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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第四章

我不知道什麼是共和黨,也不知道要怎麼「扼殺」教育。教育又不是活物,而是一種使他人獲得知識的行為。我在奧林匹亞地區進修學院學到的大多不算知識。比如,我自學了所有關於樹的知識,但很多時候,蓋特克先生和學校里的其他人似乎都在勸我別學那麼多關於樹的知識,也別再談論關於樹的話題,而是應該去學那些在我看來根本不算知識的東西。他們逼我學畫畫,儘管我根本不擅長畫畫。他們還教我人類的歷史,我也看不出這到底有什麼意義。
他的名字叫蓋特克,髮型很像一個名叫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男人。我房間的牆壁上貼著一張阿爾伯特·愛因斯坦的海報。兩者間的區別就在於,愛因斯坦的頭髮是白色的,蓋特克先生的頭髮是淺棕色的,類似於加州榛子樹果實的那種棕色。另外,我房間的牆上沒有貼蓋特克先生的海報。
我不再說話了。
星期二早上,我坐在自己的課桌前,教室里空蕩蕩的。蓋特克先生已經在講台前坐好,正在翻看一張張試卷,別的學生還沒有到。我開始對蓋特克先生講我爬隔壁的紅雪松時看到的大樹,告訴他我有多想去爬那棵樹。然後,我還談到我們在森林里看到的一切九-九-藏-書。正說著,蓋特克先生打斷了我:「馬奇,現在我得請你停止對我講這棵樹了,我還有家庭作業要批改。我們午餐時間再聊,好嗎?」
然而也有例外,我不擅長歷史和美術。我曾儘力畫一棵樹,但班裡有個女孩子畫得比我好多了。我的樹只有八根線條,就像一根棍子,完全看不出來是什麼樹,她的樹則要形象得多。我認為她畫的是一棵楓樹,很有可能是一棵雷波槭。她畫的樹現在還在我書桌旁邊的牆壁上。
後來,別的學生來了,教室變得嘈雜。我用雙手捂住耳朵,開始想那棵長在原始森林里的大樹。
從林肯選修小學升到奧林匹亞地區進修學院之後,蓋特克先生非要等我說出書名或者「書」這個字之後,才肯把我最喜歡的書給我。
蓋特克先生還教我一些很難與知識搭上邊的東西。他希望我學會說別人的名字,學會一些特殊的說話方式,比如壓低聲音、語調和緩,甚至做出一些讓人以為我在微笑的面部表情,哪怕我根本就沒有想微笑的意思。
直到八歲,我才意識到,原來人是可以用語言來交流的。在那之前,我只會不停地重複一些短句。
同樣,我們總是在讀一些幾乎不含真相的書九-九-藏-書,聽一些壓根兒不可能發生的故事。人們試圖把那些故事解釋給我聽,這就像伊爾莎牧師對我解釋《聖經》一樣。當她用「千真萬確」來形容那些不切實際的東西時,我總是感到十分困惑。
蓋特克先生花了一周時間才弄明白我究竟想要哪本書,然後,他教會了我怎樣說出書名,向我演示索要書的方式。這讓我很難理解,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都為蓋特克先生的愚蠢感到沮喪。我冒出各種短句,又是用手指,又是搖晃雙手,但都沒有用,直到我照他教的說出書名,這才得到了我想要的書。那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我可以通過與他人交流來得到我想要的東西。
儘管同班五年,我還是不知道這個畫樹的女孩子叫什麼名字。
關於樹的知識,別的學生沒我懂得多。事實上,他們什麼都沒我懂得多。科學、數學、寫作,我每門課都是全班第一。
有一次,學校來了一個代課老師,正好那天別人想要那本關於樹的書。我對這個老師說「橘子果汁」,她就給了我一本關於橘子或是什麼橘色東西的書。我抓起這本書就把它扔到了教室的另一邊,砸中了另一個孩子的腦袋,結果被趕回了家。
