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章

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章

瑪琳對她的無禮舉動視而不見,反而打量起這個奢侈的酒店套間來。端詳完房間,她走過去將白蘭地倒進一杯咖啡,然後拿起果盤裡的一個桃子,舒舒服服地坐在沙發上。瑪琳等待著。瑪琳玩這種沉默遊戲的本領和她的另一項才能不相上下,那就是根據需要連續幾個小時聊些無聊的話題。黛博拉會跟我談的,黛博拉也必須談。
「可你是從哪裡知道的?」黛博拉能提出的問題也只有這個了。阿爾布萊希特曾經讓她以弟弟沃爾夫岡的生命起誓,絕不對外人透露這件事情。
司機給黛博拉把煙點著,黛博拉抽了一口,立刻大聲咳嗽起來,司機做了個鬼臉。瑪琳沒有記仇,在黛博拉的後背上拍了幾下,然後從黛博拉指間輕輕拿過香煙,遞給了司機。司機小心地將煙熄滅,裝回了前胸的口袋。香煙很貴,扔掉太可惜了。
黛博拉正處於一種奇怪的狀態,儘管十分憤怒,可又感到精疲力竭,不想再跟這個固執的女友爭執什麼。儘管身上很臟,她還是一頭倒在床上,挪到床邊,故意將後背衝著瑪琳。她現在只想一個人待著,希望瑪琳一會兒就因為自己的不理不睬尷尬地離開。
「什麼集中營?」黛博拉疑惑地問道,視線從泡沫上抬起來。
好傢夥,不錯,瑪琳想。她對黛博拉刺耳的話照單全收,讚許地點了點頭。黛博拉主動發起反擊,這點讓瑪琳很欣賞。她試圖激怒黛博拉,這個小姑娘不僅保持了頭腦的冷靜,而且開始反擊,指出瑪琳也在同一條船上。骰子落地,結果出來了。為了她的計劃,她會招募黛博拉。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在這場戰爭中扮演著重要角色,她一定要借這個天賜良機接近他。
你裏面藏著什麼秘密呢,保險箱?瑪琳自言自語道。他在幹些什麼勾當?是什麼樣的事情,要讓安全局裡如此得力的布魯曼親自來波蘭處理?他可是海德里希和希姆萊的直屬下屬。她聽到過上次漢斯·弗蘭克和布魯曼在城堡中的對話。她印象中,弗蘭克滿心不悅。是害怕布魯曼搶了他在波蘭的位置?布魯曼帶來了元首關於波蘭下一步行動的命令?清理猶太人聚居區只是一個開始?
黛博拉沒想到的是,車並沒有開走。瑪琳讓司機等一下,自己也下了車。黛博拉也不搭理她,脫掉剩下的那隻鞋,只穿著襪子走進了酒店大堂。瑪琳也跟了上去。
「他有一個從不離身的公文包,你為什麼不找個機會看下,裏面有什麼?」瑪琳貌似漫不經心地說——實際上,她的小組對包里的內容充滿了期待。
黛博拉感到一陣輕鬆,剛才的無助感消失了。她想,也許這一次找到了一個真正的好朋友,也許自己並非顧影自憐,孤單一人。她的嘴邊浮現出一絲微笑,好像自己也不太敢相信這份希望。
沒錯,黛博拉開始回擊了:「你的恩斯特也是個穿軍服的,他在這場戰爭中是個什麼角色?」瑪琳的腔調,她模仿得惟妙惟肖,而且問題恰恰擊中了要害。
瑪琳再次懷疑起自己的計劃。儘管如此,她不願也不能放棄自己的計劃,這個姑娘對她的事業有十分重要的價值。瑪琳知道,自己需要的是用正確的方式一步步循序漸進。
儘管黛博拉在聽,卻很難集中注意力。她內心十分矛盾。心中的不安讓她盼著傍晚快些到來,又擔心夜晚的到來。讓她不安的不僅是那些被抓走的猶太婦女兒童,還有她和阿爾布萊希特的關係。她第一次失去了對他的掌控,他嚴厲地訓斥了她,還粗魯地抓住了她,直到現在胳膊上還留有深色的瘀痕。
瑪琳明白,她不是在反駁,這些話只是反映了她內心的無助。「那好吧。」她優雅地蹺起了二郎腿,「那你倒是說說,照你的意見,我們該如何做呢?大聲求救,好招來他們的同夥?或者我們倆衝上去,繳了他們的槍,控制住他們,讓那個女孩跑掉?或者做得更絕點,我們開槍幹掉那兩個傢伙,和那個女孩一起跑掉?跑去哪裡呢?」
