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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木大拙說禪鈴木大拙は禪を語る 論宗教與審美

鈴木大拙說禪
鈴木大拙は禪を語る

論宗教與審美




疑是驟雨驚幽夢,
碧潭清皎潔。
不耐狂風落葉聲。
深草閑居夜雨聲。

從根至葉悟花兒
迷途覺路夢中行。
檐前春雨雨空垂,
只聞雨聲滿天晴。

道元(1200-1253)是日本曹洞字的始祖。下面的偈是他的偈中最有名的,順便在這裏引用:


這絕不是禪,無論是姉崎教授還是喬治·薩舍姆,都沒有把握禪的真正的自然觀。禪的美術家與詩人對自然所抱有的,絕對不是同一性的經驗,也不是「永恆靜謐」。只要他們還停留在如此的自覺階段,他們就仍在禪門之外,而不在禪門之內,就像做夢一樣。他們夢見的「永恆靜謐」,並不是禪。詩人和畫家只要停留在「變化之中和變化之後」的感覺中,就仍與陸亘及僧肇的徒弟在同一水平上,要想成為南泉的侶伴,他們還差得遠呢!對於真正的花來說,詩人和畫家與它一起生存,存在於它之中,並只在其生存之時享受著它。這裏並不存在著所謂同一感,更不是「永恆靜謐」。
我並不感到寂寥,也一點兒沒感到孤獨。可是,只有一次,那是來到森林后兩三周的時候,在好幾個鐘頭里,我想著這樣一件事:對於自己安靜、健全的生活來說,鄰人的友誼不也同樣是十分重要的嗎?自己這樣孤苦伶仃好像也沒什麼意思。這樣,我意識到自己的心情有些亂,我想過一會兒就能恢復。當我的心裏充滿這樣的想法的時候,正是寂靜的雨下個不停的時候,忽然,在自然中,在那寂靜地飄灑的雨音中,在圍繞我房子的一切聲音和景物中,我感到了一種洋溢著平和氛圍、充滿睿智的交融,感到了這支撐我心靈的氣氛的無限的、難以言說的親密。我覺得剛才空想鄰人的情誼等利害關係是很無聊的。從那以後,我再也不想鄰人的事了。松樹的每一片葉子都使我看到善意,它們無限地鋪展著送來親密。我清晰地感覺到:就連那常被我稱為「荒涼」的景物,也在不知不覺間向我靠近,自己最親的骨肉同胞,並不是親屬和村鄰。我認為自己無論在什麼場合,也不能再度產生與自然疏離的念頭了。
九_九_藏_書所教導的審美與禪的禁欲主義有密切聯繫。這是因為後者中同時存在所謂的「無我」和「絕對空」(Śūnyatā)中所謂「主客觀的融和」,是二者合一。這可能是不可思議的語言,但作為禪的根本教導,在禪文學中到處可見。要說明這些,對於充滿智力陷阱的哲學來說,是一件十分不容易的大事業,必須傾注非凡的思索。因為這樣的思索過於麻煩,所以往往容易引起對禪體驗的誤解。正像前面所說的那樣:禪避免抽象的敘述和概念的推理。所謂的禪文學,可以說就是沒完沒了地引用逸話、因緣和問答。對於那些沒受過有關神秘的禪文學啟蒙的人來說,禪是充滿荊棘的、難以接近的荒野。可是,禪匠們絕不會氣餒,為了表現自己,他們主張運用獨特的方法。對於這一點,他們自己是最了解的,而且是絕不會錯的。這是因為,他們自身的經驗決定他們所傳達的自我事實和表達方法。為了說明禪的審美意識,我要引用下面的問答,但請大家不要誤解,以為我故弄玄虛。
在對自然之美的賞味中,經常包含著某種宗教的內容。所謂「宗教的」,就意味著「超世界的」。在這裏,我們超越了存在著種種反對物和限定物的無可奈何的世界。阻塞在我們一切肉體乃至心理活動之前的種種反對物和限制物,同時也阻塞我們美的感情自由地向自然流動。感到美的時候,就是存在著活動的自由和表現的自由的時候。美不在於形式,而在於所表現的意味。這個意味,只有在觀察者將自己的全人格投入到具有這意味的事物中,並與之一起躍動的時候才能被感覺到。這隻有在我們生存於一切互相排斥的對立事物都不存在的「超世界」時,或者是在這多樣性的世界上,一切被我們過於意識到的互相排斥的對立事物被存在於其深層的原本狀態提高到一個更高秩序中的時候才能達成。也正是在這樣的時刻,美學和宗教融為一體。喬治·薩舍姆對禪熱愛自然的性質做了如下評論:
禪的禁欲主義未必在於消滅和扭曲我們的本能,而在於尊重自然,不侵犯自然。這個自然,可以說是我們的本性,也可以說是客觀世界的自然。自我苛責的態度雖不可取,利己的功利主義無論對哪種意義上的自然來說,也都不是應有的正當的態度。因此,禪的禁欲主義與我們在科學、工業主義、商業主義和其他思想運動中所見到的現代物質性傾向完全無法共鳴。
——源賴實(平安時代的詩人)
南泉向客人指著在庭院開放的一株花,把陸亘的注意引向那裡。「世人好像做夢一樣看這朵花。」


