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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一章

從前,我們還住在那個門前有三級台階的黃色房子里時,我每天爬三棵樹,就是家門前路邊的那些。每天早上,媽媽起床之前,我都要去爬三棵樹。我想她應該不知道我在爬樹,但或許她知道也說不定,因為吃早餐前她總是叫我先洗手。即便是現在,當我遵守洗手的規矩時,也總會發現不是皮膚上沾著一些樹皮,就是指甲縫裡卡著幾根松針、幾片碎葉,大概是被她發現了吧。通常,我並不會留意這些,除非她提醒我。
「亞利桑那。」我重複道。我爸爸的媽媽——也就是我奶奶住在亞利桑那,還有一些親戚也在那兒。每年,我們都會去亞利桑那看望奶奶和親戚們。兩星期前,爸爸也搬去了亞利桑那。
因此,在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一,第一次見到鷹樹,可能是個吉兆——如果我相信那些不真實的東西的話。可事實上,我並不相信。人們說的很多話我都不相信,因為他們總是說些不真實的東西。凡是無法用眼睛看到、用耳朵聽到的,我一律不相信。我用真實的名字稱呼所有真實的東西。
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一,我第一次看見鷹樹。要是我相信魔法、迷信或者宗教的話,就會把這當成一個吉兆,因為我的中間名就是馬奇。我希望大家都叫我馬奇,如果你叫我別的名字,我是不會搭理的。但媽媽堅持叫我彼得,儘管我告訴過她,我的名字是馬奇
從這個角度,越過眼前層層疊疊的屋頂,我看到了河那邊的一個山谷——一個滿是樹的山谷。
一想起亞利桑那,我眼前就會出現一片橘黃色的沙漠。我不喜歡這種橘黃色,它抹殺了每一棵樹、每一根樹枝和每一片葉子。
一種空虛感籠罩著我,使我喘不過氣來。在這種情況下,我的嘴裏就會自動發出聲音來填補這種空虛。
真高興我們搬到了這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讓我有機會看到這棵樹。
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一,我在爬一棵西部紅雪松,就在那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旁邊。那天,我沒去上學,媽媽也沒去上班,她一大早就去我周末待的地方接我。那是我回到新家的第一天。
由於我還不清楚到底該怎麼爬,只好花了很長時間規劃路線,計算步數。這也就是為什麼我直到在這棵紅雪松上爬到五十英尺的高度時才注意到了鷹樹。當時,我正忙著計算步數、規劃路線,為了以後之便。九_九_藏_書
當時,我還不知道它叫鷹樹,只知道那是一棵很大很大的樹。
我從樹上下來之後,舅舅已經到了我們家。邁克舅舅是媽媽的弟弟,那天,他戴著一頂綠色的西雅圖音速隊棒球帽。我喜歡他戴帽子,這樣我就不用看他的臉,只需要看著帽子就行了。似乎只要我朝他的方向看,我們倆就能取得一種他所想要的聯繫。於是,我一直盯著他的帽子。
媽媽站在這棵相形見絀的紅雪松下面,大聲喊著我的名字。我沒有聽見,因為她的聲音被風聲和我嘴裏發出來的怪聲蓋過了。我在不由自主地大聲號叫,幾乎能感受到那棵大樹也在歌唱著回應我,它在風中搖擺。
「好嘛,」邁克舅舅說,「就讓我們去看看那棵樹吧。」
小時候,我要花很長的時間才能爬上一棵樹,然後就在那兒待上好幾個小時。後來出了一些事故,來了好多消防車,人們搬來長長的梯子,用擴音器對著我大喊,弄得我耳朵生疼。從那以後,我就不得不遵守新的規矩,戒掉長時間待在樹上的習慣。我還被禁止在相鄰的樹榦之間轉移,因為在玩這種遊戲時,我總會消失在樹林深處,離開媽媽的視線。有時,我還會在轉移過程中摔落,其中一次,我因而打了二十五天半的石膏。不知怎的,媽媽為此很煩惱。我自己也不喜歡石膏,它總是弄得我痒痒的。
因此,在紅雪松上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分鐘對我來說是不尋常的。我在樹上大喊大叫,似乎把克萊頓先生吵得跑進了房間。但我猜媽媽應該一直待在樹下,因為我下來的時候,她聲音嘶啞、雙手顫抖,或許剛剛她也在朝我大喊大叫吧。
