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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原型(III)

第五章 原型(III)

博士的聲音很安靜,但能感覺到深深的怨念。
不幸被選中?
不需要沒用的東西。博士他們原來也這樣想。
周圍包裹在黑暗中,枝葉的喧囂讓人毛骨悚然。
我沒有選擇,只會被交給警察,難道不是嗎?
「一個半月前,鎮上有個男孩子失蹤了。他十二歲,身高一百五十厘米左右,有淡褐色頭髮和綠色眼睛。名字叫——」
一股霉味撲鼻而來,房間左邊有扇小窗。窗外劃過閃電,瞬間照亮了周圍。黑暗中浮現出一段通往地下的樓梯,隨後消失了。
——啊?
「又是你啊……有事嗎……這個時間了。」
為什麼他們會相信一個陌生人?
麥考潘家資產雄厚,投資了許多大型產業,不過愛麗絲出生幾年後,凱特母親就去世了,不久之後,父親也病倒了。凱特成了麥考潘家的繼承人(雖然無人明言,但她父親不久后就因病去世了),卻沒有繼續家中產業的意願。於是她將娘家的宅邸和土地,以及多餘的別墅全部賣掉,又把產業經營權轉讓出去,只將一小部分貴重物品和充滿回憶的東西搬到這座房子里,與家人住了進去。現在,一家人的生活費和博士的研究經費都由資產清算后得到的金錢來支撐。
父母臉色驟變。
原來是指凱特娘家嗎?
自從第一眼看到它,已經過去了一個半月,植株上又開出新的花朵。彷彿要把我吸進去的碧藍,水靈靈的花瓣——當時感覺到的冰冷,如今已經消失了。
我根本聽不見博士的叫聲,只想儘快找地方藏身。當我躲在起居室與走廊連接的門背後瑟瑟發抖時,聽見了大門開啟的聲音。
博士竟是——孤兒?
在愛麗絲的催促下,我打開前門,發現博士和凱特都站在起居室里。
難怪坦尼爾博士並不歡迎他。恐怕沒有人在家中飽受虐待,還能笑著迎接那家人的朋友。
周圍似乎沒有人。可萬一有誰經過,看到我便去報警,我肯定要被抓回去。儘管如此,我也不知道該往哪裡逃,不知道在哪才能逃過那兩個人的魔爪,平安活下去。
為什麼——
皮肉彷彿要被撐破的表面。
我捏在手上的瓶頸深深刺入了母親腹部。
大門上著閂,右側牆上有個鉤子,鑰匙就掛在上面。我拉開門閂,抓住鑰匙插|進鎖孔。開鎖聲音大得讓我心驚膽戰。
「我見他像是朝山上跑了,但沒去確認。他可能爬到山上去,也有可能又從別的地方下山了……不管怎麼說,一個小孩子要翻過山去恐怕很困難,所以他有可能折返到鎮上去了。」
那個瘦高的警察身穿制服,頭戴警帽,正向博士出示貌似證件的東西。
為什麼……
我提起戒心回答完,牧師只咕噥了一句「好名字」,隨後開始自我介紹。
只是剪一根枝條而已,就能看出天賦好壞嗎?我這個外行人很難判斷。
那天傍晚,來了第二個訪客。
「您有事嗎?」
愛麗絲跟往常一樣,只在被點名時回一句話,不過跟母親聊了幾句之後,她就開始頻頻窺視我,然後把頭撇向一邊。
博士之所以沒把我交給警察——是因為他自己也曾被警察見死不救啊。

晚餐結束時,牧師突然對我說:
他沒有提到讓我當助手,沒有提到我在這裏生活,也沒有提到我剛才跑了出去。
「不。我之所以沒有報復養父母,並非因為人格高尚。而是因為他們的獨女是凱特。」
博士可能察覺到我的疑惑,再次開口道:
「對不起——」
為什麼——
咦?
