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三章

第四部 瑪利亞

第四十三章

「見鬼,我跟你說過,你必須假裝那個公文包壓根兒不存在!」由於不能大聲,瑪琳氣得一拳搗向沙發上的靠墊。這個可惡的孩子早晚會壞事!
克拉科夫的中央市場,波蘭語稱為瑞內克戈隆尼,和慕尼黑的瑪麗恩廣場以及穀物市場很多地方都不同,但追根究底好像又沒什麼兩樣。箇中原因黛博拉自己也說不清楚,但她在中央廣場從未感到過舒適愜意。這廣場是個兩百米見方的正方形,在中世紀曾是歐洲最大的廣場。許多兩層高的住宅圍成了這個廣場,這些住宅大多有窄窄的前庭和深深的後院。世世代代不同風格的建築師在這裏留下了自己的靈感,房屋充滿了巴洛克以及文藝復興時期的韻味。
黛博拉感到沮喪的是,不管她如何打扮,如何誘惑,現在的阿爾布萊希特都已經和兩人關係剛開始時不同。他總是保持著清醒的頭腦,笑著擋住她的攻勢,先把那些文件放進保險箱里。
醫生的手輕盈靈巧,話里透著一股機靈的幽默:「年輕的女士,沒事兒,肚子上有些美麗的顏色,像鮮花,對嗎?」他說道,對她笑了笑。他給黛博拉塗上了一種渾濁的藥水:「喝水多。不嚴重,不壞,明白嗎?」他提醒她要多休息下,還補充道,「要是還疼得厲害,或者紅血有馬桶里,去找醫生,一定,明白嗎?」
「這是怎麼回事?」這時響起了一個威嚴的聲音。出聲的是一個黨衛軍軍官,眾人馬上給他讓出了一條道。
黛博拉這才想起,那個軍官沒有告訴自己他的姓名。奧斯曼正準備悄無聲息地回到自己的房間,黛博拉輕輕拉著他的手留住了他:「奧斯曼,就一句話。我想向你表示感謝,而且我必須為今天的事情向你道歉。今天發生的事太可怕了。人真是太可怕了。你接受我的道歉嗎?」
不過兩人總是會很快和好,大部分情況下,都是一直注意維持兩人和睦的瑪琳先妥協。而黛博拉的不拘小節總是讓瑪琳又激動起來。
現在她可以離開了。這位少校經常在格蘭德酒店和阿爾布萊希特一起喝酒,所以認出了黛博拉。在陪黛博拉回酒店的路上,他不停地為剛才的意外向黛博拉道歉。不過對奧斯曼,他一句道歉的話也沒有。在酒店門前,他向他們告別,然後飛快地消失了。
奧斯曼的回答是單膝跪了下來。黛博拉迷惑地望向他。奧斯曼低下頭,用九九藏書雙手握住她的右手,將自己的額頭貼在上面,就這樣停留了幾秒。然後他站起身,迅速離開了。本來黛博拉還想問他,他不|穿軍服在中央市場幹什麼。這個念頭讓她吃驚。作為阿爾布萊希特的司機,奧斯曼也是黨衛軍,難道穿制服不是必須遵守的規定嗎?不過,沒舌頭的奧斯曼也無法回答她的問題。
黛博拉從剛才的目瞪口呆中回過神來,心中燃燒著怒火。她早已將瑪琳的警告——永遠不要站在獵人和獵物之間——忘到了九霄雲外。她嬌小的身軀擋在了他們之間:「住手!這個男人沒幹什麼,他不過……」她的話還沒有說完,那個臉色蒼白的黨衛軍一把抓住她,將她重重摔在地上。「你這個猶太賤貨沒有權利對我說話!」他扯住黛博拉失去圍巾遮掩的頭髮,拽著她跪在了地上。黛博拉嘶喊著,向周圍亂揮著拳頭。那個黨衛軍足足高出了她兩個頭,因為肌肉用力,連肩膀處的制服都繃緊了。這時他抬起右拳,近乎輕鬆地打向了黛博拉的腹部。
