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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第三章

我退後一步,決定爬一棵西部落葉松,那是最貼近鷹樹的一棵,高處的樹枝甚至已經觸碰到它了。
在落葉松上爬到一定的高度時,鷹樹長長的樹枝在我眼前變得清晰。我意識到,它有可能是某種松樹。如果真是我想的那種松樹,那麼它在如此靠近海岸的地方出現是極其不尋常的。這個小山坡到底是怎麼回事,竟有這麼多長錯了地方的樹?
我從西部落葉松上爬下來,朝著車子走去。邁克舅舅正在一邊抽煙斗,一邊讀報紙,他說:「是時候該下來了,天色越來越暗,我差點就要爬到樹上去找你了。」
作為暫時不能爬鷹樹的補償,我決定來爬這棵落葉松。改天,等我鼓足勇氣,再來挑戰鷹樹這個「巨人」。
這棵樹就像一個巨大的圓柱體,填滿了整片天空。它的枝葉在我的頭頂鋪天蓋地地伸展,把整個樹林遮蔽在宏偉的樹冠之下,別的樹都像它的孩子一樣。我倒退一步,感覺到空氣在嘴裏快速地進出,喉嚨生疼。我伸出雙手,努力去觸摸鷹樹周圍的空氣,雙腿跌跌撞撞地在越橘和帶刺的羊齒草叢中前進,一步一步,離那魚鱗般斑駁的樹嵴越來越近。
過了一會兒,他再次開口:「跟我說說這種海——秋,是一種樹嗎?」
我期待著何時能夠回來爬一爬鷹樹,或許就是明天。
他停頓了一下,我意識到,他是在希望我說點什麼。
「不,只有它自己。它的父母會離開很長一段時間。沒人知道雛鳥是如何學會飛向大海的,也沒人知道它是怎樣辨別方向的。這是一種罕見的鳥,是一個謎。沒有人了解它們,沒有人接近過它們,沒有人見過它們。」
「大理石紋海鳩是一種海鳥,它們生活在海上。雌鳥會飛到內陸地區的原始森林,在一棵樹上產一枚蛋。」
「沒有人接近過它們,沒有人見過它們,」邁克舅舅重複著我說的話,「那你怎麼能確定你見到的就是海鳩呢?」
我在落葉松上待了很久,就這樣看著鷹樹,一動不動,呼吸都幾乎停止了。太陽在天空中緩緩下沉,影子變換了形狀。就在我準備下去的時候,突然看見鷹樹的最高處有個什麼東西在動,就在一個從樹頂延伸出來的大樹枝上面。
「那顆蛋最終還是孵化了,」我說,「雛鳥出生后,它的父母會從海上叼回鮮魚九*九*藏*書來喂它吃。」
母鹿的個頭比我還高,它的身後跟著兩隻小鹿。小鹿的四肢如草葉般纖細,身上的斑點在樹林里忽明忽暗的光影中閃爍,與土地上斑駁的落葉枝蔓融為一體。「嘿,夥計,你的手都不再亂動了,嘴裏也不再發出怪聲了,」邁克舅舅喃喃地說,「不然的話,小鹿是不會出現的。」
剛走到樹下時,邁克舅舅告訴我,媽媽不准我爬上去,因為這棵樹實在太高了。我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出這種判斷的,這樹林里有各種各樣的灌木叢,鷹樹周圍又有各種各樣的樹,從家那邊很難得出它的準確高度。可我用基本的幾何學原理解決了這個問題:鷹樹大約有兩百英尺高,甚至將近三百英尺。
這隻鳥正看著我,一對黑眼睛發出微微的亮光,彷彿黑暗中有兩粒小小的黑曜石在閃爍。我完全停止了呼吸,眼睛一眨不眨,直到眼角開始出現紅色的斑點,雙手逐漸麻木。直到鳥兒轉過頭去,開始在樹榦上啄些什麼東西時,我才重又開始呼吸。
區別就在於,樹上的這隻鳥羽毛更加豐|滿。除此之外,它們翅膀的形狀有所不同,眼睛也並非一模一樣。
「書上就是這麼說的。海鳩飛往內陸的原始森林產蛋,有時候甚至會飛到距離海岸五十英里的地方。雛鳥獨自在樹枝上長大,最終張開翅膀飛回大海。」
