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蠟筆CRAYON

蠟筆
CRAYON

那天,場館里的人很多,等待的時間也有些長。可能是松田見兜和他年齡相仿,又碰巧離得很近,所以才主動打了招呼。兜自然心生戒備,擔心對方可能知道自己的職業,甚至可能是同行。當時兜只是簡單地應付了幾句,但隨著二人在場館碰到的次數越來越多,兜漸漸發現松田原本就是自來熟的性格。從那以後,二人見了面便會聊上幾句。這樣的關係令兜感到新鮮。
「DIY委託的那個。他要的屍體我正好找到了一個,不過不知道合不合適。」
松田看上去有些懊惱地說:「唉,還是被你看出來了。」
聽了松田的話,兜心底湧出了陣陣感動。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也會有交到朋友的一天。
松田自然對兜的說法感到疑惑,但他已經來不及考慮了。兜在稍遠處攔下了一輛計程車,半帶強迫地將松田推了進去,最後說道:「喝酒就等下次吧。」
什麼!兜大吃一驚。如果一個數學家發現某位學者用和自己同樣的方法解決了困擾人類百年的經典數學難題,這個數學家應該會和此時的兜有著同樣的心情吧。二人的手再一次緊緊握在了一起。從那之後,在場館和松田聊天便成了兜的一大樂趣。他從來沒有想過居然會交到這樣的朋友。

「還是老樣子。」兜自然不會提起他交到了朋友的事。
「我怕你和老媽兩個人過得不順心。」
「那當然。」兜還想加上一句——我們不是朋友嗎?
和松田聊天,兜感到很開心。不管是「要說麻煩的事,必須挑妻子心情最好的時候」,還是「就算是工作上的事,也不能讓妻子看出高興的樣子」,這些在旁人看來可能無足輕重的話題,對兜來說卻彷彿是在確認宇宙的真理。
孕婦顯然嚇得不敢動彈,松田和兜舉起雙手,擺出了投降的姿勢。在兜看來,口罩男破綻很多且並無防備,應該能夠一擊制勝,輕鬆解決。但一想到要在松田面前上演武打片,他不禁有些猶豫。
「最近,我們年級有個男生突然在學校里大鬧起來,明明平時都挺穩重的。」
「沒有,大馬路上撿的。」
正在這時,兜突然意識到這條路好像沒什麼人經過,路燈也有些昏暗。微弱的燈光下,突然出現了一個身形瘦高、戴著口罩的男人,手上拿著一把刀身長約十五厘米的菜刀。
「你去?」
「不過要是說了『其實根本就不理解我的難處』,那就真的沒有辦法了。確實很難啊。」妻子苦惱地說,「久本太太其實也是一片好心。」
「結果我們倆就吵了起來。我真的身心俱疲,甚至覺得自己的人生一塌糊塗,越想越睡不著。」
恐怕是後腦勺著地的時候,恰好磕到了關鍵部位吧。
「收拾屋子真是辛苦。」「有那麼辛苦嗎?——不不,我是說你真是辛苦了。」學會慰勞對方,是基本,也是第一步。前幾天在攀岩場館和松田聊天時,松田也表達了相同的意見。「我在十九年的婚姻生活中學到了一點。妻子無論說什麼,你都只有一個選擇——附和地說上一句『真是辛苦』。不管她是在抱怨還是在問你問題,這句『真是辛苦』都是最治愈她的。」
「我們同班啊。剛才我不是說有個女生說了幾句同情的話,結果被人吼了一通嗎?那個女生就是松田風香。」
「值得信賴的,終究還是老手。」
兜表示贊同。比如,當妻子問「這件衣服和那件衣服哪件好看」時,要非常同情地說一句「真是辛苦」來慰勞對方。當然,可能會被妻子責備沒有給出明確答案。但其實就算給出了回答,也不一定能保證平安無事。
說起與工作無關的邀請,這也許是第一次。兜在結婚前也和妻子去過類似的地方,但如今回想起當初的甜蜜時光,已如追憶公元前四大文明古國一般遙不可及。
「前陣子,她轉學了。」
兜靜靜地注視了一會兒手中的畫,大腦一片空白,胸口彷彿被人撕開了一個口子,劇烈的疼痛讓他恨不得將用蠟筆上色的圖畫紙塞滿胸口。
兜一言不發,只是怔怔地望著妻子和克巳。一直以來,他都在為生存而竭盡全力,無法體會人面對生死時的感受,更未想過身邊有人離世時他會是什麼樣的心情。
「不是要給誰看,只是想著在遇到事情的時候能做個參考,而且我也擔心可能會忘記夫妻相處時什麼才是重要的。」
「你怎麼知道我就幸福了?我告訴你,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每天壓力有多大!」松田彷彿忘了兜在旁邊,面對口罩男開始了一場滔滔不絕的情感演說。他訴說著自己受到了妻子的何等壓迫,甚至還提到他已經很多年沒有碰過妻子了。松田的雙肩不停顫抖,像一頭被激怒的野獸。如泥濘般的苦楚不斷堆積,彷彿帶著熱氣漸漸在他體內沸騰,令他恨不得七竅生煙。