黛博拉沉默不語,反而專註于池中的泡沫。她的注意力十分集中,好像世界上再沒有比這更有趣的事情了。她端詳著手中的泡沫,直到它們一個接一個在手中爆裂。最後,她輕聲說:「至少應該嘗試去幫助猶太人,對不對?」所有糾結的表情都從她的臉上消失了,她看起來那麼年輕,那麼天真無邪。不過,瑪琳不想這麼輕易放過她。「想法很好,說起來也容易,可是這太幼稚了。而且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你具體想怎麼做?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走進集中營,將食物和衣服分發給猶太人嗎?」
「你能喜歡,我太榮幸了。」黛博拉話中帶刺地說道,很明顯,瑪琳的厚顏無恥讓她感到憤怒。
黛博拉觀察著瑪琳。剛才瑪琳的不安沒有逃過黛博拉靈敏的觸角,雖然瑪琳很快控制住自己,格外緩慢地重新回到浴缸里。這次是她開始玩起了泡沫,等待黛博拉進一步的反應。
留在房間里的黛博拉感到不安,擔心自己有些操之過急,最後反而可能一無所獲。
「不可能。每次回來,他馬上就會取出裏面的文件,放進房間內的保險箱。」
瑪琳停住腳步,黛博拉也不得不站住了。黛博拉不情願地抬起了頭,視線和瑪琳清澈的目光交會在一起。讓她驚訝的是,瑪琳的眼神里沒有諸如「看,我是怎麼警告你的?」一類的潛台詞,她看到的是瑪琳想幫助她的意願。
瑪琳一如往常地愉快,興緻頗高,嘰嘰喳喳地評論著現在的天氣——這樣柔和的四月真是少見——然後建議兩人到普蘭迪公園去遠足。普蘭迪公園像腰帶一樣圍繞著老九-九-藏-書城區,實際上,這個公園是中世紀護城牆的遺址。
可是同她想要的東西相比,自己的性命算不了什麼,她只希望自己能活得比那個計劃更長久些。不過戰爭不會給她這個機會,每天都有人死去。她還在猶豫。她知道一定要特別小心,首先,她想試探下黛博拉。
瑪琳大聲吐了一口氣,她甚至沒有察覺,自己剛才屏住了呼吸。「個人而言,我更喜歡『抵抗戰士』這個名字,而不是間諜,親愛的。」她故意用了個昵稱,以化解兩人之間突然變得沉重的空氣。
瑪琳輕輕將手搭在保險箱上,好像要觸摸它的心跳,可是馬上停住了:套間外面的走廊中,有人在轉動房門鑰匙。瑪琳和黛博拉驚呆了,驚恐地交換了下眼神。
「這麼多的泡沫。」瑪琳咯咯笑著,將一大團泡沫吹向黛博拉的方向。黛博拉閃開了,不過惱怒的表情已經變成了謹慎的好奇,瑪琳怪異的舉止讓她驚奇。
瑪琳湊近仔細看了看這個戰前款式的保險箱,還是德國的名牌產品,可真夠諷刺的。她不是保險柜專家,要打開它,肯定得花上幾個小時的時間。用炸藥或者撬開根本不在考慮之列,因為都會留下痕迹。瑪琳想起了雅各布說過的話,間諜工作的成功在於沒人覺察到你曾經下過手。
瑪琳抬頭望去,看到了追女孩的人:兩個男人撥開路邊的灌木叢,正向這邊跑過來,而她認識其中的一個!
黛博拉點了點頭,盡量勇敢地不讓自己的眼淚再次流出來。她只是勉強做到了這一點。「另外,瑪琳,」她說,「我的名字根本不是瑪利亞,那是阿爾布萊希特給我起的名字。我的真名是黛博拉。」
黛博拉全|裸著身子,渾身滴水,已經跑進了隔壁的卧室,瑪琳跟在後面。黛博拉站在一人高的鏡子前,伸手將兩個暗藏的合頁向旁邊撥開,露出了下面的一個小密室,裏面放著一個大約一米四高、拋過光的桃木柜子,看起來像個寫字檯。打開它的門,才顯現出隱藏在內的鋼製保險箱,銘牌上寫著「皇家御用供應商J·奧斯特博格,保險箱製造廠,阿倫地區」。
兩個姑娘又在長凳上坐了一會兒,然後繼續慢慢散步。
黛博拉的回應是用兩手攏起浴缸中的泡沫,玩弄著。突然,她身子向下一滑,將腦袋完全浸入水中。瑪琳不為所動,等待著並開始計時。數到六十秒,黛博拉的頭才猛地冒出水面,大口地吸著氣。瑪琳什麼也沒說。從黛博拉雙眼緊閉的樣子看,她的腦瓜在潛入水下的時候也沒閑著。
瑪琳心中有個計劃,可沒有把握它能不能成。如果不成,她的性命就攥在了黛博拉的手裡。
「嗯,是啊,昨天睡得有些晚。」黛博拉只是低聲咕噥了一句。她不想告訴瑪琳,自己忘記了她的提醒,而且她並不知道這會導致怎樣的結果。
瑪琳已經得出了結論,點了點頭,這個動作黛博拉同樣沒有看到。她低著頭,眼睛正掃過瑪琳穿的鞋。那是雙母親也愛穿的有綁帶和高跟的瑪麗珍鞋。一股強烈的感情洶湧而來,讓她也感到吃驚。此時此刻,她是那麼想念媽媽,再也無法控制住自己的眼淚。
