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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第二十五章

一陣暴雨驟然打在教堂的彩色玻璃上。我想起了鷹樹,還有LBA樹林中的其他樹木。
「我認為,」她說,「原因之一就在於我們失去了亘古以來所固有的與自然的聯繫。我們不再睜大眼睛好奇地環視周圍的世界,而只要我們這樣做了,我相信,就會為摧毀這個非凡的世界而感到惋惜。作家蕾切爾·卡爾森曾說,當我們專註于觀察周圍的世界、專註于眼前所見的奇迹時,摧毀的慾念就會變少。就我個人而言,在太平洋西北岸,沒有什麼比眼前這些參天大樹更能代表上帝榮光的了。你們只需要看看外面,就會發現上帝的存在——樹無處不在。」
我輕輕觸碰其中一顆小水珠,它瞬間消失了,大概是與我手指上的雨水融為了一體,又或許是融進了葉片中,即刻消失在周圍由無數水珠形成的小水窪里。
「這是安妮·迪勒關於自然恩典的描寫。」伊爾莎說,「在這一章中,她寫到一棵生機勃勃、富有奇迹與榮耀的樹,一棵『透出光芒』的樹。現在,讓我來問問大家,你們是否都在尋找一棵透出光芒的樹呢?你們有沒有睜大眼睛,看到周圍滿世界的榮光呢?」
可是,鷹樹矗立在整個樹林之上,比周圍所有的樹都要高出五十到七十五英尺。這就意味著,它會在風中孤立無援。再加上腳下不穩固的土地、濕滑的雨水,美國黃松較淺的根系可能無法牢牢抓住地面。如果狂風把它吹得搖來擺去,一些事情就有可能發生。
「我願這樣想:上帝在世界上的每一個角落都留了恩典的印記,」她說,「在太平洋西海岸,我環顧四周,有時候不禁會想:我們真的都睜大了眼睛,看見上帝的榮光了嗎?」
伊爾莎還在講話,她的聲音抵消了外面呼嘯的風聲。她的聲音升高時就像一陣疾風,嘹亮而動聽,在教堂的穹頂之下繚繞。
「嗯,」伊爾莎頭看看自己的聖帶,「真是個好問題,馬奇。這是皮埃爾在我們結婚紀念日那天送給我的,我倒從來沒想過它是什麼種類。本來可以問問皮埃爾的,不巧他今天沒有來。」我們一起觀察這棵樹,它從她的肩頭一直垂到胸口。
此刻,我心裏想的是鷹樹所在的山坡。大雨會使任何一片沒有被植物根系牢牢固定住的空曠土地變得極不穩定。長有雜草或小樹的山坡不會有事,但土壤本身會變成一種不穩定的物質,而非固體。我看著美國梧桐的樹枝在狂風中搖來擺去的樣子,猜想鷹樹周圍的樹林大概也是同樣的情景。較為矮小的樹木基本不會在大風中受傷,因為它們的樹冠會創造出一個天然的防風屏障,保護好彼此。
read•99csw•com「今天早上,我們讀了《聖經》中關於種子的寓言。」她說,「在這些話語中體會到了上帝的榮光。但我不認為《聖經》中的這些象徵與寓言是我們了解上帝的唯一方式。偉大的神學家奧斯丁曾說過,世界上有兩本書讓我們了解上帝。其一是《聖經》,其二就是自然之書。所以,今天就讓我們一起來讀一讀這第二本書吧。」
伊爾莎牧師向台前走去。她登上四級台階,來到佈道台前,拿起一個鈴鐺搖了搖。鈴鐺發出一個清脆的丁零聲,我總想去模仿,卻怎麼也學不像。
鷹樹會被淋得濕透,鷹樹會在風中搖來擺去,但在眼下,它依然會繼續聳立。它大概是喀斯喀特山脈以西唯一一棵依然聳立著的美國黃鬆了。
它會倒塌,甚至都等不到下周,不給他們砍倒它的機會。我就要失去爬上鷹樹的最後一次機會了。
「可這到底是種什麼樹呢?」我說。
樹沒了,我照樣可以活得很好,媽媽的生活則會變得更好,我想。她將不用再去參加那種會議,任由一些不認識的人當著她的面對我評頭論足,也不用再為我包紮傷口,不用在樹底等我下來。
