什麼,也不明白她們倆的旅行是否已經確定完畢,無法更改了。朵拉又談起了多納泰羅的雕塑,沒有作品做參考,她的講解顯得極其徒勞;巴倫蒂娜看著市政廣場上的塔樓,機械地尋找著香煙。
可怕的是,她意識到蒂諾離她是多麼遙遠,他們完全無法交流。伴隨著最後的快|感結束,沉默、混亂和荒謬的喜劇開始了。歸根結底,這是一種優勢,她不用像逃離阿德里亞諾那樣逃離蒂諾。沒有任何墜入愛河的風險,當然了,他也不會愛上她。多自由啊!儘管險途布滿青苔,但她並沒有覺得厭惡,特別是在塗上肥皂之後。
「我想在陽台上看日落。」
「要是我能跟你解釋清楚的話,就好了……但你不會明白的。你為什麼跟蹤我?這有什麼意義嗎?」
她有些歇斯底里地想,不對,完全沒有歇斯底里。只有我能看見巴倫蒂娜此時的表情,那天晚上我和她講了我同學南希在摩洛哥發生的事,南希的情況和她的很類似,但還要糟糕。強|奸她的是個穆斯林,他發現南希正處在經期,他非常失望,他扇她耳光,用鞭子抽打她,強迫她給他讓出另一條通道。(我不明白自己告訴她這件事的目的是什麼,我看見她瞪大了眼睛,但只持續了一瞬間,之後她像往常一樣以疲倦和睡意為借口,拒絕再談論這個話題。)要是阿德里亞諾像蒂諾那樣敏捷而俊美,而且沒有大蒜和汗味的話……要是我沒有讓她進入夢鄉,而是……
「對你來說沒有區別,」阿德里亞諾說,「對你來說完全沒有區別。」
再見。」巴倫蒂娜說,接著她開始離開。
晚飯時間,朵拉從帕多瓦抵達了威尼斯,滔滔不絕地說著喬托和阿蒂基耶羅。她發現巴倫蒂娜狀態非常好,她說,阿德里亞諾含糊地提到要放棄盧卡之行,但後來她就沒見過他了。「我覺得他愛上你了。」她隨口說出了這句話,側過身子笑了起來。雖然她還什麼都沒有看,但她非常喜歡威尼斯。她吹噓說,通過服務員和搬運工的舉止就能推斷出這是座美妙的城市。「一切都太精美了,太精美了。」她一邊品嘗大蝦,一邊喋喋不休。
正文和批註都已經被遺忘,在那十年之後,又過了十二年,現在重讀這些文字的時候,我贊同自己批註上的觀點,我只想知道,為什麼我曾經覺得這個故事很糟糕,現在也覺得,但為什麼我曾經喜歡它,現在也喜歡。
「咖啡館里都是遊客,你知道的。得是一個安靜的、無趣的地方……」她猶豫了一會兒,因為那句話讓她想到了一個名字。「我們去新沿岸大街吧。」
她覺得自己彷彿懸在空中,與身體幾乎失去了聯繫,只有恐懼,還有痛苦。她看著那群聚集在河流中央的燕子,它們圍成大圓圈飛翔。其中一隻燕子離開了燕群,它掉落下來,離巴倫蒂娜越來越近。它似乎要再次起飛,但在它美妙的身體里,某種東西失靈了。它就像一塊暗淡的鉛塊,旋轉著,傾斜著墜落,最後悶聲打在陽台上巴倫蒂娜的腳邊。
從年輕時起,我就想重新改寫某一些文學作品。我既被它們打動,又覺得這些作品的創作手法比不上內在於它們的其他可能性。這種想法一直誘惑著我,我認為這種誘惑被奧拉西奧·基羅加的幾篇作品推向了極致,最終在孤寂中被消解,這也是更可取的選擇。原本出於愛而做出嘗試,往往會被認為是傲慢和賣弄學識。我在孤獨中遺憾地接受了這個事實:某些文字達不到它們本身和我內心深處徒然企求的水平。
「我知道,」巴倫蒂娜說,其實她並不知道那些餐廳,「我指的是一個安靜的地方,不要有太多人。」
上樓的時候(她們的房間在同一層),巴倫蒂娜把手搭在了朵拉的手臂上。
「哦,我只是開個玩笑。晚安。」
「今晚我會在那裡,」蒂諾指著停泊處說,「十點鐘。」
「那是另一條河岸,在北邊。你有地圖嗎?往這邊走,沒錯。我們走吧。」
威尼斯之夜被人稱道,但朵拉因為欣賞美術作品而疲憊不堪,她在廣場上逛了兩圈,就回到了酒店。巴倫蒂娜像往常一樣在花神咖啡館喝了一杯奧波爾圖葡萄酒,她打算在那裡待到十點。她混在吃冰淇淋和打開閃光燈拍照的人群當中,偷偷地觀察碼頭。那裡只有兩艘亮著燈籠的貢多拉。蒂諾站在碼頭上,站在一根長竿旁。他在等待。
「你不像我愛你那樣地愛我,」阿德里亞諾充滿怨恨地重複說,「你利用我,你把我當成了餐刀或者服務員,僅此而已。」
她伸出手,他接住了她的手,但是沒有握住,立刻就把它鬆開了。面對這粗魯、羞澀的動作,巴倫蒂娜覺得那隱約的不安消散了。她朝門走去,蒂諾跟在她身後。她走進了另一個房間,在昏暗中她勉強能看清裏面的傢具。通向走廊的出口不是在右邊嗎?她聽見身後的蒂諾剛剛關上了餐廳的門。房間變得更陰暗了。她不情願地回過頭,等他上前。在蒂諾的手臂野蠻地抱住她之前,一股汗味就已經將她包圍。她閉上眼睛,艱難地反抗著。如果可以,她會馬上把他殺死,她會不停地打他,打爛他的臉,撕爛他的嘴,他正在吻著她的脖子,一隻手在她緊繃的身體上遊走。她試圖掙脫,她突然向後仰,倒在了一張陰暗的床上。蒂諾放肆地在她身上滑動,鎖住她的腿,用他被葡萄酒浸潤的嘴唇親吻她的嘴。巴倫蒂娜再次閉上了雙眼。「他至少應該先洗個澡。」她一邊想,一邊放棄了抵抗。蒂諾又像對待俘虜那樣控制了她一會兒,似乎因為她放棄了而感到訝異。然後,他喃喃自語,親吻她,他伏在她身上,用笨拙的手指尋找她上衣的拉鏈。
「總之,這不像是一份很辛苦的工作。」
「蒂諾……在哪裡可以好好地吃頓飯?」
我幾乎馬上就知道她不是。就我個人而言,我並不介意和她親熱,好讓這段經歷成為旅途中的無人之地的一部分,但是當我們決定住同一間客房的時候,我明白了事情另有原因,那種眼神可能是源於需要恐懼或者遺忘。面對單純的笑臉,洗髮水和遊客的快樂,使用這樣的詞有些誇張;但是後來……無論如何,阿德里亞諾大概把這當成了殷勤,其實友善的酒保或者賣錢包的女售貨員也能得到這樣的待遇。順便提一句,這裏還出現了對湯姆·瓊斯著名電影橋段的抄襲。
她真是這麼想的嗎?得注意使用比喻、表達方式或類似的東西。這也源於潛意識;當時,如果我知道的話,或許就不會……但我也無法超越時間。
「那去咖啡館吧。」
她三言兩語告訴朵拉,她要改變計劃,接下來直接去威尼斯。
「明天上午,讓我單獨和阿德里亞諾出門吧。就這一回。」
羅莎出去拿了一盤水果回來。然後,蒂諾接過一支駱駝牌香煙,他說義大利煙草質量低劣。他靠在椅背上眯著眼睛抽煙;汗水沿著他緊繃的古銅色脖子滑落。
「那是什麼地方?」
他指的是我對繪畫的熱情,我們暫且不討論他說得對不對。總之,他們倆交談時,簡直像是兩人面前各擺了一面鏡子。真是完美的暢銷書式的對話,毫無特點的內容竟然填滿了兩頁紙。沒錯,不對,時間……對我來說,一切都一清二楚,巴倫蒂娜就是風中的羽毛,她神經衰弱,情緒消沉,晚上得服兩劑安定劑,在古老、古老的油畫里,描繪著我們年輕、年輕時的場景。我和自己打了個賭(我記得很清楚,就是在當時):在兩個糟糕的選擇里,巴倫蒂娜會選沒那麼糟的那個,也就是我。和我一起不會有任何問題(如果她選擇我的話);旅行結束時,再見,親愛的,一切都非常甜蜜,非常美好,再見,再見。相反,阿德里亞諾……我們倆都有同樣的感覺:不能玩弄阿德里亞諾的嘴。那雙嘴唇……(我想,她會讓它們了解她皮膚的每個角落;有些東西是我無法企及的,這當然是利比多的問題,我們知道我們知道我們知道。)
「我當然要出門了,」朵拉說,「所有服務人員都像電影里演的那樣殷勤嗎?」
「也就是說,他還乾著別的活。」她想。羅莎又給她倒了一杯葡萄酒,雖然她不肯再喝了,但是兄妹倆笑著堅持讓她喝,把酒杯斟滿了。「貓不喝酒。」蒂諾一邊說,一邊長久地注視她的眼睛,這是他第一次這麼做。三人都笑了起來。
「我們當然會去看那些雕塑的,」巴倫蒂娜說,「但今天下午我們沒去博物館,太陽太毒了,我們就沒去。」
「過來,快進來,」他一邊說一邊扶著巴倫蒂娜的肩膀,「沒關係的,都過去了。你嚇壞了,親愛的小可憐。」
「我還沒有去過那兩座島呢。」
蒂諾站了起來。那時她才發現他很高。他的小眼睛看向門,那扇唯一的門。那扇門朝向卧室(兄妹倆帶她來到餐廳的時候經過了那裡,他們還向她道了歉)。巴倫蒂娜拿起了她的草帽和提包。「他有一頭美麗的頭髮,」她想,但她沒有說出口。她有些不安,但同時又覺得安全,感覺自己被填滿。這種感覺比那整個上午苦澀的空虛感要好得多。就這樣填了點東西,她安心地面對著某個人。
那是你最後一次碰我。和過去一樣勉強。