我不喜歡亞利桑那,那裡沒有樹可爬。
「彼得,聽著。」她重複道,我被迫把注意力集中在她身上。她和邁克舅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過了一會兒,我也挑了一把椅子坐下。我十分慎重地挑選椅子,特地選了一把不面對他們、稍稍側坐的。這樣一來,我就不必看著他們的臉了——他們一說起話來,臉就開始不停地移動、變化。
首先,媽媽開始解釋她為https://read.99csw.com什麼要打電話叫邁克舅舅來我們家——她被我嚇得不知所措。我沒有問「出了什麼事」,因為每回遇到類似的情況,只要我一提出這個問題,她就會提高嗓門。而只要她一提高嗓門,我就搞不懂她想對我說什麼了。
「我不確定,」媽媽說,「情況有些複雜。說實話,我也不知道他還會不會回來。」
起風了,小樹枝隨風搖擺。我身上撒滿了塵土與細碎的樹皮,但我依舊緊緊地抓著樹榦,直視遠方。
「哦,別這樣,我明白的,」舅舅說,「我們只是去看看而已,對吧,夥計?只是去看看。」我的眼前出現了彩色的斑點——紅色和黑色的。我又可以呼吸了。「我不知道,」媽媽說,「這樣真的好嗎,帶他去?」
「彼得,」她說,「我知道時間對你來說很重要。告訴我,你在那棵樹上待了多久?」
三月的第三個星期一,中午十一點零六分,我從紅雪松上下來。媽媽堅決要求我一整個上午都和她待在一起,還要求我聽她說話、認可她的意思,這對我來說有點兒困難。不過,一番努力之後,我還是做到了。幸運的是,她並沒有要求我在她說話的時候看著她的眼睛。當時,我正不停地扭頭去看那個森林——那個生長著鷹樹的森林。
「每次他變成這樣,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我需要和他交流,就這樣隨他去真的好嗎?如果我就這樣任由他神遊天外……」
「他去看奶奶了,」我說,「然後,他就會回來,和我們一起搬回老房子,像從前一樣。」
「都怪你教他爬樹,否則就不會出現這種問題。」媽媽對邁克舅舅說。
說完之後,我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太大了,把他們倆嚇了一跳。於是,我又說了一遍,這次語氣緩和了一些:「我看見了一棵樹,就在山谷那邊,我很想去爬。當時,我只是在看它而已,沒別的。」
「唉,」媽媽發出一個聲音——一聲嘆息,「這是你這個月第二次不見人影了。上周末,還有……」「我不想談那件事。」我打斷了她,視線仍然停留在邁克舅舅的帽子上。
邁克舅舅在帽子底下嘆了一口氣,他扭過頭看著媽媽,說:「其實,大多數孩子都會爬樹。我知道,自閉症的孩子通常不會爬樹,但我希望他能變得合群,我以為學會爬樹會對他有幫助。這原本只是一件小事,爬那麼一兩棵樹而已——」
認識克萊頓先生九分鐘又四十二秒之後,我獲得了允許,可以爬他家後院里的一棵樹。這是我第一次爬那棵西部紅雪松,也是我在當天爬的第二棵樹。
從那以後,我盡量不在一棵樹上待很久,而是選擇多爬幾棵樹,用數read.99csw.com量來彌補在一棵樹上少待的時間。這改變了我對樹的理解,使我不得不去了解更多的樹而非單單一棵樹的形狀與大小,並逐漸領會到爬許多樹的好處。
我深吸了幾口氣,讓空氣充滿肺部,然後再用力擠壓出來。嘴裏不再發出哀號,雙手卻依然在小幅度地畫圈,這是我無法控制的。我的雙腿自動朝著門口移動,來到他的卡車跟前。我們這就去找到那棵樹,然後我就可以爬上去,立刻。
媽媽用雙手捂住臉,無力地揉搓,彷彿她的皮膚很疲倦。她說:「彼得——馬奇——我快要受不了了。這星期真是要把我逼瘋了,對不起,我真的受不了了。」說到這兒,她的聲音崩潰了,變得斷斷續續,「我——我——我不是說必須立刻搬去亞利桑那,只是,你總是這樣任性……我需要靜一靜,需要有人幫幫我。」
「你在說什麼?」我問媽媽,聲音比邁克舅舅大多了。「親愛的——馬奇,我只是在和邁克談談現在的狀況,」媽媽說,「我覺得你該注意一下我們定的規矩,關於什麼是危險……」
儘管那個東西像水塔一樣巨大,但我從第一眼就知道,它是有生命的。
「我看見了一棵樹。」我說。
為什麼她又開始談搬去亞利桑那的事?
