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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第二十一章

歷史課之後就是數學課。有時候,我很喜歡數學課,尤其是講到表格、圖形或者測量東西的時候。我不喜歡方程序和算數,比如加減乘除之類的,數字在我腦子裡混成一團。我總會不由自主地一遍又一遍地描畫那些數字的形狀,忘了它們所代表的意義。
最後,我終於意識到,原來他們是想讓我在看到那個圖形的時候發出相應的聲音。可是,那些圖形和聲音在我腦中沒有任何關聯,不論我多麼努力地想把它們聯繫起來,A依然只是一個中間橫著一條直線的銳角而已。我看見它的時候會想到一頂帳篷,因為這些線條的組合幾乎與我六歲那年看見的橘色帳篷一模一樣。那時候,我們在奧林匹亞南部的密馬山丘附近野營。因此,有時我一看到那個圖形就會說出「帳篷」這個單詞。每當我這樣做的時候,爸爸就會十分氣惱——我猜大概是因為「帳篷」的發音與他所期待的字母A的發音完全沒有相似之處吧。
我想起治療師朗達教過的東西,媽媽也曾說過,想從別人身上得到某件東西的時候應該怎樣提問。
我沒告訴這個女孩,其實我從來就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謝謝你,」我說,沒忘記叫她的名字,「薩拉,」我說,「薩拉。」
·樹是一個完美的過濾系統。
「噢,」我說,「其實,我是在腦子裡畫畫。那一整節課我都在思考那幅畫。你畫得很好,應該得到我腦子裡的畫。」「謝謝你。」她說。
·一棵樹會在自身周圍創造出一個微氣候。
「是的,」我說,「我很喜歡這幅畫。」
·一棵樹可以吸干一整個流域,只要有足夠的時間。
媽媽把這些原因列印在卡片上,邁克舅舅教我怎樣把它們大聲地讀出來,還表演了先看一眼卡片,記住要說的內容,再抬起頭繼續演講的過程。
「好的,我想,」她說,「沒問題。」
「馬奇,」他說,「我們在上數學課呢,你有什麼想說的嗎?」
星期三下午,歷史課。蓋特克先生總在課上講北美洲的人類歷史。人類在北美洲做了許許多多的事情,大部分我都毫不在意。為什麼我們要學北美洲的人類歷史呢?北美洲明明還有別的物種可以學習,比如樹。為什麼我們只學這種歷史,而不學另外一種呢?

「還有一點,」邁克舅舅說,「你可能沒想到,保證很合林業人士的胃口。」
這就是為什麼我喜歡與伊爾莎牧師和皮埃爾聊天。他們似乎能https://read.99csw.com理解我的錄音機,也能隨時打開他們自己的錄音機,重新開始上一次的話題。比如,大葉楓的樹葉,它獨一無二的螺旋狀種子,甚至道格拉斯冷杉的生長周期——這些都是十分複雜的話題,除了專家之外很少被人提及。
接下來,他幫我列出了人們不該砍伐鷹樹這類古樹的原因。原因有很多,其中大部分恰好也是我喜歡樹的原因。我寫了一個清單,列出了樹之所以如此奇妙、美麗、值得拯救的所有因素。清單上是這樣寫的:
「噢,」我說,「我也畫了嗎?」
「和這張一模一樣?」她指著我手中的畫問道。我迅速把臉轉了回來,看著這張畫。終於有理由不用看她的臉了。