「或許,」阿德里亞諾說,「我們會打擾巴倫蒂娜吧,她更願意一個人待著。」
請原諒我的措辭,在我操蛋的生命中,我曾經說過類似的話。這其中究竟蘊含著何種被我忽視的報復啊?或者(沒錯,我開始這樣猜測,開始這樣相信)一切都源於一種潛意識,而這種潛意識也促成了巴倫蒂娜的誕生,表面上,它並不了解她,而且總是錯誤地判斷她的行為和行為的理由,但它在不知情的情況下猜中了那潭深水,在那裡,巴倫蒂娜並沒有忘記羅馬和旅行社的櫃檯,沒有忘記她接受了共用一間客房和共同旅行的請求。那些記憶的閃回就像深海里的魚兒,它們試圖探出水面片刻,而在這些閃回中,我是被故意扭曲和被傷害的那個,我說出了敘述者讓我說的話,變成了說話者那樣的人。
「很抱歉,」她說,「我本來想和你妹妹打個招呼的。感謝你們所做的一切。」
「這樣會讓我們倆都難堪的。難道不應該……」
「別說了。」
「太殘忍了,你知道嗎。你做的事情太卑鄙了。」
她在浴缸里伸了個懶腰,覺得身上很疼。蒂諾表現出了他的本色,他瘋狂地尋求快|感,沒有任何顧慮。他一次又一次像佔有動物一樣佔有她,她九*九*藏*書顯得很笨拙,但是,要是他表現出了絲毫溫柔,她也不至於這樣。巴倫蒂娜並不後悔,她也不在意亂糟糟的床鋪的陳舊氣味、蒂諾急促的喘息聲和他後來含糊嘗試的和解(因為蒂諾害怕了,他思考著強|奸外國人可能造成的後果)。事實上,只要冒險中不缺乏享受,她就不會後悔。或許,即使真的缺乏享受她也不會後悔,野蠻在這裏就像是流行菜肴里的大蒜,是不可或缺的美味佐料。
朵拉搜尋著落在皮包底部的鑰匙。她花了很長時間才找到它。
「你們用不著在這兒待很久,省得你們把這一切都說成是太陽的錯。」
蒂諾狼吞虎咽地吃著飯,更多時候他都在盯著餐盤,但是巴倫蒂娜能感覺到,他在以某種方式觀察她。他什麼都沒有問;甚至都沒問過她的國籍,而幾乎所有的義大利人都會提出這個問題。巴倫蒂娜想,如此程度的荒謬最終必定會爆發的。等到吃完最後一口食物,他們會說些什麼呢?那可怕的陌生人飯後交談的時刻。她摸了摸那隻貓,讓它嘗嘗乳酪塊。蒂諾笑了,他的貓只吃魚肉。
那天晚上,巴倫蒂娜對她說自己偶然遇見了阿德里亞諾,而且她們可能還會在佛羅倫薩遇見他。三天後,她們看見他從佛羅倫薩聖彌額爾教堂里走了出來,朵拉似乎是三個人里最高興的。
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但是關上門的時候,我真想用指甲戳自己的臉。不,現在已經不重要了,但如果巴倫蒂娜仔細分析的話……那一句「我也不願意分享他」就是端倪;她完全沒有發現,她正在經歷的混亂讓她忽視了這一點。當然,這樣對我更好,但或許……總之,現在真的已經不重要了;有時候,吃片地西泮就很管用。
阿德里亞諾意外地發現自己對離別喪失了耐心。他突然發現自己需要巴倫蒂娜,重逢的承諾,在一起的幾個小時也無法讓他滿足。他嫉妒朵拉,而且幾乎沒有掩飾自己的嫉妒心,與此同時,相較而言更醜陋、更粗俗的朵拉,專心地反覆跟他念叨自己在義大利旅行俱樂部指南手冊里讀到的內容。
「你明白了吧。」
他們在一間天花板低矮的房間里吃飯,巴倫蒂娜很驚訝,因為她已經習慣了義大利寬敞的空間。黑木桌子能夠坐下六個人。蒂諾換了件衣服,但這樣也不能消除他身上的汗味。他坐在巴倫蒂娜的對面,羅莎坐在他的左邊。他的右邊坐著他們心愛的貓咪,它的美貌幫助他們打開了最初的僵局。有義大利乾麵,一大瓶葡萄酒和魚肉。巴倫蒂娜覺得所有的菜肴都很可口,雖然她被削弱的理智仍然認為這是瘋狂的舉動,而她卻幾乎為此而滿足。
我無法得知巴倫蒂娜當時的動作,但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是輕鬆的。她身上的一切都是解不開的結。晚上,我在自己的床上看見她在睡覺前走來走去,拿起一瓶香水、一管牙膏,又放下,如此往複。她走到窗前,彷彿聽見了奇怪的聲音;再晚一些,等她睡著的時候,她在睡夢中痛苦地抽泣。她突然叫醒我,把我拉到她的床上,我給她倒了一杯水,撫摸她的額頭,直到她再次安寧地睡去。在羅馬的第一晚,她走過來坐在我身邊,說了些挑釁的話,你不了解我,朵拉,你不知道我內心深處是個什麼樣的人,那個空蕩蕩的地方裝滿了鏡子,它們向我展示埃斯特角的街道,一個孩子在哭泣,因為我不在那裡。她的動作很輕鬆?至少,從一開始我就明白,除了同志情誼以外,不能在情感上對她抱有任何期待。我很難想象,不管阿德里亞諾由於他的男性特質而表現得多麼盲目,他竟然沒有懷疑巴倫蒂娜正在親吻著他嘴裏的虛無,竟然沒有發現無論是在纏綿前還是纏綿后,巴倫蒂娜依然會在夢中哭泣。
「哦,當然了。」蒂諾說,他紋絲不動。
「就像你和你的朋友們吃飯的地方。」她想,但她沒有說出口。她感覺到男人把手指放在了她的手肘上,他微笑著請她上船。她任由自己被他帶走,有些害怕,蒂諾把槳扎進了湖底,動作乾脆明了,推動著貢多拉前進,讓人幾乎注意不到他花費了多少力氣。蒂諾的動作掃凈了讓她無聊的陰霾。
蒂諾載著她,沿著大運河行駛,來到了里亞爾托橋之外的地方,他好心地選擇了最長的路線。他們在瓦爾馬拉納宮附近駛入了聖阿波斯托利河,巴倫蒂娜執拗地看著前方,又一次看見黑色、密集的小橋一座接著一座地來到她面前。她把後背靠在陳舊的紅色墊子上。很難相信自己又來到了這艘貢多拉上。一滴水在船底流淌。運河之水,威尼斯之水。著名的狂歡節。執政官與海洋成親。威尼斯著名的宮殿和狂歡節。我來找您,因為昨晚您沒有來找我。我想帶您坐貢多拉。執政官與海洋成親。完美的清涼。清涼。現在,他帶著她坐貢多拉,在進入內部河道之前,他時不時會發出介於憂鬱和孤僻之間的叫聲。遠處,在仍然很遠的地方,巴倫蒂娜隱約看見了那條開闊的綠色的路。又一次,新沿岸大街。可以預見,四級長滿苔蘚的台階,她認識這個地方。他馬上就會吹口哨,然後羅莎就會探出窗戶。
巴倫蒂娜在酒店大堂里等他,阿德里亞諾甚至都沒想到問為什麼朵拉沒來。就像在佛羅倫薩或者羅馬的時候一樣,他對她的存在似乎不太敏感。他們沿著奧爾索羅大街行走,隱約能看見那個小小的內湖,到了晚上,貢多拉船都在那裡停泊。他們往裡亞爾托橋的方向走去,巴倫蒂娜走在前面,穿著淺色的衣服。他們只說了幾句客套話,但是,剛走進一條小巷(他們迷路了,兩人都沒有看地圖),阿德里亞諾就走到了巴倫蒂娜的前面,拉住了她的手臂。
「那裡很有意思,小姐。花邊廠。但是那一邊就沒那麼有意思了,因為新沿岸大街……」
「我想求你一件事。」
錯:我早就知道了。沒錯:我什麼也沒說。
真奇怪。突然間,從虛假的前提跌落至谷底。或許事情總是如此(有一天,在另外的背景下,我這樣想道)。令人驚訝的是,那些遠離自身真相的人們(當然,巴倫蒂娜比阿德里亞諾離得更遠)竟然偶爾也能猜中它。他們肯定沒有意識到,不過這樣更好,接下來發生的事會證明這一點。(我想說,要是細想的話,這樣對我來說更好。)
嗯。他看起來不像是遊客(他自認為是旅行者,而且微笑著強調了兩者的區別),中午的對話為四月的羅馬又增添了魅力。朵拉馬上就把他忘了,
巴倫蒂娜猶豫不決地往右邊走去。阿德里亞諾臉色陰沉地跟著她,他幾乎沒有觀察四周的景象。他們經過了一座橋,橋下的內部河道與湖泊相連。天氣十分炎熱,熱氣撲面而來。他們又經過了一座白石橋,巴倫蒂娜站在橋拱上,倚靠著欄杆,向城裡望去。如果他們需要在某個地方交談的話,她希望是在這樣一個毫無特點的、無趣的地方。她的背後是墓園還有深入威尼斯的河道,它將醜陋、荒蕪的河岸分隔開了。
「好的。這可不是他的路線。」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我完全不知道。我怎麼會害怕虛無呢?我的恐懼就是你,這是一種具體的恐懼,此時此地的恐懼。你不像我愛你那樣愛我,巴倫蒂娜,或者你用別的方式愛我,你的愛有限或隱忍,天知道是為什麼。」
「他離得很遠,在一個集市上。我覺得是他,因為那人穿著淺色、有些緊身的衣服。他可能是今天下午到的……我覺得他在跟蹤你。」
