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一
「但就算是下落不明，也用不著把當事人的藏書如此急著處理掉吧。」
爬完坡道繼續走了片刻，路就在某處一分為二了。在岔路口往右拐就剛好繞到御陵的北側，也就是正門的正後方。由這裏再次登上坡道，這一帶除了一座名為「真如寺」的廟宇之外，民宅寥寥無幾，不由得讓人覺得半小時前車站熱鬧的光景宛如黃粱一夢。彷彿所見的一切，都是由狐妖幻化而來，四周彌散著這般詭異的氣氛。然而，今夜卻尤為不同，是因為無論走到哪裡都是乳白色的霧、霧、霧、霧、霧……只有霧。
好不容易才走到了女子大學地域盡頭的十字路口，一片乳白色霧裡透出的黃色信號燈一閃一閃，彷彿獨眼怪物的模樣。乃是由於到了夜間，隨著交通量的驟減，這裏就會自動變成閃爍的燈光信號吧。
本屬於一笑置之言論，竟是從身為合理主義者的飛鳥信一郎口中說出來，這樣的事實給予了我很大衝擊。
什麼事也沒交代，說完這些就撂了電話。他那不容置喙的語氣，就這般彆扭地縈繞在耳畔。
進去一看，飛鳥信一郎正在書桌前的座椅子上盤腿側坐著，看著之前提到的那本《迷宮草子》。
「…………」
「準確地說，是建立一個可以被認為是原因的假設。」
「硬要說的話，應該是的。」
「你對象來電話了嗎？」
「失蹤……」
「那，那個《霧之館》的謎題你能解開么？」
不過也不可在此地駐足太久，於是我懷著依依不捨的心情，離開了正門。接著繞過御陵的左手面，趔趔趄趄地踏進了鋪設在西側堤壩下面的泥濘小道上。
「這是外行人的手工作業吧？皮革本身就臟，而且沒有伸展完全，所以皺紋的部分看起來似乎有什麼內容。」
「但這明顯是圖書製作時候的失誤吧，只是在這種慘不忍睹的皺紋中偶然出現的而已，而且光一個『無』是什麼意思？完全看不明白啊。」
「假如，我是說假如，這場奇怪的霧真的是讀了這本書才引起的話，那就別往下讀，把它處理掉不是更好嗎？」
「是啊，沙霧並沒有任何意圖，是作者一手把這件事推向了謎題。不過在他潛意識裡，說不定已經抵達真相了。」
「沒了……是指『消失，沒有』的意思么？」
「無論氣象站還是杏羅市的普通市民，除了你我二人之外，誰都看不到霧。」
「就是大家沒有讀完這本書，所以都下落不明了，這樣的假說。」
「還有，那兩個人真的都下落不明了嗎？」
我一邊露出迷惑的表情，一邊接過了書。
「注意到起霧是傍晚時候，我從白天就在翻譯塞繆爾・桑德克的短篇《兩根柱子》，所以並不清楚是什麼時候開始的。吃完飯的時候還特地問了，如此大的霧是在午後就已經出來了么——」
「為什麼？」
「是的吧……」
「其實根本就沒什麼霧。」
「那裁開不就好了么？」
「這本《迷宮草子》里包含著因緣——這就是『古本堂』的店主想說的話。你應該知道，我對這種類型的東西雖說不相信但也很是喜歡，所以就買下了。想來倒也有趣。」
「無解——。這本書的謎題是無解的，是這個意思么？」
啊，我忽然想到，剛剛差點撞上的學生模樣的男人，還有從身邊飛馳而過的汽車司機，霧其實並不存在於他們眼中嗎？對於他們來說，我便等同於在夜路的黑幕中橫衝直撞男人，以及十字路口突然闖出的行人，反倒是我這邊更加危險吧。
信一郎揮舞著雙手，將臉轉向天花板，做出啞劇一般升天的動作。
「怎麼了？」
「你說什麼？」
而《迷宮草子》就只有最後一沓書頁呈現出所謂法式裝訂的狀態，因為貌似是手工製作的圖書，才會出現這樣的錯誤吧。
「其實昨天我就開始閱讀第二話了，那不像是開篇那種幻想風的故事，似乎是某個事件的回憶錄。但仔細想想，和那篇《霧之館》也可以算同一種體裁的文章。我覺得剩下的故事也都是大同小異的。」
「總之今天下班的時候，順路去我家一趟。」
