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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四章

第二十四章

殘疾的年輕人彼得·王指出,最近他在這片樹林中發現了一隻大理石紋海鳩——一種瀕危的海鳥,就棲息在林中的一棵古樹上。除此之外,王還就砍伐樹林對林地健康的威脅與環境變化的影響做出了一些尖銳的警告。最後,他離開了會場,沒有給出進一步評論。
「說得沒錯,沒有跡象表明最近還有老鷹在樹上棲息。」長鬍子的男人用手指骨節敲了敲鷹樹泛橘色的樹皮,「嗯,這棵樹實在是太老了,主幹已經死亡。這你知道嗎?」
「是的,」我說,「比如被鳥類啄傷——像啄木鳥之類的鳥,被熊抓傷,或者被樹皮蟲叮咬,這是最有可能發生在這片區域的原因。腐爛會從外圍有生命的樹皮開始,逐漸蔓延至樹心部。在大火或風暴中折斷的樹枝也是形成傷口的原因之一。」
我看著後院里的紅雪松投射在草地上的影子,回憶起自己在它的樹葉上數到過的斐波那契數列。今年春天,新的樹葉長了出來。令人驚訝的是,它們竟然朝我預期的相反方向生長。
陽光在路面上閃耀。這就是高反射率的表現,人行道與馬路都會反射陽光。而我一步入樹林,就彷彿進入了另一個空間,周遭的空氣都變得不一樣了。樹木創造出一個清涼舒爽、充滿氧氣與水汽的結界。這就是低反射率的表現,一個大量樹木共同創造的微氣候。
可我沒有什麼話想說,我已經無能為力了。我做了自己該做的一切,鷹樹卻還是要被砍倒。等我長到十八歲的時候,鷹樹早已不在了,我永遠都不可能爬上它。
「哇哦,手勁兒不小嘛。」長鬍子的男人說,我放手之後,他輕輕甩了甩手指,「我好像認出你來了,你是彼得·王,在奧林匹亞市議會上發言的孩子,對嗎?」
「幹得好,馬奇。」長鬍子的男人說,「我今天能在這兒工作還要多虧你那天的講話。我們正在評估這個樹林,看看哪些樹屬於古樹,哪些部分是珍稀鳥類的棲息地,包括大理石紋海鳩。」
「說得沒錯。」長鬍子的男人說道。他又碰了碰鷹樹,溫柔地撫摸它的樹皮,彷彿那是某個人的肩膀。我喜歡他撫摸鷹樹的方式,不知鷹樹是否也會享受他的撫摸。他說:「一旦樹上出現傷口,腐爛的過程就會蔓延到死亡的樹心部。形成傷口的原因有很多——」
「是的,我理解。」我一邊說,一邊把左手從鼻子上拿開,血滴了下來。「老天,你的鼻子簡直像個噴泉。」他拿出一塊手帕遞到我跟前,我接過來按住了鼻子。他朝我笑了笑,露出微微發黃的牙齒,潮濕的口水清晰可見,我read.99csw.com不自覺地再次移開視線。
「這篇報道里,我唯一不喜歡的地方就是『殘疾』這個字眼,太不恰當了。」媽媽說,「你在我眼裡才不是什麼殘疾人,這個記者在寫之前應該先跟我們談談才對。」
「我明白,親愛的,」媽媽說,「可這些問題太難懂了,一隻鳥之類的就比較好理解,尤其是一隻像大理石紋海鳩這樣的珍稀鳥類。」「好吧,」我說,「現在,我能去爬紅雪鬆了嗎?」
我伸出手,摸了摸臉上的血跡,用左手捏住流血的鼻子。
可我正在思考報紙由樹轉變而來的過程。我看過一個視頻,人們把樹砍倒,碎成木屑,搗成稠稠的木漿,最後把它壓成紙。我想知道,光合作用所固定下來的碳元素會有多少存留在製作一份報紙所需要的木漿中?釋放回大氣中的比例又有多少呢?真希望自己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目前,這對我來說似乎至關重要。
他朝我湊近了一點,我聞到了他呼吸里的香草味。這讓我想起了美國黃松的氣味——只要你找到了一棵真正的美國黃松,就會聞到這種氣味。我通常不喜歡別人離我這麼近,可他正在講關於樹的事情,我也就沒有太在意。
「我們贏啦!」媽媽說,「上了報紙頭版!市議會投票否決了開發商在LBA樹林的開發權,他同意把森林賣給市政府,讓他們拿來建公園。也就是說,這片原始森林會被保留下來,就在奧林匹亞市中心邊上。」媽媽接著說,「多虧了你的演講,馬奇,快來看看這篇報道。」
「怎麼了?」媽媽問我,一遍又一遍,「到底怎麼了?」
「馬奇,」媽媽一邊說,一邊在我臉旁「嘩啦嘩啦」地抖動著報紙,我被迫停止思考,「聽著,馬奇——他們要去拯救鷹樹了,就是因為你說的那些話。他們還在報紙上說到了你,看,這裡有你的照片。」
這張照片旁印著薩拉畫的鷹樹。我喜歡薩拉的畫。
星期六早上,我想起那天本該在市議會上說的重要內容。許多人以為樹之所以長得如此高大是因為土壤和水,這是不對的。樹的質量來自空氣。它們從空氣中吸收大量的二氧化碳,進行一種化學作用,利用太陽能來分解二氧化碳分子,釋放氧氣——人類與動物呼吸所必需的氣體,同時把碳元素儲存在葡萄糖中,用於新陳代謝。從本質上來說,是陽光與空氣造就了樹。我沒能把這一點告訴給人們。
星期一,我們在學校里談論了報紙上的新聞。我還把為市議會準備的卡片帶去了學校,蓋特克先生允許我在同學們面前讀這些卡片。我終於能用正確的方read.99csw.com式跟人們講關於鷹樹的事情啦,不用像那天在市議會上那樣手忙腳亂。演講非常順利,斐波那契數列和樹葉的生長都講到了,我對自己很滿意。後來,薩拉也上了講台,不過她沒有講自己是怎麼畫出那棵樹的,因為她不喜歡當著別人的面講話,甚至比我更討厭。她在黑板上畫了一棵樹,然後給班裡的每一個人發了一張鷹樹的畫。這讓我非常高興。
在黑板上畫完畫之後,薩拉對我說了聲謝謝。我不知道為什麼她要對我說謝謝,也許她也很高興吧?