兜望著松田,感受著心裏湧起的種種情緒。他不知道這是同情、共鳴還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種東西,比如像是對工作中要殺的目標抱有的那種陰暗想法。
口罩男拿著這麼醒目的兇器,而且已經失去理智,要想制服這樣的對手,恐怕必須得用上一些非常手段了。但要是被松田看到了,他還會像以前一樣繼續和自己來往嗎?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就要就此失去了嗎?想到這裏,兜心有不甘。
「今年高三,快高考了。」話音剛落,兜感到一陣緊張。是啊,兒子就快高考了,也不知道這孩子是怎麼打算的。
「是嗎?」
不是兜的聲音,說話的是站在他旁邊的松田。「你說我幸福?我看你才是不懂裝懂!」松田激動得鼻孔大張,滿臉通紅。
「嗯,嗯。」兜拚命點頭,彷彿要將這句話刻進妻子的心裏。他希望妻子能設身處地地想想「失去了老公」的生活,也希望妻子能想象一下她以後後悔當初沒有對老公溫柔一點的樣子。

「什麼意思?」
「在二樓呢。老媽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來。」
「這件事不怪你。」兜說道,「那個男人連孕婦都不放過,本來就死不足惜。而且平白無故惹上這種事,確實也沒有辦法。剛才你騎到他身上的時候,他應該就已經死了。」
「站住,你還想跑?」一個年輕人湊近了兜。
「要是不行就算了,對吧?」這是妻子以前經常說的話。她總說「每個人能力有限,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要是不行就算了」。兜曾問她這句話是不是「盡人事,聽天命」的意思,她不置可否地說道:「我說的更好理解,也不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口氣,非常好。」想到這裏,兜問兒子:「你媽媽呢?」
「什麼意思?」妻子明顯愣了一下,不明白克巳在問什麼,兜也同樣摸不著頭腦。「剛才不是說了嗎?因為久本太太的話,鈴村太太才生氣的。」
從那天起,兜再也沒有在攀岩場館里碰到過松田。他本以為可能是二人的時間正好錯開了,但場館的工作人員告訴他,這段時間松田根本就沒來過。
「咱們去喝一杯吧。」受到松田的邀請,兜很高興。他和同行一起去過夜間的繁華街區,不過有https://read.99csw.com時是為了完成任務,要在酒吧或居酒屋裡消磨時間,有時是因為目標是酒吧或居酒屋的客人。
剩下的事,兜自有打算。他拿出手機,撥通了夜間急診的專用電話。醫生應該還沒睡,但他等了一會兒才有人接聽。
「那這個手術怎麼樣?」醫生又遞來了一份病歷。
「我不是說這個,那看來久本阿姨沒有告訴你們啊,她還真厲害。」克巳用一副只有他自己明白的語氣說道。
「你跟我說一聲,我來盛就行。」妻子的話聽起來似乎不太情願,而兜也決不能鬆懈大意,真的讓妻子去盛飯。他知道,自己的事情自己做才是最保險的。
「啊,三宅。」就在松田俯身去撿手帕的瞬間,兜利落地脫下夾克,繞住了年輕人的手,然後轉身順勢隔著衣服掰斷了年輕人的手指。突如其來的劇痛頓時讓年輕人瞪大了眼睛,兜隨即用另一隻手捂住了他的嘴巴,湊到他耳邊小聲說道:「再不走我就全部掰斷,斷了的我也能讓它再斷一次。」年輕人臉色煞白,另外兩個人立刻害怕起來。兜利落地抖開夾克,重新穿在了身上。
「女生?」克巳抬起頭,簡短地問道。
內科診所的候診室里空蕩蕩的。不知道是不是工作日的關係,只有一個老太太慢慢地坐到了長椅上,可能是膝蓋有問題吧。這家診所位於辦公樓群一角的某座大廈的中間樓層。
兜聳了聳肩。準備屍體的工作更為輕鬆,只要殺掉一個普通人即可。但要從罪惡感更少、報酬更高的角度考慮,則應該接下殺死DIY的工作。畢竟,將普通人作為目標,很可能會引起警察的注意,而且選擇什麼人動手也要花一番功夫考慮。
按照松田的說法,他的岳父岳母開了一家店鋪,由於經營不善,想找他借錢,幫忙救急。對松田來說,力所能及的經濟支援自然不會吝惜,但岳父岳母的態度卻令他頗有微詞。
「嗯,這就叫單親家庭吧。可能也是這個原因,久本特別心疼他媽媽。」
兜一邊確認四周有沒有人,一邊悄悄上前。松田嗚咽著,一拳拳揮個不停。兜輕輕拍了拍松田的肩膀,松田嚇了一跳,雙目圓睜,像是剛回過神來。
兜想起了前幾天克巳對他說的學校里的那件事。遭遇不幸的人,確實會對旁人一副感同身受、深表同情的樣子感到厭煩,認為對方其實根本無法理解自己的心情。鈴村太太也是一樣吧。