「反正就是說沒有霧，不管是問父母，問奶奶，還是問明日香，大家都異口同聲地說，從來就沒起什麼霧……」
「也就是說真實發生的就只有沙霧死亡的事故嗎？其他的謎團也好，秘密也好，都是作者隨意羅織的？」
只有御陵及其周圍沒有霧氣……
「誰都看不到，只有你我二人才能看見的霧，就這麼出現了。」
他的樣子很是奇怪，臉上浮現出似乎在窺聽什麼的表情，頻繁地在意著周圍的情況。
「的確是夠荒唐的，雖說是很荒唐，但倘若這本書真的只存在一本的話，那又要作何解釋呢？」
我一時忘記了想要逃離《迷宮草子》中種種怪異的初衷，不知不覺純粹地陷入到了《霧之館》的解密之中。
「好吧……」
「散了！霧散了！」
「也就是說，都是些未解決事件的回憶錄么？」
「也是啊。」
「《霧之館》中的『我』只是記錄了自己所見所聞的現象，並以他的方式進行著各式各樣的推理。這是挺不錯，不過他總是沉浸在無法理解的各種事件的漩渦之中，所以他的看法無論如何都缺少客觀性。其中最大的原因，就在於他萌生了對於沙霧的感情吧。」
這是今晚頭一次看到信一郎笑，但這是與他皮膚白皙宛若女性的容顏很不搭調的，自嘲式的僵笑。
「是啊，比較困難吧。」
「對了——」
鬼才喝了酒，霧這麼大我也沒辦法啊。
「https://read.99csw.com這才是最大的謎團，是僅憑此處的記錄無從猜測的，完全意義上的謎團。」
「嗯。」
感覺自己並非身處於自然現象的霧裡了，看不見的水滴粒子其實是無數的微生物，自己的身體正沉浸在這億萬正體不明的生物集合之中……甫一呼吸，謎樣的微生物就會順著口鼻進入體內……腦內一直被這種嫌惡的感覺所佔據著。
「這也是我的推測，她可能心臟不好。因為和作者僅僅走了半天就累成那樣，我想這足以證明她不是健康人了。」
「但不可思議的是，這本書沒有人同時看到過兩本以上，甚至是同行的書目上都沒出現過同時登錄兩本以上的事情。」
「當然這隻是在常識上根本不可能成立的假說。」
「反正就是這樣，要麼解出謎底，否則我們就都沒了。」
「那你到底想表達什麼？」
「怎麼說？」
「這樣啊，連最後一沓書頁還沒裁開……也就是說，應該沒有一個人讀到了最後吧。」
信一郎一面抱著胳膊一面念念有詞。
「不對，應該不是這樣的。」
「吃晚餐的時候，為何只在作者身邊放兩盞燭台？暖爐前回過頭的沙霧為什麼會露出那樣吃驚的表情？半夜穿過大堂的時候，為何對作者說的話沒有反應？其一是為了解讀他的唇語，其二是因為從背後被人搭話而深感不安，最後是因為根本沒看見身處黑暗中的作者。」
「一開始我也是怎麼想的，那麼反面你也看一下。」
我也道不清其中的緣由，只能體會到一種難以言說的，類似的畏怖的情感。隱約覺得這裏流動著靜謐的氛圍，某種意義上也可以算是安全區吧。
飛鳥信一郎重振精神繼續往下說道——
「就是說這是一本大有來由的書么？」
「我的推測是，姐姐砂霧確實存在，但並非在宅邸內。恐怕是在什麼完全不同的地方，說不定正跟父母生活在一起。老婆婆確實承認了砂霧的存在，但除此之外卻未置一詞。雖然不知是何原因，但我覺得宅邸里就只有妹妹沙霧和老婆婆。」
「不，沒啥，我不是跟你說過我把第二篇也讀了么。」
「這樣的話，鬧鐘就在沙霧耳邊持續響了三十多分鐘了。」
「一個事實么……」
「怎麼想都是他的錯覺吧，正確的說，應該叫視覺錯位才對。那時候走廊一片黑暗，而他踏上走廊之前，曾留意過沙霧的黑色禮服。在明亮的地方看到黑色的東西之後，立刻將視線轉向黑暗處，黑色的東西就會照原本的形狀以白色的形態浮現出來，這就是被作為視覺暫留的現象。」
既然特地讓我回家時順便過來一趟，那就似有什麼要緊話要說吧。對此有些顧慮的我，試著將話題轉移到核心的方面去。
「於是A先生力所能及地試著調查了其他的事例，即《迷宮草子》出現在市場上的來龍去脈，然後又發現兩例也是混在處理的藏書之中，都是一模一樣的狀況。」