我扔下那句話,跑出了實驗室。
「你什麼意思啊……因為你沒有還手,所以比我了不起嗎?」
凱特眨眨眼,抬起食指抵著他的臉蛋。
「原來是這樣。」
「你今後能一直與愛麗絲小姐做好朋友嗎?」
但是,目睹了夢幻的藍玫瑰,聽了博士那些晦澀難明的講課,現在的我很難把愛麗絲的話當作笑談。
被恐怖淹沒之後,我又聽到背後傳來開門聲,嚇得跳了起來。
他的語氣彷彿在議論他人。不知為何,我心中湧出了莫名的憤怒。
她這是在安慰我嗎?見愛麗絲在這種時候都要說那麼難懂的話,我忍不住笑了起來。
「署里……結果還是……少年應該……潛伏在附近……請讓我進屋搜查……」
「歡迎你回來,埃里克。」凱特露出了跟往常一樣的微笑,「你怎麼能隨便跑到外面去呢,外面那麼危險。」
我按住胸口。
「因為,我也跟你有過相似的境遇。」
為什麼這些人聽到那種事,還能對我微笑呢?
「因為醫生對媽媽說她生不了孩子,所以爸爸決定把我做出來。我還有幾個沒能長大的哥哥姐姐。因為爸爸和媽媽不斷重複失敗……最後才成功把我造了出來。」
今天的內容比平時更好懂,可是——我心裏突然湧出了類似嫌惡的沉重感情。
門鈴突然響起,打斷了雷鳴。
我沒有回答。
我腦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咔嚓」一聲綳斷了。
後面那扇門關著,read.99csw•com還插了根小門閂。
「出什麼事了?如果你不介意,可以說說看嗎?」
「嗯,可是——」
真的嗎——警察追問道。
原來他有弟弟啊。我試著想象一番,但實在無法描繪出兩個凶臉牧師站在一起是什麼光景。
「不,我乘計程車到山下,為了保持健康,一路走上來的。不過我帶了傘。」
再回過頭,母親一臉驚愕地愣在原地。但很快,她便猛地抓過桌上的水果刀,一臉狂怒地向我撲過來。
博士抿著嘴,凱特皺著眉,都在看著我。
然而它的體表卻與人偶相去甚遠。
「不是那個意思。」愛麗絲彷彿察覺到我的疑惑,微笑著搖搖頭,「我的基因確實來自爸爸媽媽,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他們的孩子。只是——我的誕生方式與普通人有點不同。」
愛麗絲滿臉通紅地爭辯,但牧師並不理會那場小小的騷動。
「埃里克,你怎麼了?」
愛麗絲問。
我低下頭——沉默許久,終於給出了那時沒能說出口的答案。
博士上高中時離開了凱特家(雖然過程並不順利),然後考上大學,獲得博士學位後跟凱特結了婚。其後,兩人離開家鄉,與凱特娘家——麥考潘家斷絕了關係。
成為坦尼爾家一員的一個半月後——
然而我被博士、凱特與愛麗絲的溫柔挽留,選擇了留在這裏。
前面那扇門敞開著,裏面有張大書桌,上面擺滿玻璃器具。這裏就像一樓實驗室的縮小版,沒有可供藏身的地方。
「我當然相信你。當我看到你身上的瘀青時,就跟凱特商量好了。
我不知不覺走上了山坡,樹木間還能俯瞰到山林一角。其中有一片開闊空間。
「真漂亮。」
「我叫克利夫蘭。父親以前跟坦尼爾夫人的雙親是朋友,因為有這層關係,我今天特意來問候一聲……願上帝保佑你。」
博士只應了一聲,我從這裏無法看見他臉上的表情。
一聲巨響,瓶子碎了。
「行兇現場是少年的家。詳情我就不說了,總之少年失蹤,母親的錢包不見了。我們考慮過入室搶劫的可能性,但現場沒有被闖入的痕迹,於是我們就起疑了。就在昨天,我們在城裡到這座宅子的路上發現了那位母親被掩埋的手包。而且被抽空了鈔票的空錢包也放在裏面。
「凱特阿姨……」
凹凸不平的,腫脹的
母親的話語重新在耳邊炸響。可能發現我表情有異,凱特略顯為難地皺起了眉。
為什麼——
我不想離開,我想永遠跟他們待在這裏。
那番自白出乎我的意料。
最後,博士認命地嘆息一聲。他似乎沒能勝過凱特的熱情。
「啊?」
我跟凱特一起準備早餐,與博士和愛麗絲同桌吃飯。收拾洗漱完畢后,又把家裡打掃了一遍。接下來是給博士當實驗助手——當然只是準備一些玻璃器皿和樣本,相當於打雜。在此期間,又到後院看凱特如何打理玫瑰。
「您剛才說那名少年幾周前來到這裏對吧,當時為何沒有告知警方呢?這個案子新聞也播報過。」
「對了,弗蘭克。你還在繼續研究嗎?」牧師沉聲問道。
「是啊……」
「可是……」
愛麗絲看著我,淡藍色的眸子彷彿在搖曳。
——又是門閂?