「十七歲,不過到六月就十八歲了。」
阿爾布萊希特一大早就走了。在他離開之前,黛博拉再次要他保證了解那些猶太家庭的情況。實際上,由於黛博拉的固執,兩人爆發了他們之間第一次激烈的爭吵,阿爾布萊希特連句告別的話都沒說就離開了。
「我知道,今天的事情對你來說太可怕了。相信我,我理解你,甚至十分理解。可是我們救不了那個女孩,不管怎樣,那個可憐的女孩已經沒法挽救了。那兩個男人一定會帶走她。」
二十分鐘后,黛博拉像從盒子里蹦出來的小妖怪一樣,從床上一躍而起,衝著瑪琳喊道:「幹什麼?你想要我怎麼樣?趕快離開!讓我一個人待會兒行不行?」
瑪琳迅速估計了下眼前的局勢,女孩的衣服被撕破了,她看上去還是個孩子。她注意到這個女孩十分漂亮,手臂上戴著大衛之星。兩個男人臉上的表情已經不言而喻,在將這個姑娘交出去領賞之前,他們還有別的打算。瑪琳馬上明白了,她們救不了這個孩子,那會使她和黛博拉陷入巨大的危險。尤其是瑪琳,她不能進入這群滅絕營的傢伙的視線。四處都是他們的眼線,她絕不能冒這個險。
黛博拉同意了。經過了和阿爾布萊希特的小插曲,她正盼望能出去走走,呼吸下新鮮空氣。瑪琳指揮著司機將車開向弗洛里安門,那是瓦維爾堡僅存的一處古建築了,現在成了公園的入口。瑪琳今天穿了一身淡藍色的套裝,戴著般配的帽子,帽子上還插了一根羽毛。
瑪琳正半睜著眼睛觀察著他,腦海中閃過一個念頭,此情此景是她們送給布魯曼的一張快照——這張照片估計將在他的記憶中停留一生了。
「可我從根底來說並不是猶太人。在猶太人的眼裡,我母親必須也是猶太人,我才是一個真正的猶太人。可實際上,只有我父親是猶太人。納粹根本對猶太人血統學一無所知。」黛博拉反駁道。兩人轉到的這個話題讓她感到恐懼,所以她絲毫沒有察覺,她無意中已經在用過去時談論父親,而她曾發誓絕不向別人透露這些。
瑪琳打斷了黛博拉的胡思亂想:「你沒有聽我的話,是不是?你因為那些被抓走的人責備了阿爾布萊希特?」
「沒什麼事,女士們。」兩人中年長的那人用磕磕巴巴的德語說。看得出來,她們的捲入讓他很不高興。「我們會處理的,她是一個逃亡的猶太崽子。」他一把抓住哇哇大https://read.99csw.com哭的女孩的頭髮,使勁向外拖。女孩疼得尖叫起來。黛博拉氣憤地抓住了男人的胳膊:「您在幹什麼?放開她,您把她弄疼了。」
瑪琳笑了一下作為回應,不過同時向上挑了挑眉毛,意思是說,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黛博拉聳了聳肩,不太肯定地說:「要到今天晚上才知道。」
阿爾布萊希特有些遲疑。他的目光越過了赤條條站在自己面前的瑪琳,投向黛博拉,饒有興緻地追尋著黛博拉的目光。而他看到的情形,好似是在鼓勵他繼續。黛博拉的嘴唇微張,臉頰罩上了一層紅暈,瞳孔略微放大。她整個身體表達著令人驚訝的期待。
「阿爾布萊希特……我擔心,他們恐怕不太一樣……至少我感覺是這樣。」黛博拉回答。她努力回想,曾經有幾次,阿爾布萊希特本來有機會談到他的工作,可是最後都避而不談。實際上,他總是給黛博拉一種感覺,那就是他不喜歡談論他的工作。而她自己呢,也從未堅持要問出個什麼。
「嘿,親愛的……你這是怎麼了?」瑪琳喊道,一隻手搭在黛博拉的肩膀上,將她引到了附近的一張長凳旁。長凳在一棵碩大的橡樹下,它垂下的枝幹和綠色的樹葉像一道屏風,擋住了外面的視線。
瑪琳給了這個男人幾秒時間,好讓他回過神來,不過也是為了黛博拉,讓她能適應眼下的情形。黛博拉剛剛在她的懷裡遲疑了下,急轉直下的變化讓她震驚,不過她也沒有再反抗瑪琳的擁抱。
她的朋友雅各布曾經將這個人指給她看,警告她離他遠點,因為他是臭名昭著的波蘭滅絕營的成員。他們找到藏匿的猶太人,然後進行敲詐;要是付不起錢,他們就將猶太人交到德國人手裡,然後領取賞錢。不管怎麼樣,他們都能做成生意,都能賺到錢。
瑪琳知道,能分散阿爾布萊希特注意力的辦法只有一個,她必須嘗試誘惑他。讓她痛苦的是,此舉將使她受制於兩個不知會有何反應的人:布魯曼會對她的引誘作何反應?黛博拉呢,她會不會因嫉妒揭穿一切?