「嗯,不過太大男子主義、總擺一副臭架子也很不像樣。」
「怎麼辦?」松田問蹲在一旁的兜,「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三宅,你說我會有事嗎?」
口罩男像是把松田和孕婦當成了夫妻,高喊道:「看來你們倆很幸福啊!」
不知不覺間,兜已經伸出了手。他想和松田握手。
「我要是上了大學,開始一個人生活了,還真是有些擔心你。」
「嗯,據說她爸媽好像離婚了。」
「鄰居都說我家庭和睦,當然確實也沒有什麼不和,但有時候我還是覺得自己是在拚命維持著這個和睦的家。」
「可是,一切都完了。」
「嗯,我只是想把能做的事情都做了。」
「咱倆就算是爸爸友了。」
「這個怎麼樣?」醫生又拿出了一份病歷,「這個手術的目的有些不太一樣。」
「DIY。」醫生脫口而出。兜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醫生說的是那個殺手的代號。不知起這個名字是源於對使用工具的業餘木匠的印象,還是因為殺人用的工具都是在DIY用品商店置辦的。
兜將抓著岩點的左臂伸直,身體貼緊岩壁朝右上角的岩點爬去。肱二頭肌隆起,因發力帶來了些許酸脹,讓兜覺得是在真真切切地活著。他腰部發力,抓住右上角那塊淡藍色目標岩點,同時在心裏許下了一個願望:希望能早日金盆洗手,遠離殺手界。但一直給他介紹工作的醫生遲遲不同意,說必須要賺到更多的錢。
這時,兜聽見了妻子下樓的腳步聲,頓時感到胃收縮了一下。
「那久本就和他媽媽生活了?」
「我和朋友喝幾杯就回去。」兜說道。
「哪個工作?」
攀岩場館里的人不多,兜沒有休息便一遍遍攀爬起來。他一邊爬,一邊在心裏默默祈禱,希望家人身體健康,也希望妻子的情緒永遠穩定。過了一會兒,兜從墊子上走了下來,想趁抹防滑粉的工夫休息一下。這時,他發現身旁有一個年輕女子笑著對他說道:「你太厲害了,爬得真快。」說話時,女子露出了整齊潔白的牙齒。只見她穿著一身運動服,梳著短髮,給人一種十分清爽的感覺。客觀地說,她是個美女。
兜當然知道年輕人還牢牢地抓著自己的夾克外套,他從夾克的口袋裡掏出了一塊手帕,扔到了松田旁邊。
「老爸,你之前是不是說過認識松田的爸爸啊?」在客廳看電視的時候,克巳突然問道。
「是嗎?」兜不由得想起了克巳上幼兒園時的事。克巳應該也為他畫過這樣一幅畫,還在家裡的某個地方放著呢。他想回家之後去找找。
「唉,剛才的電話是我妻子打來的。說來慚愧,我在公司的銷售業績數一數二,公司上下對我的評價也不錯,但回到家裡卻一點地位都沒有。」
「太可惜了。」兜說道。
只見上面畫著一個腦袋很大的小人,旁邊歪歪扭扭地寫著「爸爸,謝謝你為我們做的努力」。
兜同意松田的看法。下次再來攀岩的時候,他們一定會將岩點牢牢地抓在手中,拚命往上爬,因為那些彩色石塊象徵著他們不想失去的與孩子之間的點滴回憶。

「看到別人幸福,我就一肚子火!」口罩男繼續說道。這時,只聽一句語氣強硬的話傳來:「你說我幸福?」
此時的兜一心想吃炸豬排,甚至覺得胃都已經變成了豬排的形狀。而且妻子是在用商量的口氣問「行嗎」,要是一般人,恐怕會堅持己見,說「還是想吃炸豬排」。但對兜來說,這未免太不專業。多年的相處讓他早就知道應該如何回答,只聽他毫不猶豫地說道:「我也正想著煮點挂面更好。」
「什麼意思?」兜問。
和兜同一段時間來的,是一個姓松田的男人。據說他在離這裏不遠的一家廣告設計公司做銷售,很早就對攀岩感興趣,只是一直沒有機會。這次他終於下定了決心,來這裏體驗攀岩的樂趣。
「不滿不會因為有好事而一筆勾銷,感情也不能用簡單的加減法來計算。」
「可能就是因為她非常理解鈴村太太的心情,所以才知道那個時候不該說吧。」妻子自問自答般喃喃低語,說著說著竟一下子哭了起來。兜靜靜地望著妻子,只見眼淚從她緊閉的雙眼中擠了出來,接二連三地滾落。
妻子這樣一問,兜還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了。他趕緊用筷子夾起一截大蔥塞進了嘴裏,試圖矇混過關。
read.99csw.com我就是這種性格。你要小心以後別像我一樣。」
「什麼意思?」
「啊?」
「啊,那太不幸了。」兜一邊回應,一邊放下心來。他舉起筷子撈著鍋中的食物,似乎在掩飾剛才心中的慌亂。
口罩男非常氣憤,正要追上去,被松田攔住了去路,兜也站到了松田身旁。口罩男的手因緊張和興奮顫抖不已,兜見狀立刻明白了他並不會用刀,顯然是個外行。他的體格看上去不錯,似乎還很年輕。他是在自暴自棄嗎?