博士看向身邊,凱特含淚佇立在原地。
誕生方式不同?
被推落地獄——我在父母家都從未有過這種感覺,如今卻初次嘗到了。
拔出鑰匙后,我跳了進去,反手把門關上。裏面一片漆黑,我在內側門把上摸到了貌似旋鈕的東西。我把它一扭,再次聽到上鎖的聲音。那聲音——應該沒有傳到起居室。現在我只能如此祈禱了。
把剪刀伸向下一根枝條,我心中突然冒出含糊的疑問。
凱特喃喃道。她淡藍色的眸子似乎強忍著痛楚。
可是,離開宅邸后我無處可去,身上也沒有錢。來時身上雖然帶了一些錢,可都被我塞進客房抽屜里了。
那天夜裡,我像平時一樣,在起居室被父親毆打。
一陣短暫的沉默……然後——
然而——
我來不及思考,悄悄爬向走廊深處。
「剩下的?」
來到這裏一個半月,因為日子過得平靜,我已經快徹底放下心來。看來我太天真了。警察終於還是追查到這裏來了。
「怎、怎麼辦?」
「殺了兩個人的兇手……不會太麻煩您。馬上就好——」
「把剪刀對準那根枝條,方向……對,就那樣——」
我奮力從父親身下爬出來,甚至沒發現自己還握著斷掉的瓶頸。
「我不是爸爸和媽媽相愛生下的孩子。」
「沒什麼,不用了。感謝您的配合。」
牧師呢喃一句,垂下了目光。他好像也知道麥考潘家的內情。再加上他跟博士年齡相差不大(博士與凱特同齡,牧師則長他們五歲),一直很關心坦尼爾夫婦的情況。這裏的地址是凱特給他寫信時提到的。對話過程中,https://read•99csw•com博士一直神情陰鬱地吃著飯。
「八歲那年,我被那家人收養了。我不記得自己真正的雙親,早在懂事前就被孤兒院的人回收,輾轉換過幾個寄宿家庭,最後成了那家人的養子。」
幾經躊躇之後,我開始向坡下走去。
——真不敢相信。
「沒被選中的人,就跟垃圾一樣嗎!」
搜查?!
我還抓著母親的手包。打開檢查,從錢包里拿走紙幣和硬幣之後,我便在路邊樹下用手挖了個坑,把包埋了進去。
我的聲音在顫抖。連我自己都無法理解的怒火,支配了嗓子和雙唇。
「不……我只覺得你是個可愛的女孩子。」
他要殺了我。
——你怎麼連這種事都不會做?
「您知道少年往哪條路逃走了嗎?」
凱特?
「如果想讓一個植株儘可能多開花,那你說得確實沒錯。可是,要讓花開得漂亮,就需要很多營養。每個植株一次攝取的營養有限,如果讓植株盡量多開花,那分配給每朵花的營養就不夠了。所以,就要修剪枝條減少花的數量,把營養留給剩下的花。這就叫『剪枝』。」
——要修剪枝條減少花的數量,把營養留給剩下的花。
「其實是領導家的狗跑出來,在那種地方刨到了證據,所以我真是搞不明白這個世界。明明是休息日,卻被叫出來搜查,真是太倒霉了——不過這種話說了也沒用。
沒被選中的枝條,就只能被剪掉,迎來死亡,把營養讓給被選中的枝條嗎?