大雨下了整整四天。這就意味著,雨水應該已經浸到了樹林地表以下三四英尺的土層。第一天,雨水只會浸入幾英寸。但過了第二天或第三天,表層泥土的含水量達到了飽和,雨水就會開始潛入更深層的地下。
美國梧桐上長著一小簇一小簇的種子,彼此緊貼在一起,人們稱之為瘦果。瘦果就是乾癟、長刺的果實,但也能繁衍生命。它們會飛,能隨風飄落到新的地方。有時候,我希望自己就是一枚瘦果——被風吹到一個新的地點,然後在那裡生根發芽,茁壯成長。
突然間,我意識到,既然她只是站在那兒講話,手裡又沒有拿書或者任何別的東西,那就意味著這是她的佈道時間。我錯過了佈道的開頭,當時我正在思考關於美國梧桐的問題。我希望伊爾莎能重新講一遍,從開頭開始講,因為我錯過了關於自己和樹的那一段,但我不能在教堂里站起來要求伊爾莎講別的東西。這是媽媽的規矩之一,從我十歲那年開始的。十歲之前,還沒有這個規矩的存在,我曾多次在伊爾莎當著會眾的面講話時站起來跟她說話。可現在,我已經超過了十歲,再也不能像那樣打斷伊爾莎了。我只好努力集中注意力聽她講話,以防再錯過任何內容。
我又忍不住去看那棵美國梧桐,它的樹枝正在摩擦著教堂的窗戶。不知道如果我也在外面的話,能不能夠到這棵大樹最低矮的樹枝呢?
「是啊,九九藏書你當然想。」伊爾莎說著,笑了笑,輕輕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然後後退了一步。她低聲對我說:「馬奇,大家都在盯著我們看呢,我得上台開始佈道了,好嗎?」
美國梧桐的樹葉是手掌狀的,每個葉片都有三到五個小尖,有點像人類的手指——如果你眯著眼睛看的話。樹葉的邊緣呈波浪狀,長著一些小小的刺;葉柄很長,比楓樹、橡樹等闊葉樹的葉柄都要長。此外,美國梧桐樹葉還有一個有趣之處:它們的顏色變幻不定。樹葉尖端是明亮的翠綠,另一端卻是蒼白的淺綠。
「我還是想知道這是一棵什麼樹。」我說。
這時候,伊爾莎說了一些話,把我的注意力拉了回來:
伊爾莎搖響鈴鐺后,教堂里互相談話的人漸漸安靜了下來。我能聽見教堂外面呼嘯的風聲。北面的窗外,一棵高大的美國梧桐被風吹得搖來擺去。只要凝神靜聽,甚至能聽到樹葉與樹葉、樹葉與窗戶之間相互摩擦發出的嘩嘩聲。
「人類正處在毀滅自然界的風口浪尖,根據《聖經》的記載,這偉大的自然界原本是上帝饋贈給人類的禮物,好讓我們充當地球的管家。但在二十世紀,我們很顯然沒有盡到管家的職責。這是為什麼呢?」
這天早上,我總算找到了合適的音調,隨著鈴鐺一起哼唱,兩個聲音融為了一體。室外大雨瓢潑,不停地拍打著窗戶,我想起了那些小水珠。如果我也能和水融為一體,悄無聲息地消失不見,那該有多好。
幸運的是,太平洋西北岸並不是一個濕熱的環境。星期六,雨下了一整天。我去後院散了一小會兒步,那兒有許多蕨類植物正在瘋長。我看著水珠從蕨類植物的葉片和隔壁那棵紅雪松的松針上滴下,雨水在櫻桃樹的樹皮上流成一條條小溪,霧蒙蒙的小水珠在大葉楓寬寬的葉子上緩慢地凝聚。
第二天早晨,我們去了教堂。伊爾莎牧師穿著她的白色牧師袍,肩上披著的卻不是往常的紫色聖帶,而是一條新的、印有一棵樹的聖帶。那樹的圖案順著她的肩膀向下蜿蜒。
我無法確定它到底是什麼種類。這是一幅抽象而模煳的畫,不像薩拉的畫那樣清晰。
「安妮·迪勒用同樣的描述作為書的結尾。」伊爾莎說道。她把書放下,從講台上走開,抬頭凝視著教堂的有色玻璃窗,看著風中的樹葉搖晃的影子,繼續說道:
最後,伊爾莎說:「我猜這是一棵抽象的樹——某種藝術的圖案,不是任何現實中的樹。它不像照片那麼精確。這麼說,你能理解嗎,馬奇?」