「海鳩從不築巢,它們只是把蛋產在樹枝上。」我從沒聽說過有海鳩在美國黃松上築巢的,但我沒有告訴邁克舅舅,畢竟人類對海鳩知之甚少。後來,我又想起了另外一個最新發現:「有人在紅榿樹和山崖上都發現過海鳩雛鳥,所以誰知道它們到底在哪裡產蛋呢?海鳩對科學家來說至今仍是個謎。」
「十月十四日的時候,我在《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鳥類》中看見過這種鳥,我做了對比。」
「嗯,」我說,「我在這兒呢。」
媽媽是說過不准我爬鷹樹,但是,她並沒有說不準爬鷹樹周圍的樹。鷹樹橫生的枝葉與龐大的根系讓周圍的樹木無法緊貼著它生長。也許鷹樹就喜歡這樣,也許它就喜歡自己的根系獨自在土地里肆意蔓延。我不知道它是不是故意的。不過,對於鷹樹來說,清理出一片林間空地無疑能讓它毫無阻礙地生長。
「不,當然不是。」我說著,腦中浮現出《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鳥類》中的內容,選了幾句準確描述海鳩的話。邁克舅舅大概並不想知道書中所有關於海鳩的內容,所以我盡量概括著說:
落葉松是https://read.99csw.com距離鷹樹最近的一棵大樹,大概只有一百英尺高。邁克舅舅似乎在我剛開始爬的時候說了些什麼,等我想要去聽時,已經身處二十五英尺的高度,並且仍在一步不停地向上爬。
他曾讓我提醒他雜訊的事,好讓他記得換窗戶。但在去看鷹樹的路上,我沒有提起這件事,因為那聲音一出現,我就沒法跟他說話了——我得捂著耳朵。捂著耳朵的時候不能跟他說話,我得守規矩。我不能一邊捂著耳朵,一邊跟別人說話,這是粗魯的行為。可我也不能為了跟他說話而把手從耳朵上拿下來,這樣做的話聲音就會更刺耳。儘管一路上都得忍受雜訊,我還是很感謝邁克舅舅帶我去看鷹樹。
「等等,海鳥飛到這兒來?我們離海邊有十英里呢,馬奇。這裏可不是普吉特灣,為什麼海鳥會飛到這兒來產蛋呢?」
「沒錯,我聽到了。」他長嘆了一口氣,「我們回去吧。」他一邊說,一邊發動了汽車,發動機發出響亮的轟鳴,我把自己的呼吸調整到與它相同的節奏。幸運的話,我可以保持這種節奏很長時間——比如回家的一路上。與汽車發動機保持同樣的節奏是一件很棒的事情。
然而,儘管鷹樹努力清理出了一小塊空地,周圍的樹木還是想盡辦法把樹枝伸進它的地盤,越貼越近。
「海鳩。」我對他說。
落葉松是松科的一員,在喀斯喀特山脈的這一邊非常少見。落葉松是一種落葉針葉喬木,在全世界有超過十個品種,可太平洋西北岸只有這麼一種,就是西部落葉松。它的不尋常之處就在於,它是一種會掉葉子的針葉樹,我從未在奧林匹亞見過第二種。
「是嗎?」他說著,又嘆了一口氣,然後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再說一個字。我不知道他是否聽明白了,因為大理石紋海鳩是一種非常少見的鳥——如果我辨識無誤的話。
我「哼」了一聲——剛剛在一個表面半掩著黑莓藤的深坑裡絆了一跤。我只好把注意力從頭頂上的巨大樹冠轉移到眼前的地面上來。接下來,我依然莽撞地在刺人的灌木叢和蕁麻叢中穿梭,絲毫沒有放慢腳步。我對邁克舅舅說的話很感興趣,而且他不需要我接下去說——媽媽總是需要我接話,也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邁克舅舅就不一樣,他只是告訴我一些有用的信息。
