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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瑪利亞 第五十一章

第四部 瑪利亞

第五十一章

就這樣,瑪琳再度陷入了一無所知的狀態。她能做的只有加強對身體的訓練。八月初,她已經可以抬起雙臂,彎曲左腿。九月的時候,有一次護士換床單時對她說:「奇怪啊,您看起來好多了。更有力氣了。」瑪琳屏住了呼吸。護士離開后,她繼續鍛煉自己的身體。
只有時間,無窮無盡的時間。她一動不動地躺在那裡,看到自己的身體摔在了地上,能活動的只有她的思想。她既沒有瘋掉也沒有死去,她的精神和肉體剝奪了她的意志。有時候,她變得自暴自棄,陷入深深的憂鬱,不停哭泣,直到再也流不出眼淚,腦海里循環浮現出雅各布被折磨至死的畫面。隨後,她彷彿又看到了雅各布僅存的眼睛向自己投來最後的一瞥,看到了他目光中沉默的請求,請她不要向格萊夫招供。
「狼改不了吃人的本性。」瑪琳憤憤地說,「這就是說,你們沒能再試著偷出那份會議記錄?」
洪德爾醫生也帶來了一個好消息。他向酒店的行李員詢問奧斯曼,他們告訴醫生,奧斯曼雖然沒在酒店,但是,布魯曼上校幾天後會再次賞光住進他們的酒店,所以奧斯曼肯定會和他的上司一起來。 關於黛博拉,醫生沒得到任何消息,也沒敢問酒店的人。不過,他向瑪琳保證,一周后他會再去酒店,打探黛博拉的消息。
「真是個勇敢的姑娘!可惜沒殺了格萊夫。不過真殺了的話,她的命早就沒了。她現在怎麼樣?」
然後,他從信封中抽出了信。「您先讓我看一下筆跡。」瑪琳要求道。醫生將信拿到了她的眼前。瑪琳感到全身涌過了一股熱流,她認出了祖母的手跡。「您讀吧……」她虛弱地說。
「您可來了,洪德爾醫生。快,床上放著一封信,您給我讀下。」
他伸手去拿信,同時看到了那隻蜘蛛,「哎,好醜的小東西!」說著伸手要去捉蜘蛛。這時瑪琳喊道:「不要碰它,您別管它了。我喜歡這隻蜘蛛,它一直在陪著我。」
「我剛剛說過了。這就是你陰謀反對國家的後果。你的祖父被剝奪了全部財產,為此,他攻擊了一位公務員。」
士兵搖了搖手裡的信。「來自柏林的消息,你的祖父死在了監獄里。」
「我祖父,死在監獄里?」瑪琳震驚地重複了一遍,更像是自言自語。她不願相信。
「我想知道,她是否還在克拉科夫。如果在的話,她肯定會住在斯洛廓斯卡的格蘭德大九-九-藏-書酒店。您能否到那裡悄悄打聽下她?」
「我懂了。布魯曼和你準備在克拉科夫停留多長時間?」
「華沙的猶太聚居區起義了?你還知道些什麼?」
接下來的幾個小時,瑪琳獨自一人,心靈陷入了深深的黑暗。那封信就在被子上的什麼地方。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彷彿有千斤重。祖父的死給了她沉重的一擊。那祖母怎麼樣了?信是她寫來的嗎?如果祖父被剝奪了全部的財產,祖母肯定不得不離開她在菩提樹下大街的宅子。
洪德爾醫生短暫地看了看瑪琳,然後笑了,什麼也沒說。他拿出床下自己預備的一隻凳子,坐在了床腳的位置,以便瑪琳能看到他。
忽然,瑪琳聽到走廊上有急速的腳步聲,正向這裏走來。是皮靴發出的聲音!一個黨衛軍士兵走進了房間,進入她的視線,站在掛歷的前面。瑪琳只有一個念頭:但願他沒留意到那本掛歷,別把它拿走!