《雨月》是以西行法師(1118-1190)在漂泊期間九-九-藏-書發生的事情為題材創作的謠曲。一天黃昏,鎌倉初期的詩僧西行來到了一間房子下請求住一宿。這裏住著一對老夫婦,房子十分破爛。老人以沒有充分地準備,不能接待客人為理由,拒絕了西行的乞求。老人的妻子看他是旅行僧人,想留他住在這兒,但這個草庵接待客人確實不合適,她無法改變這個事實,理由是這樣的:老夫人非常喜歡月光,儘管屋頂漏雨,為了自己的愛好,她也不去修繕。老人愛聽敲打房頂的雨聲,但如果像現在這樣繼續下去,不進行修繕,就會聽不到這聲音了。為了月影,不修屋頂好呢?還是為了聽雨聲,修繕房頂好呢?已是秋季了,中秋明月就要來臨,靜心坐聞秋雨又是那麼愜意,但這個矛盾得不到解決,就不能留客住宿並好好地招待。於是,老夫婦(或許是其中的一人)不知不覺地嘆息:
吾心似秋月,

禪宗美術家和禪宗詩人是很難理解的,你弄不清楚他們的詩終於何處,他們的畫始於何處。在他們那裡,你感受不到人與自然的對立,與其說人與自然是同類,不如說是同一的。正如姉崎教授所指出的那樣:傾注他們興味的,並不是生的表面無休止地動,而是在變化之中和變化之後發現的永恆靜謐。
西行馬上吟道:
這個問答,雄辯地說明了禪對自然物的審美態度。
月光雨聲皆相親
原覺身卧驟雨里,