「你怎麼還在這裏——埃里克,怎麼了?」他驚訝地看向我,我連話都回不上,穿過半開的門跑向走廊。
好似白瓷的皮膚,白金色長發,微微吊起的眼角,深藍色連衣裙——
「埃里克。」
那一瞬間彷彿永恆。然後——
「好久不見了,小姐——不,現在是坦尼爾夫人吧。請原諒我突然前來。」
那是個年輕男人的聲音。莫非是客人?我偷瞄一眼門口,險些叫出聲來。
糟糕——
「沒什麼……謝謝你。」
後來我才知道,父母家在住宅區之外,與最近的鄰居也有數百米之隔。父母對我的暴行之所以沒有曝光,也可能得益於地理優勢。
在起居室將事情和盤托出后,我被愛麗絲拉著手,來到溫室看藍玫瑰。
其後,遠遠稱不上一團和氣的對話又持續了一會兒。我由此知道了一些坦尼爾家搬來這裏之前的事情。
「因為不滿意,就可以扔掉嗎?」
牧師鄭重地行了個禮。
「教堂已經由舍弟接手了。我目前正在巡迴U國全境,進行傳教活動。」

「之前講到過,基因決定了生物形態,那麼對基因加以改造,就能改變生物形態。然而事情並沒有如此簡單。因為目前『基因改造』的方法完全不成熟。將目標基因以百分之百的概率導入對象DNA的目標部分,憑藉目前的技術水平,那還是個比夢幻還夢幻的理想。」
無數碎片撒落下來,割傷了我的臉。父親發出一聲悶哼,倒在我身上不動了。
我把剪刀抵在下一根枝條上,卻無法動手。
愛麗絲瞪大眼睛,滿臉通紅。
我突然陷入嚴重混亂。我到底什麼時候開始用那種目光看待愛麗絲了?
花了好長時間,我終於回到宅邸。
「那你打算怎麼辦?」
就在那時——
不知過了多久,一串輕盈的腳步聲向靠坐在牆角的我走來。
快,快藏起來。可是,該藏到哪兒——
他是走過來的嗎?我雖然記得不太清楚,但山下到這裏的路應該連大人也很難輕易走完。
那傢伙躺在房間里。
博士平淡地回答,凱特則微笑起來。
因為我很害怕。
真不知道你在介意什麼——少女平淡的語氣讓我徹底失控了。
我慌忙躲在牆壁陰影里。那是博士的聲音。一開始我以為自己被發現了,然後才意識到那不是對我說的話。
我懷疑自己聽錯了。博士彷彿在說我到達宅邸那天馬上就離開了。
「這個嘛——雖然不是絕對,但在培育漂亮玫瑰的觀點來看,是必須完成的工作。」
熱熱的東西順著臉頰滑落——嗓子里發出斷斷續續的嗚咽。
我雖然一直被父母否定,但博士一家人毫無怨言地接納了我。我是否有活下去的價值?跟他們在一起的生活,讓我漸漸忘卻了那個疑問。
聽到我道謝,愛麗絲又紅著臉扭開了頭。
在凱特的指導下,我用力合上園藝剪。可能因為拿的姿勢有問題,剪刀感覺特別僵硬,掙扎許久,總算聽到「咔嚓」一聲,枝條落到地面。
「啊……我叫埃里克。」
「愛麗絲的朋友。」
好大。幾乎有兩米高。腦袋、纖細的胴體——形似四肢的東西。那東西看起來像用黏土捏成的人偶……單從外形來看。

「哦。」
——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凱特為難地對博士說:「怎麼能這樣說話呢。」