朵拉好奇地看著她,巴倫蒂娜瞬間覺得自己彷彿一|絲|不|掛。她艱難地喝了一口茶,猶豫了片刻之後站了起來。朵拉覺得很有趣,她覺得透過窗戶觀看現場會很有意思。她看見了貢多拉船夫,看見了迎面向他走去的巴倫蒂娜,男人簡短、堅定地打了招呼。巴倫蒂娜跟他交談的時候幾乎沒有任何動作,但她看見她舉起了一隻手,彷彿是在懇求——這當然是不可能的——某種對方拒絕給予的東西。然後,他一邊說話,一邊用義大利人的方式揮動著手臂。巴倫蒂娜似乎在等他離開,但是對方堅持留下,朵拉看了很長時間,她看到巴倫蒂娜終於看了眼手錶,做出了同意的手勢。
「不,我不去。你讓我一個人待著,你讓我安靜一會兒。」
嗯。為什麼她和男人們相處不好?當她像往常那樣,按照敘述者的思路思考的時候,就出現了某種東西被困住的畫面:深刻的真理被無法棄置的墨守成規的謊言包圍了。小可憐,小可憐。
蒂諾用他極其笨拙的雙手試著幫她穿衣服的時候,他試圖表現出情人的溫柔,但這種溫柔實在太怪誕了,連他自己都沒法相信。這種想法讓巴倫蒂娜覺得很有趣。在聖馬可廣場和她道別時的約定也很荒謬。他想象她會回到他家,鎮定地把自己交付給他……她絲毫沒有覺得不安,她相信蒂諾是一個好人,他沒有在強|奸她之後偷她的東西,而這本來是很容易的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她說話的語氣比跟阿德里亞諾見面的時候還要正常、還要有邏輯。
現在,偶然和一捆舊稿紙給我提供了實現我未竟心愿的機會,而這一次誘惑是合乎情理的,因為那是我自己的文字,一篇題為《船》的長故事。在草稿的最後一頁,我找到了這樣的批註:「真糟糕!這篇故事我一九五四年寫于威尼斯;十年後,我重讀它,很喜歡,寫得真是太糟糕了。」
「我會留下來的,」巴倫蒂娜低聲說,「我愛他,我愛他。我會留下來,總有一天我會帶他一起走。」
但是,蒂諾沉默地給貢多拉下碇,他等待著。從上船起,巴倫蒂娜第一次回頭看他。蒂諾英俊地微笑著。他有著極美的牙齒,要是能用上一點牙膏,他的牙就會完美無瑕。
「不要有太多人?像小姐您這樣的人嗎?」男人粗魯地說。
「遊客,」巴倫蒂娜想,「他們和我們,前者負責解釋,後者負責讓前者相信自己聽懂了。總之,讓我們看看你們的教堂吧,讓我們看看你們的紀念碑吧,非常有趣,沒錯……」
船夫坦誠地笑了,他看著巴倫蒂娜,似乎理解了這並不是遊客的傻問題。
巴倫蒂娜隱約覺得不安。她回了酒店。
畢竟,這是多麼簡單的技巧啊。一旦涉及蠢事、沉默或者幾乎總是讓人誤解的歸因方式,敘述者就會讓巴倫蒂娜說話和思考。我們為什麼不聽一聽巴倫蒂娜在睡覺前的喃喃自語?為什麼我們只了解她孤獨的身體和她每天早晨打開旅館窗戶時的眼神?
「今天下午你來嗎?」
朵拉喜歡在睡覺前聊天,她說了半個小時關於菲耶索萊和米開朗琪羅廣場的新聞。巴倫蒂娜彷彿在遙遠的地方聽她說話,她迷失在內心的雜音里,無法將這種雜音當作思考。燕子已經死了,它在飛翔中死去。一種預兆,一種通告。似乎是在神智十分清醒的半夢半醒間,她開始分不清阿德里亞諾和燕子,一切變成了一種幾近強烈的逃跑和離開的慾望。她不覺得自己有任何過錯,但她感受到了過錯本身,那隻燕子就像過錯悶聲打在她腳邊。
她原本有許多話可說,可她偏偏選擇了這麼一句。她感覺到阿德里亞諾的手臂在顫抖,他的手臂緊貼著她的,她聽見他重複了那個問題,聽見他艱難地呼吸,彷彿是在喘九_九_藏_書氣。但她只能看著離橋越來越近的那艘船,它即將穿過橋洞,幾乎要撞上他們;它會從另一邊出來,駛向開闊的湖泊,像一隻緩慢的黑魚抵達死人之島,然後抬下棺材,將死者堆放在紅牆後面寂靜無聲的村落里。
「你覺得我屈服了,但是我得說,屈服的人是你。你那些關於女人的老觀念,當……」
就算朵拉產生了懷疑,她也什麼都不會說的。
在她面前就像一個沒有演員、沒有參与的活力、卻令人驚嘆的舞台。這樣更好,但也可能更糟;在巷子里遊盪,在小橋上徘徊,小橋如眼瞼遮蓋了河道的美夢,一切開始變得像是一場噩夢。醒來,以任何方式醒來,但巴倫蒂娜覺得,只有類似於被鞭打后產生的痛覺才能讓她醒過來。她接受了一位貢多拉船夫的邀請,他建議穿過內部的河道,把她送到聖馬可廣場。她坐在放著紅色坐墊的舊座椅上,感到威尼斯開始輕輕地搖晃,它穿過她,而她如同一隻專註的眼睛,她看著威尼斯,執著地看著它。
她無法記住路線。他們經過了嘆息橋,但後來的一切都很模糊。巴倫蒂娜不時地閉上雙眼,任由自己的腦海里浮現出其他模糊的畫面,這些畫面與她拒絕觀看的景色同時出現。正午的太陽讓河道升起了難聞的蒸汽,一切都在重複著,遠處的尖叫聲,拐彎處實用的標記。這個區域的街上和橋上人流稀少,威尼斯正在吃午餐。蒂諾用力地划槳,最後,他把貢多拉駛進了一條狹窄、筆直的河道,隱約可以看見河道盡頭的灰綠色湖泊。巴倫蒂娜想,新沿岸大街應該就在那裡,在對岸,那個無趣的地方。她感覺到小船停在了長滿苔蘚的台階旁,正要回頭提問,蒂諾吹了個悠長的口哨,二樓的窗戶被無聲地打開了。
「我離開了,」巴倫蒂娜說,「因為這一切沒有意義。你讓我把話說完。我離開了,因為我們兩人中總得有人離開,你正在把事情變複雜,你很清楚,我們兩人中得有人離開。有什麼區別呢?只不過是時間問題。要麼早一個禮拜,要麼晚一個禮拜……」
就這樣,今天,朵拉的聲音不時地打斷原來的文本,也就是我一九五四年寫于多吉膳宿旅館的手稿。她所修正的只有一些細節和一些重複的短小段落,因此讀者們將在這份手稿里找到一切我認為糟糕的寫作手法,以及一切朵拉認為糟糕的故事內容,說到底,這可能又是同種原因造成的不同結果。
「不管怎樣,你肯定會在那裡碰到我。我只不過是提前幾天去,我真的很想自己單獨待幾天。」
旅游業玩弄它的擁躉,將他們安插|進虛假的時機,讓法國的某個口袋裡出現多餘的英國硬幣,讓人們徒勞地在荷蘭尋找某種普瓦捷特有的美味。對於巴倫蒂娜來說,四泉路的羅馬小酒吧僅僅意味著阿德里亞諾、一杯濃稠馬丁尼的味道和阿德里亞諾的臉龐,他把她推到了櫃檯上,然後向她道了歉。她不太記得那天早上朵拉有沒有和她在一塊,但她敢肯定朵拉在那裡,因為當時她們正在一起「創造」羅馬,並且產生了同志情誼,就像在托馬斯·庫克旅行社和美國運通公司組織的旅行中結成的無數友誼那樣,這段友情愚蠢地開始了。
我從來沒看過義大利旅行俱樂部指南手冊,因為我看不懂。我有法文版的《米其林》就夠了。讓我們休息吧
然而,更容易的是親吻他,屈服於他的力量,在環繞她的波浪般的身體下面溫柔地滑動;更容易的是投降,而不是拒絕他的要求,再次迷失在快|感中的他已經忘卻的要求。
「嗯,」巴倫蒂娜回答時沒有看他,「四點。」
「請你別用這麼誇張的詞。你怎麼能把正常的結果說成拋棄呢?要是你覺得更容易接受的話,你可以把這叫作回歸正常。」
「他真的以為我會去。」她幾乎有些驚訝地想。一對打扮像英國人的夫婦向船夫走去。巴倫蒂娜看見他摘下了帽子,邀請他們上船。他們幾乎立即就上了船。小燈籠在湖泊的夜裡顫抖著。
「事實上,我應該為這頓午飯買單。」她想,她思考著這個問題,但不知道該如何解決。她說出了酒店的名字,蒂諾說他會送她回去的。羅莎不在餐廳里已經有一會兒了。躺在角落裡的貓咪在午後的熱氣里昏昏欲睡。有河道的氣味,老房子的氣味。
「對你來說,一切都很正常。」他憤怒地說。他的嘴唇顫抖著,雙手緊緊抓住欄杆,彷彿想要通過接觸冷漠的白色石頭來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在火車上進行了更深入的思考,但恐懼依然還在。她在逃避什麼呢?人們很難接受慎重的解決方案,很難因為及時切斷了聯繫而表揚自己。恐懼之謎依然存在,彷彿阿德里亞諾,可憐的阿德里亞諾是魔鬼,彷彿真正地愛上他的誘惑就是那座空虛之上的陽台,是那無法遏止的縱身一躍的邀請。
很難理解他們為什麼不快樂了,不久之前他們似乎還很快樂。
她們幾乎立刻就看見了他。他在集市的拱門下面,背對著廣場,專註地觀賞著幾件來自穆拉諾島的醜陋的玻璃製品。朵拉跟他打了個招呼,他回過頭來,幾乎沒有表現出驚訝。他很有禮貌,巴倫蒂娜鬆了口氣。至少,沒有出現戲劇性的場面。阿德里亞諾禮貌而疏遠地跟朵拉打了招呼,然後握住了巴倫蒂娜的手。
你明白了吧,朵拉,你明白了吧,傻瓜?
