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黃蜂BEE

黃蜂
BEE

視頻的最後,男子用剪刀將蜂巢整個剪了下來。巢里的黃蜂應該已經全都被殺蟲劑消滅了。他看上去有些膽怯,但還是高舉蜂巢,朝攝像機擺出了勝利的姿勢。
是去山裡,還是去河邊?要去哪個野營地?
他現在和我剛才看蜂巢時的表情差不多,兜想,那是一種對未知生物的恐懼。
贏了嗎?兜悵然若失,終於放鬆了下來。
「有這種可能。」
「怎麼了?」
文章里寫道,拖足蜂雖然危險,黃蜂卻更為致命,萬萬不可自行解決。上面還附著幾張蜂巢的照片。一張照片中,蜂巢上有無數小孔,就像很多拿槍的人都會怒喝一聲「今天我要把你打成蜂窩」,雖然兜從來沒有遇到過說這種話的殺手,但這裏的「蜂窩」指的恐怕就是照片上的樣子吧。與這種類似淋浴噴頭的多孔蜂巢不同,另一張照片上,蜂巢則是像個大西瓜一樣的球形。這種蜂巢僅有一處開口,而且表面還有許多紋路,彷彿一件精美的陶藝品。這種球形蜂巢表明生活在裏面的是黃蜂。文章中明確寫道:「一旦發現此類蜂巢,請務必聯繫專人處理!」起初兜還以為這是滅蜂隊在做宣傳,但又發現很多其他網頁也是這樣記載的。
刺的一聲,殺蟲劑噴了出來。
「好像是昨天晚上,他們家養的貓死了。」
妻子到家的時候已經是傍晚五點以後了。她上班的地方也放假了,所以剛才應該是和朋友逛街去了。最近她在上料理課,大概就是在那裡認識的朋友吧。料理課上教了一些使用高級食材做精緻菜肴的方法,但她好像從來沒想過在家裡露一手,學做這些菜似乎只是為了要在課堂上當場吃掉。兜曾經問過妻子能不能在家做一次,當然沒有問得如此直白,而是委婉地說:「要是我也能吃到那些菜,一定特別高興,不過應該沒這個口福吧。」他的語氣很是平靜,甚至讓人懷疑是不是聽錯了。不過他等來的,卻是妻子的怒目而視——料理課的話題就此終結。兜的心裏有一個可以稱為「禁忌箱」的東西,裏面裝著和妻子的交流中所有不能觸及的話題,「料理課」自然也在其中。
「不不,沒事的。」原來我不用去啊。兜歪打正著,獲得了新情報。接著,兜的視線轉向了廚房的吧台,那裡堆放著很多讀了一半的書和雜誌,其中一本是《山之四季:野草與花》。
兜略有耳聞,殺手黃蜂其實是男女二人,他一直覺得這隻是難辨真偽的坊間傳言,沒想到竟是真的?看來喪命的是其中那個女殺手。
他用雙手握住剪刀,慢慢向前走去,然後將剪刀伸向蜂巢的頂部。地面一片泥濘。
要是這樣的話,我不也能做到嗎?
男人一言不發,只是盯著兜。
從人生經驗來看,兒子明顯是晚輩。這麼沒大沒小地和自己說話,有時會讓兜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兜從未感到任何不快。「怎麼了?」
就在這個時候,噴射殺蟲劑。
「當家長的,總是在覺得糟糕。」
心情沉重。
只見一隻黑黃相間的蜜蜂從兜旁邊飛過,消失在了茂盛的樹葉之間,應該是回巢了。
他們要去山裡野營,才會看這樣的書吧。如此想來,有一天深夜,妻子確實對他說過野營的事,這段記憶依舊很模糊,但兜隱約記得當時妻子提到了他們要去山裡。他不太確定,但還是不禁這樣認為。
「你以為這個時間所有人都在睡覺嗎?」莫非此人就是黃蜂?一旦這樣想,兜就會相信那是事實。他的性格就是如此。
兜轉而想象起他現在面對的不是昆蟲,而是殺手,於是他像預想的那樣冷靜了下來。他調整呼吸,迅速邁出一步,把臉湊近那片茂密的枝葉。
不驚動蜜蜂,就不會被蜇。這樣的表述著實令人安心了不少。但正如妻子擔心的那樣,如果來回搬運行李,特別是野營用的那些戶外裝備又很大,很有可能會一不小心打到偵察的黃蜂。這種時候,要是有表明「並非有意,只是不小心」的信息素就好了,但或許沒有吧。
妻子好像並沒有在意,只是高聲喊道:「不好了!有蜜蜂!」
下樓前,他看到兒子的房門沒關,便走了過去。探頭往裡看,克巳在床上睡得正香,桌子上的習題集還攤開著,可能一直學到了深夜吧。
「對了,我剛才看了院子里的蜂巢,好像不是拖足蜂,是黃蜂。」兜裝作不經意地提出了這件事。
醫生說的是代號為「黃蜂」的殺手,此人擅長使用毒針刺殺目標。很久以前,黃蜂因成功幹掉了一個業界公認的實力派殺手而名聲大噪。在這之前,兜通過醫生,從這個實力派殺手那裡接下了許多工作。對方死後,兜的工作量也減輕了不少。
之前在某棟大廈里做危險的工作時,好像在電梯里見過一個和這個男人很像的人。後來有傳聞說殺手黃蜂當時也在現場。對,這個男人肯定就是黃蜂,不會有錯。
這是一場恐怖的戰鬥,也是與時間的戰鬥。兜已經獃獃地站在院子里的丹桂樹前二十分鐘了。太陽剛才還只是從夜色中探出頭來,現在已升得老高。
「據說雄黃蜂沒有毒,是真的嗎?」
不過,有時也會有黃蜂躲過殺蟲劑,消失在天空中,彷彿是想趁人不備,突出重圍。這些逃走的黃蜂不知道會飛向哪裡,如何盤旋,從什麼方向接近兜。兜的視線範圍本就有限,再加上護目鏡的關係,很難看清周遭的情況。所以只要有一點風吹草動,兜就覺得是黃蜂來襲。雖然只是錯覺,他還是會慌慌張張地或轉身或後仰來躲避,手上的殺蟲劑更是一陣亂噴。等別處又傳來響動時,他再繼續重複剛才的動作。
「我說的不是蟲子。」醫生面無表情地扶了扶眼鏡。
說是玩偶未免太龐大,但看著又不像普通人。難道是件裝飾品?
