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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一章 正道

第三部 黛博拉

第十一章 正道

恐嚇信的惡毒和雜亂無章反映了寫信人狹隘的思維。很長一段時間,朋友們一直勸說他和妻子離開慕尼黑。
「您是誰?」古斯塔夫疑惑地端詳著他。他覺得以前見過這個人。
所有的玻璃都被打碎了。一堆傢具、書和紙張星星點點地散落在街上,還在燃燒著,都是被人隔著窗戶拋到街上的。古斯塔夫震驚地僵立在那裡。一條桌子腿從一堆餘燼中伸出來,像是一隻在示警的手指。旁邊躺著一台砸扁了的凱旋牌打字機,上面還夾著一張列印紙。弗里茨的畢生心血全毀了,什麼也沒有了。弗里茨在哪兒呢?他出什麼事了?他在周遭的人群中沒有發現弗里茨。他有沒有及時躲開這幫劊子手,逃去安全的地方?
聽說,希特勒常常讓人拿這份報紙給他看,對弗里茨·格里希的文章越來越憤憤不平。這位新總理格外不快的是,報紙上經常發表他的政敵國務委員馮·卡爾爵士的講話,以及關於一九二三年慕尼黑的公民酒館那場未遂政變的報道。
店主又一次來到他們的桌前。他手裡捏著擦碗布,用畏懼的目光瞟了眼酒館另一側的入口處,那裡剛剛進來了幾個衝鋒隊隊員。然後他急忙避開,好像怕別人看到他和古斯塔夫這群人在一起似的。
他知道,今天,此時此地,真相已經死亡。獨裁這個怪獸已經抬起了頭。一九三三年三月九日,星期四,這一天,國務委員弗朗茨·里特·馮·艾普爵士獲得了巴伐利亞的最高權力。
古斯塔夫對伊麗莎白說:「看看這個姑娘。瑪格達有顆勇敢的心。而勇氣,親愛的伊麗莎白,是這些褐衫惡棍最害怕的東西。正是像我們的朋友弗里茨這樣的人,以他們的堅毅與正直,無所畏懼地阻擋著不公正的浪潮。」
古斯塔夫思緒恍惚。希特勒被任命為帝國總理差不多六個星期了。慕尼黑人以巴伐利亞人民特有的泰然接受了柏林政府更迭的現實,生活又回到定好的日程——也就是即將到來的狂歡節。對這裏的人們來說,三月五日在國會大廈舉行的新一輪選舉和狂歡節王https://read•99csw•com子的選舉意義不相上下。過去幾年裡,柏林更換總理頻繁得像走馬燈:布呂寧,帕彭,施萊歇爾,希特勒……
弗里茨主編的報紙銷量逐期下降,因為衝鋒隊恐嚇購買報紙的讀者,阻撓報紙的銷售。
他又看了一眼手錶,已經八點多了。弗里茨去哪兒了?這麼久還不來。慢慢地,他開始為朋友擔心。每周四的這個聚會,弗里茨從未爽約。有時會來得晚些,因為要趕第二天見報的頭條新聞。這種時候,他總會派個夥計來酒館通知一聲。一聲招呼不打就缺席聚會不是弗里茨的風格。此外,弗里茨早上還打過電話給他,說今晚有重要的事情商議。古斯塔夫希望弗里茨儘快下定決心離開德國,遷居到奧地利去。弗里茨主編的批評性報紙《正道——真相與權利》一開始就是納粹黨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古斯塔夫起身向店主借用電話。弗里茨出版社的電話佔線,家裡的沒有人接。此後的二十分鐘里,他又嘗試了幾次,內心愈發不安,啤酒已經喝不出任何味道。於是古斯塔夫和剩下幾位勇敢的戰友告別,任憑他們沉浸在各自被啤酒麻醉的擔憂中。
眼前的街道上散落著一堆堆東西,有些在黑暗中還冒著煙。一陣涼風呼嘯著吹過街面,幾乎熄滅的地方又冒出了火星。
他決定去編輯部找弗里茨。或許是今天慕尼黑髮生的什麼事件拖住了他,古斯塔夫試著繼續自我安慰。但不祥的預感籠罩著他,他已經聽說了,在任十二年的慕尼黑市長,溫和保守的卡爾·沙爾納格今天不得不收拾市政廳里的東西,讓位給繼任者。這一切都是遵照柏林新當權者的指令進行的。
自從納粹上台執政,來聚會的朋友每周都在減少。今晚只來了五個人:兩位醫生,兩個社民黨黨員,以及一位《慕尼黑郵報》的編輯。
這一次,即使是麥爾林克合夥律師事務所,在格里希一事上也幫不上什麼忙。芬克斯坦合夥律師事務所現已更名為麥爾林克合夥律師事務所。芬克斯坦律師頗九*九*藏*書有預見性地做了這一安排,避免自己拋頭露面。他們能做的,也只是打聽到弗里茨起初被關在艾特大街的警察局監獄,後來被送到了施塔特海姆監獄。不允許探監。
弗里茨·格里希成了第一批受害者中的一員。
市政廳酒館離報紙編輯部不到四百米。古斯塔夫加快腳步,幾乎跑了起來,帽子掉了都沒有察覺。半路遇到了一夥怪叫著的衝鋒隊,他急忙避開,及時躲過了他們。他幾乎為自己剛才產生的恐懼感到羞愧。剛才在聚會上,他們不是還高談闊論,慷慨激昂地宣稱,不能被那些人嚇倒嗎?不是要為言論自由抗爭,阻止專斷與不公嗎?