她當然會進去了。只要能繼續逃避,繼續撒謊,怎樣都行。生活,謊言,這難道不是尤金·奧尼爾塑造的人物嗎?他證明了生活和謊言差不多隻有一個無辜的字母的差別
「你不該對我說這些的。不,不該是我。我害怕時間,時間就是死亡,是它恐怖的偽裝。你沒發現我們對抗時間來相愛嗎?你沒發現我們得拒絕時間嗎?」
他是船尾最高的那個人,蒂諾看見了她,也看見了她身邊的阿德里亞諾,他看著她,不再划槳,那雙狡猾的小眼睛看著她,眼神里充滿了疑問,可能(「請你別再堅持了」)還有瘋狂的嫉妒。貢多拉就在幾米遠的地方,她看見了銀色船頭的每顆釘子、每朵花和棺材上樸素的鐵皮(「你弄疼我了,放開我」)。她感覺到阿德里亞諾的手指緊緊地按著她的手肘,這讓她覺得無法忍受,她閉上了眼睛,她覺得他要打她。那艘船彷彿在她的腳底消失了,蒂諾的臉(臉上充滿了驚訝,她好笑地想,這個可憐的白痴也有不切實際的幻想)迅速地滑過,消失在了橋下。「我來了。」巴倫蒂娜想,她躺進那口棺材里,遠離了蒂諾,遠離了那隻野蠻地按著她的手臂的手。她覺得阿德里亞諾做了一個掏東西的動作,可能是香煙,他用這個動作爭取時間,不計任何代價地把時間延長。不管是香煙還是別的什麼都已經不重要了,她已經搭上了這艘黑色貢多拉,毫無畏懼地前往她的島嶼。最終,她接受了那隻燕子。
這裏本來想說一些沒有說出口的東西,一些沒有理解的不準確的謠言。在阿德里亞諾之前,我們在羅馬洗澡、穿衣的時候,巴倫蒂娜也曾經那樣看著我;我也曾經以為那些持續的裂痕對她造成了傷害,將她拋向了未來。我第一次犯了錯,我委婉地說出了這一點,然後靠近她,撫摸她的頭髮,跟她提議說讓人端幾杯飲料上來,我們留在這裏欣賞窗外的黃昏吧。她的回答乾巴巴的,我從烏拉圭來到這裏不是為了住旅館的。我單純地以為,這是因為她還不信任我,她給還未成型的親昵賦予了精確的含義,就像我誤解了她在旅行社裡的第一個眼神。巴倫蒂娜只是看著,她自己不清楚為什麼;是我們這些其他人屈服於這種隱秘的審問,她彷彿是在尋求什麼,而這種尋求與我們無關。
但是船夫似乎並沒有對乘客的行為感到驚訝。她微笑著問他說了些什麼,他把那些信息又重複了一遍,還添上了許多細節,他為自己激發了她的興趣而感到得意。
我認為事實的確如此,阿德里亞諾第一次真正感受到了痛苦,他擔心我代表著神聖的旅行、責任,以及火車、旅館的預訂工作。但是,要是有人問他是否存在其他可能的解決方法,他只會想到類似於巴倫蒂娜的東西,而這種東西沒有準確的名稱。
巴倫蒂娜的接受先於她的驚訝乃至她的憤怒。以這個男人的厚顏無恥,他無法容忍半途退出;巴倫蒂娜原本可以用她剛才接受邀請的勇氣拒絕他。蒂諾扶她走上台階,他給貢多拉下碇的時候,讓她在一旁等待。她聽見他低沉的嗓音低聲用方言哼唱著。她感到背後有人,於是轉過身去;一個年齡難辨的女人從門口探了出來,她衣冠不整,穿著粉色的舊衣服。蒂諾飛快地跟她說了幾句聽不懂的話。
在威尼斯的前兩天,天色是灰的,幾乎有些冷。但是到了第三天,太陽早早升起,天氣馬上熱了起來,遊客們激動地離開旅館,湧入聖馬可廣場和梅爾契里埃,不同的色彩和語言歡快地交織在一起。
「當然了,」朵拉說著打開了門,「你也不願意跟我分享他。」
「蒂諾。」
朵拉似乎並沒有很驚訝。那麼巴倫蒂娜會錯過拉韋納和費拉拉,真是太遺憾了。總之,她理解她更願意獨自直接前往威尼斯。最好細緻地遊覽一座城市,而不是走馬觀花地遊覽好幾座……巴倫蒂娜已經不再聽她說話了,她心不在焉,她想逃離當下,逃離亞諾河上的陽台。
巴倫蒂娜直接回了旅館,她需要洗個熱水澡。什麼都沒有這個重要,洗去蒂諾的氣味還有弄髒她的汗漬和口水。她愉快地呻|吟了一聲,滑進煙霧瀰漫的浴缸里,有好一會兒,她都無法將手伸向那塊綠色肥皂。然後,隨著她思維的節奏逐漸恢復,她開始認真地清洗身體。
傍晚,他們在阿德里亞諾的酒店裡相會,巴倫蒂娜比較了這次約會和在羅馬的第一次約會的差別。這一次,他們提前做好了準備,床很完美,在那張鑲嵌有奇怪物體的桌子上,有一個裹著藍紙的小盒子在等著她,盒子里有一顆令人驚艷的佛羅倫薩寶石。過了一會,他們一起坐在床前喝酒,她輕鬆地把它別在了胸前,熟悉得好比一把鑰匙每天都在同一個鎖眼裡打轉。
他們從旅行指南談論到個人問題,阿德里亞諾得知了巴倫蒂娜在蒙得維的亞離過婚,巴倫蒂娜知道了他在奧索爾諾附近一所莊園的家庭生活。他們交流了對倫敦、巴黎和那不勒斯的印象。巴倫蒂娜不住地看阿德里亞諾的嘴唇,叉子將食物送進為了迎接它而分開的唇瓣,在這個不適宜的時刻,她毫不掩飾地盯著那副唇。他對此瞭然于胸,把一塊油炸章魚貼在嘴上,彷彿那是女人的舌頭,彷彿他正在親吻著巴倫蒂娜。
「小姐,您知道大運河上的那些餐廳嗎?」他隨便提了個問題,試探她。
「不,我不明白。你要我明白什麼?要是你強迫我把它當成旅行中的插曲,那你就讓這一切都失去了意義,你像捏死一隻螞蟻那樣把一切捏得粉碎。我愛你,巴倫蒂娜。」愛不只是回憶,也不只是將一切變成回憶的打算。
「一切說來話長,」巴倫蒂娜說,「但是請你幫我這個忙。」
「對面就是墓地,」船夫說,「沒什麼意思。」
在這種情況下必須裝傻,好讓他們不把我當成傻子。
然而,佛羅倫薩九_九_藏_書的阿德里亞諾已經向她走去,他要求恢復他作為擁有者的權利,他已經不再是羅馬的地下情人。更糟糕的是,他要求回應,他等待她,催促她。或許恐懼由此而來,那隻不過是因俗世難題而產生的骯髒且糟糕的恐懼,布宜諾斯艾利斯還是奧索爾諾,人們,兒子,共同生活和獨自生活是截然不同的。或許並非如此:在這背後,永遠存在著其他事物,就像飛翔的燕子那樣難以捕捉。突然間,某種東西就可能撲到她身上,一具屍體就可能擊中她。
「去我的酒店吧。」
當她下船吃晚飯的時候,朵拉在等她,跟她說了一個消息(雖然她沒有完全確定)。她在聖馬可廣場的遊客里看見了阿德里亞諾。
「這裏離我的酒店很遠嗎?」巴倫蒂娜問,「我不想再繼續打擾你們了。」