她母系的親戚都已經在一九四〇年四月被抓,並被運出了克拉科夫。即使通過雅各布的關係,也沒能打聽出他們被帶去了什麼地方,所有人就這麼毫無痕迹地消失了。瑪琳估計,格萊夫那時就參与了此事。瑪琳還想到了黛博拉。她怎麼樣了?她和奧斯曼成功了嗎,是否偷到了布魯曼的文件,並偷運到了倫敦?忽然間,她對此事的關注再度蘇醒。離雅各布被殺已經過去了九個月,布魯曼為執行任務多次來過波蘭,但不會一直於此地停留。自己能不能請醫生向格蘭德酒店打聽下,看布魯曼是否還住在那裡?
這是一隻棕色的蜘蛛,胖胖的,腿上長滿了毛。瑪琳覺得它很漂亮,和它結下了友誼。當瑪琳平躺在床上時,就能看到它,和它說話。現在,蜘蛛正坐在蛛網的中央,旁邊是它抓到的獵物——一隻蒼蠅。「嘿,小胖子?又抓到什麼了吧?」蜘蛛一動不動。瑪琳繼續跟它說話,給它講自己在學校劇團里扮演過的角色,吟誦《羅密歐與朱麗葉》中的對話,她仍能記得全部台詞。要是不能瘋掉的話,那最好還是別荒廢了自己的頭腦。要是沒有希特勒和他的納粹主義,瑪琳如今肯定已經是個演員了。她很久沒有想過自己從前的夢想了,那些東西彷彿來自遙遠的年代,來自另一個世界。而那個世界,她已經永遠失去了。
「我為你感到難過。」醫生說,撫慰地摸了摸她的臉頰。這麼久以來,瑪琳第一次哭了。
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她感到有些癢。過了一會兒,她才回過神來,想起肯定是那隻蜘蛛的緣故。又過了一陣,她意識到,發癢的不是臉,而是她的腳。我的腳?我的腳怎麼會感覺得到癢? 她只能想,也許是自己在做夢。或者,自己真的開始喪失理智了……九*九*藏*書
剛開始的幾天,瑪琳拒絕進食,希望能早點兒結束自己的生命。可是她被強制進食,醫生悄悄告訴她,那個「蓋世太保的格萊夫」要求定期看到瑪琳的病情報告,並威脅說如果瑪琳死了,醫院的人會受到嚴厲懲罰。於是瑪琳放棄了絕食的念頭,何必白白讓醫生們為了自己擔驚受怕呢。
瑪琳看著他。自己生命中所有重要的人,不是被格萊夫殺了就是被他毀了,剩下的只有祖母。除了她,自己還能給誰寫信呢?
「那我的祖母怎麼樣了?」瑪琳問道。
醫生走近了些。「晚上好,瑪琳!一切都好嗎?我剛聽說,今天有人來過這裏?」
洪德爾醫生躊躇了下,看來好像拿定了主意。「要是您需要的話,我可以代您寫封信。」瑪琳曾向他請求過幾次,不過由於顧慮格萊夫,醫生都沒有答應。
1943年3月,克拉科夫醫院
在此期間,瑪琳已經開始鍛煉自己的肌肉。只要身體哪個部位有了感覺,她就試著長時間繃緊那裡的肌肉,直到額頭上滲出汗水。她頑強地訓練,到第三周時,已經能抬起右手和左手的幾隻手指。腳上也起了變化,總是感到發癢,腳趾已經可以微微活動了。要是醫生能幫忙的話,她相信自己身體會恢復得更快。只是她還在猶豫,要不要把這件事透露給洪德爾醫生。
奧斯曼搖了搖頭,寫道:「要是我偷,抓住,黛博拉就一個人。我保護黛博拉。她像我女兒。」奧斯曼激動地在紙上划著,強調著最後一句話。
一九四三年初,德國人在斯大林格勒又遭受了蘇聯的沉重打擊。頭一次,德國人輸掉這場他們一手挑起的戰爭的前景不再遙不可及。瑪琳覺得自己還沒有變得麻木不仁,因為她為此感到了欣喜。
「還有呢?能給我搞一份捷克的報紙嗎?」瑪琳意識到,自己現在是多麼渴望得到外界的信息。