「你喜歡這幅畫嗎,馬奇?」一個聲音問道。
我不想搬去亞利桑那。
「這是所有樹的圖畫中最棒的一幅,」我說,「非常逼真。」

「你能再畫一張這樣的畫嗎?」我問道。
「我很高興你喜歡它,馬奇,可惜你不記得我的名字了。」
無論如何,最終我還是讓邁克舅舅想起了上回關於拯救樹的理由的話題。我把自己列出的自私理由告訴了邁克舅舅:
那只是書頁上的一個圖形,根本就不會發出什麼聲音。
「是的,這麼說也沒有錯。」邁克舅舅說道,「雖然我不會這麼講,但你說得沒錯。」
·樹會吸收二氧化碳(即碳封存),阻止進一步的氣候變化和全球變暖。

「那麼,對人類來說什麼才叫內在價值?」我問他。
·樹是地球上最高大的有機體。
我轉過頭,看著窗外,那兒有我想要觀察的樹。這時候,我突然想起,窗戶旁邊貼著一張紙,紙上畫著一棵樹。那是一棵很漂亮的樹,魚鱗般的樹皮栩栩如生,我幾乎能聞到它所散發的氣味。淺藍色的天空,樹枝被風吹彎了腰,樹葉隨風搖擺,像極了教室外我最喜歡的那棵。以前,我經常去爬它,直到出現了不許在學校里爬樹的規矩為止。
我們把卡片一張張按順序排列起來。我喜歡這順序,它們變成了我可以掌握在手裡、編上編號的一沓卡片,就像一個攀爬路線,這很好。
「我想知道是誰畫了這幅畫。」我說。
這花了我六天零四個小時。我爬樹,我沿著草坪走,我繞著沙發走,我思考了好長好長時間。終於,我走到邁克舅舅身邊,對他說:「我想到了自私的理由。」
從那以後,我用這個方法記住了所有的單詞。他們給我看一個單詞,然後告訴我它代表什麼意思,要是我不明白,他們就在旁邊畫一幅圖畫,這樣我就能在腦子裡把單詞和圖畫聯繫起來了。這就是我https://read.99csw.com學習認字的過程。現在,我依然有許多單詞不會讀,因為不知道單獨的字母該怎樣發音,也不想知道。重要的是單詞,而非單獨的字母。
·樹是地球上最多樣、繁殖最普遍的植物。
「嗯,這是個好問題。」邁克舅舅說,「我想,大概是能夠直接影響到人類生活的東西吧。畢竟,每個人最終都只在乎自己。」邁克舅舅把綠色的帽子向後推了推,撓撓額頭。
它是在問我手裡的這幅畫。
那天晚上,我對邁克舅舅說,他得帶我和薩拉去看鷹樹。邁克舅舅提出要幫我擬一張清單,列出所有我想對市議會成員說的內容。他說,學會怎樣與人說話是非常重要的一步。
「沒有,」她說,「你沒有給我畫畫。你什麼也沒畫,只是坐在那兒盯著教室外面的樹,直到美術課結束為止。」
「好吧,我會想出一些拯救樹的自私理由的。」我說。
·保護生物多樣性有助於保護生態系統,為人類的長期生存提供保障。
「我會叫舅舅帶我們去看的,」我說,「然後,你就能把它畫出來了。我想把你的畫帶去市議會,可以嗎?讓所有人都看到。」
「我得看到它才能畫出來,馬奇。」她說。
·一棵樹通過繁殖後代,可以創造出一整個森林。
「好呀,」她說,「這是我在九月份的時候畫給你的。老師叫我們互相為對方畫一幅畫。我畫了你爬樹的情景,就是你最喜歡的那棵樹。」她接著說,「我們輪流給彼此畫畫。」
對我來說,學習讀字母就像非要通過觀察一片樹葉才能了解整棵樹一樣可笑。為什麼不直接觀察整棵樹呢?