「那，那你先在這周把整本書看完，然後再借給我，我周末一口氣看完，不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么？」
「姐姐砂霧是否存在姑且不論，反正至少她並未在這宅邸之中。老婆婆在不被大堂里的他注意到的情況下，沒辦法走上二樓，而他自己也不可能是犯人，否則就不可能留下這樣的敘述記錄了。也就是說，任何人都不可能殺害沙霧。」
「狸貓腹部的毛色是白的，背上的毛色是黑的。狸貓自暗處站立時，喉部下方的毛酷似人臉，腹部的毛則好像白色的衣服，看起來就彷彿身穿白衣的小孩。當人類靠近時，狸貓會轉身逃跑，瞬間就好像小孩瞬間憑空消失了一樣。」
不過也存在一種被稱作法式裝訂的書，以故意不裁切斷面的方法裝訂。讀者在閱讀時，要用裁紙刀一頁一頁邊裁邊讀。雖說這不是在上下班的電車上看的書，卻也是能體會到閱讀之奢華感的，非常優雅的書。
也許是因為和祖母一起生活的緣故，信一郎雖說年齡不大，卻頗好和風，在家日常起居大都穿著和服。故而別屋所有房間都是和式房間倒也完全沒有問題，反而與書架和書桌等的和式風格顯得非常搭調。
「是『無』……么？」
「但，但是……這是為什麼……」
我確認手頭的《迷宮草子》，確實最後一沓書頁似乎是由於裁切失誤的緣故，仍連在一起呈現出袋子的狀態。
「就是文章一開始的記述，不是寫了『回想起那時的體驗，腦海總會出現一個……悄無聲息的世界』這樣的話么。」
「…………」
「然而這本書卻沒有署名，對於同人志來說，那也是無可奈何的事。認為出版社的名字應該是『迷宮社』，但實際並不存在這樣的公司。由於生意往來的原因，即使是小地方出版社的的社名，A先生也有所耳聞，但是這個名字卻從未耳聞。出於謹慎，他又向同行諮詢，結果依舊沒人知道。剩餘的手段就只能是根據版權頁，向負責印刷、裝訂的公司詢問了。但基本上印刷、裝訂都是承包的業務，通過他們很難找到作者。」
「一般來說是這樣的，但舊書的收集是有些非比尋常，因為確切的說是屬於怪異的世界。那兩個收集狂一樣的人，可能是在失去行蹤之前就讓家裡人頗為困擾吧。」
我呆然站立了一會，然而愈發感覺此地不宜久留，於是便在黑暗中邁開雙腿，沿著剩下的坡道繼續向下走去。就在此時，霧中忽然出現了一個人影，是穿著皮夾克學生模樣的男子。在兩人發生碰撞之前，互相側開身體驚險地躲過去了。
我在火盆邊上坐下，再次提到了剛才異樣的濃霧，信一郎卻依舊沒有任何回應。
「確實照你現在的解釋，能解開大九-九-藏-書部分謎團……不，不對。即便沙霧的死是因為事故，咖啡之謎依舊還在啊。而且倘若那個怪異的少女都是沙霧自己，為什麼她要做那樣的事？」
「A先生在轉讓書之前，曾自己調查過，想追究清楚這本《迷宮草子》究竟是以何種形式被企劃、編輯的，不過結果還是一無所獲。一般來說，要調查書籍來源有兩個方法，雖說在你面前講這個好像有點班門弄斧，反正無非就是向出版社諮詢，或者直接與作者本人聯繫。」
在我質問般的語氣中，信一郎露出了微笑，這在今晚還是頭一遭。
「自己回來了么。」
「原來如此。」
「是啊，這真是有夠荒唐的——可也不能確定其中的因果關係，不過實際上這霧只存在於兩個人周圍，要是說能想到的東西就只有這本書的話……你覺得如何？」
起霧了……
「你說什麼……」
「如果是這樣的話……」
信一郎自座椅上站起來，坐到書桌邊上的書架前，忽然就開始講一些難以置信的事情。
「瞧，這兒。」
「在你來這之前不久，我就開始聽到嬰兒的啼哭聲了。」
「比方說，出現了霧……」
至於無法保持之物究竟為何，我也沒繼續追問下去。
「相比而言，我們就能做出比較客觀的判斷。」
他說這番話的時候，側臉浮現出難以形容的表情。
「當然了，因為她耳朵聽不見。」