兒子嚷著想要再看一次,女子便又抱起了他。思索片刻后,女子深吸了一口氣,說道:「可能那個人是要到太空去,把變成星星的米介帶回來吧。」
製作完這塊臨時墓地,兜重重嘆了口氣,起身伸了個懶腰。這身怪異的打扮依舊讓他邁不開腿,身上也疼了起來。他轉身朝玄關走去,想快點進屋。他邊走邊摘下了頭盔,脖子上的膠帶卻怎麼也撕不下來。
蜂群不斷湧出。應該是外敵入侵的消息傳遍整個蜂巢了。

妻子聽了克巳的話,情緒稍稍平復了一些,小聲說道:「嗯,你工作也挺忙的。」
兜想象著男人倒地的樣子。地點可能選在廁所隔間比較好,他會掐住對方的脖子,不一會兒對方就會斷氣……
兜甚至忘了他此時是一身宇航員似的怪異打扮,徑直走了進去。他好像已經有很久很久沒有來過兒子的房間了。
男子上下打量著兜。
終於,兜找到了一個視頻網站。打開網頁,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黃蜂和螳螂決鬥的視頻。與電影、漫畫不同,自然界中真實的昆蟲之間拼個你死我活的戰鬥場景令人不寒而慄。即便是平日里以和人拼個你死我活為生的兜,也不禁心有餘悸。但同時,他也非常感興趣。螳螂和黃蜂打得難分難解、勢均力敵的場景,是最為有趣的部分。有的視頻中是螳螂取勝,有的則是黃蜂告捷。從對戰的情況來看,瞬間的紕漏、巧妙展開的攻勢都能決定最終的成敗。

根據網上的消息,黃蜂的毒性並沒有平時說的那麼誇張。就算被蜇傷,也是從第二次開始才會導致過敏性休克,所以沒必要過分恐慌。但即便如此,兜還是認真地對兒子說:「照顧好你媽媽。」
「外面天都黑了,你現在出去也看不清,還是白天再去吧。」既然妻子發了話,兜便表示同意:「你說得沒錯。你的意見真是一針見血!佩服佩服。」兜也覺得這番吹捧有些誇張,妻子卻好像並未感到什麼不妥,反倒一副還算滿意的表情走進了廚房。
「今天你還是回去吧。」兜挑釁般說道。
「黃蜂真的很恐怖。」克巳望向面朝院子的那扇窗戶,「老爸,你給滅蜂隊打電話了嗎?」
「啊,我差點忘了。野營是大後天一早就去,我們要先往車裡放些行李。」
「你家院子里的蜜蜂怎麼辦?聯繫區政府了嗎?」醫生罕見地說起了私人話題。
他站在自家的院子里,停車場的後方。時間看上去是清晨,明媚的陽光照得整個畫面非常明亮。
「滅蜂隊都放假了。」
「嗯。」女子感到頗為奇怪,放下兒子后又舉起了相機。那個怪人好像戴著摩托車頭盔,但看起來確實像穿著宇航服。
https://read•99csw.com女子將相機遞給兒子,抱起了他,一邊叮囑他不要從圍欄上跌落下去,一邊告訴他那棟小樓的位置。
正如兜料想的那樣,妻子開心地回答道:「那就做這個吧。」
兜經歷過無數次拼殺,即便是赤手空拳對抗大口徑槍械或刀具也有過太多太多。也許是身體早已適應了這種情況,現在無論面對何種緊張與恐懼,兜都能夠淡然面對。
兜曾阻止過一個犯罪集團的計劃。當時那伙人想策劃一起轟動全城的爆炸劫持案,但幾個主要成員都被兜殺掉了。
「那我明天拿殺蟲劑試試吧。」說完,兜預感到他的話可能又會招致妻子的不滿:我不是說了你不要自己處理嗎?你沒聽見?想到這裏,兜不禁打了個冷戰。萬幸的是,妻子並沒有發難。
「那是我弄錯了啊。」妻子說道。
「還有……」兜在屋裡環視了一圈,抓起放在角落的全臉頭盔,打算用它來護住頭部。他試著戴上,並將護目鏡推了上去。雖然有些喘不上氣,但也沒有辦法。他換上這些衣服並沒有花太長時間,但悶熱難耐已令他苦不堪言。這幾天的氣溫都在三十度以上,電視里也總在提醒大家小心中暑。一大清早可能還不會太熱,但他還是有些不安,就像第一次完成殺人任務時那樣緊張。
這也是兜的親身經歷。兜的父母對他一直很粗暴,做事隨心所欲,說話口無遮攔。正因如此,兜非常善於觀察大人的臉色。是啊,兜這才意識到,這就是他總對妻子的臉色過分敏感的原因。
「早就知道你會來。」兜做了個深呼吸,小心地壓抑著內心的興奮,「我已經做好了準備,就等著你呢。」
「結果他媽媽板著臉對他說:『那你就去星星那裡把米介帶回來!』他媽媽太過分了,結果他也難過起來了。」
要是被人看到就完了,兜不禁想道。羽絨服是白色的,讓他現在看上去就像個一身白的怪異男子。
「有個奇怪的人在睡覺呢。」
「可能是因為小貓死了,媽媽的情緒有些失控,不自覺地就把氣撒到了孩子身上。」兜還想說自己也一直在受著妻子的氣啊。

但如今他卻因為一隻蜜蜂的一舉一動而緊張不已。兜不禁苦笑了起來。他甚至想告訴蜜蜂:這麼久以來,只有你讓我嚇得一動都不敢動。現在能讓我感到緊張的,也就是你和我老婆了。
「是嗎?」兜的人生中除了漫畫基本沒有什麼讀書的經歷,不過,他有時也會拿起妻子或者克巳的書翻看幾眼,最近還覺得頗為享受。《威尼斯商人》他應該也看過,只是不大記得內容了。
男子先將殺蟲劑放在腳下,舉起了修剪樹枝用的剪刀。剪刀很長,能輕易剪斷高處的枝葉。男子雙手握剪,面對杜鵑樹站好后,身體微微後仰,擺出能隨時逃跑的姿勢,雙手向前伸出。只聽咔嚓一聲,樹枝應聲落地。轉瞬間,從杜鵑樹的深處飛出了幾隻看上去很像黃蜂的小蟲子。
「家裡有拖足蜂也就算了,現在又被殺手黃蜂盯上,真是倒霉。」這莫非就是傳說中的雞飛蛋打
「野營用具什麼的?」
雖然面前這個蜂巢被樹枝遮擋著,看不清全貌,但明顯是一個球形,外觀和宇宙中的行星有些相似。
已經沒有退路了。兜盡量摒除雜念,一門心思地繼續著手上的工作。
不知道現在幾點了。隔壁的窯田還沒出來,應該還不到五點。
「媽媽,怎麼了?」小男孩問道。電梯門已經打開了,他的媽媽卻毫無反應。
「什麼好兆頭?」
「真是個好孩子。」
可能是平時殺人的時候經常擰斷對方的脖子,兜對頸部血管的知識了解頗多。他不知道黃蜂的毒性有多強,但如果考慮到毒素會通過頸部血管擴散到全身,那麼脖子就是很可能受到攻擊的地方。
妻子說的既不是「擔心」也不是「害怕」,而是「麻煩」,這多少讓兜感到不太舒服,但也沒往心裏去。「那是拖足蜂吧?不是黃蜂。就算被蜇了……」
家人間的對話順利展開,接下來就是看看電視,等著睡覺了。就在這時,兜突然說道:「要是你們在山上看見了什麼奇怪的蟲子,可要告訴我哦。」機會難得,兜希望能給這次家庭交流添上最後一筆。妻子和兒子都知道兜喜歡昆蟲,不管他們覺得這項愛好如何,這句話說得都不算不合時宜。
「檢查報告還要等幾天才能出來。」醫生說道。這句話應該是斟酌后說出的,感覺卻像是醫生腦子裡安裝的翻譯軟體不停檢索出的措辭。
一旦剪斷樹枝,就無法回頭了。這一點倒是與兜平常的工作別無二致——在朝著目標邁出第一步的瞬間,就再也沒有後退的餘地,之後只能專心殺人,完成工作。
「可能是老爸把客戶的事和家裡的事記混了吧?是有客戶去山上露營了。」前來援助的是兒子克巳。只見他將啃完的玉米放回盤中,略顯厭煩地說道。
因此,兜選擇抑制住自己,不去追問「野營到底是怎麼回事」,順著妻子的意思說些「野營確實令人期待」之類的話。
「我看網上說,經常在街上飛的是黃色雀蜂,毒性沒有那麼強。」
「沒有,不是這樣的。」兜只能重複這種模稜兩可的話,採用含糊又不失堅定的態度回答妻子,「是我一時間想錯了。」
兜下意識衝出院子,飛奔到門外。出現在他眼前的是一個瘦高的男人。此人是沒辦法逃走,還是因為被人發現而放棄逃走了,又或是早就知道會被發現呢?