「他打你了嗎,親愛的?」瑪琳語氣平靜,彷彿是在打聽天氣,沒讓黛博拉感受到什麼壓力。她想得更多的是,是不是瑪琳有過被打的遭遇。作為情人的待遇,是不是除了裘皮、服裝和首飾之外還要加上挨揍?
作為回答,黛博拉將手叉在腰間,怒視著她。兩人就這樣僵持了近一分鐘,最後還是黛博拉喘著粗氣放棄了。她轉過身,用最後的一口怒氣哼了一聲,衝進浴室,將身後的門重重地摔上。
瑪琳靜靜地聽她訴說,將她的頭靠向自己,撫慰地摩挲她的頭髮,只是不斷地重複一句話:「可憐的小傢伙。」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表示遺憾的話,沒有任何關於父女戀情的評價。
瑪琳開始講一些她的生活片段。她心馳神往地講述自己和香奈兒女士的邂逅,那是在香奈兒居住的巴黎麗茲酒店。「哎呀,那才是一個真正獨立的人。她從未結過婚,只是選擇情人,然後和他們同居。她現在和德國男爵丁克拉格在一起,他是帝國宣傳部的特派員。他可比她小了整整十三歲呢。」她滿心羡慕地感嘆道,好像那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夢。瑪琳自己還那麼年輕,不可能像香奈兒女士那樣和更年輕的男人交往。不過,黛博拉猜想,瑪琳寧願恩斯特是比她小十三歲的男人。
瑪琳溫柔地碰了碰黛博拉的下巴。「我知道,這對你很難。這是危險的時代,而我們倆都和危險的男人在一起。危險的年代也總是邪惡的年代,因為是邪惡的人在統治一切。我們必須試著活下去,能活多久活多久。我會幫助你的,你覺得呢,親愛的?」
黛博拉孩子氣的熱情讓原本情緒高漲的瑪琳心裏一沉。一直被抑制的感覺浮上心頭,那是內疚。她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現實,自己真的十分喜愛面前這個女孩,而這讓她並不開心。雖然是幾分鐘前才開始的,但自己在利用這個女孩天真無邪的信任。黛博拉不了解這有多危險。一切對她而言將是一場嶄新而緊張的遊戲。不過這個遊戲卻是真刀真槍,需要你押上性命的。
瑪琳難以置信地搖了搖頭。「主啊,賜給我們知識吧。」她仰頭衝著天花板喊道,「這怎麼可能,你是從哪個星球來的?」看來黛博拉的情況比她想象的還要糟糕,這個姑娘和木偶劇中的格萊特一樣不食人間煙火。和那些男人一起坐在酒桌邊時,她帶了耳朵嗎?他們吃飯中一半的時間在聊些什麼,她不知道嗎?
兩人急急忙忙向前跑,迎面跑來一個姑娘,她哭泣著一頭扎進瑪琳的懷裡,把瑪琳也撞倒了。她一直在撕心裂肺地呼喊著:「您救救我,女士,請您一定救救我……」
「他……顯得……有些異樣。」黛博拉的話斷斷續續。她無助地揚起手臂,好像要把腦中尋覓的詞彙從空氣中拉下來。
瑪琳了解這種情緒,她自己也深有體會。瑪琳不滿地挑了挑眉梢,黛博拉則以怒視回敬她,瑪琳只好服軟,心情煩亂地看了眼晴朗無雲的天空。
這次至少她沒哭,瑪琳用科學探究般的目光確定了這一點。這個女孩年輕、衝動,充滿理想主義,可同時心中也積蓄著無盡的憤怒。這麼看來,是一個危險又有爆炸性的混合體。不過,從她今天眼都不眨地沖向那兩個傢伙的表現看來,她至少不缺乏勇氣。
她試著盡量溫柔地擺脫這個孩子,但女孩反而越發https://read.99csw.com緊緊地抱住她。恐懼激發了女孩不同尋常的力量。
「那個女孩是他們的獵物。跟你明說吧,親愛的,永遠不要站在獵物和獵人之間,否則你也會成為犧牲品。我們沒有任何辦法幫助她。那個男人的手已經放在了槍上,而且,他喝過很多酒。」
酒店服務員?還是阿爾布萊希特·布魯曼?瑪琳沒有時間去弄個明白了,她飛快做出了決定。她利索地關上了櫃門,把鏡子恢復到原來的位置,然後抓住僵在那裡的黛博拉的臂膀,把她從鏡子旁拉開,推到了幾米外的床邊。她抱住黛博拉,將她赤|裸的身體緊緊抱在懷裡,像一對戀人一樣,然後吻上她柔軟的嘴唇。
「等一下。」黛博拉制止了她。瑪琳的腳已經踩在了浴缸邊緣,身子就僵在那裡。她努力不讓黛博拉察覺自己的擔憂。自己是不是操之過急了?