「嗯。」兜大概猜到了兒子要說的話。
「可是……」兜剛坐回去,克巳便說道,「可是,當時久本阿姨沒說什麼嗎?」
「有醫生的資質和知識就行吧。」
真是麻煩,兜感到厭煩,不想在這裏浪費時間。
嗯,是挺好的,趕緊寫吧,兜想。
「真是辛苦啊。」
「完了?」
妻子從二樓走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最近流行整理房間,這段日子只要有空,妻子就會一個勁地收拾屋子。「我找到了這個。」她把一箇舊箱子放到了桌上。打開蓋子,裏面是一張折起來的圖畫紙,展開后是一幅蠟筆畫。「這是克巳幼兒園時畫的吧?」
「當然可以。」說是兜的房間,其實就是稍微經過改造的儲藏間,只是將它稱為「爸爸的房間」而已。兜曾說想重新裝修一下,能有一間自己的房間,但在妻子的提議下,成了現在這個樣子。
「這麼說,」兜說出了他的想法,「剛才不是還有一項委託嗎?就是有個殺手想辭職。」
「三宅,我要把這些技巧都記下來。」
「嗯。不過也正因如此,沒有名氣的殺手才會願意去做一些奪人眼球的事,藉此提高聲譽。比如他們會選擇難度很高的工作,或向知名殺手發起挑戰。」
「出了這麼大的事,我肯定脫不了干係,我女兒的人生也會受到很大影響,不知道最後會成什麼樣子。」松田緊盯著自己顫抖的雙手。
松田愣了一下,但很快明白了兜的意思——這是一次革命同志間的握手。「你也……」松田的後半句話應該是「怕老婆」吧。
口罩男顯得有些難堪,也可能是一開始就失了方寸,只見他一個勁地比畫著手裡的菜刀,高聲喊道:「你少自以為是!」
兜回到家時,克巳正在客廳吃泡麵。長身體的時候應該多吃點有營養的東西,不過兜沒有說出口,因為他在與兒子年齡相仿的時候吃得更差,活得更糟,沒有資格去糾正兒子的飲食問題。更重要的是,一旦勸了兒子「不準吃泡麵」,妻子很可能會認為兜是在要求她「給我好好做飯」。不光是妻子,世上所有的女人,不,應該說所有的人,都對這種「話裡有話」的言外之意相當敏感。人們總是會懷疑別人的話語里有深意、諷刺或批判,這也許就是將語言作為重要交流方式的人類獨有的生存之道吧。而令兜困擾不已的,是他的話里明明沒有什麼弦外之音,但對方總能解讀出厭煩或諷刺的意思,而且這種情況已經不止一兩次了。兜的妻子就是這樣一個總能從別人的話語中挖出「深意」的天才。
繁華街區里的商業街熱鬧非凡,既有穿著西裝的公司職員邁著疲憊的步伐走在路上,也有舉止輕浮的男女嘻嘻哈哈地從身旁經過。
兜嘆了口氣。不管是看書還是打掃房間,只要妻子入了迷,就會很容易忘記時間。她本就對如何整理東西很講究,特別是收拾屋子,更是要一塵不染才肯罷休。這不是什麼壞事,但家裡的日常作息也就變得混亂起來了。
某日,兜和松田聊到即將登陸的颱風時,松田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他說了聲「抱歉」,便朝門口走去。兜已經爬完一次了,松田還沒有回來。兜不經意間朝廁所那邊看了一眼,竟發現松田仍舉著手機,頻頻點頭。兜覺得松田可能是在工作上遇到了什麼問題,但他回來后難為情地說的一番話,令兜瞬間覺得備感親切。
兜著實有些苦惱——他早就見慣了死人,也習慣了奪人性命,卻從沒有主動與殺了人的傢伙搭過話,更不曾想過要去安慰對方。思來想去,兜還是走到松田身邊,說道:「這是他自找的。」
「況且,能將自己努力的成果用這種形式呈現,不是挺好的嗎?」
「是嗎?」
「晚上好啊,三宅。」松田打了聲招呼,便開始熱身。隨後,他選擇了一條貼有藍色膠帶的路線,開始攀爬。這條路線他從未失手,就在即將爬到終點的時候,他卻手滑掉落了下來。這時兜才注意到松田比往常憔悴了許多。「我失敗了。」松田撓著頭走了過來,眼睛有點腫,臉色蒼白。
兜正咽下剛放進嘴裏的肉,聽到妻子的話差點噎著。「到底怎麼回事?」他問道,腦海中浮現出曾接下的那項殺掉藥店老闆的委託。他事先並不知情,但一想到可能殺死了兒子同學的爸爸,他就不由得感到恐慌。可能這時候更應該關注的是「不管是不是兒子同學的爸爸,殺人都是不對的」,但他還是強烈地意識到應該儘快離開這個行業。
「我差不多該去買麵包糠了。」兜站起身,又問克巳,「你們學校有沒有一個姓松田的學生?」

「我去買麵包糠吧。」
醫生似乎有些同情兜,緩緩搖了搖頭。「這兩台手術是連不到一起的。」
醫生否定了兜的想法。只要性別一致,年齡大致相符,再將屍體處理一下便可矇混過關,所以不一定需要所有條件都吻合。
「你現在吃的是什麼時候的飯?」兜忽然有些擔心地問道。指針指著下午三點。這個時間,吃午飯太遲,吃晚飯又太早。
「用蠟筆畫的,我記得當時她還在上幼兒園。大概是父親節到了,上面畫了一張臉,挺像我的。」
接著,醫生又夾雜著行話向兜說明了一下情況。這個殺手想脫離現在所屬的組織,高層得知后便要除掉他。雖然還沒有懸賞通緝這麼誇張,但許多殺手和代理已經接到了委託。看來,叛徒和逃兵只有死路一條。
「應該說是社會性吧。」
「有件事情我挺在意的。」
「嗯……」兜還沒有過這種想法,但他非常理解松田。有時候,他也不知道為什麼要為了家而忍氣吞聲。