這時,他們身邊聚集了一些看熱鬧的人。黛博拉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和眼睛:另外一個黨衛軍真的在眾目睽睽之下,一把扯下了那個人的褲子,露出了下體!然後,他抓住那個男人的陰|莖,一邊使勁拉扯,一邊嘶吼著:「我就知道是這樣。做過割禮!」他抽出槍,對準那個男人的太陽穴。此時,那個男人由於羞愧和驚嚇完全呆住了。那個黨衛軍號叫道:「去死吧,猶太豬!」
下午晚些時候,瑪琳見到了雅各布,和他談及此事。他只是聳了聳寬闊的肩膀:「這有什麼?這不過是她這個年紀的女孩的正常反應。她嫉妒那個公文包。她這樣做也許沒錯,反而顯得更自然。你們倆需要重新謀劃下,時間正從我們的手上溜走。屠殺波蘭的猶太人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越來越多的人被他們關進了猶太聚居區。今天從華沙那裡得到了令人緊張不安的消息,我們正在計劃對納粹實施一次重大打擊。要是成功了,我們的處境會更加險惡,德國人會連一塊小石子兒都要翻過來看看。所以我們一定要提前從布魯曼那裡搞到情報。你好好想想吧,瑪琳,不過要快。」
而在這裏買賣貨品的波蘭人卻顯得拘謹、勉強,好像承受著什麼壓力似的。很多買東西的人匆匆忙忙地從一個攤位掠到另一個攤位,像是急著買九*九*藏*書完東西就趕緊回家。瑪琳的教誨讓她的觀察力更敏銳了,她剛才得出的印象就是結果之一。黛博拉改變了一下體態,模仿前面一個一手拿著籃子,一手將頭巾按在下巴下面的農婦。她也一定要弄到這麼一個籃子!
「我的上帝啊,馬普蘭小姐。」他吃驚地喊道,「是您啊!您怎麼樣,要不要我叫醫生來?」他轉過身望著周邊的人群:「這裡有誰是醫生嗎?」兩個黨衛軍魯迪和阿迪迷惑地交換了下眼神。奧斯曼飛快穿上了衣服,跑到黛博拉的另一側。軍官本想制止奧斯曼,但是黛博拉輕聲說道:「沒關係……這是奧斯曼……司機……上校的。」
奧斯曼艱難地爬起來,無聲地望向黛博拉。他們交換了一個長長的眼神,他的眼中充滿了這個世界上所有的苦難。然後,他慢慢鬆開了皮帶,讓褲子落下,然後脫掉了內褲。黛博拉轉過了頭,痛苦與同情的淚水奪眶而出。蒼白面孔的黨衛軍愣住了,摸了摸額頭,眯起眼睛走近奧斯曼。
一個滿頭白髮的小個子波蘭老人用磕磕絆絆的德語說道:「我醫生,請您吧,跟我來,診所附近就在。」他在人群中分出一條道,後面跟著那位軍官以及扶著黛博拉的奧斯曼。
「閉嘴,賤貨!猶太豬關你屁事!」其中一個人對她吼道,一股酒臭撲面而來,黛博拉噁心地捂住了嘴。這是個魁梧的男人,面色蒼白,眼神惡狠狠的。
很快,他爆發出一陣刺耳的笑聲,指著奧斯曼裸|露的下體。「瞧瞧吧,阿迪!這貨不僅被閹了,他連蛋都沒有!這肯定是個怪胎。你說我們是不是該瞧一下,他是長著腳呢還是蹄子?你說怎麼樣?」他笑得彎了腰。
黛博拉現在終於喘過一點氣來,可還是說不出話。她一眼認出幫她的那人是奧斯曼。他沒有穿制服,只是一身波蘭農民的打扮。奧斯曼怎麼來了? 為什麼他沒穿制服,而是像自己一樣喬裝打扮,黛博拉一頭霧水。看到奧斯曼沒有起身的跡象,那個黨衛軍拔出手槍對準了跪在地上的黛博拉。「我現在數到三,要是到時我還看不到你的臟屁股,我就在這個賤貨的身上開個洞!一……二……」