我低頭看自己的手臂,只見沒纏繃帶的地方被黑莓藤刮傷了,兩條手臂上都布滿了血痕,形成一種有趣的圖案。我正考慮是否要在這圖https://read.99csw.com案上再多加幾條血痕的時候,邁克舅舅從衣袋裡掏出一塊手帕,把血擦掉了。
這是一隻大理石紋海鳩,一隻處在青春期的大理石紋海鳩。此刻,它已經從我眼前消失不見了。
「很好,」他說,「看著我。」我看了他一眼,發現他笑了,於是我立即轉移視線,以免看到他不斷變化的臉。「你還好嗎?」他說。
這輛灰色的卡車有四扇窗戶,其中一扇搖到最後八分之一英寸就會卡住,與窗框形成一個窄窄的縫隙。這導致卡車一開起來,右後座的窗戶就會發出又尖又細的呼嘯聲。我不得不捂住耳朵,否則那聲音就會像鋸子一樣刺穿我的腦袋。不過,有時候邁克舅舅會記起這回事,打開另一扇窗,那聲音就不見了。有時,我一捂住耳朵,他就知道該怎麼做了。要是他正好沒看見我捂耳朵,那扇窗就會一直開著,我只好全程忍受那刺穿腦袋的雜訊。
邁克舅舅開一輛很大的卡車,顏色就像白榆樹的樹皮,也就是淺灰色。我知道白榆樹的樹皮長什麼樣,儘管美洲白榆樹多數已死於病害。
「那是一棵古樹,」邁克舅舅說,「更重要的是,還有——小心,馬奇!」
那是一隻鳥,不過並不是禿鷹——禿鷹早就離開了那個樹頂的巢穴。
我認為,樹枝上的這隻鳥與書上那隻的區別在於年齡、性別以及觀察角度。也許,樹上的鳥比圖片中的年輕,又或者是性別不同,也有可能是我的觀察角度不一樣。但我知道,判斷準確的概率在百分之八十以上。
現在,我知道那棵樹的非正式名字了:鷹樹。邁克舅舅告訴我之後,我在心裏默念了好幾遍。可我雖然知道了它的非正式名字,卻還不知道它是什麼樹種。
小鹿事件之後,我們又在森林里走了三十四分鐘,在各種藤蔓與越橘叢中磕磕絆絆,好幾次在陰暗的樹林里迷了路。終於,邁克舅舅發現了一塊空地——一片小小的草地。在那草地的中央,生長著我最最渴望的東西——鷹樹。
「噢。」邁克舅舅說。過了一分鐘,他問了一個問題:「那麼,它們為什麼要飛到這兒來築巢呢?」
我回憶起去年冬天看過的一本書——《太平洋西北海岸的鳥類》,書中的圖片都像拍了照似的存留在我的記憶中。我記得去年看過的書上哪張圖片在哪一頁,邁克舅舅https://read.99csw.com不相信,但我就是有這本事,並且此刻正在這樣做。
這棵長錯了地方的落葉松向著鷹樹傾斜,就好像鷹樹有著某種磁力,吸引著別的小樹全都朝著它生長。我也一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拉往它所在的方向。
我再次低頭看自己的雙手,依然能想象出野黑莓多刺的藤蔓在我皮膚上留下的圖案。那些圖案也是影子,永遠殘留在我皮膚上的影子。此刻,我打消了增加一些圖案的衝動。邁克舅舅說得對,小鹿出現之前,我的雙手已經不再亂動了。當時,我一直盯著那個波希鼠李叢,幾乎沒有發出一丁點兒聲響。
我知道,如果想要成為樹林的一部分,保持安靜是十分重要的。起初,我並沒有發現自己到底變得有多安靜。
「是的,」我說,「我也不能確定,但我不認為那是別的鳥,是大理石紋海鳩的可能性最大。」
「老天,我算是明白他們的意思了,」邁克舅舅說,「那些嚷嚷著要保護森林的人說得沒錯,這些樹幾乎一直保持著原狀。」不知怎的,他的聲音變得有些不一樣,變成了他在參加伯伯葬禮那天的聲音。
