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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第六章

「我想跟你談談,」邁克舅舅說,「我遇見了一個人,情況有點複雜,我覺得應該告訴你。」
「好吧,」邁克舅舅嘆了一口氣,「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是吧?」
周末終於到了,不過,驚喜並不是去看鷹樹,而是和邁克舅舅一起遠足,尋找一棵美國黃松。那是我最喜歡的一種樹,也是我從未爬過的一種樹。
通常,我總會事先在腦子裡仔細計劃好攀爬路線,因為我天生手腳不太協調,爬一棵樹需要注意力高度集中。唯獨這一次,我只顧著看第三十七步的落腳點,就這麼踩到了那根樹枝上。如果沒有計劃,我是無法移動的。我並不擅長隨機應變,帕特·提爾曼卻十分擅長。
我想應該把這棵樹的種類確定下來。一陣微風吹來,我牢牢地抓住樹榦。樹枝的末端長著一些胖乎乎的小松果。
我的呼吸急促而劇烈,發出很大的聲響,肩膀磨破了皮,臉頰也是。最明顯的感覺是空氣在肺部快速地進出,彷彿一個噴出空氣的噴泉。
「確實會有人把它們當成紙皮樺,但其實不對。」我說,「這是紅榿樹。」邁克舅舅走過去摸了摸樹皮,說:「可樹皮明明是白色的呀,不是紅色的。」
我對紅榿樹不感興趣,它們爬起來並不怎麼有趣。不過,我倒是對它們旁邊那棵小小的道格拉斯冷杉很感興趣。
「你還好嗎?」邁克舅舅的聲音從下面傳來,彷彿來自深深的水底,來自一個潛水艇的內部,而我卻漂浮在水面上。
我正忙著繼續向上爬。到目前為止,所有的樹枝看起來都很結實。我已經爬到六十五英尺的高度,第三十七步。
我並沒有把關於白皮松的事情全告訴邁克舅舅,因為當時我已經從矮曲林旁走過了。那些樹太貼近地面,爬起來沒什麼意思。我的目標是遠處那棵不知是松樹還是冷杉的樹。
沒有爬過的樹會帶給我一種喉底空洞的感覺,一種刺鼻的金屬氣味,一種源自內心深處的渴望。
吃早餐的時候,我會把剛剛看見的樹列成一個清單,與前一天的清單做個對比,看看自己有沒有發現新的樹。在老房子附近,方圓一點二英里以內的每一棵樹我都認識。但老房子距離市中心很近,樹不多,而且幾乎所有的樹都是外來物種,有許多是從歐洲或東海岸進口的,並不是西北海岸的本地樹種。
薄薄的樹皮微微https://read.99csw.com發紫,在我向上攀爬的時候如魚鱗般片片剝落。樹枝上長滿粗短扎人的松針,我每爬一步都抓得滿手都是。才爬了六步,我的皮膚上就沾滿了松脂。
爬樹的時候,我感到自己就像一台機器,各個齒輪同步運轉。
下墜的時候,我的臉朝著樹頂,它在我眼前不斷地反覆出現,可樹枝卻在我的後背,那裡並沒有長眼睛(我以前的老師霍金斯太太常說自己後背上長著眼睛)。所以,除非身體擊中樹枝,否則我壓根兒不知道它們在哪兒。
我走到這棵樹跟前,很快就發現了一處落腳點——一個斷枝形成的老樹樁。我踩上去,縱身跳到一根低低的樹枝上,這些樹枝都非常結實。周圍的樹在我頭頂上向天生長,強壯的枝幹組成一種錯綜複雜的圖案,使我想起雙手在面前亂晃時手指與光線形成的圖案,這種過濾光線的方式讓人很舒服。此刻,我感到這棵樹正在為我過濾光線——在我向上攀爬的時候,那圖案不停地反覆變換。