慘案發生的那天,瑪格達將自己關在房間里整整一天。次日她出現時,眼睛哭得紅腫。
弗里茨的妻子索菲給古斯塔夫捎去了丈夫的死訊。晚上,古斯塔夫對伊麗莎白說:「你知道嗎?弗里茨說的一切都應驗了。一開始就如此。他的聰明和敏銳讓他預見了這一切。多麼悲壯,納粹謀殺他,恰恰證明了這些年來他提醒人們與之抗爭是對的。這證實了納粹是殘忍的怪獸,狂熱,無法無天,全無道義。他們只是以死亡相要挾的獨裁者,永遠不會建立一個法治國家。弗里茨是控方證人,同時又成了宣判者。他像是一隻向同類預警光亮有害的昆蟲。同類不願意相信他,他就自己撲向那裡,死在他們眼前,告訴他們光亮的危險。伊麗莎白,他算是白死了,人們不想看見,人們不想聽見,人們尤其不想明白那麼多。上帝啊,幫幫我們吧!」
他因此更加尊重自己的朋友,信奉天主教的弗里茨。弗里茨·格里希是個勇敢無畏的人,這樣的人已所剩無幾了。多年來,他用筆桿勇敢地對抗獨裁和專制,即使面臨死亡威脅和破產,也從未放棄自己的信念。
古斯塔夫有些遲疑地站到了弗里茨出版社的大樓前。他的理智拒絕相信眼前看到的一切,儘管冥冥中他早就預料到了。他慢慢抬起頭,沿著這座磚砌建築的外立面向上搜索,直到三樓。眼前看到的,是被國家權九-九-藏-書力摧毀后的廢墟常見的痕迹。
一九三四年六月三十日,希特勒下令剷除所有政治上的對手和批評者。兩天後,黨衛軍先後謀殺了前總理庫爾特·馮·施萊謝爾和他的妻子,巴伐利亞國務委員會主席古斯塔夫·馮·卡爾——他是希特勒一九二三年政變的對頭,以及記者弗里茨·格里希。在納粹建立的第一個集中營,也就是位於慕尼黑附近的達豪集中營里,弗里茨被槍殺。在希特勒的復讎行動中,超過兩百人成為受害者,他以此向持不同政見者發出了明確的信號。此次事件在歷史上被稱為「長劍之夜」。
被焚燒的不少書籍裝幀精美,以漂亮的摩洛哥皮革裝訂成冊。醫生家中的藏書室也藏有不少這些作家的書籍:亨利希·曼和他的兄弟、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托馬斯·曼,海因里希·海涅,庫爾特·圖霍夫斯基。這些人的書都遭到了焚毀。
古斯塔夫看著他離去的背影搖了搖頭。過去十年裡的聚會,會有一大幫人在此痛飲,興緻勃勃地聊天,這個店主也總是樂於參与,可現在竟然裝作不認識他們。古斯塔夫垂下悲傷的目光,看著啤酒杯。開始啦,人們已經開始順應新的政治氣氛。
古斯塔夫對伊麗莎白引用了海涅的話:「人們在哪裡焚書,最終將在那裡焚人。」他把自己關在藏書室里,免得讓她看到自己的眼淚。
一九三三年五月六日,慕尼黑首次焚燒書籍。五月十日,首都柏林發生了同樣的事。
多年來,古斯塔夫和格里希每周四晚上都會來這裏聚餐。古斯塔夫的醫生朋友以及弗里茨·格里希的朋友漸漸加入,大概十來個人,志趣相投。
很久以後,古斯塔夫才知道,他的朋友弗里茨·格里希在長達十六個月的時間里被肆意審訊、拷打,但自始至終保持了自己的信仰和信念。
市政廳酒館位於瑪利亞廣場,在慕尼黑市政府的地下室里。酒館巨大,內部曲折,經年的煙熏火燎在筒形拱頂上留下了痕迹,整個酒館散發著巴伐利亞特有的閑適安逸的氣息。
今晚幾個人的討論尤其激烈。後來,店https://read.99csw.com主過來,略顯尷尬地請他們盡量不要干擾到其他客人,然後急忙躲回吧台里。
古斯塔夫無話可說,只是輕輕點了下頭。他清楚地認識到,對抗自由的戰爭終於不可避免地開始了。
他立刻感到了羞愧。這已經是幾分鐘內第二次,他為自己感到慚愧了。即便勇敢的朋友沒出事,他又怎麼能輕鬆愉快地希望出事的是其他人呢?這是人類永遠摘不掉的十字架。每個人都只顧及自己和最親近的人。只要不幸的並非自己,人們就會長舒一口氣。為了心安理得,人們總能自圓其說——不管因為什麼,事情總會發生在某個人的身上,難道不是嗎?所以,別胡思亂想了,視而不見吧,安靜地過自己的日子吧,誰不是承擔著生活的重量……