不,不能停下來。我鼓起勇氣,read.99csw•com摸索著走下樓梯。
「就像這個樣子。埃里克,你很有天賦啊。」
「說得好聽點是養子,說得不好聽就是奴隸。我一天到晚都要被迫幹活,連一日三餐和睡覺的地方都低人一等。養父母更是心血來潮就會對我大打出手。那種生活持續了七年,直到我升上高中離開那個家。在那之前,我只能一直忍耐。」
今後該怎麼辦……
「埃里克。」
若是換成以前的我,恐怕完全不會相信少女的話。
「現在?……太過分了……」
「牧師……好久不見了。」
那是個安靜的聲音。白化病少女正注視著我。平時吊起的眼角,如今卻痛苦地垂了下來。
「按理說,你可能應該向警方自首。」凱特走過來,雙手握住我的右手,「不過一定不是現在。因為你需要時間好好消化自己的行為。我不會說你只能在這裏做那些思考——但是,無論你是什麼樣的孩子,我都會原諒你。你只要相信這點。」
「天譴,雖然這種話不能輕易掛在嘴邊。」
警官回答道。他好像沒發現我剛才還待在起居室里。
「要在這裏住一晚嗎?這雨也不知什麼時候才會停。弗蘭克,可以嗎?」
「一定要把枝條剪掉嗎?」
我來不及疑惑,著了魔似的拉開門閂,把門打開。
背後傳來愛麗絲的叫聲,但我沒有停下腳步。我邊跑邊聽到母親的聲音在腦中迴響。
雙眼適應了黑暗,我看見左側有兩扇門。
是誰?為什麼在這種天氣里,這麼晚了還跑來這裏?
原來我根本沒有歸宿……
「哦?」
「為什麼?那不就事與願違了嗎,畢竟是好不容易培育出來的枝條。」
「不,也沒什麼大事。這小子好像殺了親生父母,拿走家裡的錢出逃了。」
「剩下的呢?」
我感到全身戰慄。
「我想說……什麼東西被如何選擇,說到底都取決於某個人的偏好,或是上帝搖骰子而已。我不會責怪你。你雖然又笨又厚臉皮,什麼都不懂,只會吃白食……但沒有做任何壞事。因為我覺得你父母是自作自受。」
她彷彿馬上就要哭出來,又好像對我無可奈何,或是感到安心,臉上閃過了好多種表情。最後她害羞地罵了一聲「笨蛋」,然後對我說:「……這些藍玫瑰也一樣。爸爸說,他『不明白』為何只有這一株開出了藍玫瑰。另外,這株藍玫瑰不怎麼抗病,分植的枝條放在外面,全都枯死了……反倒是媽媽種在後院的玫瑰不愛生病,能健康地開出花朵。單從抗病這點來說,這株藍玫瑰其實是失敗作品。所以——那個……」
一個身穿制服的高個子男人。白天的那個警察正站在門外。
看見了怪物。
她不是博士與凱特的孩子?莫非愛麗絲也是被收養的嗎?
減少數量,把營養分給其他花……
「失蹤這個詞可有點嚇人啊,出什麼事了?」
「麻煩在於,進行過同樣處理的樣本並不一定能開出同樣的花。差不多上千個樣本中能有一個達到目的就不錯了。於是就要在數量龐大的樣本群中挑選比較接近理想的樣本,繼續加工製作出新樣本,然後繼續篩選……說句實話,現代的遺傳工程學說白了就是反覆進行這種簡單試錯。」
「你叫什麼名字?」
內心深處無法接受凱特的解釋。
為什麼這傢伙又來了?!
我把目光轉向凱特和愛麗絲。她們會怎麼想?