「那不是大冷杉,」我說,「差遠了。」大冷杉,拉丁學名Abies grandis,屬松科,多生長在喀斯喀特山脈東側——媽媽和邁克舅舅長大的地方。這也是邁克舅舅會以為那是一棵大冷杉的原因。但在這種地形、這種氣候條件下,大冷杉是無法生長的。人們竟會如此懶於思考,這總讓我感到驚訝。
多數人從沒見過大冷杉的松果,但我見過——我曾爬到一棵大冷杉的樹頂上。它的松果非常小,只有一到三英寸長,呈圓筒狀,長在樹頂的最高處,看起來有點像太平洋銀冷杉或亞高山冷杉的松果,直到落地之前都是綠色或綠紫色的。
終於,我來到了這棵孤零零的樹跟前,仰起腦袋審視它的樹冠。現在,我可以肯定,這絕不是一棵大冷杉。大冷杉的樹冠由茂密、扁平、水平狀的樹枝構成,樹枝下垂,頂端微微上翹。另外,我還在地上看到了這棵樹的松果,大冷杉的松果在地上可不多見。通常,你只能看見從松果裏面掉出來的種子。
我們開車經過一整片森林,這使我感到自己正被許許多多的樹包圍,內心安定而柔軟,彷彿朗達辦公室里不停流淌的水,只不過更加強烈。這是一種在水流表面之下更深層的涌動。
這時九*九*藏*書,我的肩膀擊中了最粗的一根樹枝,後背撞到了另一根。突然,我想到,如果這是在玩帕特·提爾曼的泰山遊戲,我就可以藉助這根粗樹枝的力量把自己彈到左邊那根看起來很結實的樹枝上。但我已經從粗樹枝上摔了下去,來不及了。當下一根樹枝碰到我雙腿的時候,我想起了剛剛閃過的念頭,就藉助這根樹枝的力量把自己彈到了左邊,在另一根樹枝上找到了一個新的落腳點——這可不在我的計劃之中。我依然在下墜,不過速度減慢了許多,那根樹枝為我做了緩衝。接著,我一把抓住幾根較細的樹枝,雖然手掌被松針扎得生疼,倒是成功止住了下墜的趨勢,總算恢復了平衡。我探出頭往上看,那根斷裂的樹枝離我很遠很遠。現在,我距離地面只有八英尺。
我的視線完全被樹填滿。
他的問題讓我想到了時間。如果這棵恩格曼雲杉有將近一百八十英尺高,那它就比我們剛才見到的亞高山冷杉和白皮松還要高。而一棵真正的恩格曼雲杉需要三百年的時間才能長到這種高度。種子的發芽需要一陣暴風雨、一場雲杉甲蟲蟲災,或是一場大火……如此循環。
手臂上的繃帶鬆了,我卻不可以拿掉它,這是規矩。於是,我把它仔細地綁了回去,還好沒有滲出血來。
星期六早晨,邁克舅舅和我一塊兒上了他的卡車。他說,我們今天要去爬雷尼爾山——一座高大的山脈,距離我們住的地方有六十五英里,有時從家裡都能看見它。路途不短,多數時候我都處於緊閉雙眼、緊捂耳朵的狀態。後來,邁克舅舅總算意識到我這邊的車窗沒關好,這才打開了他那邊的車窗,尖銳的聲音總算散去了。直到這時候,我才能睜開眼睛看看窗外。
樹枝如暴風雨般包圍著我,我直直地墜入一個綠色的深井,身邊迅速拂過無數松針與樹枝,剛才向上攀爬時抓過的樹枝也一一重現在眼前。這是一個棕綠色的旋渦——由樹枝構成的旋渦。由於我沒有任何計劃,儘管看見了之前抓過的樹枝,卻依然毫無頭緒。我無法思考接下來該怎麼做。
此刻,我感到自己正在時間里航行,嵴背挺得筆直,就像一個船長,用樹一般穩健的速度穿越千百年的時光。