「要是用殺蟲劑去噴蜂巢,在蜜蜂看來可就是招惹了哦。」
「你知道黃蜂嗎?」
好,就這樣吧!兜從抽屜里取出一卷膠帶,貼在頭盔和羽絨服之間的縫隙里。因為穿得實在太厚,他的動作異常笨拙,但這個時候形象已經不重要了,他將膠帶胡亂地貼在了身上。
「脖子那裡還不行。」兜自言自語道。
一個女人委託兜去殺她的男友,結果對方意識到了危險,也雇了一個殺手來保護自身的安全。這個殺手秉承著先下手為強的原則,主動向兜發起了攻擊。
至少要保持警惕,在對方出手的瞬間能夠反擊,但兜感到身體異常沉重,視線也已經模糊不清。
她沒有忘記前一天說的那些冷冰冰的話。然而兒子依舊笑容滿面,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她為孩子的寬宏大量感動不已,但一想到伴隨自己十年的貓離開了人世,眼淚就止不住。不過,她也確實不該忘記自己是一個母親。昨天的態度真的太差勁了。她想向孩子道歉,但不知是因為不好意思還是自尊心作祟,她終究沒能說出口,只是問兒子:「那個人會不會真的見到了米介?」
對方遲遲未動,望向兜的表情逐漸僵硬起來。
只見男子低下頭,像是在宣告行動開始,表情看起來十分緊張。他的右手緊緊握著一瓶市面上常見的專門用來消滅黃蜂的殺蟲劑。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了妻子的聲音:「老公?」
這時,兜才想起身上還穿著驅趕黃蜂的行頭。用膠帶固定的頭盔、一層又一層疊穿在一起的衣服,這副樣子就算被人當成膨脹起來的怪物也不稀奇。
正要走出房間時,兜突然意識到脖子還不夠安全。雖然戴著頭盔,但一轉頭就會露出脖子,而且高領毛衣也擋不住黃蜂的毒針。
黃蜂和螳螂堪稱永遠的勁敵,具備相互抗衡的力量。
「看來必須要交給專業人士了。」妻子拔高了聲音,「你沒自己處理吧?」
「對不起。」兜對黃蜂道歉。他在殺人時從未流過眼淚,這令他自己震驚不已。他想抹掉眼淚,卻被護目鏡擋住了。

妻子回來的時候看上去心情不錯。「我回來了。哎,你已經到家了?」她語調輕快地說道,「今天的晚飯還沒做,我趕緊準備。」
真是個讓人捉摸不透的傢伙,兜不禁想嘆氣。他和醫生之間已經有了二十多年的往來,但這麼多年過去了,歲月不僅沒有在醫生身上留下痕迹,也沒有拉近他們彼此的距離。
那人仰面倒在小院里。
「你的武器是毒針吧?不過沒用的。」兜把護目鏡推了上去,說道,「你看看我這身打扮,怎麼可能蜇得到我?」
兜早上四點多就起來了,卻一點也不困。緊張的精神令他自然而然地醒了過來。根據read.99csw•com網上的信息,要解決黃蜂的蜂巢,最好在它們開始活動之前的清晨動手。雖不知真假,事到如今也只能選擇相信了。
「我還是想在去野營前想出解決的辦法。」
這一切,就像是一個人在表演罪犯逃跑的啞劇一般。
「那你打算怎麼辦?」
妻子立刻說:「不是麻煩不麻煩那麼輕鬆的事,我會擔心的。」
「老爸,你最好也不要想著自己處理。我同學的爺爺就被黃蜂蜇了,傷情相當嚴重。」
兜不禁想起面對職業殺手時,勒緊對方脖子的場景。
他站在熟睡的兒子身旁,輕輕俯下身,隔著頭盔說道:「你要成為一個好人啊。」
「區政府的網站上寫著如果給他們發郵件,他們就會回復專業滅蜂隊的名單。但現在不是盂蘭盆節嗎,所以還沒有收到回復。不過我看有的地方會直接派滅蜂隊上門。」
「我也這麼想。那個孩子說『媽媽,米介只是變成了小星星』。」
「有一對母子,媽媽看上去很年輕,兒子差不多上幼兒園。」
「在那個故事里,人們要求黑心商人夏洛克『切肉可以,但不能流一滴血』,最終夏洛克失敗了。這和你那個『不能趕走蜜蜂,但要在後天之前確保安全』不是一個意思嗎?」
疲憊和悶熱令他動彈不得。他呈「大」字形仰躺著,望著清晨晴朗的天空稍事休息,漸漸感到困意襲來。渾身汗津津的很不舒服,但他想在這裏躺一會兒也不會有什麼報應吧。
男人後退了幾步,轉身離開了。
「那孩子真可憐。」
兜對此頗有好感。雙方實力懸殊、一方輕易取勝是令他最為不快的事,他覺得在自身毫無危險的情況下威脅別人實在太狡猾,彷彿殺死一個還在睡夢中的普通老人。在兜看來,這是一種極其簡單但又備感恥辱的工作。當看到有人這般營生還揚揚自得,兜的心裏就非常不快。工作本不是輕鬆的事——在平時上班的文具廠里,兜已經對此深有所感了。作為銷售部的一員,他總是四處奔波,甚至還要為了滿足客戶提出的各種要求而和其他部門的上司發生衝突。他常常感到精神疲憊,苦不堪言。這個世界上恐怕沒有什麼輕鬆的工作。
要被蜇了吧?兜想。他隨即扭過了身體,彷彿也在現場躲避黃蜂一般。但視頻中的男子絲毫不慌張,左手持剪,右手抓起地上的殺蟲劑,朝飛到面前的黃蜂一陣猛噴。黃蜂紛紛墜落。
兜是來踩點的。
「補習班的自習室。」克巳冷冰冰地答道。要是平常,簡短的交流也就到此為止了,但克巳卻罕見地接著說道:「對了,今天在車站等車的時候,有件事讓我挺受不了的。」
他繼續剪斷樹枝,噴射殺蟲劑。
「所以那些人的同夥想報復我?」話音剛落,這一想法便深深地刻在了兜的腦海中,彷彿已經是既成事實。「只是,這樣倒是我受牽連了。要恨也不應該恨我,而是應該恨原本的患者吧?再說了,這事和你也有關係。」兜想說,你作為中介,也應該是報復的對象。
從兜進入這個行業做起奪人性命的工作以來,中介就一直是那個醫生,他也並沒有深究過,但聽岩西這樣一說,用醫生的身份隱藏在診所的確有諸多優勢。
「啊。」兜有點明白妻子的意思了,「如果開關後備廂,可能會惹到蜜蜂?」
兜打開瀏覽器,開始搜索消滅蜜蜂的相關信息。
「今天也去補習班了?」明知道答案,兜還是問道。儘管猜到會被兒子嫌棄,但也許是因為血緣關係和本能的驅使,他還是想和兒子多說說話。
「從蜂巢的形狀來看,是黃蜂。」
是不是老婆遇到什麼危險了?兜慌忙回撥過去,但電話一直無人應答,兜焦急不已。
就在這時,兜突然看到一個人影,有個男人躲在玄關前的門柱旁。兜起了疑心。此人並非出門晨練,看到兜還躲起來,想必是同行。
罪惡感充斥著兜。
「反正你還是小心為妙。」醫生給過兜忠告,但兜並沒有放在心上,他實在想不出自己為什麼會被人盯上。
他會如何戰鬥呢?