本來很清晰的聲音,突然飄遠了。
——這就叫「剪枝」。
方才的衝動像幻覺一般早已消失,反倒是強烈的不安和後悔讓我心頭一緊。
我用一隻手不斷擦拭眼睛里溢出的東西。
她第一次見到我時也提了這個問題。
要是穿上更好看的衣服走在外面,必定所有人都會被她吸引。
愛麗絲一臉不高興地跑過來,用力握住我的左手。
然而我錯了。
「所以,我並不打算責備你。如果你想自首,可以。如果你想留下,也沒問題。一切都由你自己決定。」
「嗯?」
愛麗絲點點頭,臉上閃過一絲躊躇,隨後彷彿下定了決心,開口說道:
愛麗絲罕見地結巴了。
現在還是白天,周圍卻如傍晚般昏暗。抬頭看向迎風搖曳的枝葉,縫隙間露出了灰色層雲。帶著濕氣的泥土氣味執拗地湧入鼻腔深處。
「凱特的父母在當地屬於名門,還跟警察署長關係親密。所以我和凱特的申訴全都被壓了下去。」
回過神來,我已經離開宅邸,來到樹林中。
回去?剛才說了那些話,我還有什麼臉回去。
回去一趟吧。
博士疑惑地問道。在那種突如其來的感情推動下,我吐出了疑問。
之後的記憶有點模糊。
「那個……」
窗外傳來雨聲。雨點越來越密集,很快便開始猛烈敲擊窗玻璃。
「是、是嗎?」
這個問題出乎我的意料。「嗯。」我點點頭。
我決定,到底要不要自首,可以睡醒一覺之後再考慮。
「如果你想自首,我不會攔你。這個判斷不應該由我來做。」
「那太好了,我本來九_九_藏_書只打算來問候一下。」
博士他們回到房間后,起居室只剩我一個人坐在沙發上。
「他好像跟媽媽父母家有來往……之前我聽爸爸媽媽談到過。」
我不能留下來,更不能回去。如今只剩下一個選擇,就是在黑夜中埋頭前行。
「牧師,你離開教堂那邊沒關係嗎?」
可是——
「那麼,爸爸怎麼創造了藍玫瑰呢?」
等我回過神來,發現自己將母親身體翻轉,慌忙用衣服擦拭著扎在腹部的瓶頸。我不知道自己從哪兒學到了指紋這個概念,可能是學校圖書室那些面向兒童的偵探小說吧。
或許,我真的應該馬上去警察那裡自首。
是我
我感覺心臟都要停跳了,再度縮起身子。警察並沒有發現我,而是兀自說道:
「我夫人發現他倒在門前,就問他從哪兒來的。結果他什麼都不回答,自己走掉了。所以我也不知道他目前在哪裡。」
可是,她雪白的肌膚和白金色頭髮,還有眼睛的顏色都跟凱特十分相似。很難想象她們不是真正的母女——
博士好像知道我躲在門后,朝這邊瞥了一眼。沒關係,凱特對博士溫柔地笑著說。
「埃里克?!」
「有別人……幫你嗎?」
被選中的枝條會變得很好。可是——
「總而言之,我想向您確認,少年是否來過這個方向。」
博士瞥了他一眼,極為冷淡地回答:「雖然不知道你從哪兒聽來的那些話,但我對你沒什麼好說的。」
為什麼打我,你是不是討厭我——我記得,當時嘴裏斷斷續續吐出了那樣的話語。
被一個表情嚇人的男人祝福「上帝保佑」,我還真不知該如何回答。不過他好像沒有懷疑,我姑且鬆了口氣。
「他要在我們家住一段日子,因為我們擔心愛麗絲會孤單。」
那是坦尼爾家的房子。它離得這麼遠,再退開一些,恐怕就回不去了。
「真不巧,我家沒訂報紙,而且電視信號很難傳到這麼偏僻的地方,無法收看。更何況,我也沒想到那孩子竟是兇案嫌疑人。這話當著你的面說可能有點冒犯。我也考慮到一般老百姓動輒報案,可能會給警方添麻煩。畢竟這張照片上的孩子跟我碰到的孩子不一定是同一個人。儘管如此,如果你覺得我沒有正確應對,那我只能道歉了。」
我得走了。
「我見過一個外貌相似的小孩,不過那已經是好幾周前的事情了。」
沒有人來追我,也沒有人譴責我。最後,我耗盡體力,氣喘吁吁地倒在路旁,早已不知自己身在何處。因為我的生活只限於家與學校兩點一線,一旦離開上學道路,便進入了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弓著身子,靜悄悄地沿著牆角前進。就在我打算伸頭窺探門口時,突然聽見了開門聲。
到了晚飯時間。
「抱歉,這孩子是?」
「不好意思,我是——」
「媽媽?!別說那種——」
它的視線,瞬間聚焦在我身上。
——啊?