「這些是白樺樹,對嗎?」邁克舅舅指著我們頭頂上的三棵小樹問道。我仔細地看了看,read.99csw.com發現它們長著灰白色的樹皮、綠色的樹葉,還有一些殘留的花瓣,很明顯是一種落葉樹。落葉樹的葉子每年秋天都會掉光,到來年春天又會重新長出新葉。
從恩格曼雲杉上下來之後,我們開車回家。一路上,我和邁克舅舅達成了一個共識:誰也不告訴媽媽我從樹上摔下來的事。
最終,松針的形狀讓我做出了準確的判斷——十分規整的四面體,就好像用機器壓出來似的。用手指輕捻,能感覺到棱狀的邊緣在皮膚上滾動。這是純種的恩格曼雲杉,不是雜交的後代。
隨後,我們繼續往山上走,看看是否能找到一棵美國黃松。隨著樹木愈漸稀疏,邁克舅舅停了下來,環視周圍空曠的山坡。前方有一小堆冬天遺留下來的殘雪。
「是啊,」我說,「真是個好消息。」
樹枝晃動了幾下,我沒有摔下來,倒是樹枝末端的松果在空中爆開,黃色的花粉瀰漫成一股小小的煙霧。看到這一幕,我猜這棵樹有可能是白雲杉與恩格曼雲杉雜交的後代,但恩格曼雲杉特有的皺巴巴的松果又讓人無法忽視,還有樹枝末端爆出花粉的松果。
「沒錯,」我說,「這種樹的樹皮就是灰白色的,但不像紙皮樺那樣會片片剝落。它們叫作紅榿樹,所有榿樹的拉丁學名都叫Alnus,這一種叫作Alnus rubra。」
這棵樹不年輕了,它的直徑達到七英尺,大概有一百七十九英尺高。如果它真是一棵恩格曼雲杉,那就與目前所知最大的一棵差不多大小。那棵樹長在愛達荷。
但我不聽,繼續逼迫雙腿向前行走,儘管腿部的肌肉已經開始燒灼般地疼痛。邁克舅舅在身後喊我,叫我不要在崎嶇的山路上走太遠。
我似乎從剛才的下墜中學到了點什麼:有時候,計劃並不是必須的,重要的是行動。這是一個值得秉持的念頭。
「嘿,好吧,我看見了。」邁克舅舅說,「可我還是想告訴你,這個女人,我覺得你應該知道——」
「你要去哪兒?」邁克舅舅問道,「那兒已經沒樹可爬了。」「還有兩棵。」我指著那低矮蜷曲的樹影和遠處高高的樹頂說道。
「你還準備在樹上待多久呢?九九藏書」邁克舅舅問道。
「只不過是個灌木叢。」邁克舅舅說,「山坡那邊的樹太遠了。我想跟你談談,馬奇。我希望你知道——」「那不是灌木叢,」我說,「是白皮松。」
「嘿,你在上面幹什麼呢?」邁克舅舅在樹下喊道,「我不是叫你等等我嗎?」
這棵樹很有可能是一種雲杉。我曾在書上讀到過恩格曼雲杉。與西加雲杉不同的是,恩格曼雲杉無法忍受海洋性氣候,也不可能大老遠地長到喀斯喀特山脈西側,但也有例外——比如這一棵。極少數恩格曼雲杉有可能生長在雨影區,正如我們現在所處的這塊乾燥的空地。
我沒有仔細檢查這棵恩格曼雲杉內層的樹皮,也沒有近距離觀察它的松針以判斷樹枝是否枯萎。這是我從沒犯過的錯誤。
我穩穩地站在一根非常粗壯的樹枝上,伸手抓著一根細細的樹枝。我仔細查看粗樹枝上的松針,看它是否還有生命。幸運的是,它結實、翠綠,十分強壯。陽光穿過雲層,籠罩著我,一時間,似乎周圍的一切全都在移動。然而,這並沒有讓我的心跳得像剛才那麼快。周圍的光線不斷變幻,逐漸暗淡,又再次閃亮。
等到邁克舅舅走到樹下時,我已經爬到離地約二十七英尺的高度。
這棵樹曾被閃電擊中——樹榦上有一個向下蜿蜒的傷疤,大概是在離地一百英尺的高度。邁克舅舅好像在樹下說著些什麼,但我沒工夫去聽。