「黃金宮。」船夫打破了長久的沉默,伸手給她指了指宮殿的正面。然後,貢多拉駛進了聖菲尼斯河,鑽進了一個陰暗、沉寂的迷宮,那裡有苔蘚的氣味。跟所有的遊客一樣,巴倫蒂娜十分欽佩船夫完美無瑕的精湛技術,他熟練地計算著彎道,躲避各種障礙。她覺得他就在自己身後,她看不見他,但他活生生地存在著,幾乎悄無聲息地把槳沉入水中,有時會和岸上的人說幾句方言。上船時,她幾乎沒有看他,她覺得他和大多數的貢多拉船夫一樣,身材高挑、苗條,穿著黑色的窄褲,夾克似乎是西班牙式的,黃色草帽上系著紅帶子。準確地說,她記得他的聲音,甜美但不卑微,他叫賣著:貢多拉,小姐,貢多拉,貢多拉。她漫不經心地接受了價格和路線,但此刻,當這個男人讓她觀看黃金宮的時候,她不得不回頭看他,她注意到了他面部線條的力量,鼻子有些霸道,眼睛小而狡猾;他是傲慢與精明的結合,他上身毫不誇張的活力和相對較小的頭部也體現了這一點,或許因為有節奏的划槳動作,他頭部與頸部的銜接處有一塊形狀像蝰蛇的肌肉。
那天下午,在他落腳的國民大道的酒店裡,在巴倫蒂娜打電話告知朵拉自己不能和她一起去卡拉卡拉浴場之後,他吻了她。
阿德里亞諾聽見尖叫聲,跑了過去。巴倫蒂娜捂著臉,劇烈地顫抖著,躲在了陽台的另一邊。阿德里亞諾看見了那隻死去的燕子,用腳把它推了出去。燕子落在了大街上。
「小姐的胃口不錯,」羅莎說,她基本不說話,「吃點乳酪吧。」
「對,就在新沿岸大街的對面。您看,小姐,這是聖約翰和聖保羅。美麗的教堂,太美麗了……這是柯萊奧尼騎馬像,是韋羅基奧的作品……」
我也發現了,親愛的,我也發現了。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因為這種平靜中隱藏著某種到目前為止我都不覺得十分強烈的情感,壓緊的彈簧似乎在等待著將它繃開的扳機。這種情感與他冷冰冰的語調和電話中的冷靜截然不同。眼下,我被排除在了遊戲之外,我無能為力,無法讓事情按照我預想的方式發展。別讓巴倫蒂娜……但是,我得把一切都展示給她看,我得回到那幾晚的羅馬,當時她犯了錯,她離開了,讓我獨自享用淋浴和肥皂,她背對我躺下,低聲說她很困了,已經快睡著了。
「沒錯,你愛我,」她說,「但你像是也在害怕什麼,你並不害怕愛我,但是……或許不是恐懼,而是焦慮。你擔心接下來會發生的事。」
「如果小姐還想再遊覽一次的話,我一直都在那裡。」他指著遠處的停泊處,那裡被四根掛著小燈籠的長桿標記了出來。「我叫蒂諾。」他一邊說一邊摸著草帽上的帶子。
四點,太陽仍然很高,貢多拉停在了聖馬可廣場前。和之前一樣,蒂諾伸出前臂,讓巴倫蒂娜扶住,他保持著這個動作,似乎在等待著,他看著她的眼睛。
「沒錯,就是新沿岸大街,」船夫說,現在他劃得很慢,「嗯,船從那裡出發,前往布拉諾島和托爾切諾島。」
「試一試總是好的,」阿德里亞諾說,「總之,我十點半到旅館,那會兒你們可能已經做出決定了,或者到時候再決定也行。」
一群美國遊客在一位鼻音濃重的導遊帶領下走了進來。他們空虛而貪婪的面孔將他倆分開,這些人假裝對繪畫很感興趣,一個小時后,他們就會吃著意麵喝著卡斯泰利羅曼尼葡萄酒,把畫忘得一乾二淨。朵拉也一直在看導覽手冊,她有些迷惘,因為目錄上的數字和掛著的油畫並不一致。
「這太荒唐了。」最後,巴倫蒂娜低聲說道,她一直盯著那艘逐漸向他們靠近的貢多拉。「為什麼我就得像你一樣?難道你還不明白嗎?我不想再見你了。」
「當然了,所有服務人員都這樣。」巴倫蒂娜毫無笑意地說。蒂諾的大胆讓她驚愕不已,她很難控制住自己的情緒。她覺得朵拉可能會提議加入貢多拉之旅,這種想法讓她不安。這樣做非常符合邏輯,也非常符合朵拉的作風。「但是,這恰恰是解決方法,」她想,「不管他有多麼粗魯,他都不敢做出醜事。他是個歇斯底里的人,這很明顯,但他不傻。」
我當然在了。從一開始,她就假裝沒看見我,只是把我當作一個時而讓她舒服、時而讓她心煩的龍套角色。
她正忙著去參觀拉特朗宮和拉特朗聖格肋孟聖殿。這些地方要在一個下午逛完,因為她們兩天後就要離開,托馬斯·庫克旅行社賣給她們的是一條複雜的路線。巴倫蒂娜借口說要買東西,她打算第二天早上去貝波的酒吧。阿德里亞諾住在酒吧隔壁的酒店,她看見他的時候,兩人都沒有假裝驚訝。阿德里亞諾一周以後去佛羅倫薩,他們討論了路線、匯率、旅館和導遊。巴倫蒂娜信任普爾曼式汽車,但是阿德里亞諾喜歡火車;他們去了蘇博拉區的一家餐館討論,還在那裡吃了魚肉,對於像他們這種只會去一次的人來說,裏面的環境優美如畫。
「你不該就那麼走了,你拋棄了我,把我當成……」
貢多拉停靠在了斯拉夫人堤岸,旁邊有一個人流如織的小廣場。巴倫蒂娜餓了,一想到自己要單獨吃飯她就覺得無聊。船夫扶她下了船,微笑著接受了錢和小費。
「因為你和其他女人不一樣。你不像她們那樣容易屈服,你不是一個在旅途中無所事事的歇斯底里的女人。」
「承認吧,」巴倫蒂娜說,「這是個詩意的理由。」
走過馬裡布蘭歌劇院之後,出現了沒有商店的街道,道路兩邊的大門永遠緊閉,一個衣衫不整的小孩坐在門檻上玩耍,他們來到了福莫大街,看到閃閃發亮的湖泊已經離他們很近了。昏暗的街道突然匯入了陽光明媚的海濱大道,那裡有很多工人和流動商販。幾家其貌不揚的咖啡館宛如一顆顆扇貝,緊貼著那些漂浮著的小房子,開往布拉諾島和墓園的水上巴士正是從這些小房子里出發的。巴倫蒂娜立刻看到了墓園,她回憶著蒂諾的講解。那座小島是一個平行四邊形,能看見的部分都被紅牆環繞。墓園裡樹木的樹冠就像深色的花環,十分顯眼。人們可以清楚地看見停船的碼頭,但此時的小島似乎只能容納死者;沒有一艘船,碼頭的大理石石階上空無一人。在十一點的陽光下,一切都在乾巴巴地燃燒著。
錯。請區分進退合宜和呆蠢。像我(當然了,或者像巴倫蒂娜)這樣的人絕不可能就這樣忘記阿德里亞諾。但是我很聰明,從那句「走吧」開始,我就知道我的波長和他的並不合拍。我說的是友誼,不是別的,因為如果是別的事,連電波都無從談起。既然不存在任何可能性,那何必浪費時間呢?