看來,我下意識伸出了握著酒瓶的手。水果刀從母親手上滑落,掉在地上發出響亮的聲音。我鬆開瓶頸,她的身體也癱軟在地。一片鮮血瀰漫開來。
樓梯盡頭似乎連著一條短走廊。
「我沒有說謊,只是隱瞞了一些事實。而且從剛才那些話判斷,你的行為本來就不能稱為殺人。那應該是正當防衛,或者說不幸的事故。當然,逃跑和拿走現金的行為可能會受到懲罰。」
「你剛才問,『沒有被選中是否意味著沒有價值』……」愛麗絲凝視著藍玫瑰,嘴裏喃喃道,「我不懂。因為我從未有過『沒被選中』的感覺。可是,不幸被選中的心情,倒是了解一些。」
實在沒有勇氣走正門,我就從林子里繞到後院。確定周圍沒人後,我翻欄杆進去了。
我不由得縮起身子——瞬息之後,聽到了野獸般的號叫。
母親一味冷眼旁觀。若換作平時,毆打會一直持續到父親氣消為止。然而那天,我終於不小心說出了那句話。
「然後你把帶有記號的枝條都剪掉吧。」
搞什麼嘛。
我帶著沉重的心情,開始聽博士講課。
——挑選比較接近理想的樣本……
不對,不是那樣。不對,沒什麼不對——但不是啊……
我感到背後彷彿躥過一道電流……莫非——
等到呼吸平靜下來,最開始的衝動也平息后,我又感到了新的恐懼。
門口有人。除了博士以外,那裡還站著第二個人。
博士知道了
就像小偷一樣……不,我進去是為了拿走放在裏面的錢,在旁人看來根本就是小偷。
「啊,幹什麼?」
根據凱特的說法,我剛才做的工作叫「剪枝」。將多餘的枝條切除,可以令植株外形更美觀,開出的花朵也更好看。據說那是培育玫瑰必不可少的工序。
他的聲音低沉,語氣雖然彬彬有禮,卻透著一股讓人難以靠近的奇怪氣息。但凱特並不在意,而是與牧師親切地對談。坦尼爾博九-九-藏-書士站在兩人身邊皺著眉。他們到底是什麼關係?
我們正要準備晚飯時,門鈴突然響了。經過白天那件事,我頓時嚇了一跳,但跟博士一道去開門的凱特用熟稔的聲音歡迎了來訪者。
我走向門口,湊到貓眼上——閃電劃過天空的瞬間,我的心臟彷彿凍結了。
沒被選中的枝條怎麼辦?
