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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第二十六章

雨越下越大,我抬頭仰望森林的樹冠,雨水如一條條細線般阻礙了我的視線,水珠順著帽兜流進衣領。我把雨衣在肩膀上扣緊,走向那棵較矮的道格拉斯冷杉,一把抓住一根離地最近的樹枝。有那麼一秒鐘,它被大風吹得彎折過來,彷彿是在歡迎我。我抬起左腿,踩上樹榦,再抬起右腿,雙手牢牢握住一根長滿針葉的樹枝,用力把自己拉了上去。我緊緊地貼著樹榦濕滑的表面,一挺身抓住一根更高的樹枝。
我鬆開雙手,任由自己向下滑落,一根又一根的樹枝撞擊著後背。我開始了新一輪的下墜。
憑藉著這點月光,我終於可以看到下一步要抓的樹枝了。它比我想象的還要近大約六英寸。如果我按照原計劃跳躍,很有可能與它失之交臂,最幸運的情況就是跳下去的時候雙腳正好擦到它,然後急中生智伸手抓住。然而,這種可能性非常小。我會直挺挺地摔下去。
我能認出這些樹,僅僅憑藉觸感與嗅覺,根本不需要打開手電筒。風在樹林中吹拂,葉片與松針紛紛顫抖起來,我幾乎能感覺到這風似乎正從我的身體中穿過。
我在心裏數著時間,就這樣靜止了四十五分鐘。到四十分鐘的時候,我看見旁邊的一根樹枝上有個小小的東西在動。那就是我想看見的東西。沒錯,那兒有一個生物——一隻鳥,大概只有我手掌那麼大。這是一隻大理石紋海鳩,他們沒找到的鳥。此刻,它就在我面前。
要是鷹樹的主人告訴我,不可以爬它,那麼我就只好放棄。可事實上,禁止我爬鷹樹的一直是一些無關緊要的人。就這樣,我從媽媽、邁克舅舅、伊爾莎和警察制定的規矩中找到了一個漏洞。他們不可以把自己的規矩強加在別人身上。我從沒見過鷹樹的所有者,自然可以一口咬定自己並沒有從他的嘴裏聽到任何不可以爬鷹樹,或不可以爬他的領地內任何一棵樹的規矩。這就是我計劃中的一部分,聽起來很靠譜。
可現在,我看到了周圍的生命,看到了樹能夠生存下去的可能性,看到了我們都會生存下去的可能性。我們還有樹,而每一棵樹都是生態系統能夠生存、繁榮的證明。我有了希望。
小小的植株開始大口大口地呼吸空氣,利用陽光火熱的力量把大氣中的二氧化碳分解成碳元素,儲存起來,形成更多的細胞,長出更多的細枝嫩葉,從而聚集起更多的陽光,吸收更多的二氧化碳。它從深深的地下抽取水分,將水分解成氫氣與氧氣,把所有的碳元素牢牢固定,日復一日地締造著自己的生命帝國。
沒錯,第十二根樹枝就在那兒,跟我想象的一模一樣。我左手緊緊抓住這根樹枝,右手在黑暗中向前伸出。這種動作被邁克舅舅稱為「死亡之握」。第十三根樹枝就在前方,在風中不停地顫抖。只要我再向前傾一點,就能摸到下一根樹枝上的樹葉,完成第十四步。我放開左手,伸向第十三根樹枝,然後去抓第十四根。我在樹上不斷地上升,越爬越高。
我努力把注意力集中在腦中的地圖上。在我的腦海里,這張地圖清晰明了——就像一張電腦製作的三維拼圖。由於樹枝被風吹得左右搖擺,我為這張地圖做了一些輕微的調整,以適應現實。我不再只記幾個固定的位置,而是在計劃中加入了風的因素。這樣一來,我發現自己完成得還不錯,並沒有偏離路線。我閉上雙眼,https://read.99csw.com向後方探出一隻手,測試腦中的地圖是否準確。
狂風在我身邊勐烈地呼嘯,吶喊聲再次從胸中升起,我忽然間擁有了飛翔的能力。
森林的地表在我眼前越來越近。我們正在倒向大地,哺養木上勐獁象與遠古河岸荒野的印記清晰可見,那是遠在人類文明之前的記憶。
後來,媽媽告訴我說,有人說我爬上鷹樹是為了靜坐抗議——就像茱莉亞·伯特弗萊·希爾那樣,為了不讓它被林業局的人砍掉。這大概是因為茱莉亞·伯特弗萊·希爾的紀錄片是我最喜歡的電影吧。