無物堪比倫,
旅人側耳難辨清。

在這裏我所要強調的是,在禪中,並不承認所謂「生的表面無休止地動」,因為所謂的生並不存在著表面與內部,而是一個不可分的完全的整體,因此並不存在將生本身區別開來的「無休止地動」。正像在雲門的「金毛獅子」例子中所說明的那樣,生是作為完全的一者而動的,你認為它是靜也好,你認為它是動也好,任你怎樣考慮,但諸君的解釋都不能改變事實。禪把生作為一個整體把握,與之一起「無休止地」運動,也與之一起靜悄悄地停止。在生的閃爍之處,到處都有禪。如果將「永恆靜謐」從「生的表面無休止地動」中抽象出來,生就死滅了,而且連所謂的「表面」也不存在了。禪的靜謐存在於「沸騰的油里」,「洶湧澎湃的波濤里」,同時又存在於不動尊的火焰中。
全在花兒里。
寒山是唐朝最有名的「瘋狂詩人」之一,禪屢屢地創造出如此的「瘋癲漢」。https://read.99csw.com他有一首詩是這樣寫的:
從制約一切的種種規則和觀念中解放出來,得到自由,是宗教生活的核心。無論做什麼工作,一意識到這個工作的目的,我們就變得不自由了。自由就意味著無目的,當然,無目的不是放肆。目的這個觀念,是人們的智力在某種工作中所理解,所得到的東西。目的論一旦進入生活,人便成了道德的存在,而不是宗教的存在。在藝術的場合也是如此。當所謂的藝術作品的目的觀念過於明確時,藝術就不復存在了,它變成了機械和廣告。這時,美逃走了,醜陋的人工之手明顯地凸顯了出來。藝術的自由存在於無技巧即無目的中,這樣,藝術和宗教就接近了。自然是藝術最完美的樣本。那從無邊的、遙遠的過去就洶湧澎湃的太平洋的波浪,那被潔凈純白的千古積雪覆蓋的高聳入雲的富士山,都不曾有過明確的目的。在功利主義附體的人的眼裡,花是要變成種子的東西,而種子里孕育著年復一年的生命。然而,從宗教的、美的角度觀察,花是作為花而紅、而黃,葉是作為葉而綠。在這樣的場合,一切功利主義的、目的論的以及生物學的種種觀念,都將被自然而然地排除。
在這裏,不能忘記的是,只體驗所謂的同一性是不夠的,不能算真正地體味自然,然而僅此一點,就給予了愛自然的日本人的感受性以哲學的基礎,使他們能夠較容易地深入自我美意識的奧秘中去,或許會使感受性得到相應的凈化。可是,愛可以在多樣性的世界中構成,只有所謂的同一性,南泉的話就會墮入平白。由於世人不能看透存在的真正的根基,他們真的像做夢一樣。華嚴哲學中的一和多的調和,進一步說,就是主客觀的融合,對於理解自然美是絕對必要的。
我們極力讚美那些能夠維持細微、精妙的均衡,能夠高效率地工作的機器,但我們卻不想發展成機器。機器和我們是完全不同的東西。它們只是立在那裡,在任何時候都服從我們的命令。不僅如此,我們還機械地知悉它的所有部分,知悉開動它的目的。可以說,它的全部構造沒有絲毫的神秘,沒有自發的創造性,一切都依從物理學、力學、化學和其他被人們發現的科學法則,一切都明明白白。而畫家寥寥幾筆作出的水墨畫,卻能使我們心中某種深邃的感情蘇醒,引起我們全人格的注意,儘管看上去往往很粗糙。同樣,當我們面對自然的時候,我們的全人格會融化其中,我們會感到自然的躍動,正像我們會感到自己內心的躍動一樣。所謂的「合一」這個詞,不能從機械的、邏輯的概念出發去談它,否則就是褻瀆神聖,我們的生命不是片面的,在我們的生命中,有禪的世界。九*九*藏*書

梭羅在他著的《威爾頓森林》(Walden)中,微微表露了他在聽雨時心中存在的「宇宙意識」、「宇宙感情」:
禪的目的,在於尊重自然,熱愛自然,以自己自然而然的生命而生。禪所承認的,是我們與自然本性的同一性,但這並不是在數學的意義上說的,而在於「自然生存於人中,人生存於自然中」。因此,禪的禁欲主義主張單純、質樸、率直、雄渾,而不為私利私慾利用自然。


從表面上解釋,這首詩被認為是暗示靜寂與清澄觀念的。秋天的月亮清輝澄澈,它普照著田野,高山與河流,也許這會使人想到萬物一如。可是,寒山所躊躇的是,自己心的運動與這世界之間是否存在著某種比較物。為什麼這樣說呢?這正如我們可敬的批評家屢屢為之的那樣,是把月亮和指月的手指混同了。這裏展示的既不是靜寂和清澄,也不是人與自然的同一性。如果說這裏暗示了某種東西,那就是詩人于無上之境感悟到的極度透徹的觀念,他完全從包含著客觀世界和主觀之心的自身肉體中升華了出去。無論是內部還是外部,不存在任何介於中間的媒介物,他是完全的純粹。他從這種絕對純粹、透徹的立場出發,凝望著所謂多樣性的世界。看到花、山和千姿百態的物體,他把它們稱之為美,稱之為悅。無論是「無休止地動」,還是「永恆靜謐」,都同樣地體味。認為日本的禪詩人和禪畫家為了進入抽象觀念的永恆的靜謐而避免多樣性世界的說法,與禪的精神和日本人愛自然的觀念完全相反。這裏最重要的是得到「透徹」這一經驗,只有這樣才能對自然及其多樣性的事物奉獻出非二元的、原原本本的愛。只要我們還把主、客觀分離的條件下引起的觀念上的錯覺作為決定性的東西,我們就很難獲得充分的透徹性,我們對自然的愛就會被二元論和詭辯玷污。