「那要看情況了。」愛麗絲困惑地回答道,「一般都會採集數據,然後到此為止。部分樣品會被保存起來,不需要的便直接廢棄……那有什麼問題嗎?」
他們還提到了我。牧師問了兩次關於我身世的問題,幸好有凱特在一旁幫腔,我才勉強糊弄過去了。
「見到我被虐待,凱特常常瞞著父母幫助我。她有時會陪我玩,有時會輔導我做功課。僅此而已。我之所以沒有報復,無非是因為傷害他們會令凱特傷心罷了。要是沒有她,我遲早會做出跟你一樣的行動,甚至比你更甚。所以說,我只是運氣好而已。」
這天一開始也跟往常一樣。
我在慌亂中環視四周,看到昏暗走廊最深處,向右邊拐進去的角落。博士吩咐我「不能打開」的,通往地下室大門的拐角。
我也不知道,不過愛麗絲沒去上學。她要麼在家接受博士的教育,要麼一個人看書學習。今天早上,愛麗絲也獨自在客廳里看遠超七年級水平的晦澀書本,還拿著鉛筆記筆記。
我的安眠未能到來。
「沒被選中——沒達到目的的樣本會怎麼樣。如果是千里挑一,那剩下的九百九十九個呢?」
「干、幹什麼啊?」
博士宣告死刑的話語貫穿我的耳膜。
「那當然是靠運氣啦。這不是開玩笑。我只是不斷修改條件,製作了大量樣本而已。愛麗絲,你不是也來幫過忙嗎?」
是警察。
不管要去哪裡,都得先把錢拿回來。我給自己製造了這個借口,開始在樹林中折返。
說話聲混在雨聲里很難聽請,但博士的語氣明顯充滿厭惡。
腳步聲遠去。門另一頭傳來引擎聲,隨後也消失不見了。
我躲在門后小心翼翼地窺視,不知何時愛麗絲來到了我身邊。
「啊……不好意思。其實白天……的事。」
我從心底里詛咒自己的疏忽……為什麼不扔到更遠的地方去呢?
「把你放出去太危險了。要是沒我們監視,誰知道你會不會乖乖自首……所以別再逃走了,聽到沒?」
走過一段漫漫長路,爬上山坡——我便來到了坦尼爾家。
可能因為被沒出息的狗反咬一口心有不甘,也可能因為驚恐於我發現了他們的行為深意,總之,父親毆打的力道更大了——我踉蹌倒地,他甚至撲過來掐住了我。
我聽見輕微的沙沙聲,應該是警察取出了我的照片。過了一會兒,我聽到博士的聲音。
是嗎……
那天我犯下的罪行,博士終於知道了。
可是——他們的目光並不像我父母那樣充滿憤怒和輕蔑。
「好大的雨……牧師,您今天是開車來的?」
「所以我時常想——為什麼是我呢,為什麼哥哥姐姐們都無法來到這個世上,唯有我降生了呢?你害怕我嗎?」
那是一個半月前跟博士爭執的男人。這個牧師身穿一件帶領圈的襯衫,外披黑色上衣,表情嚴厲。
我無法回答,只能注視著少女的眼睛。
啊?
我不知從哪來的力量,下意識抓住滾落地面的酒瓶——父親的酒瓶,朝他頭上砸去。
的一部分動了起來。那堆肉顫抖著裂開兩道縫隙,每道縫隙間都能看到蠕動的眼球——
母親的手包放在起居室沙發上。我一把抓過來,逃出了家。
剛才警察上門時,博士也謊稱我當時馬上就離開了。他明知道一旦事情敗露,後果將會不堪設想,還是包庇了我這個殺人兇手。
——不需要的便直接廢棄。
「愛麗絲——」
完了……我逃不掉了。
並非害怕自己殺死了父母。而是想在那兩個人爬起來之前儘快逃離這裏,越遠越好,否則我真的要被殺掉——那種恐懼成了推動我前行的唯一動力。
「嗯——」
坦白一切過後,我只能擠出一句微不足道的歉意。
愛麗絲可能想起了什麼,點了點頭。博士繼續道:
我不能一直躲著,只好跟一家人和牧師坐到了餐桌旁。牧師驚異地看著渾身僵硬的我。
牧師滿意地笑了。
母親根本沒有上前阻止,而是露出毛骨悚然的笑容俯視著我。
我忍不住縮起身子。晚上九點半,這麼晚了怎麼還有人來。
道理我懂,可是——
——我就不該把你生下來!
可能因為今天一天發生了不少事,我還是很興奮。就算回到二樓客房,一想到牧師就在隔壁房間,我也放鬆不下來。
雨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連掛鐘的聲音都被雨聲蓋過了。窗外時不時亮起一片白光,隨後是隆隆雷聲。
「快進屋吧,爸爸媽媽都在等你。」
原來是博士。
「只有符合期待的人才有價值,除此以外的人就毫無價值嗎?」
是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