阿德里亞諾讓人端了冰葡萄酒上來,他的房間里有幾本英文雜誌和一扇正對著西邊天空的大窗戶。只有床讓他們覺得不夠舒適,因為它太窄了,但是像阿德里亞諾這樣的男人幾乎總在窄床上做|愛,而巴倫蒂娜對雙人床有著太多不好的回憶,這種改變讓她很愉快。
「為什麼把我包括進來?」朵拉笑著說,「我和巴倫蒂娜互相之間並不了解,而我們正是在此基礎之上相處的。她不會和別人共享她的貢多拉的,而我也有幾條只屬於我的河道。您試著這樣和她相處吧。」
「沒錯,」阿德里亞諾說,他躺倒在她身邊,「你後天要去博洛尼亞,我大後天要去盧卡。」
接下來,我試圖向自己證明《船》的文本寫得不好,因為它是虛假的,因為它試圖講述的事實,當時的我無法把握,現在於我而言卻顯而易見。如果要重寫,會消耗大量的精力,而且是對自己的背叛(對此,我不是很確定),那幾乎會像是另一個作家的作品,而我則會落入我開頭提到的賣弄學識的陷阱之中。我也可以保留它的原貌,同時展現出我現在領悟到的故事的內涵。這個時候,朵拉出場了。
她怎麼知道?一切都指著相反的方向,是巴倫蒂娜絕不會把布宜諾斯艾利斯換成奧索爾諾,她安定的生活,她那拉普拉塔河流域的日常生活。事實上,我不認為她會思考別人讓她思考的東西;而且,懦弱確實容易讓人聯想起自己的責任,等等。
「我也不願意分享他?要是你以為……」
錯,因為不夠完全。巴倫蒂娜不只是那樣盯著阿德里亞諾,她會那樣盯著所有吸引她的人。我們倆才剛在運通公司的櫃檯上認識,她就是那樣盯著我看的,我知道,我當時想,她是不是和我一樣;那雙瞳孔總是有些擴散的眼睛那樣盯著我……
「如果是叫這個名字的話……我想說的是另一邊,遊客們不會去的那一邊。」
「您做貢多拉船夫多長時間了?」巴倫蒂娜問,試圖尋找話題。
「這位小姐彬彬有禮,」他用托斯卡納語說,「讓她進門吧,羅莎。」
「跟我走。放棄你的旅行,放棄朵拉吧,她總對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夸夸其談。我們一起走吧。」
「哎呀,世界真是小。誰都無法避開《藍色指南手冊》收錄的地方。」
談話又回到了起點,他們說起了博物館和旅途中的小波折,他們接著吃冰淇淋,接著抽煙。他們說起了明天早上一塊遊覽威尼斯城的事。
「小姐的貢多拉船夫已經在外面了。」
巴倫蒂娜被逗樂了,她對他笑了笑。至少,蒂諾不是個傻瓜。
「沒問題。」
我本來想和你妹妹打聲招呼,但是……
在這裏,人們幾乎總是從錯誤出發才得到了正確的答案,這既諷刺又好玩。我承認,當時我的確不覺得很驚訝,我用必要的甜言蜜語讓巴倫蒂娜冷靜了下來。不知道的是,我之所以不覺得驚訝是由於其他原因,巴倫蒂娜用帶著恐懼的嗓音和表情向我講述了陽台上的插曲,除非你能與她感同身受,否則你會覺得這段插曲被誇大了,這是毫無邏輯的預兆,也正是因此而無法阻擋。當時,我還產生了一種愉快而殘忍的懷疑,巴倫蒂娜或許弄錯了恐懼的原因,把我當成了阿德里亞諾。那天晚上,她禮貌地保持距離,飛快地洗漱、睡下,不給我任何機會與她共享衛生間的鏡子,共同洗澡,裸|露乳|房的時間/兩件襯衫之間的時間。阿德里亞諾,沒錯,我們就這麼假設吧,是因為阿德里亞諾。但為什麼她要背對著我躺下?她還用手臂遮住自己的臉,要求我儘快關燈,讓她可以睡覺,除此之外她什麼都沒說,連旅伴之間輕輕的晚安吻都沒有。https://read.99csw.com
「謝謝。」巴倫蒂娜說。她本來要走了,淹沒在尖叫和拍照的人群之中。而唯一跟她說過幾句話的人將被她留在身後。
「我完全忘了這件事,」回來以後,她解釋說,「但是貢多拉船夫是不會忘記自己的客人的。你不出門嗎?」
「我非常愛你,」阿德里亞諾低聲說,用自己幾乎羞澀的手指摩挲她的肩膀,「巴倫蒂娜,我非常愛你。」
說話,我的女兒。他們剛把我排除在了遊船之外,看似不可思議的事情就變成了事實。當然了,這並不重要,只不過是一段尋求廉價而有力的安慰的插曲,不存在任何未來的風險。同樣的事情再次在難以察覺的情況下發生了,證明了同一個道理:不管是阿德里亞諾還是貢多拉船夫,我再次變成了局外人。這一切值得我再喝一杯茶,思考能否為我在離開佛羅倫薩前就制定好的計劃再增加點什麼內容——哦,我這麼做的時候是多麼無知啊——好讓它變得完美。
「小姐?」
「現在你明白了吧,」巴倫蒂娜喃喃地說。「現在你明白我們得向現實屈服了吧。還有什麼選擇呢?」
「島的另一邊有什麼呀?」巴倫蒂娜操著簡單的義大利語問道。
「我也得回家,」阿德里亞諾一邊說,一邊移開了視線,「我也有工作,數不清的事情。」
「你也不確定那是不是他。」巴倫蒂娜滿懷敵意地說。這個消息並沒有讓她感到奇怪,但她悲觀的想法開始活躍了起來。「又來了,」她想,「又來了。」她會遇見他的,這毫無疑問,威尼斯的人們彷彿生活在一隻瓶子里,所有人都能在聖馬可廣場或里亞爾托橋上認出彼此。再次逃跑,但為什麼呢。她已經厭倦了逃避虛無,她不知道自己在逃避什麼,不知道自己是真的在逃避還是在做著眼前的母鴿子所做的事情,它們假裝逃避公鴿子高傲的襲擊,最後卻抖動著鉛灰色的羽毛,溫柔地默許。
「在內心深處,你是愛我的,」阿德里亞諾面目可憎地說,「你不可能不愛我的。」
朵拉什麼也沒說。她對巴倫蒂娜友善地微笑著,巴倫蒂娜卻覺得這種友善讓她有些厭惡。不知道為什麼,她沒有提議一起乘坐貢多拉。非同尋常的是,在這幾個禮拜里,她在不知道原因的情況下做完了所有重要的事情。
巴倫蒂娜再次向船頭看去,她看見一座小橋在靠近。之前她就曾經想過,鑽入橋底的那一刻會是多麼美好,在長滿苔蘚的拱橋下迷失片刻,想象著橋上的行人,而現在,她看著那座橋越來越近,竟然感到略微的焦慮,彷彿那是一個巨大的弧形蓋子即將在她頭頂關閉。她強迫自己在這段短暫的行程中睜著眼睛,但她覺得很痛苦,當那條狹窄、明亮的天空再次出現在頭頂的時候,她做了一個模糊的感謝手勢。船夫正在指給她另一座宮殿,只有從內部的河道上才能看見這種宮殿,行人們不會發現其中暗藏的玄機,因為他們只能看見正門,而正門與其他建築物的大門相比並無特別之處。巴倫蒂娜也想評論一番,想對船夫不斷提供的信息表現出興趣,突然間,她需要接近某個活生生卻又陌生的人,需要融入對話之中,讓自己遠離缺失,遠離危害她生活的虛無。她站了起來,坐到了更靠近船頭的橫樑上。貢多拉搖晃了一會兒,如果「缺席」的就是阿德里亞諾,我找不到巴倫蒂娜之前的行為與毀了她貢多拉之旅的那份焦慮之間的聯繫,更何況乘坐貢多拉一點都不便宜。我永遠無法得知她在威尼斯的酒店裡是如何度過長夜的,無聲的房間,沒有人談論一天的見聞,或許,巴倫蒂娜深深感受到了阿德里亞諾的缺席,但又一次,這彷彿是另一段距離的面具,另一種缺席的面具,她不想或不能面對它。(或許這是我的一廂情願。但是,那著名的女人的直覺呢?那天晚上,我們同時拿起了一隻奶油罐,我的手放在了她的手上,我們看著彼此……為什麼我沒有把那偶然發生的愛撫進行到底呢?不知怎的,一切似乎都懸浮在空中,懸浮在我們倆之間,而眾所周知,乘坐貢多拉遊覽會讓人精神恍惚,激起人們的懷舊情愫,引人回想起充滿悔恨的往昔。)
「您喜歡這份工作嗎?」
就這樣浪費了一通電話!