·樹是地球上最安靜的有機體。
·白楊樹林和巨型紅杉是地球上體積最大的生物。
接著,她把卡片放到我面前,指著這些字母,發出「帳篷」的讀音,然後把圖片遮住,又讀了一遍。由於我看見過的一切都會像照片般儲存在腦子裡,所以即便是被她用手遮住,我還是能記得那些字母旁邊畫著一個帳篷。於是,我說:「帳篷。」就這樣,我記住了第一個單詞——這四個字母以這樣的順序排列時就代表帳篷的意思。
如果沒有這些覆蓋著北美洲大部分土地的樹林,我們都將無法呼吸,人類賴以生存的生態系統也壓根兒不會存在。所以,在有一天的歷史課上,我開始講北美洲的樹:這裏原本植被繁茂,後來一度被砍伐殆盡,如今正在逐漸恢復。可現在的樹林不再是原生林,而是再生林。其中的一些——比如美國栗樹——大概再也無法恢復曾read.99csw.com經的面貌了。我告訴蓋特克先生,樹一旦被砍光,就不一定能長回來。比如亞利桑那和新墨西哥,那裡原本也是一片蔥蘢。媽媽曾讀過一本書,是一個名叫傑拉德·戴蒙德的男人寫的。他在書中解釋說,這些地區曾經都有大面積的植被覆蓋。如果亞利桑那還是八百年前的樣子,我會願意搬去那裡,爬樹,玩泰山遊戲,就像帕特·提爾曼一樣。我會願意去那裡和爸爸一塊兒生活,這樣,兩個馬奇·王就又能在一起了。然而,那些樹如今早已消失不見了。在它們死掉之後,亞利桑那再也沒出現過那樣的樹,我永遠都看不到它們了,永遠。爸爸搬去了一個沒有樹的地方,我不明白他為什麼要那樣做。
兩天後,邁克舅舅和我去學校接薩拉,帶她去了LBA樹林。薩拉為鷹樹畫了一幅畫,我非常喜歡。我們把這張畫複印出來,打算在聽證會那天分發給市議會的每一個人。我一點都不想把這些畫分發出去。我想把它們貼滿我卧室的牆壁,但媽媽只肯讓我把原圖貼在床頭。她說,鷹樹的畫有一張就足夠了。所以,我同意讓他們把所有的副本都分發出去。
「不,」我說,「另外一棵,一棵更大的樹,我不能去爬它。你能給那棵樹畫一幅畫嗎?」
·植樹造林能確保人類有木材建造住屋與其他的建築,製造傢具與生活必需品。
我們把他提出的這一點也加了進去:
我不喜歡她的手指出現在我的畫上,但我沒抱怨,因為還有話要對她說。如果我把她的手推開,她也許就不會再跟我說話了。
我無法帶市議會的人去看鷹樹,讓他們親眼看看它是多麼的不可思議、不容侵犯。不過,那個網站上說,可以在發表口頭聲明時提交一幅圖畫。我想,如果我交給他們這樣一幅畫——一幅如此生動、真實的畫,他們也許就會理解我了。
我把頭轉向那個女孩,雙眼眯成一條縫,努力抬頭看著她的臉。她的眼睛眨了眨,睜開又閉上,睜開又閉上,嘴巴微微張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她的嘴唇,還有一點點鼻子內部的構造——那裡應該是潮濕的。她的皮膚很光滑,不像我所見過的其他人的臉,總有一些小小的紅點。我想起媽媽說的話,開始回憶有一次她撓我痒痒把我逗笑的情景——藉助著這段回憶,我對薩拉露出一個微笑。
這是一個尖尖細細的聲音,並不是我所熟悉的。一開始,它讓我有些不自在。我開始發出小聲的哼哼。

·樹林對光線的反射率極低,可以降低氣溫,促進動植物的生長。
後來,媽媽想到了一個好辦法。她在卡片上寫了「帳篷」這個單詞,然後畫了一個三角形的帳篷圖read.99csw.com案,正好畫在構成「帳篷」的四個字母旁邊。這個帳篷差點被她塗成了綠色,幸好我及時阻止,告訴她帳篷應該是橘色的。她畫得非常標準,幾乎和我記憶中的野營帳篷分毫不差,這讓我很高興。我一看到這幅畫就會想起那個帳篷。
「這幅可愛的畫是薩拉畫的,」蓋特克先生說著,指指坐在我右邊的女孩,「你認識薩拉的,她坐在你旁邊都有兩年了。」「薩拉。」我說。我坐了下來,低頭看著手裡的畫。
「人類是自私的。」我說。
「我叫薩拉,」她說,「你看,就在這兒。」她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畫紙右下角的黑色字母:S-A-R-A-H。