她本來想刻薄地回應一句,可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只是閉了閉眼睛表示肯定。經驗告訴她,現在這種情況,最好不要激怒對方。剛來一個月時,有次一個黨衛軍九_九_藏_書士兵來巡查,她取笑了他,希望他一怒之下開槍將自己打死。結果那個士兵拿起便壺,將裏面的穢物一股腦地倒在了她的頭上。而且,醫院的護士也遭到了斥責。
「七天,然後華沙。猶太聚居區起義。布魯曼說,五月中回慕尼黑。」
有的日子里,仇恨和束手無策的憤怒佔據了她,她滿腦子只想著如何殺掉格萊夫。可一切都是枉然,她什麼也做不了,甚至連死都做不到。格萊夫的勝利是完完全全,徹徹底底的。
瑪琳醒了過來。其實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醒來,她只是睜開了眼睛而已。過去的九個月里,她就這麼迷迷糊糊,在半夢半醒中度過。對她來說,沒有白天和黑夜的區別。
奇怪,瑪琳想,他觸碰她的手時,她好像感覺到了。她愈發感到了極大的不自在,自己的感覺出了什麼問題嗎?她想現在就弄清楚。她用目光尋找著那隻蜘蛛,它仍一動不動地趴在她的大腳趾上。「來,動一動,小胖子,給我撓撓癢。」
「當然。我回頭帶著信紙過來。我現在要去看其他病人了。」他拍了拍她的手,離開了。
這時,門開了,醫生帶著一束光亮走了進來。瑪琳望了下自己腳的方向,那隻蜘蛛就趴在大腳趾上,好似在專註地盯著她。
她的目光落在了對面的牆上,那裡掛著一本手撕日曆。這個小小的奢侈也是洪德爾醫生不久前安排的。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九日,是猶太人的傳統節日逾越節。她看到自己的大腳趾露在了被子外面,它像一把標尺,瞄準了日曆。護士沒有將她的腳蓋上,其實,被子對自己有什麼用呢?反正自己既感覺不到冷,也感覺不到熱,不過被子倒是可以遮住她瘦骨嶙峋的身體和萎縮的肌肉。
儘管這些事情已經過去了一段時間,瑪琳聽到后還是很興奮。納粹政權第一次露出了走下坡路的跡象。猶太抵抗組織在布拉格成功襲擊了帝國的第三號人物海德里希,他也是希特勒滅絕猶太人計劃的執行者。他受傷幾天後死掉了。一九四二年十一月,美國加入了戰爭,在北非擊潰了德軍及其同盟義大利軍隊,英國人不再是孤軍奮戰。
「奧斯曼,試一下。再來。明天。」
看著醫生的表情,她知道自己的要求有些過於為難他了。偷偷寫封信發出去是一回事,而到一家顯赫的酒店打聽一位黨衛軍高級官員的女友,可就是另一回事了。瑪琳想著該如何說服醫生,很快又有了一個新主意:「我有個更https://read.99csw.com好的主意。您到那裡找一個叫奧斯曼的人,他是布魯曼的司機。您可以自稱汽車修理工,這樣應該不會引起別人注意。您不要感到奇怪,因為奧斯曼無法講話。您要是見了他,只需告訴他,黛博拉在哪裡能找到我就行了。您願意為我做這件事嗎?」
奧斯曼的表情變得憤怒起來。他寫道:「不好。被監視,不能出房子。必須做布魯曼要求的,否則,送弟弟進集中營。」
這倒不是因為她的那位新朋友蜘蛛,而是因為洪德爾醫生。他打定主意,不顧格萊夫的禁令,給瑪琳講了些外面發生的事情。此前瑪琳與世隔絕,外面發生的事情哪怕再微不足道,都很難進入她的小房間。
這麼多不確定的想法簡直讓瑪琳發狂,還有由此滋生的負疚感。格萊夫肯定知道這個。不過,她腦中又冒出了一個新的念頭:會不會這並不是真的,不過是格萊夫想再給她一次打擊?通過偽造的死訊給自己兜頭一盆涼水,打消她的鬥志?也許格萊夫想到,她可能知道了一些納粹德國糟糕的戰況,於是做出此事來斬斷她的希望,以防她認為祖父會來幫助她。這麼陰毒的招,格萊夫完全想得出來。他是對付人的行家裡手,他知道不僅要在肉體上,更要在心理上摧毀對手。而他播下的這顆邪惡的種子的確正在瑪琳的心中發芽:翻來覆去的思量折磨著她,千迴百轉卻毫無結果,直到她的頭疼得像要炸裂。