男人盯著兜。他身穿黑色長袖T恤和牛仔喇叭褲,年齡不詳,乍一看像模特一樣優雅帥氣。他雙手插在牛仔褲後面的口袋裡,看上去毫無防備。即便如此,兜還是覺得他是同行,甚至能感受到他周身散發出的警惕感。也許他插在口袋裡的手正攥著武器,做好了隨時出擊的準備。
「克巳,你別鬧了,要是中了蜂毒怎麼辦?」妻子從廚房回到了客廳。
「昨天真的很對不起。」她終於說出了這句話。但她不知道的是,數十分鐘后,躺在院子里的那個男人被早上起床的妻子痛罵了一頓。
一旦靠近蜂巢,作為偵察部隊成員的幾隻蜜蜂就會飛出巢外,試圖進行威懾。如果就此離開,一般不會受到攻擊。但只要下意識用手揮趕蜂群,那就麻煩了。被攻擊的蜂群會釋放信息素,警告同伴有外敵入侵,接收到這一訊息的蜂群便會傾巢而出,加入戰鬥。
「是呀。」小男孩上揚著嘴角,不知有幾分認真,「那個人是從太空中掉下來了嗎?」
黃蜂沒做壞事,它們並不壞,只是在遵循自然法則築巢安居而已。網上也說,黃蜂的攻擊性並不強。
再來一次。兜伸直手臂,扭過身將剪刀探進枝葉深處,用力一剪。他能感覺到樹枝被剪斷了,隨即傳來樹枝掉在地上的聲音。
終於,他發現了剛才逃走的黃蜂,殺蟲劑隨即噴了出去。確認黃蜂落到了地上后,因打敗對方而感到安心的同時,罪惡感也涌了上來。
「沒有,拖足蜂的巢和黃蜂的巢確實很像。」兜裝作自然地辯解道,但話一出口又感到有些羞愧,覺得這不是什麼敏感的話題。
「奇怪的人?」
「嗯。要打開後備廂……」
傍晚時分,兜回到家,仔細確認了院子里的丹桂樹。濃綠的葉片非常茂盛,花骨朵也已經冒了不少。還沒到桂花飄香的時節,兜還是將鼻子湊了過去。就在這時,他突然聽到了輕微的振翅聲,心下一驚。
「是我不好,是我不好。對不起。」兜立刻道歉,大腦開始飛速運轉,拚命想找個合適的借口,「其實我……」
相當嚴重是有多嚴重?兜對信息傳遞的可靠性持懷疑態度,畢竟殺手界里的很多傳言經常會被誇大其詞。即便沒有惡意,內容也只能傳個大概。比如,一個案子本來只死了五個人,卻往往被說成十個人,甚至誇張到五十個人。黃蜂蜇人雖不致人死亡,只是去了一趟醫院,也足以描述成「相當嚴重」了。
果然還是來了!兜不禁想到殺手黃蜂正朝自家靠近的樣子,冷汗滑過了脊背。
兜往前邁了一步,伸出剪刀。他知道自己現在正戰戰兢兢地彎著腰,但他怎麼都無法挺直脊背。
等電梯從一樓上來時,女子低頭看了看兒子。這個幼小稚嫩的身影站得筆直,看上去很可靠。想到昨天脫口而出的話,她心中隱隱作痛。
「比如被蜜蜂蜇了之後,考上了理想的學校。
大事不妙。有兩件事很是棘手。第一,他要消滅的居然是黃蜂。第二,妻子斷定這不是黃蜂。兜必須要找準時機,告訴妻子「這不是拖足蜂,而是黃蜂」這一事實。
兜站得筆直,拿著修剪枝葉的剪刀和丹桂樹對峙。他最終還是沒有戴滑雪手套,因為他發現戴上后拿不住殺蟲劑。萬一殺蟲劑脫手,那就麻煩大了。因此,他換成了勞保手套。
「我知道。」兜表示同意。有人關心他,這種感覺倒也不錯。
說起來,兜甚至不知道這次野營他是否也要參加。考慮了半天,他終於憋出一句「希望會是個晴天」。說到野營,肯定是在戶外進行,所以這個回答堪稱天衣無縫。
女子轉身鎖上了公寓的大門,拉起兒子的手,穿過五樓的走廊。因為要回老家,她便帶著兒子一早出門,但太陽已經高高陞起,看來今天的東京依舊十分炎熱。
難道就沒有其他辦法嗎?