「指給我看下。」瑪琳要求道,從浴缸中直起身來。
她的裸體驚人地完美,而她的步態,身體各部分和諧的擺動曾讓有些男人難以自持。她慢慢地向阿爾布萊希特走過去。他看來也不能免俗,瑪琳看到了他血脈賁張的隆起。
「他沒有打我。不過他變得十分粗魯。但問題不在於這個,我的意思是……」黛博拉極力尋找合適的詞彙。
阿爾布萊希特轉向了瑪琳,欣賞地打量著她的裸體,然後牽起她的手,帶她向床走去。他上了床,瑪琳則在他面前等待著,她感覺到,阿爾布萊希特可能更樂意做那個掌控局面、採取主動的角色。她猜得沒錯。
「我想我們帝國的政府對這麼細緻的學問是不會感興趣的。對他們來說,你就該歸入半猶太人,混血兒。按照紐倫堡種族法,你會被當作純種猶太人一樣對待。在你和那部法律之間只隔著他,阿爾布萊希特是唯一能保護你的人。知道這對你意味著什麼嗎?」瑪琳的語氣越來越懇切。她停了下來。黛博拉臉上不斷變換著互相矛盾的表情。這沒有逃過瑪琳的眼睛,那表情一會兒是不相信,一會兒是憤怒,一會兒又變成了認同。她回想起自己和阿爾布萊希特談及猶太婦女兒童時,他變得怒氣沖沖。也許瑪琳的擔心有道理,尤其是從那晚不歡而散的後果看來。
浴室里馬上響起了放水的聲音。瑪琳覺得泡澡的主意真不錯,她也脫掉衣服,包括內衣,漫不經心地扔在地上,又給自己倒了一大杯白蘭地一飲而盡。然後她光著身子,大大咧咧地進了浴室,在浴缸里的人愕然的目光下,也邁了進去。該進行一次親密的交談了。
「你對周圍發生的事情真是一無所知,對嗎?這可真讓人吃驚,尤其是你自己家裡已經發生了那麼多事。我們正在打仗,這個想必你也意識到了,到處都是穿軍服的人啊。你的阿爾布萊希特也穿了那麼一身,黑色的,還綉了個骷髏頭。告訴我,親愛的,你知道他到底在做些什麼嗎?他可沒有在前線打仗。那麼,他在這場戰爭中究竟做了些什麼?他的任務是什麼?他來波蘭幹什麼?」瑪琳展開了進攻,她必須現在就了解這個。
「有啊,好大一個。在睡房鏡子的後面。」
隨後黛博拉的問題雖然沒有讓瑪琳大吃一驚,不過這個問題來得這麼早,還是出乎瑪琳的意料。她內心暗暗得意,因為她對這個姑娘的素質評估看來沒錯。
「和我差不多。」這一次,瑪琳脫口而出的話沒一點法國腔,而且她令人驚訝地流露出柏林口音,「我之前以為你至少二十歲了,如果不是更大一點的話,小姑娘。向你致敬,你做得不錯,不過這也說明了一些事情。阿爾布萊希特是你的第一個男人,對吧?」又一次地,這不是一個問題,而是一個結論。她接著說道:「我不知道你們倆關係如何,不過也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你的阿爾布萊希特是個很有影響力的人,而且有錢,英俊。他至少比你大了二十歲。他引起你的興趣沒什麼好奇怪的。誰都一樣,關係的初期,每個人都戴著眼罩,瑪利亞,看到的對方的樣子,都是對方希望被人看到的樣子,直到有一天他們露出真實面目。今天早上的事對你是個教訓。你得學快點,免得哪天又重犯,你最好有所準備。」
「這個套間里有保險箱?」瑪琳的心跳加快了。
瑪琳讓她在長凳上坐下,從包里找出一條手帕遞給黛博拉。然後她坐到黛博拉身旁,將黛博拉攬進自己懷裡,像換了一個人似的,靜靜地等待著,直到黛博拉洶湧的淚水漸漸止住。
她沒有自己的錢,而且還未成年,又在一個陌生的國家裡。她今天清楚地意識到,她完全依賴著阿爾布萊希特。明確地知道自己無能為力,這沉重地打擊了她,幾乎讓她再次落淚。她感到自己是那麼孤獨無助。
不過,瑪琳看來已經理解了她,點點頭問道:「你今年多大了,親愛的?」