如今,我一爬上樹就立馬下來,落地至少三分鐘才能接著爬下一棵樹——這是媽媽的規定。還有,每爬完三棵樹就得告訴媽媽或舅舅我人在哪兒,接下來要爬哪棵樹。這一規定是在媽媽提出亞利桑那應急方案之後開始實施的。
這時,我聽到自己的嘴裏冒出「嗡嗡」的聲音,那聲音讓我想起高高的樹冠、森林中無休無止的蟲鳴。眼前出現了布洛瓦大道那邊黑魆魆的山谷,一根偉岸的樹榦孑然獨立,凌駕於我所知道的一切之上。它是那麼高大,彷彿樹榦頂端長出了另一個完整的原始森林,和腳下的生態系統毫無關聯。也許,樹榦的下部之所以不生枝葉,正是因為它壓根兒就不想與那個低矮的樹林有任何瓜葛。它是一個孤獨的巨人,小心翼翼地維持在自己的高度,與腳下的一切隔絕開來。
爬到第二十七步的時候,我總算脫離了周圍小樹的遮蔽,視野變得清晰起來。我抬起右腿,倚靠在一根小樹枝上,測試它的承受力。但它不夠牢靠,於是我決定不再往上爬。手臂上的繃帶再次讓我分心,我很想把它扯掉,可又想起媽媽說過不許拿掉繃帶,於是只好作罷。
我停止了呼吸。
「什麼?」我大聲說,雙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晃動,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管怎麼說,在思考是否要扯掉繃帶的時候,我停止了移動。我站在紅雪松的樹枝上,靜靜地看著read•99csw.com遠方。然後,我突然意識到自己看見了什麼。
洗手的時候,我就不得不注意到手上的皮膚。我的手指因爬樹而生滿老繭,指甲又臟又短,總是沾著樹皮。這是一副鳥類的爪子,一生住在樹上的鳥類的爪子。
「有些事必須得改變,」媽媽說,「我們不能永遠這樣下去。」
「爬樹一點兒也不危險,」我說,「我每天早上都爬樹,有時候晚上也爬。每爬一棵樹之前,我都會制訂計劃,很清楚哪棵樹該怎麼爬。這一點兒也不危險,我心裡有數,一點兒也不危險。」
「一百二十一分鐘。」我說。
「你看,」過了一會兒,媽媽說,「這並不難,對嗎?告訴我們你在做什麼,是什麼讓你在那棵樹上待那麼久。我希望……我希望你能更放鬆些。」
「無論如何,這事兒還是發生了。我們剛剛才和克萊頓先生談好爬樹的規矩。」媽媽又嘆了一口氣,「我想我們得考慮搬去亞利桑那了。」
這時,我的雙手開始拚命亂晃,抽打著自己的胸口、椅子的靠墊,還有椅子旁邊的檯燈。就在檯燈快要砸到地上時,邁克舅舅一把扶住了它:他從沙發上跳起來,撲到我這邊,一把扶住正在倒下的檯燈,然後用另一隻手整理了一下帽子。
現在,只要一閉上眼睛,我就能準確地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每一步都像照片一樣印在我的腦中。
我看見山谷那邊有個什麼東西,不,它矗立在山谷之上。
我嘴裏的聲音太大了,幾乎聽不到她在說些什麼。我的雙手就像風車一樣在空中揮舞,唾沫流到了下巴,沾著皮膚,有種涼涼的感覺。
那是一棵樹。我從未見過如此龐大的樹。它粗壯的樹榦突兀地聳立在整個樹林之上,像一個光禿禿的圓柱體,直到樹頂才橫生出無數枝幹,在高空中展開成一個完美的樹冠。隔著一英里(可能更遠)的距離,我依然能看見樹枝上形似樹葉或鳥巢的突起。但我知道那不可能是鳥巢,因為大多數鳥只在樹冠內部築巢。這是一棵完美的樹,無與倫比,遺世獨立。