又一陣狂風刮來,似乎想要把我推下樹去,但我沒有讓它如願以償,我成功地站在了鷹樹上。
大風在呼嘯,我聽見鷹樹發出嘎吱的聲響,突然想起那個為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保護局工作的男人說過,鷹樹的內部已經爛光,變成了中空。每一記嘎吱聲都是在提醒我,頭頂上的樹冠正在承受著所有的風力。一旦大風以恰好的共振頻率擊中它的弱點,這棵偉大的樹就會斷裂開來,轟然倒塌。
我做到了。
海鳩展開大理石紋的雙翅,縱身飛去。它離開了嘎吱作響的鷹樹,把我一個人留下,獨自飛往普吉特灣,飛往遙遠的海洋。
我下降了一步,站在之前踩過的一根樹枝上,正好在那破碎的樹頂下方。我背靠著樹榦,感受那樹皮深深的溝壑。它們就像一條條生動的皺紋,彎曲,舒展,反反覆復,度過好幾個世紀,在漫長的時間里斷裂,又愈合。
此時此刻,我感受到了鷹樹的一切。我彎曲手指,緊緊抓住一顆尖銳的松果,任由它小小的鱗片貼著我的手掌,在皮膚上印出清晰的痕迹。松針觸碰著我的脖頸,每一根的形狀我都一清二楚——三角形的構造,尖銳而翠綠。腳下的樹枝在風中發生輕微的彎折。
我抬頭望天,雲朵正在逐漸散開,月亮從破碎的雲層中灑下細碎的亮光。
緊接著,腳下的樹枝移動了位置,樹皮上深深的溝壑離開我的後背,根本不給我伸開雙臂的時間。不,這不是飛翔,而是墜落。
我可以接受鷹樹倒塌的事實,這是它生命周期中必然經歷的一部分。可是,我又很高興能夠在它倒塌的時候與它在一起。或許我是愛著鷹樹,又或許我愛過它,在它倒塌、死亡之前。
我準備制訂一個攀爬計劃,同時還得想好該如何向邁克舅舅和媽媽解釋。我得想辦法找出規矩中的漏洞。儘管媽媽、邁克舅舅和伊爾莎都禁止我爬鷹樹以及鷹樹周圍的柵欄,但真相卻是,他們並非那片土地的所有者,鷹樹的樹榦並不歸他們所有。
我站在方圓五英里最高的地方,頭頂是破碎的鷹巢,腳下是一根孤零零的樹枝。陽光照耀在破碎的樹頂上,美國黃松深紅色的樹皮反射出橙色雲母般的光彩,樹皮深處汁液的微光隱匿在深深的溝壑之下。死去的枝幹在我周圍直直地戳向天空,彷彿根根斷裂的肋骨橫亘在森林之上。
儘管發生了這一切,儘管我折斷了鎖骨,媽媽還是收到了一封特殊的來信。信上說我不用去別的地方待一百八十天了,只不過得繼續去見朗達。這沒什麼,我喜歡朗達,她會聽我說話。還有,我們不用搬去亞利桑那了。這件事總算定了下來,讓我非常非常高興。
曾經,一棵幼小的道格拉斯冷杉被周圍的大樹擋住了陽光,下部的枝九九藏書葉逐漸枯萎脫落。後來,隨著一些大樹的死去,這棵道格拉斯冷杉重獲陽光,鉚足力氣開始徒長——從樹冠下部長出新枝,以獲得更多的光照。這就意味著,這棵樹由兩層樹冠交錯構成,一層是原生的樹枝,另一層就是新生的、更為輕盈的徒長枝——它們大多朝著鷹樹的方向生長。這就為我提供了一個方便的轉移路徑——一個由樹枝構成的格狀網路,十分適合攀爬。
我爬鷹樹,並不是為了救一隻鳥,或發表一個聲明,也不是因為憤怒,或是想要自殺。我爬鷹樹,只因那是我一直以來最最想做的事情。
在這風雨交加的日子里,鷹樹隨時都有可能倒塌,任何時候。但要在白天去爬鷹樹是不可能的。會有人看見我,勸我不要去。我之前每次試圖爬鷹樹都犯了這樣一個錯誤——選擇了白天。可要是等到晚上再去,我想,就沒有人會看見我,也沒有人能阻止我了。
很久很久以前,陽光照耀在山坡上,一粒小小的種子深埋在地下,蠢蠢欲動,就像水塘里的蝌蚪一般,在泥土裡緩慢地發生變化。對於一個活了好幾個世紀的生物來說,接下來的過程快得如同轉瞬。短短几年的時間,這粒種子就把根系扎到了幾百英尺的地下,竭盡全力搜尋水源。與此同時,儲存在體內的營養轉化成一根細細的藤蔓,穿透了由腐爛的樹木、松針、生物質所構成的厚土,努力探出腦袋,終於找到了陽光這一偉大的寶藏。
