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子突然轉過身來。雖然臉色蒼白，但表情中依舊帶著一絲笑意。

一封來信，讓我感受到了這樣的心情。寄件人名叫行原俊江，達也的母親。

信的開頭就是這樣的一句話。這話讓我感覺無比緊張，以為她發現了那件惟有我和洋子知道的，有關達也之死的秘密。

然而信中的內容卻並未提及這事。達也的母親似乎並不知道服裝裁剪室的穿衣鏡和笠井美代子的事。

「都已經是一年前的事了，我卻又來舊事重提——」

「不必了。」我一臉抑鬱地望著她，「在這兒說就行。」

「我已經不想再被幼年時的戀愛所束縛。我就是我，不是阿達的戀人，我想做一回我自己。然而我卻無法得到任何人的認同，感覺就像是自己的人生被掌握在他人的手裡一樣……甚至就連對自己喜歡的人表白都不行。而阿達的那股認真勁兒，又重重地壓在了我的心頭。就在這時，對面的校舍里閃了一下。我不否認，當時我的心裏的確對那十分之一或是百分之一的概率抱有著期待。當時我滿懷期待地說：『阿達，你看看那是什麼。』」

洋子緩緩開口。我心說「完了」。什麼完了？我並不清楚。或許所有的一切全都完了。

「而你現在終於明白其中的緣故了？」

「達也和洋子是一對戀人——這一點自打小學時起就是一件難以撼動的事實。他們兩人總在一起，形影不離，這一點在誰的眼中都很明白。但對你而言，這一點或許卻是個包袱。因為人心是不可能永遠一成不變的。並非是九九藏書因為你開始討厭達也，也並非是因為你厭倦了和他交往，而是因為你已經開始接觸到了另外一個世界……。」

我正視著洋子的臉。她盯著我看了一陣，之後挪開了目光。

「她總是不願說實話，嘴閉得比牡蠣還嚴。我跟她說，我是不會跑去告訴警察的，她這才說出了實話。據她說，當時你的確和他在一起。但你卻不讓她告訴任何人。而你開出的條件，就是不把真相告知警方。我想知道，你為何不惜如此也要隱瞞你當時和達也在一起？」

豎起茄克衫的衣領，我不禁心想，為何會約到這種地方來。或許是因為打電話時就是這樣的心情吧。天氣寒冷而乾燥。

幾個看似念初中的女生以手按壓著裙子從我面前走過。剛把目光投向她們的背影，就感覺有人在身旁拍了拍我的肩膀。

「樓頂上有處樓梯口。」我打斷了洋子的話，「我昨天已經去看過了。從她們打排球的那地方看去，樓梯口擋住你身影的可能性很大。」我歇了口氣，「但我想弄清的事卻並非這一點。」

「好吧，那就在這兒說吧。」

「你應該告訴他。」

她把手塞進外套的衣兜里，俯視著天橋下方的車輛。堵在路上的車子就彷彿是在相互競爭一樣，轟鳴的引擎排散著汽車尾氣。卡車如此之多，或許是因為眼下時值臘月。

「那你為什麼不直說？」

「這裏？站在這寒風裡交談？」

扭頭一看，只見化妝后帶著幾分成熟風韻，即使在職業女性面前也毫不遜色的洋子，正笑意盈read.99csw.com盈地站在我身旁。

凜冽的冷風再次颳起。

「昨天，我還去見了笠井美代子一面。」

「可是……當時目擊了現場的那些女孩不是說，除了他之外沒人嗎……」

我停頓了一下：「你聽好，接下來的這些話，全部都只是我的一些推測，或許應該說是空想。但總而言之，麻煩你把我的話聽完。

「弄明白了。」我的回答中帶著一絲絕望，「達也他並非獨自一人。你當時也和他在一起。」

「一年了，我去打掃那孩子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這東西。」

信里只寫著在打掃房間的時候發現了「這東西」。我感覺自己握著信箋的手微微顫抖。要是當時知道這事，事情的結局或許就會完全不同。

「是有關達也的事。」

「當時……」望著洋子白皙的側臉，我開始說道，「有件事我直到最後也沒弄明白。那就是當時達也他為什麼會獨自一人跑到那地方去。」

看著洋子邁步向前，我說：「今天約你出來，不是為了約會。我有話要和你說。」

「下不為例。」

「告訴他，從今往後各走各路嗎？」

洋子什麼也沒說，只是怔怔地望著橋下。我把達也的母親給我寫信的事告訴了她。達也的母親在打掃房間時發現的，是達也去年用過的一張日程表。上邊寫著他去世那天的日程事項。從日程上來看，達也和洋子似乎打算在放學后約會。

「難道阿良你就一點兒都沒有猜測到嗎？」

她的聲音很小，但在我耳中卻感覺如同驚雷。幼時萌芽的愛戀，最九九藏書後發展到這副模樣，這結局又有誰曾料到過？雖然當時用穿衣鏡反射陽光的人是笠井美代子，但讓達也扭頭去看的人卻是洋子。