現在她終於親身體會到了,自己的每個行動都會帶來相應的後果。因與果,父親曾教過自己這個道理。她忽視了這個,以為自己能一直把握阿爾布萊希特。現在她受到了教訓。如果今晚阿爾布萊希特回來后告訴她,他對那些猶太人愛莫能助,自己又能怎麼辦?她問自己,同時也馬上得到了答案:自己什麼也做不了。
這個傢伙知道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兩個德國女人,他看起來有些困惑,不知如何是好。而那個年輕些的明顯沒有這個心理障礙。他抓住黛博拉將她拖開,然後一把將她推倒在了草地上。「您最好注意點,女士。您在妨礙我們逮捕逃犯。識相點,趕緊離開這兒!」他嘰里咕嚕地威脅道,岔開雙腿俯視著倒在地上的黛博拉,一隻手則九*九*藏*書威脅地放在槍上。
「怎麼樣?很糟糕嗎?」這一次,明白無誤是一個問題。
也許是受不了瑪琳審視的目光,黛博拉轉過身去,攥著拳頭緊盯著身邊的大樹,好像要一拳打過去似的。而她的心裏也的確在渴望肉體的疼痛,以轉移內心的痛苦與折磨。「這就是說,我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地賣給了阿爾布萊希特。」她悶聲說道。雖然她也曾輾轉反側地想過這個問題,不過她總以為還有其他的選擇。現在,現實擺在面前,給了她沉重的一擊。從根本上說,她不比一個奴隸更有價值——他們同樣沒有權利,不受保護。對於阿爾布萊希特而言,她和奧斯曼沒什麼區別,如果阿爾布萊希特想,同樣可以割掉黛博拉的舌頭。
第二天上午近十一點的時候,酒店前台通知黛博拉,有位瑪琳·卡爾登女士來訪。黛博拉本來不確定瑪琳今天是否會過來,不過心裏承認,自己希望她能來,她也做好了外出的準備。寄給弟弟的信,她已經交給了酒店門房。
現在,瑪琳慢慢鬆開黛博拉,向她投去探尋的一瞥。猛然間,地面上一點小小的反光刺|激了她,她身上的血液彷彿在瞬間凝住了:鏡子的下面有一攤水漬,是剛才從她們濕漉漉的身體上流下來的水。布魯曼應該沒看見,否則他很可能馬上就會明白是怎麼一回事了。
瑪琳感覺到了她情緒上的變化,於是放出了第一個試探性的問題:「你剛才說到事在人為。我很好奇,你能說具體點嗎?」
瑪琳清點了下,發現自己的帽子和黛博拉左腳上的鞋已不知所蹤。本來想再臭罵她一頓,不過看到黛博拉滿臉的淚水,瑪琳忍住了。
瑪琳注視了黛博拉好一會兒,然後說:「謝謝你的信任,黛博拉。」兩個姑娘擁抱在一起。這時,忽然傳來一個女孩尖聲呼救的聲音。
沒有任何先兆,黛博拉突然喊了一聲:「來吧。」說著,她不管不顧地跳出浴缸,濺出了很多水。
司機明白了她的眼神,遞過來一支香煙,不過瑪琳忍痛拒絕了。這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要是不多加註意的話,這東西會把肺腐蝕掉。讓她吃驚的是,黛博拉這個唱歌的人一把拿過了煙。這真是典型的逆反的一幕,是內心的無能為力結出的果實。
她告訴了瑪琳一切:爸爸失蹤,自己在某個晚上被抓捕,母親去世以及曾經的繼父變成了現在的情人。只有一點她沒提,心裏一個警惕的聲音提醒她不能說:那就是她的父親是猶太人,而自己是半個猶太人。
「無與倫比啊,你的浴缸。」瑪琳舒舒服服地躺在熱水裡感嘆道。
黛博拉一驚,抬起了頭。她根本沒意識到,兩人已經這樣沉默無語地並排走了好一會兒,而瑪琳一直在觀察她。
兩個男人和黛博拉同時跑到了她們面前,黛博拉馬上站到了瑪琳的身邊。「出什麼事了?這個女孩怎麼啦?」她氣喘吁吁地喊道。瑪琳緊緊捏了捏她的胳膊,同時用警告的目光望向她。
「好,那就是有。別擔心,我會保守秘密的。」
黛博拉看到了阿爾布萊希特黑暗的一面,儘管四月溫暖的陽光照著她,這個念頭還是讓她打了一個寒戰。她很快控制住了自己,但恐懼已深深地震撼了她。