回憶並不痛苦。在面對事情本身的時候,一切骯髒的準備似乎都被抹去了。他們欺騙了她,引誘她掉入了一個愚蠢的陷阱,但她足夠聰明,明白是她自己織成了那張網。在錯綜複雜的記憶里,最讓她厭惡的就是羅莎,那個躲躲閃閃的同謀,根據發生的一切分析,很難相信她是蒂諾的妹妹。更準確地說,她是他的奴隸,是需要取悅他的情人,她想以此挽留他更久一些。
阿德里亞諾的眼睛、頭髮和衣服立即消失了,只剩下他敏感的大嘴,他說完話的時候,傾聽別人說話的時候,嘴唇都會輕輕地顫動。「他用嘴傾聽。」第一次交談的時候,巴倫蒂娜這麼想。她受邀喝酒吧里著名的雞尾酒,這是阿德里亞諾推薦的,貝波攪拌著酒里的各種顏色,聲稱這是羅馬的珍寶,是帶著所有的特里同與海馬鑽進酒杯里的第勒尼安海。那一天,朵拉和巴倫蒂娜覺得阿德里亞諾很可愛;
「我無藥可救了。」巴倫蒂娜想,她沒有扶蒂諾向她伸出的前臂就跳到了第一級台階上。
早晨的陽光洗凈了她的噩夢,但是噁心和食道里的壓迫感並沒有消失。朵拉在大廳里等她吃早飯,服務員來到桌前的時候,巴倫蒂娜給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會跟著你的。」他幾乎有些傲慢地說。
在亞諾河岸邊,最後幾縷陽光照射著旅館。老橋上的燈還沒有亮起,河流像一條紫色的綢帶,兩邊的流蘇顏色偏淺。小蝙蝠在橋上飛舞,追捕看不見的飛蟲;剪刀般的燕子在更高處嘰嘰喳喳地鳴叫。巴倫蒂娜躺進搖椅里,開始呼吸新鮮空氣。一陣甜蜜的倦意襲來,她本來就想睡了,她也許睡了一會兒。但是,在這獨自一人的時刻,她依然想著阿德里亞諾,想著阿德里亞諾和時間,單調的詞語就像一支愚蠢歌曲的副歌,循環往複,時間就是死亡,是死亡的偽裝,時間就是死亡。她看著天空,燕子們玩著天真的遊戲,短促地鳴叫著,彷彿打碎了黃昏這隻深藍色的陶器。阿德里亞諾也是死亡。
當然了,我是故意的。讓他們交談,約定見面的時間、地點,讓他們厭倦彼此。不過,他可不會厭倦,我早就知道了,但是她會的。也不是厭倦,準確地說,是再次感受到永恆的逃離的衝動,或許這種衝動會讓她更願意接受我那毫無逼迫感的陪伴方式,我只會在她的身邊等候著,即使這樣沒有任何用處。
「對……這份工作不算辛苦。」
到那時為止,阿德里亞諾都沒有愛上過他的情人們。他身上的某種特質讓他與她們的情緣短暫得來不及營造出那種氛圍、那不可或缺的神秘和慾望的地帶,短暫得來不及組織那場或許可以被稱為愛情的精神狩獵。他和巴倫蒂娜在一起時也是如此,但是在分開的那些日子里,在羅馬和佛羅倫薩之旅的最後幾個黃昏,某種異樣的東西在阿德里亞諾的內心深處爆發了。當他在佛羅倫薩聖彌額爾教堂金色的昏暗處看見她的時候,他絲毫沒有感覺到驚喜,也沒有感覺到卑微,幾乎沒有任何奇迹的色彩,她從奧卡尼亞的神龕里出現,宛如無數石像中的一座,她從紀念碑上剝離,前來與他相會。或許,直到那時他才明白到,自己正在愛上她。也可能是後來在酒店裡,巴倫蒂娜抱著他哭泣卻不肯告訴他原因的時候,她任由自己發泄情緒,就像一個需要長期壓抑情感的女孩,她找到了慰藉,其中還摻雜著羞恥和自責。
「巴倫蒂娜……」
「你就這樣卑鄙地走了。就因為一隻燕子死在了陽台上,你就歇斯底里地走了。」
朵拉幾乎馬上就開始發表長篇大論。她比他們多逛了幾座城市,自然得意地列舉了他們錯過的所有景觀。巴倫蒂娜希望她的話題永遠不要終結,或者,她希望阿德里亞諾最終能直視她,毫不留情地斥責她,她希望那雙眼睛嚴肅地盯著她的臉,他的眼神里包含的往往不僅是指責或訓斥。但是他要麼專心地吃著冰淇淋,要麼歪著腦袋——他那顆美麗的南美人的腦袋——抽煙,認真地傾聽朵拉說的每一句話。只有巴倫蒂娜才能發現他夾著香煙的手指在輕輕地顫抖。
朵拉在市政廣場的一家咖啡館等他們。她剛剛發現了多納泰羅的雕塑,並且刻意強調了這件事,彷彿她的熱情可以化作旅行毛毯,幫助她掩蓋某種憤怒。
「我非常愛你。」那天下午,阿德里亞諾伏在巴倫蒂娜的身體上反覆地說著,而巴倫蒂娜正在仰面休息。「你能感覺到的,對吧?這種情感不存在於語言中,說出它、給它命名都與它本身無關。告訴我你的感受,你無法解釋它,但是現在你感受到的……」
諸如此類。
真是既詩意又直白。還缺艾斯彭遺稿、科爾武男爵和塔齊奧,英俊的塔齊奧和瘟疫。還得給費尼切歌劇院附近的一家旅館打個電話,但這並不是任何人的錯(我想說的是細節的缺失,而不是電話)。
「拜託,」巴倫蒂娜說。「求你了。」
這份工作不算糟吧
她很清楚,事情不會這樣發展,阿德里亞諾不會為了她而改變自己的生活,不會把奧索爾諾換成布宜諾斯艾利斯。
「我們去花神咖啡館喝咖啡吧,」朵拉提議道,「或許我們會在那裡遇見他。他真是個不錯的小夥子。」
「啊,夠了,」她說,「我們去個安靜的地方,一次說清楚。」
這場無意義的對話里的每個單詞都讓她難受,甚至噁心。在對話的表象之下,某種無用的、腐朽的東西如同河道里的死水,停滯不前。話說到一半的時候巴倫蒂娜開始意識到,那艘貢多拉和其他的不一樣。它更寬,就像一艘駁船,四名船夫站在橫樑上,那裡似乎豎立著一座黑金色的靈柩台。由於那是一座靈柩台,船夫們穿著黑衣,沒有戴上歡快的草帽。船抵達了碼頭,碼頭邊有一座灰暗、死氣沉沉的房子。在類似於小教堂的建筑前,有一個裝船點。「醫院,」她想,「教堂般的醫院。」人們從裏面走出來,一個男人拿著花圈,漫不經心地把花圈扔到了靈船上。其他人和棺材一同出現,開始裝船。阿德里亞諾似乎也怔住了,在上午的陽光下,在這個無趣的、遊客不宜的威尼斯,發生著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巴倫蒂娜聽見他在喃喃自語,或許那是被壓抑住的抽泣聲。但她無法把視線從那艘船上移開。四名https://read•99csw.com船夫將船槳扎進水裡,等待著其他人把棺材抬進掛著黑色窗帘的墓室。船頭有一個亮閃閃的雕像,卻沒有安上貢多拉上通常會有的齒狀裝飾。那似乎是一隻巨大的銀質貓頭鷹,做得栩栩如生,但是當貢多拉沿著河道行駛的時候(死者的家屬站在碼頭上,兩個小夥子攙扶著一位老太太),人們發現,那隻貓頭鷹實際上是一隻銀球和一個銀色十字架,這是整艘船上唯一清晰、唯一閃亮的東西。船向他們駛來,即將穿過橋洞,也就是他們的腳下。只需往下跳就能落在船頭,落在棺材上。橋彷彿在輕輕地向船移動(「難道你不跟我走嗎?」),巴倫蒂娜極專註地看著那艘貢多拉,船夫們划槳的速度似乎都因此而變慢了。
巴倫蒂娜模糊地想,她是在逃避自己,而不是阿德里亞諾。甚至連在羅馬時委身於他的速度都證明了她對一切認真的感情、對一切根本的變化的抗拒。最根本的一切都留在了大洋彼岸,變成了永恆的碎片,現在是進行不羈的冒險的時候,正如那些旅行前和旅途中的冒險那樣,她可以不做任何道德分析和邏輯分析就接受各種狀況。朵拉偶然的陪伴源自一家旅行社的櫃檯,而她在另一個櫃檯得到了阿德里亞諾的陪伴,一杯雞尾酒的時間或是一座城市,那些時刻與歡愉是如此模糊,如同酒店房間里的傢具逐漸被拋在了身後。
無論如何,巴貝里尼廣場附近的那間酒吧就是阿德里亞諾,他也是旅行者,無所事事的人,像所有的遊客一樣在各個城市裡游轉,他是人群中的幽靈,人們上班下班,擁有家庭,操著同一門語言,知道當下發生的事情,而非《藍色旅行指南》中的考古學知識。
巴倫蒂娜一聲不吭,但是當他挪開她的雙手,看見她的臉,他害怕了。他只是反射出了她的恐懼,或許那是在空氣中墜落、暴斃的燕子最後的恐懼,那冷漠、殘忍的空氣突然不再支撐它了。
「另一邊?小姐,是新沿岸大街嗎?」
「貢多拉船夫?我沒有叫過貢多拉。」
「哦,我們走吧。」
太棒了,巴倫蒂娜。正如盎格魯撒克遜人的智慧教給人們的那樣,這樣可以避免許多由於勒掐而造成的死亡,在這種情況下,唯一明智的做法就是那句名言所說的:「放鬆,好好享受吧。」
「哦,羅莎。她大概已經走了。她總是在這個時間離開。」