灼灼探真姿。

唯留一事醒猶記,



人何在?神何在?
可是寂寥隱士家?
教我如何說。
花兒小,吾年少,
唐代高官陸亘大夫在與南泉普願(748-834,唐代禪師)談話時順便引用六朝時有名的學僧僧肇的話:
現實中下雨是很不方便的,可是,無論在中國還是在日本,有許多詩與歌吟詠著雨。特別是日本那靜靜飄灑的雨,是靜悄悄地向我們呢喃著實存的內在神read.99csw.com秘之雨。你看,西行又在傾聽:

欲葺低房生煩惱
透剔真髓無覓處,
只有把土牆的裂縫中開放的纖細的小花與萬物、與究極的源泉等同的時候,才能真正地體味花的美。當然,這裏只用哲學的乃至概念的方法是不行的,必須依靠禪的方法。這既不是泛神論的立場,也不是靜觀主義的立場,而必須是南泉及禪的一派所施行的「生」的立場。為了實現這一立場,又為了使陸亘真正體味到南泉的意向所在,南泉必須首先向陸亘打招呼,使他們的關係親密起來,只有這樣,人家才能感到南泉語言的力度,才會像南泉一樣,使花的真美映現在心靈之鏡上。
——《日本文化略史》
生死可憐雲變更,
於是,西行被讓到了房內,夜深月明,整個野山都被照亮了,月光也照進了草庵內。忽然,像是下雨了,樹木婆婆作響。哦,原來是枯葉落在了茅屋頂上,和雨滴的聲音相似。風停了,空中越發明亮了,啊,這是月夜落葉之雨。
……
很多人並不真正理解看花的方法。這就是說,他們總是從花那裡離開,而絕沒有把握花的精神。這樣,他們就不完全理解花,也就像夢裡看花一樣,看的人和被看的物是分離的,兩者間有難以跨越的鴻溝,看的人和對象之間不能發生內在的接觸,也就不能把握我們面對的事實。在天與地之間,有多種多樣的東西介在其間,但都是同根而發,我們與他人,亦出自此根,不牢固地把握此根,我們就無法現實地體驗事物的奧秘。正因為南泉具有這種體驗,以本來的美為自豪的花才能打動南泉美的感覺。這種對自然的品味,產生於體驗到自己生於自然之時,這樣禪和日本人愛自然的品質就結合在一起了。
老夫婦(或許是其中的一人)說道:「您明白這詩嗎?那麼無論如何請您添上上句,這樣就可以留您住下。」
丁尼生詩云:
聽到此,西行叫道:「這不是一句很好的和歌的下句嗎?」
秋天的落葉,屢屢使愛自然的日本詩人的感受性覺醒。這樣的光景使人想到獨居,把人引入冥想的氛圍中,西行也對落葉感觸甚深。無論在哪座山上閑居,那打在房頂、窗子上的落葉,總使他在深夜中醒來,那孤獨的冥想,在傳達著秋之自然之魂的聲音里,越發深邃。下面的和歌不僅描寫了秋天,而且反映了這種氣氛。


要想真正地理解春雨的詩與哲理,人必須住在日本,必須住在建在茸茸草地和水池前的六疊榻榻米(約10平方米)的小茅屋裡。像詩人西行所說的「隱士」那樣,與自然深切地交往。
似雨非雨蕭蕭葉,
「天地與我同根,萬物與我一體,」接著他說,「這是不是一句很出色的禪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