我靜靜地站在那裡,抬頭看著隨風飄搖的樹葉。就在這時候,小鹿一家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它們靜悄悄地從一片波希鼠李叢中走來。這些矮樹長得密密實實,很難相信一隻小鹿竟能從樹枝間穿過,更不要說一家子了。
我只要一緊張,雙手就會不由自主地大幅度揮舞,就像蜂鳥的翅膀要帶著我起飛。我願意把鷹樹擴張樹冠看作是與我揮舞手臂同樣性質的行為。每當我那樣做的時候,那些我不想與之打交道的人就會對我敬而遠之了。
「這是一片原生林。」邁克舅舅說道。他指著我們面前一棵橫躺在地的大樹——就像這座山一樣龐大,上面有許多小樹苗在生根發芽。這是一棵哺養木,比我在家附近或經常爬樹的分水嶺公園裡見到的都要大得多。
樹林的入口處有一個告示牌,上面寫著「LBA樹林」。經過這個告示牌后,道路兩邊的樹木紛紛朝中間傾斜。很快,光線就暗了下來,樹木相互擠挨著茁壯生長。到達目的地的時候,我激動得雙手亂晃,邁克舅舅只好幫我打開車門。
邁克舅舅提出帶我去看那棵樹,媽媽囑咐我帶件外套。
「一個謎,哈?」邁克舅舅笑了,「鳥蛋被遺棄在某棵九*九*藏*書偏遠的樹上?好吧,我得承認,它們的確是個謎!」
我繼續盯著自己的手臂,回憶剛才看到的圖案。只要我集中注意力,那圖案就會清晰地浮現在眼前。
「和它的父母一起嗎?」
「嗯,」我重複道,「我在這兒呢。」
地平線完全被綠色覆蓋,光線透過樹叢,絲絲縷縷的陽光散落在數不清的樹榦上。一陣微風吹過,頭頂上的樹枝輕輕晃動,嫩綠的松針泛著隱約的銀光。這一切太美妙了,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一片紅榿樹的樹葉被風吹落,在林間緩慢地飄搖,我被這輕微的響動嚇了一跳。遠處傳來一聲尖銳的鳥鳴。
高處的樹葉隨著若有若無的微風搖曳,在我臉上投射下變幻不定的陰影,忽左忽右,就像樹蔭下克萊頓先生的臉,一會兒這個顏色,一會兒那個顏色。
「所以,你也不能確定嘍,也有可能是別的鳥吧。」
「這就是一棵樹倒下后留下的坑,」他把我從坑裡拉出來,「看,一個真正古老的樹林里滿是這種深坑。土地坑坑窪窪,因為一棵樹倒下就會留下一個坑,而這些坑會逐漸被小樹填滿。你在聽我說話嗎,馬奇?我的老天,看看你的手臂。」
「樹林里有什麼東西讓你分心了嗎?」他說,「我們這麼晚回去,你媽媽該擔心了。我似乎告訴過你要早點下來的。」
「好吧。」邁克舅舅說道。回家的路上,他沒有再說一個字。我也沒有再開口,只是忙著跟發動機保持一致的節奏。
第四十三頁上是一張海雀科的圖片,鷹樹上那隻鳥的喙有著與海雀類似的彎曲程度。還是在這一頁,介紹大海雀(已滅絕)的段落下方有一張圖片,圖中的鳥像極了這一隻,身上長有彎曲的黑白色條紋,書中稱這種條紋為大理石紋。
幾秒鐘之後,小鹿一家不見了,消失在樹林的黑色陰影中。與來時一樣悄無聲息,彷彿原本就是樹林的一部分,只不過暫時闖入了現實。
邁克舅舅說話的時候,聲音在他的胸腔里發出共鳴,彷彿他是一棵空心的樹:「這是一個未受干擾的原始森林。你看,樹冠的高度錯落不一。再生林中的樹幾乎都長得一樣高,樹冠也非常整齊——你懂我的意思嗎?」
就在我滿衣櫃翻找外套的時候,邁克舅舅和媽媽談了一會兒,接著又去隔壁找克萊頓先生。我下樓和他一起上車時,他才把談話的內容告訴我。邁克舅舅對我說,他和克萊頓先生談了我看見那棵巨樹的事。克萊頓先生告訴他,人們都叫它鷹樹,因為曾經有一對禿鷹在那樹頂的凹洞裡築巢,一住就是好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