這時,兜突然被絆倒了。他踩到了鬆開的鞋帶,整個人瞬間失去了平衡。因為實在站不穩,他只好繼續保持著前傾的姿勢向前踉蹌了幾步,最後還是向前摔去,直挺挺地撲倒在了院子里。
兜搜尋著記憶,卻一無所獲。恐怕妻子告訴他要去野營的時候,他已經因為工作的事睏倦不堪、昏昏欲睡了。即便如此,那九*九*藏*書天肯定還是一如既往地擺出了一副正在認真聽妻子說話的表情,不時做出些誇張的回應,例如「去山裡野營嗎?真厲害」或者「河邊也很不錯」。不管兜如何回應,都是條件反射般的行為,所以並沒有在腦海中留下什麼深刻的印象。
「那是挺可憐的。」兜生硬地回應道。在平日的工作中他早已見慣了生死,一時竟不知道該對一隻貓的死亡做出何種反應。
「再關上……」運動員一旦犯錯,再做什麼動作都會顯得縮手縮腳。兜的處境也是一樣,他現在只能隨口附和些毫無意義的話。
過了一會兒,兜下定了決心。再這麼耗下去,住在隔壁平房的老太太窯田可能就要出來了。今年滿七十歲的她每天早上五點起床,到院子里看看花草是她每天早晨必做的事。兜希望能在她看到之前完成作業,換下這身衣服。
刺眼的陽光像是將兜推到了聚光燈下,讓那身滑稽的穿著更加醒目。
「有人讓我絕對不要自己處理,但這個人又要那天前想出解決的辦法,所以我也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辦。」為了不讓醫生知道太多他家裡的事,兜含糊其詞地說道。
「嗯,可是蜜蜂築巢的地方就在停車場後面的丹桂樹上。」
看樣子是蜂巢。
「確實。」話音剛落,兜的腦海中便浮現出無數只蜜蜂爬滿全身、一齊刺來的恐怖畫面,隨之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還是交給滅蜂隊吧。」
兜伸手制止了他。「我來看看情況。」兜站起身,「首先要獲得目標的情報。」
「不過他可能知道媽媽不是有意的。這樣一來,他就能明白父母其實並非完人,也是會感情用事的。」
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發動攻擊,兜不由得繃緊了身體,但剛剛驅趕完黃蜂的疲憊感又緩緩襲來。對方如果是普通人倒還好,但要是同行,動起手來恐怕勝算很低。兜抑制住加速的心跳,盤算著該怎麼辦。
「青森應該會比這裏涼快。」女子順著兒子的話,講著怎麼乘車前往青森。
高考在即,雖正值暑假,克巳也一直在補習班上課。可能因為幾乎不出門,他的皮膚比往年白了許多,眼睛裡布滿血絲,大概是每天學到很晚的緣故。兜還在上高中的時候,就已走上了與考大學、找工作截然不同的道路,每天都在人生的陰暗面中過著殫精竭慮的生活。所以,兜看著專心念書的兒子,反而產生了一種說不清是羡慕還是同情的感覺。準確地說,還是羡慕更多。畢竟,不用冒著生命危險浴血奮戰,而是能夠安安靜靜地坐在書桌前解答題目,這至少說明了治安的穩定與社會的和諧。也許,只有在特定的國家和特定的時代,甚至是這些特定的年輕人,才能享受這份安寧吧。
「真的太危險了,所以還是不要帶米介回來了吧。」女子繼續道,「就讓它變成星星吧。」
「沒事的,不是有殺蟲劑嗎?」
他穿著從政府部門借來的防護服,像披著一件碩大的銀色雨衣,威風得彷彿就要直接登上火箭準備升空一般。
「不能自己處理,但又希望儘快想出解決的辦法,這確實麻煩。《威尼斯商人》里也有類似的故事。」
兜隱約想起了小說中的這個故事。但令他印象最為深刻的,是在故事快要結束時妻子對丈夫的詰問:「戒指是我送給你的禮物,你為什麼要送給別人?」兜對故事中丈夫誠心辯解、被迫道歉的場景深有所感,胃也不由得跟著痛了起來。再加上那其實是妻子使出的計策,更是讓兜的腦海中只剩下這個妻子如此恐怖的印象。
「剛才還動了呢!身上穿著宇航服。」
兜用力一剪,只聽咔嚓一聲,蜂巢應聲而落,重重摔在了地上。可能是殺蟲劑噴得太多,蜂巢已經變得十分柔軟,像水果摔在地上,碎成了幾瓣。許多小白點露了出來,兜定睛一看,發現竟是黃蜂的幼蟲,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殺死幼小生命帶來的罪惡感又一次向他襲來。
兜立刻回答道:「你之前不是做過速食炒飯嗎?那個挺好吃的,我還想吃。」
兜的心態發生變化,是在看了網上的視頻之後。
習慣之後,恐懼便逐漸消失了。
好!兜在心中吹起了戰鬥的號角。他將噴嘴伸進小孔,猛地按下了去,彷彿要用盡全力將殺蟲劑噴光,白煙隨之瀰漫開來。
兜筋疲力盡。
兜目送男人遠去的背影,做了個深呼吸。他剛放鬆下來,就聽到從隔壁平房的玄關傳來了開門的聲音,兜一下子慌了神。可能是窯田要出來了,得趕緊躲起來。他急忙穿過大門,朝自家玄關跑去。
聽到家裡進了蜜蜂,兜以為妻子遭到了殺手的襲擊,頓時慌亂不已,再仔細一聽,原來是蜜蜂在家中院子的樹上做了巢。兜鬆了口氣,便放心地說道:「啊,你說的是那個蜜蜂啊。太好了!」妻子立刻厲聲問道:「喂,『那個蜜蜂』是什麼意思?家裡有蜜蜂怎麼還太好了?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話?」兜瞬間感到一陣熟悉的胃痛,苦苦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沒事太好了。你先別動,等我回去想辦法。」說罷,他衝進了地鐵。回家的路上,兜順便去DIY用品店買了一些專門對付蜜蜂的殺蟲劑,但妻子一看見那些瓶瓶罐罐就態度強硬地說道:「你絕對不要自己去處理。」
兜雖然站得筆直,但由於穿得太多,他像個雪人,似乎一不小心就會摔倒。