現在瑪琳最擔心別人提出好奇的問題,而她的女伴還沒有從剛才的事情中回過神來。黛博拉的樣子已經談不上體面:頭髮全亂了,絲|襪裂了口子,春裝已經沾染上青草的汁液,估計再也洗不掉了。
「你們肯定吵了一架。」這不是一個問題。所以黛博拉什麼也沒回答,勉強做了個鬼臉,用腳尖將幾塊小石子踢到了一邊。
很快,三人像一團海草,呻|吟著纏繞在一起。不同於享受撕咬和粗魯做|愛方式的黛博拉與阿爾布萊希特,瑪琳根本不喜歡這樣,可一點也沒少被波及。阿爾布萊希特認為充滿激|情的舉動,瑪琳卻不得不集中起全部的控制力,克服自己的厭惡和憎恨。
黛博拉不斷地哭,無盡的淚水最後化成了無盡的訴說。
一隻蜜蜂被瑪琳帽子上的羽毛吸引,在她的頭邊嗡嗡地飛來飛去,短暫地停下,又離開去尋找真正的花朵。
終於,她拉住黛博拉的手臂走向另一條長凳。「過來,我們再坐一會兒。首先……你有猶太血統,是不是?」這個問題讓黛博拉毫無準備。不過她臉上的表情已經充分回答了瑪琳的問題。
「弗蘭克的老婆碧姬四處在說這件事,用不了多久,全城的人都會知道的。她是一隻蠢鴨子,她嫉妒你。她可沒忘記弗蘭克望向你的眼神。你要小心點,最好別再接受她的任何邀請,那樣,也許她過一陣就把你忘記了。不過我想說的是,這年頭,身為猶太人是一件危險的事。如果你是猶太人,差不多等於被判了死刑。所以要格外小心才是,別再激怒阿爾布萊希特。」
「告訴我,瑪琳。」黛博拉噘起嘴將一些泡沫吹到空氣中,「你是不是有些太好奇了。要不是我了解你,簡直要懷疑你是間諜那樣的角色呢。」儘管黛博拉對酒桌上的談話幾乎充耳不聞,但從她聽到的那些男人的對話中,她能感覺到,他們最擔心的就是間諜和破壞行動。黛博拉盡量不動聲色,不過,瑪琳訓練有素的耳朵不會錯過她聲音中緊張的期待。
「那是什麼問題呢?」瑪琳小心地追問,好像擔心黛博拉會不再繼續說下去。
他示意她們到跟前來,不容置疑地晃了晃閃亮的皮靴——意思是讓兩人給他脫靴子。她們脫掉了他的靴子和身上的衣服。瑪琳去浴室拿來一碗熱水和一塊海綿,兩人誘惑地擺動著身體,慢慢地給他擦洗全身。阿爾布萊希特親吻著面前每一片裸|露的肌膚九九藏書,他的愛撫變得越來越熱烈。
瑪琳在這種遊戲中可謂經驗老到,她知道,必須先教會黛博拉建立起對危險的敬畏。間諜最重要的能力是生存的藝術。
「沒關係,這個能補救。你可以和他聊下他的工作,不過要小心,不要質疑他,而是要逢迎他,表示你感興趣。男人喜歡自己的工作受到別人的讚賞,正因如此,我的恩斯特簡直成了我無盡的信息源。」
我的上帝,這個女孩是水做的吧,這麼多的眼淚, 瑪琳想。「來吧,我送你回酒店。」她命令黛博拉。
黛博拉對瑪琳如此的反應心存感激,她既不需要別人的同情,也不需要別人來見證自己的羞恥。只是,這種衝動的感情爆發並沒有讓她感到輕鬆。儘管如此,和瑪琳沉默地坐在長凳上,聽著四周小鳥啾啾的叫聲,也讓她心裏好受一些。儘管人類已經變得一塌糊塗,大自然卻始終循著自己的規律生生不息,這讓她感到一絲釋然。
「我們當然可以幫她!事在人為!另外,你能不能別再一口一個親愛的,我聽夠了!」黛博拉咆哮道。
黛博拉輕蔑地哼了一聲,作為回答。
她幾乎要笑出來。「好啦,你說得沒錯,一語中的。如果你剛才的話當真,你想幫助猶太人,那麼我告訴你恩斯特在做些什麼,而你則要告訴我關於阿爾布萊希特的事情。可以嗎?」
瑪琳發現了自己的司機,他正靠在石門上抽煙。她真想也抽上一根。
瑪琳似乎沒料到黛博拉會頂撞她。不過,從她的表情看來,她反而為這樣的頂嘴感到高興。她此時又變成了那個法國女士,話中不時夾雜著些法語單詞:「說得有道理,親愛的。這事還真是沒那麼簡單。我們生活在一個糟糕的年代,正打著仗呢。而且我們不僅和外國戰鬥,國內也是一樣。」瑪琳突然停下,向四周看了看,好似在防備什麼人偷聽,不過周圍一個人也沒有,離她們最近的一個散步的人也在五十米開外,兩人身後的路上一眼望去空無一人。儘管如此,她看起來還是有些猶豫,好像在做一個困難的決定。