然而，我和信一郎都已經被逼迫到不得不承認這種荒誕不經的假說有可能成立的境地。
我不知所措地看著信一郎，而他默默地遞出了那本《迷宮草子》。
「…………」
雖說感到很是詫異，卻也還是很在意他彷彿還殘留在耳際的聲音。雖說如此，我還是沒有加快下坡的腳步。是因為內心的某處，覺得一定也沒什麼了不得的事吧。但就在此時——
「嗯，這種情況下通常家裡人是不知道那些舊書的價值的。只要是有良心的舊書商，都會仔細告知情況。但對方並不是想賣書賺錢，就是想處理掉而已。對於舊書店來說，就可能會遇到意想不到的好貨。當然，那些一文不值的書也必須全部收回，所以也是要承擔一定風險的。哎這種事情怎樣都好，現在的問題是，這兩次收到這本書都不是因為收藏者死亡，而是失蹤了……就是這樣的事實。」
「倒是有這種可能。」
「那，發生了什麼奇怪的現象了么？」
「反過來還讓她們擔心了——『你沒問題嗎？』——『哥哥你又讀了什麼國外來的恐怖書吧？』之類的。」
回過神來，發現四周已然霧氣氤氳。
「那麼，只需解開那個謎題？」
「這樣的話，剩下的唯一解釋怎麼想都只能是事故了。」
「什麼啊？」
那裡並沒有起霧。自天皇陵墓關閉的正門往裡窺視，鋪設著華麗砂石道路一直延伸到黑暗之中。面前是一片被陵墓包圍的黑壓壓的森林，然若巨大的烏龜在此靜靜蹲距著。
「等等……要是姐姐砂霧並不在場，那個謎樣的少女也是妹妹沙霧的話，究竟是誰殺死了那個沙霧呢？」
「啊，時間已經過了嗎？」
「喂喂，哪會有這種荒唐的事……」
通常情況下，一頁書並不是從一開始就被裁成某種紙型大小的，比如一本四百頁的書，就不是用頁數一半的兩百張裝訂起來製作的。除非是特殊形制的書，一般都是把一張大的紙按正面八頁、背面八頁摺疊成十六頁。這十六頁即為一沓，把若干沓組合到一起即是一本書。也就是說，人們會先在紙的兩面分別印刷，再將其摺疊成一頁的大小，最後將每一沓按頁碼順序排列裝訂成一本書。因此，在製作正反八頁的排版時，不能按實際的頁碼順序排列，是因為摺疊的時候順序會發生變化。因此要事先預測摺疊好的體裁，進行名為「面付」的頁面拼裝工作。雖然很難用語言說清楚，但實際上將長方形的紙對摺四次就能明白。順帶一提，若是二百二十四頁的書，由於二百二十四除以十六等於十四，即由十四沓裝訂成冊。
「信一郎——」
「『解』……嗎？」
離開迺摩杜町，再走一會就到達一座名為穗紗橋的石橋之上。走過這座橋，橋的右手面乃是聖紀天皇的陵墓，此刻時突然自霧氣中顯現出來。在這般鬱郁蒼蒼草木叢生的森林里漫步，忽然有種來到小原野上的感覺。
我穿過走廊，一面推開八疊間的隔扇，一面打了招呼，裏面卻沒有任何回應。
「這就是這部名為《霧之館》這小說——哦不，應該稱作記錄才對——一個最為關鍵的地方。事實上，這個記錄里的謎題，隱藏的秘密，統統指向一個事實。只是作者並沒注意到而已。」
和抬起頭來的他四目相對的瞬間，我就意識到這非比尋常。
「那種事情又有誰知道呢，只是就我們現在所處的狀況，也只能做出這樣的推測。」
我一路撥開濃霧穿過小徑，來到了廉峰町。這是自御陵西側拓展出來的街市，有著一條自南向北延伸的坡道。在漫長坡道左手上方的小山頂上，可以看到一個發亮的建築物。這是有工作人員通宵值班的氣象站，平日里都是燈火輝煌。不過現在由於濃霧，也只能隱隱約約看到一絲光亮。我家就在氣象站的門前，但我並沒有進去，只是匆匆地從門口走過。
「那就是說他認為的姐姐砂霧，果然還是妹妹沙霧嗎？但這樣的話，他在二樓走廊上看到的那個少女又是怎麼一回事？」
我翻閱著《迷宮草子》里《霧之館》的書頁，目九*九*藏*書光停留在了描寫部分，然後開始慌張起來，完全失神地說道：「喂，還有一個謎題沒解釋清楚呢！就是作者在森林里遇到的身著白衣的小孩，到底是人是鬼？」