我到過LBA樹林,能說出每一棵樹的學名和種類——只要是我見過的。我想,如果市議會的人知道那裡都有哪些樹,長得有多麼高大,一定不會允許它們被砍倒,可邁克舅舅卻說,這對市議會來說還不夠重要。
那一周剩下的幾天時間,還有接下來的一周,好幾天下午放學后,媽媽都試圖讓我練習朗讀卡片。我也試著去練,卻總覺得哪裡不對勁。我一點都不喜歡做這件事,十分抗拒。
蓋特克先生打斷了我,他指出,因為我們是人,所以學習人類的歷史是有意義的。他還說,將來有時間的話會允許我在課堂上講講北美洲樹的歷史。於是,我就讓他繼續講北美洲的人類歷史,並且盡自己最大的努力聽了一會兒,但那實在是太無聊了:人們從這裏遷移到那裡,一會兒打仗,一會兒蓋房子,一會兒創立機構。無聊得讓我想要尖叫——或者至少發出點哼哼聲。
我小心地揭掉貼紙,把畫從牆上取下,然後站了起來。蓋特克先生正在講課。一見我站在那兒,他的聲音突然頓住,磕巴了幾個音節之後戛然而止。他努力想要繼續講課,但過了一會兒之後,聲音中出現了一絲阻滯的尖銳感,就像我們家廚房裡那把很少使用的舊菜刀。
·樹能促進水的過濾,分解土壤毒素,保護人類的生命。
·一棵樹可以長出一英畝的樹葉。
·樹會釋放氧氣,為人類與地球上的其他生命創造並維持一個可生存的大氣環境。
起初,邁克舅舅壓根兒不知道我在說些什麼,我只好提醒他我們上次談話的內容。人們似乎無法像我一樣記住每一次對話的內容,這總讓我感到疑惑。對我來說,記憶就是腦子裡的一個錄音機,可以隨時關閉、隨時打開。
「你喜歡這幅關於樹的圖畫嗎?」那個聲音繼續說。
·果實、樹葉和樹枝中都存在著斐波那契數列。
我從電影里學到,有些人可以毫不在意地注視別人的臉,甚九-九-藏-書至觸碰對方。另外,有時候你就是得對別人說點什麼,即便你壓根兒不知道他們想聽什麼。
他一說出這話,我就開始不由自主地亂晃雙手,就這樣持續了將近一個小時。後來,他又說不能在市議會亂晃雙手,我恨不得把耳朵閉上。
每一張卡片都有正確的編號,我可以把它們一一排列起來,這讓我很滿意。卡片上清楚地列出了一條一條的原因和我要說的話。我想,演講大概就像爬樹一樣:爬一步,再爬一步;讀一張卡片,再讀一張卡片。
·一棵樹每天能從地底提取數百升水。
可是,邁克舅舅讀了一遍之後卻說這個清單中沒有什麼讓人覺得值得拯救的重要因素,缺乏內在價值。
她也朝我笑了笑,牙齒閃閃發亮。這讓我感覺不太舒服,但我並沒有立即扭過頭。
這幅畫是班級里的一個女孩子畫的。她把畫送給了我,讓我貼在桌子旁邊的牆上,可我不知道她是誰。
我不確定邁克舅舅說的是不是真的,可他解釋說,當年他在華盛頓州交通部工作時就曾在許多人面前發表過演講,我最好聽聽他的意見。媽媽也同意了。
直到最後,終於來不及了。五月二十日到了,市議會的會議就在今晚舉行。
·樹木生長的空隙總會被徒長的枝葉填滿。
觀察數字時的困惑讓我想起小時候學習認字的過程。媽媽、爸爸還有當時的老師帕蒂森小姐花了好長好長時間來教我認字,可我就是學不會。在我看來,要把字母一個一個念出來是件十分令人沮喪的事情。他們會指著一個圖形——比如字母A——然後說「這個字母讀作/ɑ:/或/ei/」,而我只會盯著它們看,嘴裏發不出任何聲音。很顯然,書頁上的這些圖形並沒有發出那樣的聲音。
我不知道二十六個字母能有多少種組合,至少我能讀懂自己的書,因為其中大多數單詞的意思我都知道。我現在是這樣閱讀的——一句一句地讀,因為每句話都是由單片語成的,而我知道這些單詞按照一定的順序組合起來是什麼意思。這類似於把一棵棵單獨的樹苗種進一片林地,它們就會長成一整片樹林。

·樹是光合作用的極致體現——地球上沒有哪一種植物能達到像樹一樣的直接物質轉化水平。(藻類的直接物質轉化水平與樹接近,但還是無法將那麼多的光能轉化為固體。)
吃完午飯,到了自由閱讀與畫畫的時間。我坐在自己的座位上,繼續看那幅畫。我把手指放在畫中的樹上,順著樹榦向上描摹每一根樹枝。其中一根彎曲的樹枝上坐著一個男孩,他身穿藍色襯衫、灰色運動衫和黑色褲子。我不知道那是誰,有可能是我也說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