「我們今天在《聖經》里讀到,種子播撒在不同的土地上,最終會結出不同九*九*藏*書的果子,而這一切完全取決於那片土地。我們都希望能結出好果子,不是嗎?」
「嗯,」伊爾莎說,「我們就叫它生命之樹吧。這是《聖經》中的一個概念,也是我今天佈道的主題。我想你或許會喜歡這場佈道,馬奇,在某種程度上,是為了表揚你在市議會和鷹樹的事情上取得的成功。所以,你要仔細聽,好嗎?」
風停了一會兒,我回頭去看站在教堂前面講台上的伊爾莎。她一直在講話。
「但這不僅僅因為我個人與植物學的關聯。我還從中看到了一種神學意義上的關聯。我發現,對自然的學習與對上帝的學習之間存在一種十分清晰的關聯。自然是上帝偉大的調色盤,我相信每個人都能從眼前所見的一切中發現神聖的指紋。」
「正如我剛才提到的,今天早上,我想談的不僅僅是《聖經》里關於種子的寓言,還有當我看到我們的彼得·馬奇·王以及他的家人,在幾周前的市議會會議上,為了保護自然界的榮耀挺身而出時,我的親身感受。你們可能都知道,彼得成功地講述了他在那片樹林中觀察到的重要現象,最終使得市議會宣布將這片原始森林改造成一個公園。我認為這是一個了不起的成就,非常值得慶祝。」
「一棵樹最初是幼小而脆弱的,」她說,「正如耶穌作為嬰兒降生人世,十分脆弱,需要被照顧。當我得知這裏的大型常青樹竟能播撒如此多的種子時,我感受到一股強大的力量。一棵道格拉斯冷杉一年能產出四千磅的種子,一棵美國黃松能產出整整十萬顆種子。在我們把孩子看成未來希望的同時,我也把每一棵樹的每一粒種子看成未來的希望。
我又觸碰了第二顆小水珠,然後是第三顆。每一顆都平靜地消失,乾乾靜靜,清清爽爽。它們消失之後,樹葉看起來漂亮多了,綠色的表面不再布滿斑點。陽光逐漸暗淡,沒有出現真正意義上的日落。天空從明亮的鋁色變成了微暗的錫色,接著是沉悶的鐵灰,最後陷入一片黑暗。
不知成為這樣一顆小水珠會是什麼樣的感受。要是我也能在一觸之間融入其他水珠,消失不見的話,一切將會怎樣?會不會其實那樣對每個人來說都更好?一個沒有馬奇的世界會是什麼樣子?
伊爾莎再次開口說話,我不再看她。大風把美國梧桐的樹枝吹得搖來擺去、忽左忽右,貼在玻璃窗上,一下又一下,就像一把掃帚。雨下得更大了,發出噼里啪啦的聲響。過了一會兒,我聽見屋頂上的雨水流入排水溝的聲音。
「好的。」我說。
伊爾莎提高了嗓音,在風聲中清晰可聞。
我四處尋找皮九*九*藏*書埃爾的蹤跡,後來才想起今天上午皮埃爾沒有來教堂,伊爾莎說過的。
「這是一棵什麼樹?」我問伊爾莎,手指著她肩上的聖帶。
我看著這棵樹,感覺自己幾乎就要猜到它的種類了,也許還要再近一點看。我湊近它,直到布料離我的眼睛只有一英寸的距離。
趁禮拜開始之前,我上前去跟伊爾莎說話。這個時間,我是可以站起來走動、和別人說話的。我走向伊爾莎,想知道她聖帶上的樹是什麼種類。離她越來越近,我發現那似乎是一種常綠樹,樹枝彎曲而繁茂,類似於道格拉斯冷杉或紅冷杉。這棵樹是深綠色的,在淺淺的藍綠色背景下,彷彿身處幽深的霧靄,從遠處透過晨曦的樣子。
教堂里響起一聲清脆的拍手聲,接著是第二聲,第三聲……我看看左右兩邊,發現許多人都在拍打雙手:他們是在為伊爾莎的話鼓掌。他們在慶祝。
伊爾莎在講台上動了動手,翻開一本書,開始大聲朗讀書中的內容。通常,我不喜歡教堂里讀的書,可這一次的內容卻是我喜歡的。
「一棵樹,」伊爾莎說,「需要經歷很長的時間才能成熟——有時甚至要好幾百年。我能感覺到,上帝也在用同樣的方式與我們共度一段相當長的時光,觀看那漫長的循環,那漫無邊際的巨大圖景。上帝希望我們都結出好果子。