在人與人的對決中,不讓對方覺察到動靜是十分重要的。這裏的動靜不僅指說話的聲音和物體發出的聲響,還有空氣的振動。兜想象著如果他是一隻蜜蜂,那麼不僅是樹枝的晃動,就連葉片的輕顫也會讓他有所反應。
接下來是上半身。兜先穿上了衛衣。為了蓋住脖子,他又從放冬裝的柜子里拿出高領毛衣套在了身上,然後加了一件牛仔外套,最後套上了羽絨服。
樹枝每每晃動,蜂群都會迅速飛出蜂巢。兜舉起殺蟲劑攻擊,越來越多的黃蜂掉在了地上。
「我聽說黃蜂已經死了,好像是在那個E2上吧?」
「當然沒有。」兜一邊回答一邊想,難道妻子的言外之意是「你去解決也行」?這麼多年以來,對妻子的每句話都要字斟句酌已經成了他的習慣。
憋悶、燥熱,再加上恐懼和緊張,兜備感疲倦。恍惚間,他的意識竟然模糊了起來。
「你穿的都是些什麼啊?你該不會擅自跑去解決黃蜂了吧?!」
這是市區辦公樓群中某座大廈里的內科診所。只見坐在對面的醫生拿著一份病歷,上面詳細記錄著委託人的委託信息。兜已經瞥了好幾眼,卻因為書寫得過於潦草,沒能看懂上面的內容。
接著便是相同的流程了。剪斷樹枝,蜂群飛出。拿起殺蟲劑噴射,蜂群墜落。
「貓估計是那個媽媽一直養的,所以她受的打擊比孩子更大,哭個不停。」克巳努了努嘴,「那個孩子倒還算鎮定,不過因為媽媽特別難過,他一直在想辦法安慰媽媽。」
「我用電腦查過了,拖足蜂也是很危險的。反正你不要自己去弄。」廚房傳來妻子的聲音。
「你總是不聽我說話。」妻子繼續說道。
兜本想說「這不是挺溫馨的嗎」,但沒有說出口。母親和孩子在一起,也不一定就是溫馨的樣子。世界上的諸多不幸,都是在親人或鄰居之間發生的。
「但是啊,老爸……」克巳看著兜。
所以,對方是在小心戒備嗎?要是這副打扮的人出現在面前,確實會心生疑竇。
「嗯,是啊。」兜一副瞭然于胸的樣子,極其冷靜地點了點頭。其實他根本不記得還有野營這回事,但聽妻子的語氣,顯然已經通知過他了。這種時候肯定不能問她「你在說什麼」,不然她肯定會不滿地抱怨「你總是不聽我說話」。不,她要是開始發牢騷倒也還好,就怕她一言不發,滿身怨氣地陷入沉默。這樣一來,家裡的氣氛便會像瞬間墜入冰窟一般。平時的工作已經非常危險,很難說得上安穩了,至少回到家裡后,兜希望和家人在一起的時光是溫馨和睦的。
兜回到家后立刻打開了電腦。區政府還沒有回復,但現在不是埋怨他們的時候。盂蘭盆節放假本就是傳統,事先也已經貼出了休假通知。兜給幾個專業滅蜂隊打了電話都沒有人接,應該也是因為盂蘭盆節的假期吧。
觀察情況前,兜先用左手拿著剪刀,右手抓起了腳下的殺蟲劑。他穿得實在太多,手臂活動不便,只得晃晃悠悠地伸出手,朝著前面猛地按下噴嘴。
他先穿好一條運動褲,又在外面套上了一條牛仔褲。雖然https://read.99csw.com行動不便,也只能先這樣了。接著,他拿起桌上的自動鉛筆,用筆尖在牛仔褲上使勁扎了一下。疼!不知道黃蜂的毒針扎進來會不會比鉛筆尖更疼。伴隨著種種不安,他又從衣櫃深處拽出一條滑雪褲穿在了身上。下半身就先這樣吧,再穿也穿不上什麼了。
「啊?」妻子停了下來,「是嗎?」
視頻中還有一棵繁茂的杜鵑樹,身著防護服的男子就站在這棵樹前。攝像機應該是用三腳架固定的,拍攝出的是男子與杜鵑樹的側面特寫。
東北新幹線的「疾風號」也被稱為「E2列車」。此前,從東京出發的疾風號上,多名殺手發生衝突並導致數人死亡,這起暴力事件在業界被稱為「E2事件」。事件的詳情不明,參与其中的殺手具體有誰也無從得知,但從業界傳聞來看,殺手黃蜂已死於這起事件。
因此,首先要剪掉那些礙眼的樹枝。每當樹枝被剪斷引起振動的時候,蜂巢里都會飛出偵察的蜂群。不過為了避免不必要的戰鬥,這些偵察蜂不會直接朝人飛去,而是先停在半空,偵察敵情。
「讓你一個人看家,不好意思。」妻子說道。
他想起那個視頻中與螳螂殊死搏鬥的黃蜂。那些黃蜂拼盡全力,只是想保全棲息地,讓同伴生存下去。就算是它們在這棵樹上築巢太不走運了,兜和家人也沒有告訴過它們不能在這棵樹上安家。它們根本不知道這裏不行啊。
「不,從我老婆見到的來看,院子里的應該是拖足蜂。」兜說著,想起早上出門前忘記到院子里檢查了。他必須儘快想出解決辦法才行。
兜目不轉睛地看著兒子,不過看來這隻是一句玩笑話。
「真是個堅強的孩子。」
踩點結束,兜離開了大樓,摘下手套、眼鏡和鴨舌帽,撕掉了粘在嘴邊的鬍子。他看了看手錶,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拿出手機,發現有好幾個未接來電,再仔細一看,居然都是妻子打來的,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有一個。
「是誰雇的他?」
這些話自然都是編的。就算是同名同姓,兜也只是為了對付真正的黃蜂才會如此打扮。
是黃蜂。
他不知道為什麼這個男人會成為目標,只是從中介那裡接下了這份工作,而作為中介的醫生,也只是接受了男人|妻子的委託而已。
兜漸漸明白了男子的策略。先把隱藏在樹枝深處的蜂巢暴露出來。與拖足蜂的蜂巢不同,黃蜂的蜂巢像被覆蓋起來的要塞一般,與外界相連的小孔也僅有一處。想將殺蟲劑噴進去,需要找准這個小孔才行。
因為沒有專業的防護服,他只能在普通的衣服上下功夫。
「太危險了,我覺得還是找專業滅蜂隊來比較好。區政府那邊可能有專門負責這種事的部門。」
兜蹲下身子,挖了個坑,將蜂巢埋了進去。至少,他要埋葬這些幼蟲的屍體。
「聽說一到夏天黃蜂就活躍起來了。」醫生始終一副閑聊的樣子,「特別是從盂蘭盆節開始,黃蜂的勢力範圍就會越來越大了。」