黛博拉斜眼看了她一下,隨後沒完沒了地在自己的下嘴唇上咬來咬去。兩人都不說話,慢慢地,沉默又擴散開來,瑪琳按捺著一個念頭:她恨不得也去咬黛博拉的下嘴唇。
「你說得倒是簡單。」黛博拉不服氣地說。她覺得自己情況特殊,瑪琳的解釋並不讓她滿意,而且她覺得瑪琳並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裡。
當阿爾布萊希特推開門,眼前的場景是兩個全|裸的女人緊緊擁抱在一起,潮濕的頭髮閃著亮光。阿爾布萊希特目瞪口呆地站在那裡,一動不動,有那麼一刻,他被弄糊塗了。
兩人對視了一下。儘管她們剛剛還陶醉在新建立的相互信任之中,這時卻不約而同地跳起來,想都沒想便拔腿向呼救聲傳來的方向跑去。她們橫穿過一片剛剛修剪過的草地。黛博拉的高跟鞋突然陷進地里,一下子摔倒在地上。等她爬起來,瑪琳已沖在她前面近三十米的地方。
「可以。」黛博拉表示同意,馬上又誠實地補充道,「不過這恐怕會成為一場單方面的交易,對於阿爾布萊希特,除了他沒完沒了的旅行外,我真的所知不多。我們也從來沒有談過這方面的事情。唯有一次他對我說過,打贏仗靠的是後勤保障。也許他是負責組織和聯絡的角色。不過具體內容是什麼,我真的一無所知。」黛博拉解釋的方式幾乎讓瑪琳笑出來。黛博拉驚訝的樣子十分可愛,好像她從未想到過這個問題,而且對自己的一無所知感到吃驚。
瑪琳察覺到男人動武的傾向,而且注意到了他渾濁迷離的目光,聞到一股酒味。黛博拉因暴怒而漲紅的臉龐同樣沒有逃過瑪琳的眼睛。她明白,自己必須現在出手,否則一切將變得不可收拾。搶走這兩個男人到嘴的肥肉是極其危險的。她費了好大勁才擺脫緊抱著自己的女孩,隨即馬上勇敢地投入了戰鬥:「嘿,先生們,幹嗎要弄得這樣不堪呢?請原諒我年輕衝動的朋友,她被嚇壞了。我們當然會讓您執行公務。」她向黛博拉俯下身,像是要扶她站起來,同時對她低聲說:「你他媽的動動腦子好不好?剛才我說的話全忘了?清醒點吧,你救不了她!她是猶太人。你想和她一塊兒去死?你弟弟怎麼辦?」
走向電梯的路上,迎接兩人的是無數驚奇的目光。在套間門前,黛博拉想草草甩開瑪琳,可是瑪琳不管那一套,跟著她一起走進了房間。
只有提到她的弟弟時,黛博拉才能恢復一絲理智。瑪琳用力拉起了黛博拉,拖著她一直到了弗洛里安城門才停下來。散步的人們好奇地看著他們,瑪琳認識其中的兩個軍官。她以明確的姿態示意他們,兩個姑娘這副狼狽的樣子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氣色不是很好,親愛的,昨晚沒睡好嗎?」走進公園時,瑪琳先開了口。問題聽起來無關痛癢,不過是禮貌的關心而已。但如果黛博拉抬頭的話,就會發現瑪琳臉上緊張又期待的表情。
瑪琳做出了決定,她必須孤注一擲。她相信自己的經驗,而且知道自己的裸體看起來是多麼的奪人心魄。大部分人打扮起來光彩奪目,而脫掉衣服的裸體往往讓人失望,瑪琳則正相反。
明擺著的事情,再掩蓋還有什麼意義呢?「是這樣。」黛博拉不情願地承認。
瑪琳將呼吸急促的黛博拉弄上了車,耐心地等待著,直到她的胸中又充滿了能呼吸的新鮮空氣。「怎麼樣,好些了?」這是車在飯店門口停下之前,瑪琳說的唯一一句話。黛博拉賭氣一聲不吭,連句道別的話也沒說就下了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