這是一個真實的故事。
我在十一歲又四個月大的時候讀到過一個故事,講的是一對墜入愛河的戀人。他們由於彼此相愛,做了許多瘋狂的事情。當時,我無法理解他們為什麼要那樣做。可現在,經歷了鷹樹事件之後,我似乎有一點點能理解他們的感受了。
許多許多年前,一場風暴折斷了樹頂的枝幹,如今這傷口的邊緣正環繞在我的腳邊。那裡還有一個殘缺的鷹巢,想必已有好多年的歷史了。原來,我手裡抓的樹榦就是爬到樹頂唯一的路徑。
這棵樹本身就是一個壓倒一切的存在。我多麼想要伸展雙臂,任由胸中壓抑已久的吶喊噴薄而出,爆發出一聲愉快的尖叫,永不停息。
有人說我去爬鷹樹是為了拯救大理石紋海鳩。電視里到處都是這樣的新聞,報道我是怎樣在鷹樹倒塌之前爬上去救了海鳩的。可那種稀有的鳥根本用不著人類去拯救,它自己就會飛走。要是我在樹上企圖抓住它或觸碰它的話,只可能害它受傷或者受驚罷了。人們難道不知道野生的鳥與寵物鳥是不一樣的嗎?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反應過來,原來自己已經安全了。我的身體蜷縮成一團,眼看著美國黃松巨大的樹榦在身邊轟然倒地,而我卻懸挂在空中,像一隻被拋棄的松鼠。
那天晚上,伊爾莎說的話一直在我腦中迴響,仿若教堂里的鐘聲,在我們的腦海里久久回蕩。「透出光芒的樹,透出光芒的樹。」我每一次對自己說這個詞,眼前就會浮現出鷹樹的樣子,邁克舅舅和我第一次去LBA樹林看到它的樣子。一個由樹葉、樹枝與厚厚的樹皮構築而成的巨塔,持續生長了數百年的時光。一個不可思議的城堡,空氣與陽光做磚牆,由光合作用與葉綠素的能量所砌成。這是陽光的魔法。
我在常青越橘與劍蕨叢中跌跌撞撞地前行。終於,我抵達了鷹樹腳下,觸摸到了它偉大的樹榦。雨https://read.99csw•com依然在下,風依舊在刮,但沒有什麼能阻止我爬上鷹樹。我在比這更糟糕的天氣中爬過別的樹。
那個女人愛上了一個男人之後,就一心只想跟他在一起。無論對方經歷過什麼,無論對方是什麼樣的感受,無論對方付出多少,她都只想跟他在一起。這就是我對鷹樹的感覺。
我在床上靜靜地等待,直到深夜,聽不到四周的人聲為止。我站了起來,穿上自己最喜歡的灰色運動衫和雨衣,把所有要用的東西都塞進口袋,沒忘記帶上一支手電筒。外面依然風雨交加,一片漆黑,而我無法像北美鼯鼠一樣在黑暗中視物。北美鼯鼠是一種生活在太平洋西北岸樹林中的小動物,只在夜間出沒。如果能像它們一樣在樹與樹之間自由滑翔,在黑暗中清晰視物,我一定會很高興的。可惜,我不能。於是,我只好帶上一支手電筒。
我們正一同完成一個漫長的循環。然而,就在我們即將落地的瞬間,道格拉斯冷杉向我伸出一根樹枝——那是一棵沒有被壓倒的小樹。接下來的一切如同做夢一樣:我不自覺地伸出雙手,像老鷹般振翅飛翔。我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樹枝,或者說,是它抓住了我。
漸漸地,這棵幼苗憑著饑渴難耐的慾望,獲得了超越周圍所有小樹的力量。腳邊的紅榿樹變成了一個無關緊要的過客,長到四十或五十英尺就戛然而止,可鷹樹還在繼續。一場大火把許多小樹燒成了焦炭,只有鷹樹挺了過去。道格拉斯冷杉和西部鐵杉堅持了兩百年左右,慢慢地被這棵美國黃松剝奪了向上生長的能力。到了最後,這偉大的樹高高聳立在整個樹林之上,遺世獨立。
我只是想去爬鷹樹而已。
鷹樹開始倒塌。
當我第一次看見西邊聳立在整個森林之上的鷹樹時,一種希望的感覺油然而生,那是關於未來的可能性。
這時候,一陣狂風刮來,我腳下一滑,整個人僅憑雙手的力量掛在樹枝上。我手忙腳亂地爬上一根樹枝,卻忘了這到底是哪一根。剛才摔下來的時候,我是在第十一步還是第十二步?距離轉移點還有多遠?