「你不許帶他去,」媽媽說,「今天不准他再爬樹了,至少要過了這個周末才行,聽見了嗎?」
我從書上讀到過,其實亞利桑那的某些地方也有很多樹,但奶奶家住的地方什麼都沒有。斯科茨代爾附近根本沒樹可爬。有一次,我在那兒爬了一棵灌木,可灌木和樹是兩回事。
爸爸離開之前,媽媽就經常說起搬去亞利桑那的事兒。即便我們不搬過去,爸爸也會回到奧林匹亞,和我一起爬樹。這是他自己說的。我不想去亞利桑那,我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然後,我就知道該怎麼做了。
「或許你是知道規矩,但並沒有遵九-九-藏-書守。你消失了那麼久,我只能聽見你在上面大聲號叫,還以為你出什麼事兒了呢。你在聽我說話嗎?明白我的意思嗎?」
「聽著,夥計,」他說,「你媽媽不想讓你難過,只是你得理解,不能那樣一聲不吭地消失,至少應該試著告訴她你在做什麼。現在,告訴我,你為什麼在那棵樹上待了那麼久呢?」
我相信樹,因為我能夠觸摸到它們,而且每一棵樹都有真實的名字。對於我來說,它們是永恆不變的。第一次見到鷹樹那天,我十三歲零四個月又三天。那時,我平均每天爬五六棵樹,有時爬三十棵,有時爬四棵,最少的時候只爬三棵。三棵樹是我的底線,不管天晴還是下雨、生病還是健康,我每天至少要爬三棵樹。
第一次看見鷹樹的那個早上,我在紅雪松上待了整整一百二十一分鐘。我盯著那座遙遠的「巨塔」,審視它輪廓分明的樹冠與頂端橫生的枝葉,努力測算它到底距離我有多遠。從我所在的高度可以看到一些公路的形狀,我拚命思考,到底走哪條路才能到達它的腳下,從地面到樹頂又究竟有多高?
事實上,那也是我第一次來到鄰居家的後院。當時,我們才剛認識這個鄰居——克萊頓先生。我們家的藍色信箱旁有一個黑色信箱,上面寫著他的名字——這使我比較容易記住他的名字叫克萊頓。
「嘿,馬奇,」邁克舅舅說,「你看見了一棵樹。」他的聲音穿透了那層無情包圍著我的迷霧,「我們開車去看看那棵樹,找到它在哪兒,好嗎?」
媽媽又和我談了幾句,然後和邁克舅舅一起對我說,今天不許再爬別的樹了。這不是個好消息,但其實他們沒有必要說。我知道自己接下來該爬哪一棵樹,也知道那對我來說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的眼睛變得濕潤,我迅速移開目光。
「亞利桑那,」我說,「亞利桑那。」
我眨了眨眼睛,向上瞥了一眼。媽媽正站在我的椅子旁邊,緊緊地抓著邁克舅舅的手,一邊憂心忡忡地看著我,一邊語速很快地大聲說話:
對我來說,一百二十一分鐘是不尋常的,這幾年來,我從未在一棵樹上待過二十七分鐘以上。聽說許多與我同齡的人爬樹非常快,可是我爬得很慢,因為我必須先在腦子裡仔細制訂攀爬計劃。我的腦子就是用來干這個的:制訂計劃,計算步數。不管怎麼說,我只能在一棵樹上待不超過二十七分鐘。這是規矩:我不能在樹上待很長時間。
這棵樹實在非同尋常,我一看見它就忍不住想要量一量它的高度。單單是它突出於整個樹林的那一截,就起碼有五十英尺。我感到體內有一股慾望在翻騰,就好像從樹根湧上來的汁液,在口腔中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