我突然感到伊爾莎是如此可愛,儘管我並不相信上帝。我好想站起來大聲對她說:「你說得對。」但我很努力地忍住了想要站起來大喊的衝動。她在呼求人們去看看那些樹,我們都應該去看看樹,一直一直。
我喜歡這樣的天氣。我之所以喜歡,是因為這樣的天氣似乎是在用清新的雨水給樹洗最後一次澡,好讓它們在灼|熱的夏日里放肆地生長。當然,這裏夏季的溫度其實最高只有二十六攝氏度,不算非常熱。可這恰恰就是這片地區生長著各種常綠樹的原因:道格拉斯冷杉、西部紅雪松,還有白松。一旦氣候發生變化——由於人類的作用——太平洋西北岸的平均氣溫上升零下十五到零下十六攝氏度,這些常綠樹就會全部死光。它們生來不適應濕熱的環境。
我很驚訝,她說的話讓我想起樹葉上的雨水。我本以為接下來她會講到樹,沒想到卻是關於水的內容。這時候,我才意識到,原來剛才又走神了,於是只好再一次努力集中精神,傾聽伊爾莎講話。
不,在這麼近的距離,所有的樹枝都煳成了一團,如同樹葉上的水珠。
星期天,下著雨。我曾在詩集和故事書中讀到過六月的陽光,還有學校放暑假時的艷陽天。但我猜想,這些詩集和故事書里寫的應該是九九藏書這個國家的另一邊吧,或者是世界的另一邊。在那些地方,六月是陽光燦爛的。而在這裏,太平洋西北岸,六月的天氣是多風多雨的。
又一陣暴雨打在彩色玻璃上,我開始觀察美國梧桐樹葉左右搖擺的影子。那棵梧桐的樹榦又長又直,在離地二十英尺的地方,樹榦分裂成好幾條粗壯的樹枝,形成一個皇冠狀的落腳點,非常適合攀爬。可現在這個時候,樹上到處都是雨水,太滑了,沒法爬上去。大風還會把雨水吹得到處都是,打濕我的運動衫。
我回到了室內,看著外面的雨。窗戶上滿是水滴的痕迹,可當我伸出手去觸碰時,卻無法使它們消失。從這裏看去,它們似乎要永遠待在那兒,如同一個個閃亮的稜鏡,扭曲了外面的一切景象。它們讓這個世界變得模煳不清、捉摸不透,它們抹殺了光線。
伊爾莎抬起頭,所有人都在看著她。有一會兒,我也在看著伊爾莎的臉。就是那一刻,我突然理解了為什麼有些人喜歡看著彼此的臉。一個人的眼睛里有你在別處看不到的東西——一些揮之不去、令人不安的東西。
「在佈道時提及這樣的成就、談論我們的原始森林真的合適嗎?我認為非常合適,現在,我就來告訴你們為什麼。你們中的許多人都知道,我在去普林斯頓進修神學之前,曾是華盛頓大學的一名植物學學生。你們也一定知道,我的丈夫——皮埃爾,是奧林匹亞常青藤州立學院的一名植物學家兼植物學教授。」
「上帝的能量閃耀在我們所見的一切之上,再沒有比一棵古樹歷經百年的滄桑更好的證明。我仰望LBA樹林里鷹樹宏偉的樹冠,心想那大概就是被永恆的存在擁抱的感覺吧。」
「我相信,上帝的榮耀以多種多樣的形式存在於我們之間,」她說,「存在於一切之中,因為物質本身就是一層薄薄的面紗,罩在上帝輝煌的榮光之上,正如陽光照射進每一條縫隙。」
「當你得知這棵樹——這個嚮導,在你之前,」伊爾莎說,「甚至先於你上百年就早已存在,並且在你死後依然存在的事實——難道不會給你帶來某種平靜嗎?正如當你得知上帝的恩典一直與你同在,堅不可摧。」
「『透出光芒的樹在閃耀,山巒在歌唱』,安妮·迪勒這樣寫,『我的左腳說榮耀,右腳說阿門,我跳起舞來,歡欣鼓舞——伴著兩隻銀色的號角,它們吹響讚美的頌歌。阿門,阿門。』」
我覺得伊爾莎提了一個很好的問題,我非常想知道答案。她給出的答案讓我驚喜。
伊爾莎的手在講台上翻了一頁紙,我的注意力被她聖帶上的樹所吸引。自然之書。她正把它穿在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