第二天,他們去了烏菲茲美術館。為了逃避做決定,巴倫蒂娜固執地讓朵拉陪在身邊,不讓阿德里亞諾有機可乘。朵拉為了欣賞一幅畫而落在了他們身後,只有在那短暫的時間里,他才能和她近距離交談。
「沒錯,我知道。我會用更惡劣的詞。」
但是這樣我們什麼都得不到,阿德里亞諾,一切都是徒勞的。要麼你現在讓我單獨待著,要麼我馬上離開威尼斯。
「五年了,小姐。」
巴倫蒂娜想起了吃午飯時有一段她聽不懂的簡短對話。那是他們唯一一次說方言,蒂諾還跟她道了歉。不知為何,她覺得羅莎的離開是因為那次對話,她有些害怕,而且因為害怕而羞愧。
她看見其中一名槳手是蒂諾,她幾乎並不覺得驚訝,這是真的嗎?這也太巧了吧?事情已經無從知曉了,同樣也無法得知為什麼阿德里亞諾沒有斥責她那場低賤的冒險。我認為他斥責她了,那場承上啟下、毫無意義的對話不是真實的,真實的對話是關於別的事情,如果不是這樣的話,故事的結局就顯得太極端、太恐怖、太不可思議了。誰知道呢,或許為了不揭發我,他隱瞞了一些他知道的事,沒錯,但是,他的揭發會有什麼意義呢?既然幾乎馬上就……巴倫蒂娜,巴倫蒂娜,巴倫蒂娜,要是你能訓斥我,要是你能罵我,要是你能狠狠地罵我一頓,要是沖我大叫的人是你,那該多好啊。如果能重新見到你,巴倫蒂娜,如果你能扇幾個我耳光,在我臉上吐口水的話……那會是多大的安慰啊。(這回,吞一整顆藥丸。現在就吞,親愛的。)
「你不該來的。」
「我也沒有避開威尼斯冰淇淋。我可以請你們吃嗎?」
「為什麼?儘管你想讓你的時間充滿形而上的色彩,但你的時間就是庫克公司的時間。而我的時間是按著我的心意、我想要挑選的火車班次定下來的。」
他把臉埋進她的胸脯,久久地吻她,彷彿在吮吸著巴倫蒂娜皮膚上跳動著的熱量,而她用遙遠而漫不經心的動作撫摸著他的頭髮。
「我很清楚我得回家,」巴倫蒂娜說,她沒有把手指從阿德里亞諾焦慮的臉上拿開。「我兒子,我的工作,各種責任。我兒子還很小,還沒有自我保護的能力。」
巴倫蒂娜閉著眼睛聽他說話。她同意他剛才說的話,慢慢地,她看見了背後的某種東西,某種起初只是一種虛無、一種不安的東西。此時此刻,她覺得自己很幸福,可以忍受細小的瑕疵混入這個完美、純潔的時刻,歡愛后,他們不願做任何思考。但她也無法忽略阿德里亞諾的話。她立即衡量了目前不穩定的旅行狀況,她在別人的屋檐下,裹在陌生的床單里,她需要面對鐵路旅行指南和路線,不同的路線會把他們帶往不同的生活,讓他們產生未知的、很可能像往常一樣矛盾的想法。
「不,不去你的酒店。」
她坐了起來,身體僵硬。阿德里亞諾也是死亡。此前她想到過這一點嗎?阿德里亞諾也是死亡。這毫無道理可言,她把詞語組合成了類似於童謠的句子,於是才會產生這種荒謬的想法。她又躺了下去,放鬆下來,又一次看著那些燕子。或許並沒有那麼荒謬,無論如何,這種想法只不過是一種比喻,因為她如果拒絕了阿德里亞諾,她內心深處的某種東西就會被殺死,她自身的某個部分就會被撕去,她會被單獨留下,和另一個不同的巴倫蒂娜在一起,那個沒有阿德里亞諾、沒有阿德里亞諾的愛情的巴倫蒂娜——如果這短短几天的情緣是愛情的話,如果對她而言,對那具身體的徹底交付是愛情的話。那具身體將她淹沒,將筋疲力盡的她還給荒蕪的黃昏。那麼沒錯,這樣看來,阿德里亞諾就是死亡。人們擁有的一切都是死亡,因為它預示著失去,它會讓虛無降臨。童謠,曼坦滴嚕哩嚕拉,但她不能放棄自己的旅遊路線,和阿德里亞諾在一起。那麼,死亡的同謀,我會讓他去盧卡,因為事情早晚都會發生的,在那遙遠的地方,布宜諾斯艾利斯和她的兒子就像亞諾河上的燕子,它們微弱地鳴叫著,它們在抗議,夜幕逐漸降臨,如同黑色的葡萄酒。
如果她提出了這些問題,那麼我至少可以知道,她並沒有把阿德里亞諾出現在威尼斯和我聯繫起來。當然,這背後隱含著永恆的苦澀:她傾向於忽略我,她甚至沒有懷疑過有第三個人參與遊戲。
巴倫蒂娜喜歡自己被那條有節奏的長龍從梅爾契里埃帶往裡亞爾托橋。每個拐角,巴瑞特利橋,聖薩爾瓦多教堂,德國商館陰暗的郵局,它們帶著毫無個性的冷靜迎接她,威尼斯就是這樣迎接它的遊客,它與熱情的那不勒斯和好客的羅馬截然不同。威尼斯深藏不露,再次隱藏起了自己真實的面孔,毫無個性地微笑著,等到了恰當的時機,它才會願意把真實的自己展現給優秀的旅行者,用她的忠誠彌補他。巴倫蒂娜在里亞爾托橋上看到了壯美的大運河,她驚訝地發現,自己與令人愉快的河水與貢多拉離得非常近。她走進巷子里,經過了每個街區的教堂和博物館,來到碼頭上,從那裡她可以看見被鉛綠色的時間侵蝕的雄偉宮殿的正面。儘管她知道自己的反應是機械的,甚至有些勉強,就像別人沒完沒了地給我們展示家庭相片的時候我們得不停地稱讚,但她看著這一切,仍然覺得欽佩不已。某種東西——血脈,焦慮,或者僅僅是活下去渴望——似乎被拋在了身後。巴倫蒂娜突然開始討厭關於阿德里亞諾的回憶,阿德里亞諾的狂妄自大讓她厭惡,他犯了愛上她的錯。他的缺席讓他變得更加可惡,因為他犯的那種錯誤只能被當面懲罰,或者被當面原諒。威尼斯選擇已經做出,敘述者讓巴倫蒂娜按照他的喜好思考,但是,如果考慮到她的確選擇了獨自前往威尼斯,那其他的選擇也是有可能實現的。像討厭、厭惡這樣誇張的詞彙真的適用於阿德里亞諾嗎?只是換了個地方,巴倫蒂娜在威尼斯遊盪時思考的對象就已經不是阿德里亞諾了。因此,在佛羅倫薩的時候,我有必要表現出善意的不忠,我們得繼續把阿德里亞諾置於行動的中心,或許這樣,或許在旅行快要結束的時候,我就能重新回到故事的開端,那時,我像還抱有希望似的等待著。
「那是我妹妹,」他說,「我們住在這裏。您想和我們一起吃飯嗎,小姐?」
偶然的陪伴,沒錯。但我更願意相信,在一段關係中會有更豐富的東西,至少應該讓我和阿德里亞諾成為三角形的兩邊,而第三條邊是櫃檯。
鄧南遮在威尼斯生活過,對吧?除非這是好萊塢的編劇編出來的……
如果朵拉思考過皮蘭德婁的作品,那麼從一開始她就應該來找作者,斥責他的無知或者他始終不變的虛偽。然而,現在是我在向她走去,讓她攤牌。朵拉無法得知誰是故事的作者,她的批判只能針對故事里發生的情節,她在那裡存在著。發生的事碰巧是一篇文字,她則是文字中的人物,但這兩個事實並不會改變她同樣以文字形式持有的權利,面對一篇觀點不夠充分甚至居心叵測的文字,她有權反抗。
「沒有遊客,沒錯。就像……」
「我想去那些遊客不多的地方,」巴倫蒂娜認真地重複了一遍所有遊客的願望,「新沿岸大街還有什麼呀?」
「為什麼不可能?」
巴倫蒂娜看著河道的盡頭。她看見了一艘貢多拉,比普通的貢多拉更大,它在遠處航行,看不清模樣。她害怕看見阿德里亞諾的眼睛,她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離開,如果必要的話,他可以痛罵她一頓,然後離開。但是阿德里亞諾依然留在那裡,他痛苦萬分,延長著他們自以為是解釋的談話,實際上那隻不過是兩段獨白。
巴倫蒂娜先起床。淋浴器的水流長久地拍打她。她穿上浴袍,回到了房間,阿德里亞諾還在床上,他微微直起了身體,彷彿在一座伊特魯里亞石棺里沖她微笑。他慢慢地抽著煙。
「好的,謝謝。」
「至少我們沒有避開。」
巴倫蒂娜因為他們將無法見面而一直哭泣。幾天後,阿德里亞諾就會繼續他的旅程;他們不會再相遇,因為他們的故事進入了可惡的休止階段,陷入了酒店、雞尾酒和儀式性語言的氛圍之中。只有身體跟往常一樣感到了饜足,片刻間,身體將獲得犬類的滿足感,在咀嚼完食物以後,一邊曬太陽一邊滿意地哼叫。會面本身是完美的,他們的身體註定會緊緊相擁、緊密相連,還能延長或激發快|感。但是,當巴倫蒂娜看著坐在床邊的阿德里亞諾(而他用自己的厚唇看著她),她覺得儀式剛剛完成,它缺乏真正的內容,激|情的軀體是空洞的,因為沒有靈魂在其中棲息。過去,這一切對她來說是可以忍受的,甚至是有利的,然而這一回,她想留住阿德里亞諾,想推延穿衣和出門的時間,這些動作在某種程度上預示著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