打開別屋門就能看到走廊往裡面延伸，左手的走廊正對庭院 ，右手邊則由入口開始依次排列著盥洗室——六疊間——八疊間——六疊間。原本是為了幽居而準備的屋子，所以全都是鋪著榻榻米的和式房間。信一郎將前面那間六疊間作為藏書室，中間的八疊間作為書房兼起居室，後面的六疊間則作為卧室使用。
在濃霧中以如此飛快的速度通過路口，而且是閃爍著信號燈的十字路口，真是不可理喻的傢伙。
飛鳥信一郎輕輕嘆了口氣，斜倚在書架上說道。
話題突然朝著意料外的方向展開，我不免有些驚慌失措。
「也，也就是說，讀者受到了自己讀過作品的影響……」
「呿，醉鬼吧……」
我默默承受著前輩和同事的嘲笑，還是選擇比平日稍早一點下班。
霧——消散了。
信一郎小聲地嘟噥了一下。
信一郎以認真的視線窺視著我的雙眸，雖說不知道用意何在，但和他常年相處的我還是輕輕點了點頭，催促他快點往下說。
「當然也有姐姐砂霧和山裡的孩子都是二重身這種解釋。」
「把這樣的東西列入書目？」
「聽著，這恐怕就是普通的皺紋而已。但考慮到迄今為止說過的種種情況，既然看到了就不能拋開不管。對於這種根本無法以常識來理解的威脅——我覺得說成惡意可能更合適吧——若是已經捲入其中，我以為這書中所能讀到的信息都應該盡量加以活用才是。」
飛鳥信一郎又露出剛剛的笑容，而這次看起來似乎有點欣喜的意味。
信一郎回歸到嚴肅的表情，攤開了雙手，好似在說快看屋裡。
「但這不都是自己家的家事嘛。」
和信一郎在前天也就是上周六的晚上剛見過面，這周才剛剛開始，他是有什麼事嗎？
「喂喂，這就難辦了啊。」
那是因為就在剛才，面對走廊的磨砂玻璃拉窗的另一側，有什麼模糊的東西，開始微微地蠕動起來。
就如同進自己家門一樣，我摘下門鉤后便匆忙穿過主屋旁的院子，朝別屋奔去。信一郎自小就和祖母生活在一起。但就在他上高中以後，祖母搬到了主屋。最初祖母和孫子一起居住的別屋，原本是為了老人晚年幽居而準備的，現在卻只供孫子居住。當然信一郎的雙親都還健在，而且都是親生父母，故而他也就是所謂的祖母帶大的孩子。這彷彿就是井上靖的《雪蟲》中洪作所處的世界。不過據信一郎說，洪作並沒有住在別屋，只能生活在倉庫里，他倒是對此十分羡慕。
「但依照同人志的情況，筆者本人既是本刊的代表人，多數情況下也是製作者。而且他直接與印刷、裝訂的公司共事的可能性也很高。因此，A先生打算循著這條渠道追查下去——」
微微點著頭的信一郎露出寬慰的表情。
我趕忙跑回房間，正想喊信一郎的時候停了下來。
「連起來就是——無、解。」
「後腦勺被打了一下，會那麼輕易地死掉么？」
他一邊這樣說著，一邊用手指著《迷宮草子》封面的某處。
再次循著信一郎指著的地方看去，那裡確實浮現出像文字一般的皺紋。
信一郎喃喃自語道，視線依舊沒離開《迷宮草子》。
「誒？」
所謂明日香，乃是比信一郎小一輪的妹妹。可是，他究竟想表達什麼呢？
往年的一月至二月，杏羅地區在日落之後就會異常寒冷，然而起霧卻是非常稀見的。剛剛看到坡道前方的四岔路口，貌似有什麼模糊的物體在蠢蠢蠕動，眨眼之際就被乳白色的粒子所裹挾。感覺就像是寂靜無聲地奔騰倒灌過來的洪水，令人不寒而慄。
但是若以摺疊的方式製作了一沓書頁的話，就會形成袋狀的部分，產生無法翻頁的情況。於是還要將若干沓書頁合成一本書的形狀，要剪裁書籍的橫切面也就是書脊另一側的部分，以及豎立起來時書籍底下的部分。有些書偶爾會出現在書角處前後頁聯結的情況，主要是由於裁切時有一沓稍稍偏離了原來位置等一系列的裝訂錯誤所引發的。在最糟的狀況下有時袋狀的部分也會整個保留下來。
那個男人丟下這句話就離去了，我差點忍不住當場就要懟過去——
「接著是周日、周一，隨著時間的流逝，霧就冒了出來。」
「大概是……恐懼吧。」