那個士兵手裡拿著一封信。「你是安娜·馮·杜克海姆?」

一天中午,奧斯曼出現在了病房裡,洪德爾醫生沒有吭聲。奧斯曼沒有多少時間,兩個小時后他就要去接布魯曼。瑪琳從他那裡得知,看到雅各布的屍體后,就在監獄的場院里,黛博拉曾經試圖用刀子刺殺格萊夫。奧斯曼用不連貫的德語在他隨身帶著的小本子上寫道:「我阻止她,因為同去,看出黛博拉的意圖。我到兩人中間,感謝真主,沒人看見,只有我。格萊夫覺得有趣。我帶黛博拉回車上。她病了,很長時間。布魯曼命令,帶她回慕尼黑。」
「太慘了。德國人扔炸彈,聚居區。但是,戰爭德國人很糟糕。」
今天早上醫生剛剛給她翻了身,現在她平躺在床上。她的房門總是敞著,這也是那位醫生的安排,以便能透進些走廊里的陽光。格萊夫禁止在房間內提供任何照明,說她活該在黑暗中苟延殘喘。瑪琳用目光搜尋著天花板,它在那兒!幾個星期以來,有一九-九-藏-書隻蜘蛛總是吊在病床的上空。有時它會消失幾個小時,甚至幾天,不過到目前為止,最終都會回來。偶爾,它會爬下來,在瑪琳的床上散散步,昨天甚至爬到了瑪琳的臉上,讓她感到有些癢。這個感覺挺不錯的,至少說明還有一部分身體沒有失去知覺。
信中的確提到了祖父的死訊。那就是真的了,祖父去世了。祖母現在搬到了親戚家,對於財產被沒收的事,祖母隻字未提,她是一個有著世家貴族之風的女人。
她只有一個人,完全和其他的病人隔離。她的房間以前是一個雜物間,沒有窗戶,面積還不到四平方米,瑪琳稱之為棺材。她唯一的慰藉是一位年長的醫生,他一有時間就會來看她。他故意用一種歡快的語氣和她講話,好像她是一個小孩子;有時,他會給她讀書。據他說,瑪琳讓他想起了自己死去的女兒。剛開始的幾個星期,瑪琳沒有搭理他,她只想安靜地死去。他卻不以為意,毫不放棄,無視瑪琳的沉默和其中要求他快些離開、還她清靜的含義。他關照她,讓她得到良好的護理,定時翻身以免壓到傷口,還給她又找來一個枕頭,讓她能夠躺得高一些。他尤其注重讓瑪琳得到充足的食物,有時候,他會親自來喂她吃飯。
可是,奧斯曼轉天沒有來。她再次請求洪德爾醫生去格蘭德酒店打探,可是這一次醫生覺得風險太大了。
醫生微微點了下頭。
隨後幾天的情況證明,瑪琳的感覺沒有錯。她身體的不同部位越來越頻繁地出現發癢的感覺。現在,她確信自己身體的知覺在恢復!雖然很慢,但的確在發生。她本不相信奇迹,可是幾天後,她發現右手的食指可以輕微地活動了。也許幅度本來還可以再大些,只是萎縮的肌肉不能提供足夠的力量。
過去的幾天里,她的活力的確蘇醒了些許,也就是說,她又開始關注外面的世界。她慢慢地不再沉湎於過去,不再沉醉於自己那不切實際的復讎計劃。
「你的祖母關我什麼事?」那個士兵吼道。他將信封扔到床上,走出房間,隨手關上了門。現在瑪琳又完全處在了黑暗之中。
「我的確有一個請求。你還記得我那位年輕的朋友嗎,那次爆炸后她和我被一起送到了這裏?布魯曼上校的女朋友?」
「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而且,我也不會跑掉的。」瑪琳不好意思地對醫生笑了笑,「還有,要是能給我祖母寫封信就太好了。」
「好吧,我去做。不過最早也要幾天之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