「是啊。」兜不假思索地附和著妻子的意見,卻見妻子的眼神瞬間變得凌厲起來,於是慌忙補充道,「不,要是蜇到你了也不行啊。」這是一道陷阱題。「所以你給我打電話的時候,我讓你躲在屋裡不要出去嘛。」
真是難堪至極。
這個男人有嚴重的家暴傾向,他的妻子才會找人取他性命。看來,他應該從沒像自己一樣看過妻子的臉色吧?嗯,肯定是這樣,這種人死不足惜。兜不停地發揮著想象力。
兜看向牆上的掛歷。時值八月,正是盂蘭盆節假期,區政府肯定不上班,專業滅蜂隊能不能聯繫上也不好說。至少在大後天早上之前,這事有些難辦。
「什麼目標?說得像殺手盯上了下手對象一樣。」克巳說道。
現在只能心無雜念,死拼到底了。兜集中精神,身體機械地動著。雖然呼吸不暢,渾身冒汗,但他告訴自己這是一場耐力的比拼。黃蜂究竟有沒有耐力還是個謎,不過兜已經沒有心思去考慮這些了。
是的,別無他法。
「沒錯,敵人就是黃蜂。」醫生說道。他的聲音平穩如常,彷彿一台冰冷的醫療器械。
「嗯,可能是吧。」兜冷靜地回應著兒子的話,心裏卻感動得差點痛哭起來。在兜看來,這就好比他被困在了一艘船頭斷裂、艙內進水的破船上,正當他感慨自己即將命喪於此時,兒子乘坐的直升機拋下了救命的懸梯。克巳的身後散發著一片光芒,照得玉米更顯金黃奪目。謝謝你,兒子!兜拚命克制著想要上前抱住兒子的衝動,但還是要表達感激之情,便悄悄對兒子豎起了大拇指。克巳只是淡淡地瞥了一眼,隨即面無表情地看向了別處。
胡思亂想間,不知又過了多久,兜開始全身冒汗,頭盔悶得他喘不上氣來。他將護目鏡推上去了好幾次,呼吸外面的新鮮空氣。
「那也很嚇人啊。」
兜想到接下來要和蜂群對決,便又緊張起來。
看著黃蜂與螳螂的殊死搏鬥,兜不禁為雙方勢均力敵、決一死戰的樣子感到動容。公平,果然是最重要的。
「也不是要衝孩子發火吧,畢竟她立刻露出了意識到糟糕的表情。」
「不就是一種蟲子嗎?」
世上真理千千萬。兜沒有正經接受過學校的教育,但也正因如此,他才有通過實踐得到的常識與感悟,其中之一便是沒有人喜歡被人指出錯誤,還有一點,沒有妻子喜歡被丈夫指出錯誤。
兜來到走廊。

「但我也……」兜想說,「必須要保護家人啊。」
樹枝斷了。
「到底是誰想對我動手術?」被殺手黃蜂盯上,說明有人想殺了兜,才委託黃蜂來解決他。
但是,想要完全不碰到枝葉也是不可能的。兜盡量控制著動作的幅度,小心翼翼地撥開了幾處枝葉。只見樹榦與粗壯的樹枝之間有一個土褐色的圓塊,如同皮膚上膨脹起的巨大腫塊。如果說這是丹桂樹的果實,未免太過龐大。
醫生的表情沒有絲毫變化,只是答道:「也許吧。」
兜的臉皺成了一團,耳邊同時傳來一陣嗡嗡聲。是一隻黃蜂從蜂巢中探出了腦袋。兜腦海中浮現出頭戴兇惡面具的強盜,那黃黑相間的配色更是猛烈地刺|激著他的心臟。有危險!兜的意識深處拉響了警報。
「對了,克巳,院子里的蜜蜂好像是黃蜂。」妻子走到餐桌旁說,「你要小心啊。」
他已經明確表示不會親自動手,但還是在夜深人靜時,坐在電腦前搜索著「黃蜂、驅趕」這些關鍵詞。
起床后,兜先洗臉、梳頭,隨後打開房間里的衣櫃,開始換衣服。
「你是沖我來的嗎?」兜問道。他想起從醫生那裡得到的情報——殺手黃蜂想要他的命。
兒子看了一會兒,搖著頭問道:「在哪兒呀?」說著,他「啊」了一聲,大聲說:「真的!」
「那次順利切除了。」
「但是手術過程也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兜回憶著當時的打鬥場面反駁道,突然腦海中閃過了一個念頭,「啊,難道是因為那件事?」
這是最後的攻擊。兜一邊朝零星飛出的黃蜂噴射殺蟲劑,一邊調整心態。
「說不定惹到了某些人。」
這不是什麼壞事,但問題是,黃蜂可不過盂蘭盆節。
「啊,你沒事吧?」
終於出現了嗎?
到了夜裡,兜坐在自己房間的書桌前,打開了電腦。妻子在卧室一躺下就睡著了,兒子也已經回房。可能是在學習吧,加油。兜在心裏默默替兒子打氣。
「讓我來試試?」克巳再次說道。
「攻擊性也沒有那麼高。如果不去招惹它,是不會被攻擊的。」
「是吧?不過也可能是個玩偶。」
這種時候,兜唯一考慮的就是如何回答才能平息妻子的怒火,以和平的方式結束對話。但無論是「我在敷衍你」還是「那天說這話的不是我」,顯然都只會讓妻子更為惱火。
「雌蜂死了,雄蜂還活著。」
一隻黃蜂掉在了地上。
「我倒是還好,萬一蜇到了克巳……」
沒時間考慮這麼多了,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蜂群可能已經開始活躍起來了。

「外婆那裡會涼快一些嗎?」五歲的小男孩望著外面問道。平常這個時間他還沒有起床,不過或許是急著去見外祖母,他今天醒得很早。
殺蟲劑已經噴完,兜仍然按著噴嘴,沉浸在剛才的情境中。下一個瞬間,他猛地將護目鏡推了上去,像是清醒了過來。他後退了一步,又後退了一步。樹周圍已沒有黃蜂的蹤影了。

兜喃喃道:「被毒死之前,read.99csw.com怕不是會先熱死吧。」
到了晚上,克巳也回來了。只見他像往常一樣慢吞吞地走到了二樓,一下來就先洗了澡,洗完便躺在了電視前的沙發上。兜忍不住想給兒子一句忠告,告訴他一旦有殺手偷襲,這樣毫無戒備是招架不住的。但冷靜下來一想,兒子和殺手界沒有半點關係。
就在一隻黃蜂消失得無影無蹤時,兜突然感到脊背發涼,急忙退到牆邊,後背緊緊貼在了牆上。他一把將護目鏡推上去,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因為太害怕,兜只剪掉了樹枝前端很短的一截。枝條掉在了地上,丹桂樹卻幾乎看不出任何變化。蜂群也沒有出現。
他是怕我嗎?那他真是不配干我們這行。在目標面前怎麼能面露懼色?