而現在,他躲避著街道的燈光,心臟快速跳動,走進了一條黑黢黢的小巷。他的所作所為和其他人又有什麼不同?畏懼,膽小,像別人一樣儘力適應。自己會是下一個嗎?恐懼是傳染病,他想。恐懼會摧毀一個人。「等一下,古斯塔夫!」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在呼喊,這個聲音知道他這個民族的苦難。「你是猶太人,」這個聲音悄悄地說,「你屬於一個三千年來沒有祖國的民族。幾乎每一代猶太人都被驅逐,被迫害,被沒收財產,被謀殺。作為猶太人意味著永無寧日。好吧,維護你內心的安寧吧,古斯塔夫,保護好你的家庭。你無法改變世界,因為你無法改變人類。你能做的,只有像所有的父親都應該做的那樣:從這個仇恨的世界中拯救自己的孩子,這個成年人為他們準備的世界。」
醫生和弗里茨此後再也未能見面。
還沒等他拐入農舍大街,冰涼的煙霧就竄進鼻孔。他再次加快腳步,轉過街角,然後猛然停住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小個子男人戴著鎳框眼鏡,走近他的身邊,帶著同樣吃驚的表情望著被砸毀的窗戶。然後他低聲說:「您好,您不是格里希先生的那位醫生朋友嗎?」他偷偷地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擔心陌生人的目光。
弗里茨已經親身體驗到來自衝鋒隊的猛九_九_藏_書烈報復。不久前,有人砸碎了他家的窗戶。妻子索菲嚇得要命,其中一塊石頭差點砸到她了。弗里茨收到的威脅要謀殺他的恐嚇信也越來越多。不過,這位勇敢的記者不為所動,繼續毫無畏懼地在報紙上刊登挑釁的文字。
幾個看熱鬧的和散步的人分散在街道上,有些人在指指點點,別的人開始慢慢散去。剛剛發生的事件造成的緊張感還飄浮在空氣中。帶著極為不祥的預感,他繼續朝農舍大街六號走近。再經過兩棟房子,他就能知道發生了什麼。他對著天空急促地禱告了一下,但願出事的不是朋友弗里茨。
衝鋒隊隊員朝著相反的方向越走越遠,古斯塔夫警覺地四下看了看,繼續趕路。在街上不時會碰到零星的散步者,夜深歸家的人,或是一對對戀人。儘管動機不同,他們都和他一樣盡量躲避路燈的光亮。
就在同一天,《正道——真相與權利》出版了最後一期。人們失去了要求獲得真相的權利。同時納粹黨人開始了殘暴血腥的清算與報復。
「他在哪裡?我也不知道。來的是衝鋒隊,一群混蛋。他們打砸房間,把傢具、打字機從窗戶扔了出去。格里希先生想阻止他們,幾個人就撲過來打他。格里希先生大喊,你們竟敢打我?我這個愛國運動的發起人? 隨後,他們把他帶走了。太可怕了,簡直太可怕了。這些粗魯又無法無天的行為,這一切又會導致什麼後果呢?」他摘下眼鏡,揉揉鼻樑,搖著頭,依舊驚愕于這件令人無法理解的事。
扎啤已經送到桌上,古斯塔夫試著舒緩沉悶的氣氛:「看來恐懼能抑制饑渴。儘管如此,來,先生們,讓我們盡情享受,乾杯!」
「哦,真抱歉,我是科勒,弗雷德里希·科勒。我是……」他停頓了下,咽了口唾沫,又接著說下去,「更確切地說,我曾經是格里希先生手下的夜班編輯。」科勒散發出來的無助和驚慌失措,像一把冰冷的刀子刺痛了古斯塔夫。他不安地抓住科勒的手臂問:「您知道格里希先生怎麼樣了嗎?他在哪兒?您倒是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