「…………」
這條路往前是迺摩杜町，保留著以往城下町的風貌，依舊延續著昔日的杏羅市街景。然而到了今晚，町上人家獨有的蟲籠窗也因覆蓋大霧而無法看清，說不定此刻整個城鎮，就連屋頂都包覆在霧氣之中。
信一郎依舊一面打量著四周，一面從書架上取下《世界不可思議百科辭典》這本書，稍微檢索了一下就讀了起來：
顫抖的原因並非因為起霧。而是在不屬於深山的城鎮之中，一時間霧氣滾滾而至，好似電影特效里才有的煙霧一樣，這般不自然的氛圍令人毛骨悚然。蠢動的霧氣彷彿忽然間被賦予了生命，由坡道自下而上地往上爬行。霧這種東西，難道原本不該是徐徐湧現的事物么？
回過神來的時候，屋內不知不覺霧氣四處彌散，如同充滿紫煙一般，似乎已經不是繼續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了。
「上周六也就是前天剛買回來的時候，馬上就喊你過來，那時你先讀了《霧之館》這個故事，九-九-藏-書說了『倘若是親身體驗的話是有些恐怖，若是小說則想象力稍顯不足』這樣的感想就回去了。」
「在這本書快要被人遺忘的時候就會忽然出現在舊書市場里，而且似乎都是同一本，也就只能認為買家相繼放棄了吧。」
「假設這本書真的只有一本，而它的持有者都失蹤了，那你又明白了什麼？」
為了趕快得出解答，我也想參加進來。
「誒？」
御陵側邊的小路，構成了一條巨大的弧線，跟前卻只有一盞昏暗的路燈，說實話即使放到平日也是個不怎麼樣的地方。然而比起翻過穗紗橋沿著大路往下走，這條小路才是捷徑，故而我才選擇了這條路。但狹窄的小路也令霧氣的變得更加濃厚，以至於周遭都被霧所填滿，視線完全被遮蔽了。
「什麼啊？」
「但這和持有者下落不明之間又有什麼關係呢？」
「聽好了，已經沒時間了，我就把剩下的假設全部說出來，你先聽我說。」
「到底是誰沖了咖啡呢？既然並非老婆婆也不是他，那就只有沙霧了。但如果是她沖的話，等作者進入房間的時候應該已經冷掉了。所以在此，他又進一步確認了姐姐砂霧的存在，然後他的推理就走進了死胡同。如果沖咖啡的時間不能動的話，那調整沙霧的死亡時間就好了。就是說，沙霧是在七點稍過沖的咖啡，然後遭遇了事故。」
「我認為這想法是合理的，起初A先生也有相同的想法。因此曾向同行中進過《迷宮草子》這本書的人試圖打聽過，結果大家經手的似乎就是同一本書。」
「失蹤的原因。」
信一郎正說著，意識卻突然飛走了。他側著耳朵微微歪著頭，彷彿聽見什麼奇怪的聲響一般。
「那，那不就全然無用了是吧？只要稍稍閱讀一下，不就沒法回頭了么？」
「所以這本書的讀者都無法閱讀到最後，那要怎麼辦呢？恐怕關鍵在於把謎題解開。」
「原因……」
「那就只好先試試看吧。」
「我想……是因為沒法裁斷吧。」
「異常天氣吧，新聞里什麼都沒說么？」
「正因為有我們這樣好奇的人，實際上這書就是這麼脫手的。儘管如此，用不了多久，這書就必定會再次出現在市場上。假如有箇舊書店主——姑且稱作A先生好了——是這麼想的。一定是某人囤有《迷宮草子》的庫存，市面上每賣出一本，他就處理掉手上的一冊庫存。」
歡欣的情緒瞬間萎靡下去，不安的感覺即刻捲土重來。
「當然了，這不可能是全家人對我的惡作劇。不過慎重起見，獨處的時候，我分別問了奶奶以及明日香同樣的問題。但得到的答案都是『沒有霧』。」
「但是……」
對於素未謀面的兩家人，我不由得心生憤懣。
「…………」
「是啊。」
「希望還是有的。」
「但是……這不就是說，要是接受了這些充滿惡意的信息，不戰鬥便能分出勝負么？」
「嗯？你看到什麼了？」
我喊了一聲，他這才忽然回過神來。
我將《迷宮草子》推給信一郎。
「那麼沙霧和老婆婆到底是什麼來歷？」
「什麼？」
「是啊。」
由於他很少往我公司打電話，所以我一上來就問發生了什麼事。