兜望著已經結束的視頻,心中默念道:要是這樣的話……
原來如此,兜想,用在兒子身上的詞和用在他身上的果然不太一樣。
樹枝一根根被剪掉,蜂巢的樣子慢慢顯露出來。當樹枝少到一定程度時,穿防護服的男子便到了下定決心的緊要關頭。他放下剪刀,握緊殺蟲劑,移動著身體,似乎是在尋找蜂巢上的小孔。緊接著,男子對準小孔拚命噴射殺蟲劑,刺刺聲不絕於耳。
男人依舊一言不發地盯著兜。
「絕對不行。你要是出了什麼事……」
他腦海中突然閃過醫生前幾天說過的話:「好像有人想對你動手術。」醫生的語氣依舊聽不出任何感情。手術,就是「奪你性命」的意思。

趁著鬥志還算高昂,兜趕緊將剪刀放在地上,一把抓起了殺蟲劑。
兜的腳邊散落著大量黃蜂的屍體。他調整了一下呼吸,低頭看去,只見遍地都是被殺蟲劑殺死的黃蜂,黃黑相間的屍體上沾滿了藥水和泥土。兜又一次感到抱歉,腦海中浮現出了一句「長夏草木深,武士當年夢痕」。
兜想起了前幾天在網上看到的照片。像淋浴噴頭的是拖足蜂的蜂巢,球形的則是黃蜂的。
「是野營遇到了什麼問題嗎?」兜想起了話題的開端。
女子不經意地向外望去,突然注意到了什麼。
「難道是想對我做過的手術表示感謝?」兜不知道在殺手這份工作中到底殺了多少人,如果能把醫生手裡的病歷翻一遍,也許可以得出確切的數字,不過不管怎麼算,他手上的人命應該是兩隻手加兩隻腳都數不過來的。看來,就算有人懷恨在心也不足為奇。「以前也發生過一次。」
兜試著向前邁出了一步。
「先別管我有沒有事,你怎麼不接電話?還要手機幹什麼?」

既然如此,選擇一個自己非常想吃還不需要妻子費功夫的東西比較好。這樣一來,妻子也會高興地接受建議:「你想吃的話就做這個吧,正好做起來也很方便。」
男人後退了一步。
站在五樓眺望遠方,附近的住宅盡收眼底,她發現一處獨棟小樓的院子里有一個人影,不過她也不太確定。她有些在意,便從包里拿出了數碼相機,對準了小院。鏡頭聚焦后,應該就能看得很清楚了。就這樣,一個呈「大」字形躺著的人進入了她的視線。
「不過呢……」妻子將剛煮好的玉米放到了盤子上。顆粒飽滿的玉米冒著熱氣,在兜看來卻像是某種不祥的徵兆。「我們大後天一早就去野營了,和佐藤家一起。」
「拜託你趕緊和區政府聯繫吧。」妻子從餐桌旁站了起來,語氣強硬地對兜說道,「你要是被蜇了,就麻煩了。」
距離剪下第一根樹枝差不多過去了二十分鐘,兜突然發現丹桂樹的枝葉已經被剪掉了大半,如巨大果實般的蜂巢也變得清晰可見。
用剪刀剪斷樹枝,舉起殺蟲劑,噴射。移動剪刀,留意黃蜂。舉起殺蟲劑,按下噴嘴。放下殺蟲劑,剪斷樹枝。
黃蜂竟這麼難對付。兜在感到害怕的同時,為家裡遇到的只是拖足蜂而鬆了口氣。
在翻看相關信息的時候,兜發現黃蜂可以分為幾種。其中體形最大、樣子最嚇人的是日本大黃蜂,一般喜歡在地面築巢。生活在市中心或住宅小區樹上的,是擬大虎頭蜂或黃色雀蜂的可能性更高,攻擊性不算太強。網頁上還寫道,無論何種蜜蜂都不會無緣無故地攻擊人類,除非是它們先遭到了襲擊。
「你快進屋鎖好門,絕對不要出去!」
不過,現在妻子的電話讓兜想到了這件事,恐懼瞬間席捲全身。這肯定是想殺我的人開始行動了——兜一旦開始往壞處想,就會一直墜向負面想法的谷底,做出危險即將來臨的判斷。
幸運的是,蜂巢的小孔正朝兜。要是在對面,就束手無策了。
「山上?什麼山上?」妻子嚴肅的質問瞬間讓兜覺得胃被人緊緊攥住了,他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借用中國的典故來說,他和那個畫蛇添足的男人同樣失敗。兜追悔莫及。「我們要去的是海邊的營地,我已經和你說過好幾次了吧?為什麼你會覺得我們要去山上?」妻子毫不客氣地問道,「我告訴你的時候,你不是還說什麼夏天就是要去海邊嗎?你在敷衍我,還是那天說這話的不是你?」
兜找了半天都沒有找到圍巾。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想起冬天時曾用那條圍巾勒死了目標,已經處理掉了。
兜走進男人公司所在的大樓,暗暗觀察起來。這次的目標體格健壯,面目猙獰,對待同事的態度很是蠻橫。只是稍稍看了幾眼,兜便確信此人一定會虐待妻子——兜覺得同為男人,他與自己簡直是家庭地位的兩個極端。
以前有業界的人說過,「同為中介,你那個醫生確實厲害」。說這話的是一個姓岩西的男子,言行總是一副嫌麻煩的樣子,本質上卻是個敏感多疑的人。將工作分派給擅長用刀的年輕殺手時,他會滿心歡喜地承認自己是「養魚鷹的漁翁」。不僅如此,他還曾一臉得意地說:「你聽著,干醫生這行的,基本上就是坐在診室里和患者說說話,所以用來談工作再合適不過了。哪怕是殺人的行當,只要套用幾句行話,就算被護士聽到了也不會有什麼要緊。我說得沒錯吧?要說當中介有什麼麻煩,那就是情報保管。雖然可以保存在電腦里,但要是被人發現就完蛋了。從這點來看,病曆本身就是患者的個人信息,如果和普通的病歷混在一起,再用行話翻譯一下,基本也就萬無一失了,而且地圖之類的照片也能偽裝成X光片的樣子夾在裏面。」
為了完成一份工作,有時需要踩點,有時則不必,要依每次工作的具體情況來定。這次是需要踩點的。
他還在腳上套了兩雙襪子。雖然彎腰極為困難,他還是努力曲膝,伸手穿了上去。他準備在手上戴一副滑雪手套,不過可以等到了院子里再戴。
當妻子問想吃什麼時,應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沒有標準答案,但兜還是從經驗里學到了很多東西。首先,「隨便」這樣的回答要直接排除,畢竟沒有人做飯時喜歡聽到這兩個字。其次,「那就叫外賣吧」或者「出去吃吧」這種積極的回答倒也不算差,但即便不差,卻也不好。如果妻子心情煩悶,很可能會責怪「你太奢侈了,家裡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嗎」。兜就經歷過數次這樣的事。妻子還可能會抱怨很久,吃飯的時間也會因此白白浪費。
輸入「拖足蜂、驅趕、消滅、方法」這幾個模糊的關鍵詞,跳出來一大堆與此相關的搜索結果,彷彿眼前就是一片信息的汪洋大海。兜點開靠前的幾個頁面,發現大部分寫的都是專業滅蜂隊的相關介紹,其中一篇強調「如果發現黃蜂,請務必聯繫專人處理」的文章引起了他的注意。
「就麻煩了。」兜接話道。
接著,兜發現了一個題為「自行驅趕黃蜂」的視頻。他按下播放鍵,只見一個身穿防護服的男子出現在屏幕上。通過網頁上的自我介紹,可以得知他是一個五十歲的公司職員,這次準備自行驅趕院子里的黃蜂。
他低頭看著兒子微張著嘴巴酣睡的樣子,覺得這副模樣和兒子小時候如出一轍。轉眼間,兒子都這麼大了,兜不禁一陣感傷。妻子說過,克巳考上大學后,可能就要一個人生活了。若果真如此,兒子在家的時光也越來越珍貴了。
「讓我來試試?」說話的是正在啃玉米的克巳。金黃色的玉米粒看上去香甜可口,他一直嚷著好吃,一根接一根吃個不停。「這沒準還是個好兆頭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