可我還有一樣東西要看,現在不可以尖叫,我把那聲吶喊吞進了咽喉。
我一路走進夜間的森林,向兩側攤開手掌,撫摸紅榿樹光滑的樹皮、成年道格拉斯冷杉粗糙的溝壑、西部紅雪松條條突起的脈絡。我把手指按進紅雪松的樹皮中間,指尖傳來布料般的觸感。西部鐵杉蕾絲狀的葉片幾乎無處不在,西加雲杉刺刺的松針輕撫著我的臉頰與脖頸。
我試圖從地面上觀察這些樹枝的健康狀況,擦掉眼睛周圍的水珠,仔細查看樹枝尖端的新芽。每根樹枝看起來都非常健康,樹葉鮮活而嫩綠,沒有過多的苔蘚或腐敗的跡象,這些樹枝都是結實的。
我沒有伸展雙臂,而是保持一動不動。我按照朗達教的方法檢查了雙手與聲音,讓自己完全靜止下來,同時並沒有忘記呼吸,以免失去意識,掉下樹去。
然而,顯然我還將面臨另一個技術上的難題。鷹樹近地面的樹榦上根本沒有任何樹枝可供抓握。此外,它的直徑太大了,形成了一個相當平坦的大型凸面,讓我無處落腳。
此時此刻,巨樹正在迅速坍read•99csw•com塌,生命的循環即將重新開始。它將融入這片樹林的土地,化為哺育新生命的苗圃與源頭。樹榦轟然斷裂,被自身的重量壓垮。它的樹枝甚至比許多樹的樹榦還要粗壯,倒下的時候帶倒了一大片周圍的小樹。它們紛紛為它讓路,臣服在它的腳下。它在樹冠中間開闢出一條道路,在森林中切開一道裂口。
我的腳碰到了樹枝,踩住,又瞬間打滑,身體被大風吹得向後仰。我手忙腳亂地拚命尋找支撐點,終於,我的右手抓住了另一根樹枝上突起的樹瘤。我總算找回了平衡,在樹枝上站直了身體。
我走出有藍色信箱的家,踏上布洛瓦大道,然後左轉,繼續走了一點五英里,終於到了LBA樹林。這裏一個人也沒有,棒極了。
難道就不能單純地因為我極度渴望某種東西,所以為之甘冒生命危險嗎?
墜落的過程漫長得如同永恆,鷹樹的往事在我眼前一一呈現。
我用手指比畫出樹枝的輪廓——我得從五十英尺高的樹冠上伸手去抓一根離地六十英尺的樹枝。在那之前,還必須在空中完成一系列的過渡步驟,然後才能穩穩地站在鷹樹那根向外伸出的樹枝上。那是整個攀爬計劃中唯一真正有難度的時刻。問題就在於,一個不小心,我就會直線下墜,身下沒有一根樹枝的阻擋,硬生生地摔在六十英尺以下的地面上。沒有幾個爬樹者能從這樣的高度摔下來后依然倖存的——我從沒在書上讀到過這種事。不過,在某些地方,總會有人活下來的。
說我爬上鷹樹是為了靜坐抗議的猜測也是不真實的。又一次,我無法理解為什麼人們總能相信一些不真實的東西,但我已經學會了一點:有時候,不必告訴人們這些事情是不真實的。有時候,他們就是想要去相信這些東西,就像在教堂里一樣。
終於,到了這棵樹上的最後一步,我停了下來,等待著,深呼吸。在我的計劃中,這時候應該跳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一根較低的樹枝上,雙手懸空,在濕滑的樹枝上保持平衡,然後朝著虛空縱身一躍,抓住鷹樹伸出來的一根樹枝。可是,這一切都要在黑暗中完成,萬一那根樹枝不在我的面前,萬一我面對的是錯誤的方向,結果會怎樣呢?