「正如你所言，這就是圖書製作過程中的失誤，只是湊巧能讀出來而已。」
「什麼意思？」
「但就連姐姐砂霧是否存在這件事，從這部作品中都無法判明。倘若不存在的話，就不能解釋其中各式各樣的現象，但事實上卻完全沒有存在過的痕迹。反正我是無能為力了。」
「『正因為這東西讓A先生覺得不舒服，所以就將它轉讓給了我』——『古書堂』的主人這麼和我說道。」
坡道一帶屬於竹暮町，右側的房子全是背靠御陵建造的，飛鳥家就在那排房子的中間。
「解開謎題？」
信一郎雖這麼回應了，但好像並不是隨口附和。言下之意似乎是「要是那樣就好了」。
「那是個有夠荒誕的世界——但比什麼都不做總歸要好，看一下這裏。」
「明明想讀但沒讀成。應當是正讀著的時候，發生了些什麼狀況，於是無法繼續閱讀了……」
「『無』和『解』分別位於封面和封底，也就是說，分開來思考或許才是正確的讀法。」
「正如你所見，像這種幾乎都是手工製作的東西，細節部分就會有各種各樣的特徵，大家都記得其中的某一部分。」
「不，這我就不得而知了。」
「但這在舊書圈子也不算什麼稀奇事吧，還是說……那兩次也是因為持有者下落不明了么？」
「這是……」
「等一下！」
「不對——A先生想看《迷宮草子》的版權頁，結果發現那裡裁切不完全，紙都沒剪斷。瞧，你看看。」
「大概是沙霧飼養的黑貓吧。他在走廊的昏暗處自背後看路過的貓，當然什麼都發現不了。而且，倘若走廊上的少女是活生生的人類，既然他立馬回頭卻什麼都沒看到，那就肯定是下樓去了。在那種情況下，他肯定會聽到樓梯吱呀吱呀的響聲。」
「啥？」
「但在開門之前，他也曾走廊上感覺到某種異樣的氣息。」
「喂，好大的霧啊。」
「話雖如此，但也絕不可能是自殺。」
在霧氣升騰開來的時候——不對，應該說是感覺霧氣剛剛開始冒頭之時，我已經在私營鐵路的終點站杏羅站下了車，穿過了北町的商業街，踏正走在二戰以前就有的某貴族女子大學的坡道的途中。
「嗯……」
正在加班的我（反正編輯能準時下班的出版社應該是不存在的吧）慣例被前輩們邀請去喝酒，這時飛鳥信一郎打來了電話。
正欲穿過人行橫道時，右手傳來一陣轟鳴聲。我趕忙停下腳步，一輛車以驚人的速度駛過我的跟前。通過的瞬間read.99csw.com耳畔響起了凄厲的剎車聲，應該直到跟前才發現我的存在。
「是啊。」
雖說有燈光，也僅是稀稀落落的路燈，以及女子大學和對面女生宿舍的窗內漏出的些許燈光，僅能依稀看到緩緩延伸的坡道，朦朧不清地自眼前展開。我一人獨自走在坡道上，耳畔迴響著未曾聽慣的，皮鞋叩地的足音。
慌慌張張地跳到封底，這次馬上就發現了類似的皺紋。
「那另外該怎麼解讀呢？」
「喂……」
「為什麼呢？」
「怎，怎麼會……」
之所以忍住不說，是因為我告誡自己，在這濃霧之中就別徒惹麻煩的好。另外就是想到自己畢竟已經過了少年乃至上學的年紀，都老大不小的人了。
「但，若是解不開的話……」
「你說什麼……」
「正好A 先生也入手了《迷宮草子》，並將它賣給了感興趣的人。原本以為要等另外一本上市，結果很快又到貨了。雖說與所謂珍稀書大不相同，畢竟也算是少見的書。本來只能賣給極少數愛好者，現在卻成了舊書界識貨者得的書，心存僥倖的A先生自然起初很是歡喜，但仔細看了這本《迷宮草子》臉就刷的一下白了。」
「竟然是這麼回事……」
信一郎繼續著奇怪的行為，轉頭對我說道：
「據說A先生來講，比起出賣藏書的理由，自然還是更在意藏書的內容，所以一開始並沒怎麼詢問處分的原因。但自從他聽說了關於這本書令人恐懼的傳言之後，以已購買藏書為由與那兩家人取得了聯繫，並暗暗地詢問一下。於是才發現這兩家身為收藏者的主人全都下落不明了。」
「根本沒有起霧。」
我給出了理所當然的回復。