過去,某https://read.99csw.com些單詞的發音總是讓我著迷,還有人們說話時變換的語氣。有一次,媽媽和我去了一家咖啡店,一名女招待過來幫我們點餐,她對著廚房喊:「甜甜圈、椰子汁、咖啡、奶油!」語氣中有一種奇妙的韻律,就像唱歌一樣。在那之後過了好久,我依然每天大聲重複這句話,一遍又一遍。現在,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不能再每天重複同樣的話,可我依然會時不時地迷上一些好聽的語句。
見到蓋特克先生之前,在我五歲、六歲、七歲的時候,我在林肯選修小學上學。那兒的教室里有這樣一本書——那是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接觸到關於樹的知識。這本書名叫《兒童樹木指南》,是我當時最喜歡的書。我會用手指撫摸書本上的圖片,在腦子裡記下那些樹的樣子,與在外面看見的樹一一對比。每到閱讀時間,想看這本書的時候,我就會指著書架對霍金斯太太說幾個單詞,比如「甜甜圈、椰子汁、咖啡、奶油」,或者「凱迪拉克賽威」。有幾次,我還會說「水、水、水」——這個單詞一直讓我著迷。霍金斯太太知道我想要那本關於樹的書,每次分發書籍就會把它遞給我。
在奧林匹亞地區進修學院,和我同班的一個九_九_藏_書男孩也經常重複一些句子,他會一遍又一遍地說「我記下了,我記下了」。每次他要去廁所、快到課間休息或者放學的時候,他就會說:「我記下了,我記下了。」
吸塵器工作的時候會發出一種尖銳的嘶鳴聲,就像我想象中采采蠅飛舞的聲音。采采蠅生活在非洲中部內陸地區,身上攜帶著錐形蟲,會向人類傳播嗜睡症。有時候,我在用吸塵器打掃教室時,聽著那尖銳的嘶鳴聲,就會想象自己被一隻采采蠅咬了一口,然後陷入昏睡。我就那樣安靜地站著,直到有人來叫醒我。有一次,蓋特克先生非常生氣,對我大吼起來,而我只不過是拿著吸塵器昏睡了十八分鐘又四十秒而已。
第二天是星期二,上學的日子。我的學校叫作奧林匹亞地區進修學院,是一所公立學校。與媽媽和邁克舅舅上的中學不太一樣,這裏沒有不同的班級或老師,學生也不用去別的班級聽別的老師上課。我們只有一位老師。
多數情況下,蓋特克先生說話的聲音並不大,即便是在我喋喋不休地重複某些話時,他也總是輕聲細語的。我喜歡他說話發聲的方式。
在學校里,他們希望我在食堂打飯時乖乖排隊,而不是直接走上去索要食物;要求我吃完飯之後弄乾凈桌九-九-藏-書子,甚至用掃把或吸塵器打掃教室。這讓我十分惱火,因為我必須用一種很不自然的角度抓住掃把或吸塵器。而且,我非常討厭吸塵器的雜訊,有時不得不捂住耳朵。
我是在八歲零八個月又兩天察覺到這一重要事實的。在那之後,我開始閱讀一切能找到的文字,並用它們表達自己的需要。
教室里還有別的課桌和別的學生。去年,這裡有十六名學生和十六張課桌。有那麼四十七天的時間,變成了十七個人,後來一個學生走了,又只剩下了十六個人。我就是這十六個人之一。我在腦子裡給每一張課桌都編了號,這就是我記錄課桌的方式。爸爸搬去亞利桑那之後,我和媽媽留在奧林匹亞。媽媽說這樣最好,但我曾讀到媽媽發給爸爸的一封電子郵件,她在郵件中解釋說,奧林匹亞地區進修學院能為像我這樣的孩子提供「穩定的環境支持」,所以她才不準備搬去亞利桑那和爸爸在一起。
樹就不一樣,你不需要為了被它理解而發出特定的聲響。樹只是靜靜地長在那裡,隨時等你去爬。樹比人類簡單多了。
亞利桑那的公立學校並不提供這種環境,因為那裡的共和黨政府在扼殺教育。這是媽媽寫給爸爸的電子郵件中的內容。我想,爸爸應該沒有回信給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