「這還真是……」兜不知道該說什麼,畢竟松田的煩惱和他的不太一樣,「很難受啊。」
「那我先掛了。」說著,兜望向了旁邊的松田,只見他還在對著電話不停地邊說邊點頭。兜想到自己也是這樣一直點頭,便覺得他和松田實在是太像了。
不知道和妻子離婚後,松田是否已經得到了想要的自由。也許他覺得再也無法牢牢抓住岩壁上的岩點了,所以才會選擇放棄。希望他可以因此活得輕鬆一些。
見松田遞過手帕,兜接了過來。那幾個年輕人早已不見蹤影。
「第二台手術的委託人,就是DIY。」就是說,DIY正在尋找一具作為「替身」的屍體來擺脫組織的追殺。看來,醫生接到了「殺掉DIY」和「為DIY尋找替身」兩項委託。雖然很有趣,但確實無法一起完成。
「一說起用刀,我就想到了蟬。」
九九藏書這份病歷上寫著一個殺手的名字,此人擅長使用剪刀、美工刀、錐子等工具,體貌特徵、活動範圍和迄今為止完成的工作也都一一記在了上面。為了偽裝成病歷的樣子,這些內容多是用行話寫成,以德語為主,兜費了一番功夫才在腦海中將其翻譯出來。
「我沒有勉強自己,畢竟妻子和女兒對我來說都很重要。只是有時我會感到有些力不從心,也許鬆開手摔下去反而更輕鬆。」
「這時,久本太太——對了,克巳,你還記得久本嗎?就是那個很活潑的男孩。」
還沒到店裡就已經聊得這麼起勁,要是坐下來,恐怕會聊到忘記時間吧。
「這和我有什麼關係?」
之後,二人聊得熱火朝天。松田突然問道:「對了,三宅,你兒子多大了?」
「她應該睡了,」兜答道,「但還是會嫌我回家的動靜太大。」
「嗯……」
「哦,好的。」妻子的心情似乎還算不錯,不知道是因為遇到了什麼好事,還是因為剛好沒做晚飯。
口罩男話音未落,松田便吼道:「你竟然說我幸福!」他的吼聲回蕩在夜晚的街道上,而人已朝口罩男撲了上去。
「真懷念啊。」醫生的語氣里卻聽不出絲毫懷念的感覺。
「說什麼他才是最不幸的,別人都比他強,誰聽了都會一肚子火的,沒辦法。」這並不是在替朋友開脫,而是兜的真實想法。
「不過,三宅,」松田的表情看上去有些扭曲,讓人很難覺得他是在笑,「反正睡不著,我就去收拾了一下房間,找到了女兒以前畫的畫。」
兜告訴醫生要再考慮一下,便離開了診室。仍舊坐在候診區長椅上的老太太沖他點了點頭。這個老太太會不會也是殺手,還是她只是來看病的?兜胡亂地想著,答案對他來說並不重要。
「確實如此。不過任何事都會兩極分化。有名的只會越來越有名,無名的則永遠無人問津。」
「我說三宅,你爬得可真快啊。」兜從鋪在岩壁下方的緩衝墊上走下來,正坐在椅子上休息,旁邊過來了一個身穿正裝的男人向他打招呼。平時做危險的工作時,他都被以代號「兜」相稱;回到家裡,他的稱呼又變成了「孩子他爸」或者「老爸」。在公司以外的地方還會有人像這樣叫他的本名,確實是一件新鮮事。
「啊?」克巳皺起了眉頭。
兜愣了一下,答道:「啊,是啊。說得好聽點就是沉著冷靜吧。」
孕婦雖然行動不便,但還是拚命地逃離了現場。
「還有別的嗎?」兜問醫生有沒有其他工作,最好是安全一些的。他和使用類似美工刀的同行交過手,確實很難對付。還有一次差點和擅用刀的蟬碰上,不過沒有打起來。「我一直都感到奇怪,業界沒有新陳代謝嗎?」
兜和松田正往前走,迎面過來了幾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其中一人撞到了松田的肩膀。
「沒血沒肉,我覺得這個詞更貼切一些。」
松田揉搓著雙手,可能是在確認手上還有多少勁,聞言,他笑著說:「我抓著岩點的時候,總是會想到家裡的事。」
兜喜出望外,隨後的談話更讓他們發現了一個驚人的事實:兜的兒子和松田的女兒竟然在同一所學校就讀。這個巧合讓二人先驚后喜,再次將手緊緊握在了一起。
醫生翻看著病歷,說道:「我推薦你做這個手術。」
松田怯生生地答道:「不,不是這樣的。」孕婦也急忙擺了擺手,害怕得說不出話來。看見她戴在左手上的戒指在黑暗中閃了一下,口罩男更加氣急敗壞起來。「連孩子我也一起捅死!」

「是啊,太難了。」兜應道。見碗里的米飯吃完了,他便起身打開電飯鍋,又盛了一碗。
「嗯。」兜輕輕點了點頭。
兜抬頭望向岩壁,各種顏色和形狀的石塊映入眼帘。攀岩運動中,這種石塊稱為「岩點」,旁邊還貼著彩色膠帶。兜確認正面岩壁上貼有藍色膠帶的岩點的大致路線后,又確認了腳下的位置,隨即伸出雙手,抓住起始位置上的岩點,一步步向上爬去。攀岩運動的規則不算太多,其中一個便是要求攀岩者必須雙手抓住帶有起點和終點標記的岩點。
「松田?松田風香?」
「畫?」
「這裏交給我,」兜說道,「你就直接回家吧。記住,你今天做的事並沒有多壞。」
兜伸手抓住正上方的岩點,身體用力向上抬,左手隨即抓住另一個岩點,心中又許下了第三個願望:希望妻子能早日意識到他的重要性,也希望妻子能對他更溫柔。
「哎?為什麼?」
「當然行呀,我正好也想吃炸豬排了。」此話不假,剛才兜在外面踩點,轉了很久,確實有些餓了。
「嗯,其實平時我們都不怎麼談話的,因為我基本上不會回應,應該算不上是談話。只是,這次的事和妻子的娘家有關。」
「那你也比我強——」