這時候,天空中出現了一絲微弱的陽光,是我在蠟筆上看到過的顏色:正紅,朱紅,棗紅。樹林上方的天空宛如彩虹尤加利的樹皮,當陽光穿透樹林,所有的顏色瞬間混雜在一起。風越來越大,包圍著我和海鳩小小的身軀。我感覺到樹枝再次顫抖起來,天空中射出一道金色的光芒。鷹樹的內部傳來一個斷裂的聲音,一聲低沉、遙遠的嘆息。
藉助著手電筒的亮光,我在腦中畫出了一張地圖,制訂了初步的攀爬計劃。樹間轉移大約需要三十一步,還有更多步驟則要在鷹樹身上完成。等我爬到足夠的高度,可以實現樹間轉移的時候,就必須計劃好接下來的步驟。現在正是午夜時分,我必須在黑暗中完成轉移。
我後退幾步,開始思考。周圍還有幾棵較矮的樹——道格拉斯冷杉、西部鐵杉、紅雪松全都近在咫尺。它們至少要比鷹樹矮上六十英尺。我可以先爬上其中一棵,然後再轉移到鷹樹上去。
經過這幾百——也許是幾千年的歲月,巨樹的中心變得不穩,樹心部和根系出現了弱點。狂風找到了這些弱點,肆意推搡、扭曲著巨樹,反反覆復,試圖把它摧垮,直到它筋疲九*九*藏*書力盡,再也無力繼續這長達幾個世紀的抗爭。
報紙和網路上的新聞說,當時我在樹林里爬別的樹,然後跳到了鷹樹身上。這一部分是真實的。我的確爬上了鷹樹,爬到了它的最高處。
不過後來,人們開始討論我爬鷹樹的原因。
在四十英尺的高度,天空一片漆黑,灰色的雲朵迅速掠過,空隙間灑出點點星光。風越來越大,我在樹枝上的每一次轉身都能感覺到風被雨衣兜住產生的阻力。與此同時,身下賴以支撐的樹枝也被吹得搖來擺去,忽左忽右。這就意味著,即便我準確地按照自己在地面上制定的路線攀爬,樹枝也有可能在風中偏左或偏右好幾英寸,我必須憑空胡亂摸索一陣才能抓住它們。正因如此,有時我無法確定自己抓住的樹枝是不是計劃中的那條。一旦抓錯,我就會從既定的路線上偏離,最後錯過鷹樹伸來的樹枝,踩在一根錯誤的樹枝上縱身撲入虛空。
我抓住樹枝盪了下去,站在道格拉斯冷杉濕滑的樹皮上,然後放手,在狂風中努力保持平衡,彎下膝蓋,整個人縱身一躍。
或許,我對人們做每一件事情的原因都多了一點點的理解。
我把自己往上拉,再往上拉;爬一步,再爬一步。大雨不停地打在樹上,我迎著雨點一路向上。終於,我停了下來,雙腳穩穩地踩在那破碎的樹冠上。
經歷了風暴,經歷了挫折,腐爛的過程侵蝕進心臟,鷹樹都一一挺了過去。
落地的時候,我的鎖骨折斷了一處,左手臂折斷了兩處。根據手錶上的時間,過了三個小時又十八分鐘才有人在鷹樹旁邊找到了我。然後,我又在醫院里住了兩天。但我還活著,活得好好的。
如今,我感到自己已經達到了某種至高的頂點,遠高於整個黑暗的樹林。誠然,我依舊害怕自己會在一個沒有樹的世界里長大,害怕世界上所有的樹都會死光。
很快,海鳩的身影消失不見。我昂首挺胸,站在鷹樹斷裂的樹冠上,向著越來越明亮的晨曦伸出雙臂。風在耳邊呼嘯。
畢竟,我在鷹樹的倒塌中生存了下來。我伴隨著它一路下墜,從它倒地的身軀上縱身跳開,奮力抓住了道格拉斯冷杉的樹枝,眼看著所有擋路的樹木像細細的牙籤般被它根根折斷。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不要像水珠一樣靜靜消逝。我想要一直待在玻璃窗上;我想要人們看見我在鷹樹上看見的東西;我想要他們看見這漫長的生命循環,看見這棵樹曾經多麼努力地生長,看見它活過了這許多個世紀,看見它最終擁抱了森林的土地;我想要他們看見這所有的光榮與痛苦;我想要他們看見這所有的一切。
當我爬到六十英尺的高度,就不能再通過觸覺或視覺來判斷一根樹枝是否牢固了。我必須依賴記憶,並且承擔隨之而來的一切風險。也許,在跳躍之前,我還可以快速地用手電筒照一下,看一看樹枝到底在什麼方位。
我打開手電筒,照亮了鷹樹周圍的樹木,努力把這透過雨霧與手電筒模煳的光亮看到的景象銘記在腦中,為攀爬計劃做準備。
LBA樹林里,空氣中充滿了潮濕的水霧。這水霧形成了雨,使太平洋西北岸的大多數日夜十分適宜大樹的生長。距離鷹樹越來越近了。我一改往常在柏油馬路上或學校里疲倦拖沓的腳步,開始小幅度地跳躍前進。每當我感覺到頭頂上有樹葉的庇蔭,腳底下有落葉與長達數英尺的根系相互糾纏時,就會換上這樣輕快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