我不會在紅雪松上待很久,只是爬上去看看鷹樹,然後就爬下來回家,等媽媽起床,然後一起吃早餐。
我們的新家位於奧林匹亞東部,許多地方還保留著森林,或者說是未經開發的林地。這裏就像一個裝滿樹的糖果盒子,我一邊興緻勃勃地往裡看,一邊期待著把每棵樹都爬個遍,內心有一個聲音在愉快地哼唱。
「我很快就會爬上去的,」我說,「馬上下來。」我邊走邊說。「我打賭,那不過是一棵大冷杉而已,況且現在已經是休息時間了。」他說。
我沒有費時向邁克舅舅解釋,這看似灌木叢的植物其實是一棵長成了高山矮曲林的白皮松。矮曲林在德語中的意思是「彎曲的樹木」,看起來就像是一叢扭曲的老灌木。這棵白皮松大概有四百歲了,一個名叫約翰·繆爾的男人也曾發現過一棵四百歲的白皮松。我判斷這是一棵白皮松的依據,是它長著硬硬的黃綠色針read.99csw.com葉和極小的松果。
我正注視著山坡,發現了一個扭曲的影子,看起來就像一棵樹蜷縮著貼在地面上。遠處還有一個孤零零的影子,可能是一棵大冷杉或恩格曼雲杉。我朝它走去。
車子停了下來,我們到達了高高的山坡。從這裏,我可以俯瞰整個廣袤的森林。那是一片浩瀚的綠色海洋。我向四周掃視,從這一邊看到那一邊,努力記住自己所能辨識出的所有樹種。到處都是橫生的樹枝,有的正在萌芽,有的已經開花,松果與針葉點綴其間。
這些松針通過一些小小的瘤子與樹枝相連,即使我把松針拔掉,瘤子也依然長在樹枝上。我捻碎幾根松針,聞到了一股濃烈的松香味。
邁克舅舅跌跌撞撞地跟上來:「走慢點兒,馬奇!你知道我已經不年輕了,先休息一會兒再去爬大冷杉好嗎?」
這時,只聽腳下傳來一聲脆響——樹枝斷裂的聲音,我摔了下去。
這裏到處都有好多好多的樹,都是我沒有爬過的。第一次見到鷹樹之後的那一天,媽媽對我說,周末要給我一個驚喜。她之所以要給我這個驚喜,是因為我和朗達相處得很好,在學校里也表現得不錯。還有,我上周末一直待在醫院里,所以很需要一個驚喜。我希望這個驚喜就是讓我再去看一看鷹樹。
現在,我已經計劃好每天早上在媽媽起床和吃早飯之前要爬哪些樹——在這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裡。每天早上,我會先爬後院里的大葉楓和櫻桃樹,再爬隔壁的西部紅雪松。
摔下去的時候,計劃好的一切步驟在我腦中炸開,就像一沓紙牌散落在空中。
我希望邁克舅舅是對的,因為大冷杉是一種很結實的樹,爬起來非常安全,可惜這棵並不是。我正在努力辨別這棵樹的種類。腦中浮現出各種樹的信息卡片,與我看到、摸到的東西一一對比。首先,這棵樹的樹頂又高又窄,並非圓拱形。稻穗般的樹枝垂掛下來,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不需要藉助工具就能爬上去。我用腿鉤住樹榦,在離地大約四英尺的地方找到了一個落腳點。第二個落腳點比第一個高兩英尺,第三個比第二個高三英尺又五英寸。
「恩格曼雲杉!」我朝樹下喊道,「百分之百的恩格曼雲杉,確定!」
車窗外到處都是樹。一棵又一棵的樹從我眼前飛快地掠過,快到我無法分辨出它們的種類。我們正與整個森林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