松田一臉擔心的樣子,試圖擋在兜和年輕人中間。兜見狀伸手制止了他,催促道:「沒事,咱們快走吧。」
「老公,今天晚上咱們吃炸豬排,行嗎?家裡還有凍肉。」
「我今天和以前認識的媽媽們碰面了。」妻子說道。
「嗯,嗯。」兜附和著,希望那件事不會讓妻子備感壓力。而旁邊的克巳只是靈巧地用單手打著雞蛋,不時翻看單詞本。
「所以昨天我就罕見地發表了一下自己的意見,她也回應了。但是三宅,讓我特別不能理解的是,我明明已經斟詞酌句了,她卻很情緒化,還說『你怎麼這麼說』,讓我都有些擔心了。」
「對,對。她爸爸最近好像去世了,聽說以前是開藥店的。」
「以前認識的?」
松田已經爬到了紫色路線的頂端,接下來必須要用雙手抓住最後一個岩點,但他失敗了,從岩壁上掉了下來。曲膝落在墊子上之後,他一臉懊惱地走了回來。
「這是惡性循環。」
「你別瞎說。」

看到松田來了,兜不禁鬆了口氣。他感覺像是見到了經常幫助自己保持心態平衡的醫生。
松田耐心地為孕婦指路,兜則站在一旁聽他們說話,同時回憶兒子還在妻子肚子里時的情景。
妻子上樓后,克巳冷冰冰地看著兜說:「老爸,你還真是能對老媽點頭哈腰啊。」
「大家都很辛苦啊。」妻子說道。
「先幹掉這個DIY,再把他的屍體交給第二個委託人,豈不是一舉兩得?」兜雖不打算這麼做,但覺得這是個不錯的主意。
「我會選魚肉香腸。」
「鈴村太太說『其實根本就不理解我的心情』的時候,其實……」
松田立刻道歉,對方卻捂住了左肩,大嚷道:「你以為道個歉就沒事了?」另外兩個打扮相仿的年輕人也跟了上來,站在松田和兜面前說道:「老頭,別給我在這兒裝傻充愣。」
「我告訴你一個最佳食品。」兜發現自己的情緒竟然高漲起來,聲音也拔高了,「既不會發出聲音,保質期還長。」
「真巧,」松田眨了眨眼睛,「我女兒也是高三,也在準備高考。」
「不是。他是個認真的人,就是缺少點那個。」
「點頭哈腰?我只是在慰勞她而已。」
read.99csw.com「這裏的醫生都冷冰冰的。」老太太向兜搭話道。
松田還是像丟了魂似的說不出話來。他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看倒在地上的口罩男,開始不停地喘粗氣。
兜突然覺得最近好像經常聽到這種拒絕別人好意的話。
兜不禁苦笑。有像他這樣想金盆洗手的人,就有想在這行拼出個名堂的人嗎?
克巳撲哧笑了出來,翻著單詞本念道:「可悲,可憐,poor。」
出了商業街,兜和松田沿著一條岔路走了一小段,在一處僻靜的十字路口前停下,等著紅燈。二人正說著話,旁邊突然傳來一個聲音:「不好意思,請問……」兜瞬間警惕起來,不知是剛才那群年輕人回來報仇了,還是另有殺手來要他的命。
「老爸,你怎麼了?」克巳托著下巴,翻看著課本問道。
「沒什麼。」兜聲音嘶啞,「他是我好不容易交到的朋友啊。」
松田跨坐在口罩男身上,瘋狂地毆打著對方的頭。
這時,松田對身後的孕婦說道:「快跑!」
「我妻子也在上班,而且掙得不算少,所以我覺得她和她父母可能都沒把我放在眼裡,一想到這裏我就覺得自己很沒用。」
兜選擇市裡的這家攀岩場館,並沒有特別的理由。有一次,兜的任務是利用藥店老闆的過敏性休克癥狀致其死亡,他無意間在執行任務的大樓對面看到了這家攀岩場館的廣告牌,上面寫著「這個秋天,最具話題度的冷門運動」。都最具話題度了,還能算得上是冷門嗎?兜覺得這牌子寫得有些奇怪,卻產生了興趣。這裏離家不算太近,不過坐地鐵倒是可以直接到離這裏最近的一站。
克巳出生后,兜一直希望能辭掉殺手的工作。在他看來,也許某一天,同樣的事情也會發生在自己身上。
「感情是不會相互抵消的。」松田說道。
「因為每次都是老爸你在道歉啊。其實你應該更有威嚴的。」
聞言,松田平靜地皺了皺眉,露出了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我也是。而且到家之後想找點吃的,她卻連我開冰箱的聲音都嫌煩。」
「是嗎?」
「原來如此。」
「真是辛苦啊。」
「嗯,久本我記得。真懷念啊。」
兜不禁想告訴松田,他的孩子也寫過這樣的話呢。
「你冷靜一點!」兜慢慢拉起松田,「這時候最需要冷靜。深呼吸。」
岩壁上有許多岩點,如果攀岩者可以隨心所欲進行選擇,攀岩未免顯得過於簡單。因此,規定攀岩者只能藉助指定的岩點到達終點。根據每個岩點旁邊貼的膠帶顏色的不同,難易度也不盡相同。例如,初學者要攀貼有粉色膠帶的岩點。
原因不難想象。松田或許還沒有從那天晚上受到的打擊中緩過神來,也可能是兜將屍體處理得滴水不漏,反而令他感到害怕。
一開始,兜認為攀岩不過就是藉助岩壁上這些像石塊一樣的支撐點向上攀爬的體育運動,但隨著不斷的嘗試,他發現攀岩還需要創意,蘊藏在其中的內涵非常深刻。
「久本太太說了一些安慰鈴村太太的話,那些話完全沒有惡意,都是發自內心的,沒想到鈴村太太生氣了,還說久本太太『其實根本就不理解丈夫意外去世後妻子的心情』。」