她不再多想,從衣櫥中拿出一件大褂和一條頭巾,這兩樣東西都是她不久前在集市上買到的。克拉科夫大多數婦女都是這一身不引人注目的打扮。她在鏡子前排練了很久,試驗不同的體態,把肩膀稍稍聳起一些。沒問題, 黛博拉對著鏡子點點頭。這身裝束將她的頭髮掩藏在了頭巾下面,再加上寬大的外衣,讓她完全成了另外一個人。即使瑪琳也無法認出她來!為了不引起酒店裡的人的注意,她將衣服捲起,到了酒店外的一條側街才穿上。九九藏書
在這斑斕絢麗的廣場上,唯一讓黛博拉失望的是這裏的人們顯得不那麼生動有趣。她小時候的慕尼黑穀物市場絢爛多彩,人潮擁擠,鼎沸的人聲和叫賣聲不絕於耳。即使近幾年貨物不再豐富,慕尼黑人做買賣討價還價時的興緻勃勃卻依然如故。
這時,她聽到身邊那個撞倒她的人發出呻|吟。那個人看起來有些上了年紀,穿了一件磨損得露線的西裝,一副摔壞的眼鏡落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看起來摔得比黛博拉更重,抱著雙肩像個嬰兒一樣蜷縮在地上。「嘿,您聽得見我說話么?」那個男人還沒來得及回答,已經有兩個男人趕了過來,很明顯,就是他們在追趕這個人。兩人都穿著黨衛軍的制服。黛博拉從瑪琳那裡得知,就是這群人在看管波蘭的集中營,也就是他們,要對屠殺和其他暴行負責。其中一個人用靴子粗魯地踢了黛博拉一下,讓她翻了個身,倒在自己的臂肘上。兩個人一人一邊抓住了那人的胳膊,將他拖起來跪在地上。他疼得呻|吟起來。
她急忙向右邊躲去,遺憾的是,那個男人也做出了同樣的選擇,整個人撞到了黛博拉的身上,將她帶倒在地。黛博拉重重摔在了石板路面上,下意識地以手撐地。她從地上坐起,看到自己的手掌被扎破了,鮮血從傷口流了出來。她尋找自己的手提包,才想起壓根兒就沒有帶出來。那個優雅的鱷魚皮包肯定與這身打扮不搭。沒有帶包,也就沒有紙巾了。
「來吧,阿迪,」這個人在喊他的同事,「把這傢伙的褲子脫下來。」
兩名黨衛軍給他敬了個禮。「我們抓住了兩個猶太豬和他們的賤貨,少校。」那個叫阿迪的面龐蒼白的黨衛軍回答道,伸直了下巴。
突然,她聽見附近有人大聲喊叫,不由自主地轉向了喊聲傳來的方向。「站住!」她看到一個男人急速向她跑來。
黛博拉感覺自己彷彿裂成了兩半。她呻|吟著癱在了石子路上,眼前飄過紅色的迷霧,幾秒鐘內都沒有喘過氣來。她掙扎著不失去知覺,同時聽到九九藏書有人想過來扶她,同樣被狠狠打倒在地。臉色蒼白的黨衛軍俯視著那個想幫她的人,唾沫星子四濺地咆哮道:「什麼?又一個猶太豬?看來這裡是他們的老巢啊。來,站起來,脫掉褲子。」
連續的緊張不安自然有代價。兩個姑娘之間的氣氛一天比一天緊張,兩人為了雞毛蒜皮的事也能吵得不可開交。而她們擔心被別人聽到,又不敢提高聲音。
少校輕蔑地看了眼赤|裸的奧斯曼,目光停在了仍然跪在地上的黛博拉身上。他驚呆了,疾步走過去,小心翼翼地扶黛博拉站起來。她搖搖晃晃地倚在他的身上。
離去前,軍官轉過身面向兩位黨衛軍說:「你們馬上回營地等候命令。事情沒有結束,我保證!」他威脅道。
周圍的人越聚越多,其中還有幾個德國軍隊的士兵。兩個黨衛軍刺耳的笑聲,只獲得了幾下零星的、有些尷尬的笑聲作為回應。說不清為什麼,是因為恐懼?還是因為憎惡?抑或是因為在這個城市裡,這樣的場景已經讓人習以為常?