「如果我那樣和他說，阿良你還會和我交往嗎？」

「開始改投喜好小女生的陣營了？」

漫步的我，下意識地接過長發女孩適時遞來的冰茶傳單。

「灰色的空間包裹住了我們兩人。不知在旁人的眼中我們兩人又是怎樣的一種關係。或許認為是男的在懇求女的別走，也或許是在懇求女的分手……那一天，阿達他……」

「就像那天一樣，我到樓頂上去看過，站在你當時所在的位置上試著推測了一番。之後，我發現了一件之前我從未察覺到的事。當時，那面用來反射陽光的穿衣鏡里，肯定曾經映出過你的身影。」

「他把我叫到樓頂，對我說他打算報考北海道的大學。當時我吃了一驚，但隨後便明白了過來。之前他曾經說過，將來想要當一名獸醫。但緊接著他又說讓我也報考北海道的大學，跟他一起到北海道去，這句話讓我震驚不已。見我沉吟不語，他又接著說：『今後我心裏永遠只有你一個。為了你，我可以赴湯蹈火。』為了證明自己的話，他爬上了樓頂的護欄。當時，我從心底里感覺到他已經成了我的包袱。不管是他的好意，還是他的過去。」

站在樓頂，我解開了所有的謎團。答案很意外地出現在了我未曾料想到的地方，同時也讓我感覺到了一種深深的虛脫感。我甚至想，不如乾脆就把真相埋葬在我的內心之中好了。但九_九_藏_書我做不到，我是最清楚自己做不到的人。

洋子不動聲色地問。

畢業之後，昨天是我頭一次回母校。回到當年達也摔落的樓頂一看，不知為何，之前上了鎖的樓頂門再次開放了。

一臉疲累的聖誕老人和抱著年底互助運動捐款箱的女孩從我面前走過。這樣的組合雖然感覺有些怪異，卻已經司空見慣。

仔細想想，這樣約洋子出來談話，感覺倒也有些奇怪。我一直都是達也的陪襯。我的初戀，早已作為淡淡的回憶，與舊相冊一同塵封，埋葬。儘管在那起事故發生之後，我們兩人之間的關係迅速變得親密了起來，但在面對達也時，我的心中總有愧疚的感覺。我總在心中告誡自己，達也死去之後，洋子願意敞開心扉的對象就只剩下我一個了。就這樣一直走到了今天。

她就像是在催促著我講述什麼有趣的事一樣，直盯著我的臉看。這一次，我也走到橋邊，抓著扶手往下看了看。

洋子的表情發生了變化。我感覺到她的呼吸驟然停頓。

洋子的聲音略帶困惑。她歪著頭提議：「那就到咖啡廳去坐坐吧。我認識一家店，感覺還挺不錯的。」

「什麼話？」

「對吧？所以我才會覺得痛苦。說句實話，念小學和初中的時候，阿達他的確是我理想的戀人。他的那種絕不服輸的性格，對我充滿了吸引力。可是在念了高中之後，他開始變得不再完美。他開始習慣認輸，滿足於平凡。從那個時候起，我便開始對阿良你傾心了。儘管阿良你並不能在所有的方面都做到最好，但你的心九九藏書中卻永遠都有著奮鬥的目標。我喜歡的，就是這種目光有神的人。你說，我這算是花心嗎？不過只是個高中生，移情別戀，喜歡上其他人，這樣不可以嗎？」

我緩緩邁步。路上行人的目光在我和洋子的臉上來回遊弋。在他們的眼裡，或許覺得是男孩拋棄了女孩。

洋子的表情不知是哭還是笑，悲傷的雙眸深深地烙在了我的心裏。

是不是大腦短路了——換作是以往的洋子，肯定會說這樣的話。但她卻並沒有這樣說。或許她已經從我的眼神里看出，我的話里絲毫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我？」

「那天放學之後，你們兩人在樓頂上見了面。而當時達也他就在你的眼前墜了樓。」

我搖了搖頭：「不，我自己倒也有些推測。」

「說說看。」

凜冽的北風彷彿撕扯著我的耳朵，捲起地上的按摩廣告傳單，纏在腳下，之後又飄飛遠去。每次走上人行天橋都會看到一兩攤白天醉酒後的嘔吐殘跡，讓人感覺污穢不堪。

夕陽照在洋子的臉上，她緊閉著雙唇。一行清淚順著她那映成橘紅色的臉頰滑落。那滴淚究竟是為誰又是為何而落，現在的我完全無法搞懂。我不知道自己該說些什麼。從今往後，估計我和她不會再見面了。

「看什麼呢？」

然而，這樣的事，的確顯得有些不太自然。

我問。

「有關阿達的？……我說阿良，咱們之前不是約好再不提他了嗎？」

我感覺有些困惑。不，其實一點兒也不困惑。答案明擺著。不。說來感覺似乎有些過時，但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