松田說經常去那家店,還向兜說明了店面所在的大樓位置。兜並不清楚具體在哪裡,不過也欣然表示了同意。如果非要說兜有什麼不放心的,那就是他還沒有告訴妻子今天會晚點回家。就在兜想著要不要往家裡打個電話時,只見松田已經一隻手舉起手機,另一隻手朝他做了個手勢表示不好意思。對於妻子的介懷,二人如出一轍,所以很容易達成共識。兜一邊感慨他和松田的默契,一邊撥通了家裡的電話。
「真的啊。我們還上初中的時候,久本就告訴我了。不過他不怎麼對別人說。」
「是啊。」兜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但還是表現出了一副感慨頗深的樣子。
「你對哪台手術有興趣?」
不到十分鐘的工夫,一輛鳴著警笛的白色特種車到達了現場。
兜不知道這個問題是否可以歸結到男女大腦結構的差異上,最後還是用沉默催促松田繼續說下去。
「但是你也有工作啊。而且剛才你說要去買麵包糠,老媽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好意思的。」
「你是這樣認為的嗎?」兜加重了語氣,向前探了探身。果然蒼天有眼啊!兜不禁想仰天長嘯。但轉念一想,他一直都在做收人錢財、取人性命的事,那麼不堪又不可原諒,且短時間內無法金盆洗手。如果真是蒼天有眼,這種見不得人的行為必然會遭到嚴懲,只是早晚的問題。遲早有一天,他是要付出代價的。就算這一天真的來臨,他也不希望家人受到牽連,捲入不幸之中。
「是嗎?我倒覺得是個不錯的主意。」
「昨天我和妻子談話談到了半夜。」
「那個孩子馬上也要高考了吧?真是辛苦啊。」
這麼巧!兜大喜過望。原來這兩個孩子不僅同校,還是同班,而且兒子剛剛還提到過。與其說是偶然,倒更像是命中注定,彼此之間擦出愛情的火花也不足為奇。
「她的心情其實大家都能理解,畢竟她老公是意外身亡的。」
兜看了一遍病歷,聽醫生低聲介紹了手術情況。簡單來說,這次是要「準備一具屍體」,確實跟平時的要求大有不同。目的不是為了殺掉某個具體目標,而是因為需要屍體才必須殺人。據說委託人是為了躲避追殺,想找一具屍體作為偽裝,讓追殺他的人以為他已經死了,所以需要一具屍體來當「替身」。他的身高、血型和體貌特徵等也都寫得一清二楚。看來是要殺掉一個滿足這些條件的人,但是真的能找到這麼合適的嗎?
「那你要是加班到很晚,回家會挨罵嗎?」
「可能是找到竅門了吧。」兜回答的同時,精神立刻緊張了起來。雖說和其他女人聊天不是壞事,且兜也沒什麼其他企圖,但這會不會是妻子設下的陷阱?不,兜覺得應該不可能,但心裏還是會不由自主地想妻子現在正監視著這裏,觀察著他的反應。
「聽說是因為交通事故。」
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圓框眼鏡的醫生坐在兜對面,含糊地問道:「後來怎麼樣了?」
「應該是午飯吧。」
兜一家三口正圍坐在餐桌前吃壽喜燒。
老太太正笑著,兜就被叫進了診室。
「嗯,剛回來。」
兜不想和這些人糾纏,拉住松田就要往前走,卻被人猛地從身後拽住了夾克外套。
「可是,簡單手術的費用是很低的。我以前不是告訴過你嗎?與良性的手術相比,惡性的反而不會產生那麼多負罪感。」醫生的皮膚光滑緊緻,像人偶一般面無表情。要是能用檢查結果中的數值直接推斷出具體病因,醫生也許可以用只會列印結果和處方的人偶代替。兜發揮著想象,甚至懷疑眼前的醫生就是那類人偶的試製樣品。
「久本的爸爸和姐姐,很早就因為事故身亡了。」
「是的。」
「啊,老公,你回來了呀。」
「我到現在也沒有啊。」
樓梯上又傳來了妻子下樓的腳步聲。兜此時的感覺像是背負著莫須有的read.99csw.com婚外戀罪名一般緊張不已。他剛想問妻子掃除是不是已經告一段落了,妻子卻先指著樓上說道:「還要再收拾一會兒。」
醫生沒有笑,只是告訴兜他會馬上派人過去,隨即掛斷了電話。
「你做手術了?」
「你認識嗎?」
「這個還是收起來吧。」面對妻子的提議,兜乾脆得令他自己都有些吃驚:「當然要收起來。」
「今天過來我才發現,」松田指著岩壁說道,「那些五顏六色的石頭,就像是蠟筆畫上去的一樣。」
兜不再像之前那樣頻繁地去攀岩場館了,但每當抓住岩點,他總會有一兩次祈禱可以和松田再次相見。
「應該是理解的。」克巳的語氣稍顯冷漠,似乎事不關己。
「他被人欺負了?」
「但老手也都是從新手過來的啊。」
松田往手上沾了些防滑粉后,便踩上墊子,朝岩壁走去。只見他雙手抓住了貼有紫色膠帶的起始岩點,挺身向上爬去。
「別太勉強自己。」
「什麼意思?」
「旁邊還寫著『爸爸加油』。」
聽了兜的話,克巳笑了起來。「上課的時候,那個男生突然朝旁邊的女生大喊大叫,怒吼道:『不要說得好像你很明白似的!』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不過聽說他家庭關係挺複雜的,應該是積怨很深。旁邊的女生說了幾句同情的話,他就爆發了。」
「要錢可以。」見松田要伸手打開包,口罩男大叫起來,不停地揮舞手中的菜刀。眼看刀朝自己這邊揮過來了,兜隨即後退躲閃。