另一名黨衛軍也湊上前來,不過並沒有鬆開手裡那個上了年紀的人,而是將他一道拖了過來。他也大笑道:「你說得沒錯,魯迪。我想我沒看過比這更噁心的了。你叫什麼名字,猶太豬?」他對著奧斯曼吼道。
當他覺得奧斯曼的回答不夠快時,馬上一拳打在他的臉上。
廣場一邊是著名的寬達一百米的紡織會館,這也是克拉科夫最大的建築。義大利建築家桑蒂·古奇在十六世紀中葉建造了這座文藝復興風格的建築。老市政廳則只遺存下了鐘樓。
兩天的徒勞無功和隨後與瑪琳的爭吵讓黛博拉陷入深深的沮喪。公文包方面她毫無進展。而且,她開始對自己捲入的間諜勾當產生懷疑。她想象的要比現在做的多得多,她想參与到重大的緊要事件中,做出自己的貢獻。而到目前為止,除了聽聽餐桌上的談話然後向瑪琳彙報外,她的間諜工作乏善可陳。她也不清楚自己提供的那些情報對抵抗運動是否有用。如果到此為止她還只是個不能施展拳腳的間諜,那麼她更想體驗扮成普通當地人去外面走走是什麼感覺。儘管黛博拉很喜歡穿上時髦的衣服散步,享受人們的目光,可是現在,她想體驗下融入人群中,絲毫不引人注目的感覺。也就是潛入人海中,沒人知道你是誰。而且,扮演另外一個身份本來就是她受的職業訓練的一部分。很小的時候,read.99csw•com她就觀察和模仿過媽媽在家中的歌劇排練。
像以往一樣,黛博拉的雙眼搜尋到了亞當·密茨凱維奇的雕像,它的周圍總是圍著一群鴿子。瑪琳曾經告訴她,傳說中,那些鴿子是被詛咒的騎士。不過黛博拉最喜歡的是有兩個宏偉鐘樓的瑪利亞教堂,她已經去過很多次了。她自己也說不清是怎麼回事,不過奇怪的是,在教堂里彷彿能更近地感覺到對家的愛,好像教堂和慕尼黑的家有直接聯繫似的。是由於寥寥可數的黑衣老婦人坐在長凳上輕聲禱告,讓自己對上帝的希望和香火的味道混合在一起了嗎?不管怎麼說,進了教堂,她的鄉愁就輕了一些。現在,她正邁步向那裡走去。
她準備下次找機會一定要問清此事。她對這個謎團感興趣,也是因為不清楚奧斯曼是否會將今天的事情告訴阿爾布萊希特。要不還是自己親口告訴他?不告訴他了,黛博拉做出決定。她寧可等一陣,看阿爾布萊希特是否會談及此事,她到時再想法應付。今天的事情真蹊蹺,她想。她和奧斯曼兩人都化了妝,然後馬上就遭遇了險情。她明白了,對於外國人模樣的奧斯曼,黨衛軍制服的確是一重很好的保護,就像她時髦的衣服一樣,能證明她德國女士的身份。人靠衣裝,一點不假,而且衣服還能保護一個人呢!中央市場上,人們的行為舉止都儘可能表現得毫不起眼,這一點也不奇怪,誰願意引起德國人和他們的幫凶的注意呢。
「您怎麼能這樣!」黛博拉憤怒地喊道,一來由於自己還從未受過這樣粗暴的對待,二來是由於受傷的疼痛。那個摔倒的男人長得挺像她就讀的音樂學院里的一位教授,她對他深感同情。
「你幹什麼來著?」瑪琳又吃驚地叫道,不過馬上壓低了嗓門。一天下午晚些時候,兩人坐在套間的沙發上。黛博拉剛剛告訴瑪琳,她昨天晚上責備了阿爾布萊希特,說他把公文包看得比她還重要。
黛博拉在一間簡陋診室的硬板床上坐了下來,葯櫃里空空如也。這地方和父親那氛圍溫馨、藥品豐富的診所真是有天壤之別。那裡什麼也不缺,舒適的氣氛讓每個病人都相信自己很快就會康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