連剛剛差點撞上的男人的份一起，我在心中將開車的司機咒罵了一通，然後穿過了十字路口。
「因為最後一沓書頁還是袋狀，所以肯定沒人能讀到最後。但那不是因為沒讀到，而是因為沒能讀到吧？」
全身立刻就被霧氣重新籠罩，就如行走在熱帶雨林濃厚潮濕的空氣中。然而這裏卻並沒什麼熱氣，唯有被侵肌蝕骨的寒氣所包圍的感覺，無時不刻令人窒息著。
「沒錯，不過的確有夠荒唐的。」
「據說那本名為《迷宮草子》的同人志在舊書收藏界是本識貨的人才懂的書。雖然外觀製作粗糙，內容又是包含著不知道是小說還是筆者親身體驗的故事，作為舊書的價值自然是不大的。但為什麼這麼有名呢？似乎是剛被人遺忘之際便會市場上出現。要知道按這種同人志的情況，是不可能只印刷、裝訂一本就作罷的。一開始起碼也要印刷裝訂個上百部，但也只有懂行的人才會購買，而且經過的時間越久被處理掉的概率就越大。這種東西一般舊書店不收，只有和舊報紙一起被拿出去被當廢紙賣掉的份。偶爾被好奇的舊書店主看上，就算被免費拿去也不算稀奇。因此有出現幾本在市場上流通的可能也是有的。
「特地去買這種完全沒有古書價值的冊子，這樣的買家肯定是出於真心的喜愛，要這種人隨隨便便就脫手是反常的。A先生也是怎麼想的，他兩次得到《迷宮草子》都是在持有者的家人處理藏書的時候。這樣的進貨方式是也不算稀奇。雖說本人喜歡收集，但家裡人卻絲毫不感興趣。若是本人去世，那些藏品就只能化成徒占空間的雜物罷了，作為家人自然就想全部處理掉了。」
信一郎和平時不大一樣，我已經充分確認了這點。之所以要用這種近似責備的語氣詢問，硬要說明原因的話，可能是因為害怕吧。
「我覺得光讀是沒用的，讀得越多，受讀過的作品影響也就越深，恐怕無法保持到最後吧。」
「她是在用讀唇術么？」
「能看見起霧的，只有我們兩人而已。」
我慌忙翻著《迷宮草子》，《食子鬼的起源》的標題隨之映入眼帘。他應該是讀了這個吧……
「作者恐怕是誤解了什麼，為何沙霧看他的眼神里，瞳孔會呈現出獨特的溫潤呢？這應該是她雙眸的焦點並不在作者眼睛上的證據。沒錯，沙霧並不是在看他的眼睛，而是在辨認他的唇語。」
我趕忙跑到走廊上，那裡空無一物。接著推開走廊的拉門，霧氣已然散去，只有冰冷的空氣慢慢包裹著我的身體。
信一郎把《迷宮草子》中關於該處的敘述指給我看，視線卻彷彿被其他什麼事物吸引過去一般，在房間里來回掃視著。
「買下它的時候，不對，是在買之前，『古本堂』的店主曾經跟我說過下面的一席話。」
「無解。如果這麼解釋的話。」
信一郎離開了書籍，轉向了我的正面。
「唔……」
「因為發現這就是自己賣出去的那本。」
「不會吧……」
「這是製作有夠粗糙的皮革封面，怎麼了嗎？」
「嗯，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就是下落不明。」
「哎，那究竟算什麼啊？」
「嗯。」
「誒……」
「翻倒的椅子下面壓著《黃色房間之謎》和《特倫特最後一案》，由於古典作品位於書架的頂部，所以沙霧應該是在取書時失去平衡摔了下去。然後運氣不好，鬧鐘正好打在了後腦勺上。」
「初次見面的時候，沒有回應作者的道歉，以及無視他在卧室里的提問，也是由於作者的嘴唇處於她無法辨別的位置。散步的時候一直保持沉默也是基於同樣的理由。」
「那麼說在這個世界上……就比如那個氣象站，也看不到這霧么？」
信一郎意味深長的回應道。
「不，那樣的話或許已經太晚了。」
我正想著這裡是不是有些誇張的成分。按照A先生的想法，每當一本書售出時，某人就會處理掉手頭的一本庫存。一模一樣的書又會回到他的手上，不過是偶然的巧合罷了。聽了我的話，信一郎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