仔細一看,他發現說話的是一個年輕的孕婦,看上去快要生了。她似乎只是想問路,但兜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因為孕婦也可能是殺手偽裝的。在仔細觀察了一番后,兜確定她並無惡意。
妻子停下了手上的動作,用力眨了眨眼,像個機器人一般僵硬地轉向了兜。兜以為又要挨罵,心下一驚,不由得挺直了脊背。看來必須要說點什麼,他便向克巳確認道:「那還真厲害。你說的是真的嗎?」
「然後,鈴村太太露出了很難過的表情,可是大家都不知道應該怎麼去安慰她。」
「沒想到攀岩也能讓人這麼有成就感。」這大概就是松田對兜說的第一句話。
岩點宛若一個個巨大的貝殼。雙手抓住岩點時,自然地形成了祈禱般的姿勢。為了不跌落下去,兜總是緊緊地抓住岩點,還經常在那一瞬間想起祈禱的事。他的工作非常危險且有違道德,已經不可能得到原諒,也沒有辦法再懺悔,所以兜祈求的是希望家人平安,希望妻子和兒子能夠安穩地度過一生。
「三宅……」松田跌坐在地,呆若木雞地說,「怎麼會這樣……」
「那她為什麼不告訴大家,她的老公和女兒也都不在了呢?」
兜偶爾也會遇到身邊的人發生類似情況。驚慌失措的他們不肯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的,也根本不曾想到人生將會就此斷送。事情發生得那麼突然,沒有預告,沒有徵兆,沒有心理準備。為什麼會這樣?在他們的內心深處,總覺得一切都還有轉機。交通事故中的肇事者和受害人也是同樣。
「你怎麼知道?」
兜接過醫生遞來的病歷,大致看了看便立刻還了回去。「還是算了。這是惡性的吧?醫生,我說過不再接惡性手術,而且我也不想再動手術了。」
「不過我收拾屋子還需要一點時間,還要去買麵包糠什麼的,晚飯可能要晚點才能做。」
「說得也是。有血有肉也不一定能治好病。」
克巳一邊吃泡麵,一邊翻看著單詞本。見此情景,兜不禁想起自己十幾歲時為了生存拼盡全力的那段歲月。那時為了活下去,他甚至做了許多違法的事。
「我做了DIY的工作。」
「我是覺得,遲早有一天你也會爆發的。雖然你和老媽關係不錯,但一直都是你在讓著她吧。」

「就是克巳還在上小學的時候,一起在家長教師聯合會幫忙的那幾個媽媽。包括我在內,一共有四個人。好久沒見了,便一起吃了個午飯。」
「我一收拾屋子就停不下來了。柜子里都是東西,一直想整理整理,就大動了一下,把那邊的東西都搬到這邊來了。你房間里可以放東西吧?」
出於安全上的考慮,攀岩時一塊岩壁僅限一人攀爬,其他人需要在後面等待。這有點像大家輪流打保齡球,不過與保齡球不同的是,攀岩並不打分,也不存在人與人之間的競爭。這項運動是自我滿足的極致,它只要求人們奮力攀爬,而不會讓人陷入瘋狂進行身體改造的自我陶醉中。
「啊,你是下班過來的嗎,松田?」
「你還記得鈴村嗎?和克巳一個年級的。」
松田瞪大了眼睛,下意識地擋在了孕婦身前。兜擺出隨時出擊的姿勢,測算與口罩男的距離。這次應該是同行要來殺自己了,兜小心防備著,卻見口罩男用刀指著松田和孕婦喊道:「把錢交出來!」
「這大概與你迄今為止的所作所為產生的罪惡感有關。」兜聽到腦海里有一個聲音在對他進行分析,「觸犯法律、奪人性命的人,不可能家庭幸福,也不可能被人原諒。因為害怕自己的家庭隨時會分崩離析,才會讓妻子騎到自己頭上,以此來提醒自己、警告自己,不是嗎?」而腦海里的另一個聲音反駁道:「不,這都是因為她真的很可怕!」
「什麼意思?」
「要不別吃炸豬排了,吃點清淡的吧,行嗎?煮點挂面什麼的。」
兒子是在關心我以後的生活嗎?兜感動得想上前抱住兒子,不過他自然沒有這麼做。
兜一下子愣住了。除了震驚,松田爆發的情緒更讓他觸動。他和松田整天看著妻子的臉色小心行事,彼此以同志相稱,但松田心裏的壓力似乎與他不在同一個等級上。
「嗯,你也辛苦了。」
松田像個聽話的孩子,開始調整呼吸。與此同時,兜朝仰躺在那裡的口罩男走了過去。只見口罩男一動不動,兜扯掉他的口罩一看,他的嘴巴無力地張開,瞳孔也失去了光彩。兜覺得他應該已經斷氣了,但還是上前摸了摸他手腕的脈搏——感覺不到跳動,人果然已經死了。
「談話?」

「你們怎麼可能會理解我的心情!」口罩男喊道。
「你身體沒事吧?」兜問道。
「真是辛苦啊。」兜面無表情地回應道。他還沒有徹底明白妻子為什麼哭,但也漸漸有些理解了她的心情,而且還想再進一步理解。此時的兜像一個正在不停觀察人類言談舉止的外星生物一般,努力領悟著其中流露出的情感與心境。真想趕緊辭掉現在的工作,兜一邊大口嚼著肉一邊想。現在或許為時已晚,但他還是不想失去人類的情感,就這樣消失在這個世界上。
「我干這行這麼久了,幾乎沒聽說過什麼年輕殺手。做這份工作確實需要習慣和直覺,可是每次聽來聽去都是那幾個人,難道就沒有什麼值得期待的新人嗎?」要是有的話就趕緊讓我退休,讓有能力的年輕人大顯身手吧。
「嗯,我剛到。今天我一定要拿下那條紫色的路線。」
「你的意思是把第一台手術切除的腫瘤用在第二台手術上?」
「哪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