「我對她講了關於樹的事情。」
「真是個好消息,馬奇。」媽媽說,「可我原本以為瑪利亞·艾略特不認識你。對了,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呀?」
「她就是那個在樹林里跟著我好幾次的女士,還問了我許多問題。」
這個男人盯著我看了一會兒,「我叫哈利·傑克森,」他說,「來自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保護局。看來你也對鷹樹感興趣,是嗎?」長鬍子的男人伸出右手,遞到我的胸前。我知道,他是希望我碰碰他的手,但我還是覺得這樣做很不舒服。
「可能就是下個星期。」他說,「在把一塊地改造成公園之前,必須得評估樹木的健康狀況,放倒不健康的樹。這就是為什麼今天林務局的同事和我一起在這裏工作。他們前來測量這棵樹的體積,計算出要讓它按照計劃好的方向倒下需要耗費多少人力、物力。」
我把這個男人的手帕還給他,離開了鷹樹,朝家裡走去,那個有藍色信箱的家。到家的時候,由於我沒有用手或手帕按著鼻子,襯衫上已經沾滿了鮮血。媽媽看見我這個樣子,擔心壞了,不停地問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第二天,我乘巴士回新家——那個有藍色信箱的新家。斯蒂格坐在我的身邊。我和他成了朋友,一直坐在彼此的身邊。我們有時候談論樹,有時候談論昆蟲,輪流談論自己喜歡的東西。
但我很快意識到,這樣一後退,可能會讓他覺得我不喜歡他說的話,於是又鼓起勇氣去看他的臉。我努力把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臉上,儘管他正在不停地眨眼、呼吸、移動。對我來說,盯著別人的臉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因為它們永遠在變化,讓我很難集中注意力。然而,現在似乎沒有像以前那麼困難了,因為我把長鬍子的男人想象成了一棵樹,在暴風雨中不停地搖擺,樹葉左右搖晃,兩隻眼睛如同樹枝上突起的癤子。
空氣在我的肺部進出,著了火一般地疼痛。這個男人還在繼續說話,我努力想聽清他在說些什麼。
我瀏覽著這篇報道,讀著不同的人對read.99csw.comLBA樹林所說的不同的話,其中有一段是這樣寫的:
我悄悄地沿著小路邊緣行走,看見那些人正在仔細檢查鷹樹。有一個人在用一種特殊的儀器測量它的直徑。這種儀器我認識,是用來測量樹的大小與年齡的。我停下了腳步,藏在一叢鮭莓與歐洲蕨的低矮灌木叢中。我了解樹,可這些人才是真正的專家。見到樹木專家讓我非常興奮。
「不過,我得告訴你的是,目前,我們還沒有發現大理石紋海鳩在這裏棲息的任何跡象。我也很難相信這種鳥會選擇在距離人類如此近的地方築巢。我知道,你在那場聽證會上做出了聲明。我完全支持保護這裏的古樹,只是還沒有找到你所說的東西。我覺得有必要讓你知道這一點。」長鬍子的男人伸出手來拍我的肩膀,我本能地後退了一步。
奧林匹亞環境保護委員會的瑪利亞·艾略特稱,王的言論屬實,並且十分重要。「彼得·王在樹林中的發現至關重要。根據聯邦法律關於保護瀕危物種的規定,市議會應予以慎重考慮。」她說,「據我親眼所見,他對自然現象的觀察十分準確。我們有必要予以認真對待,應指派一組科學家前去勘測,確定這片樹林是否為聯邦保護物種的棲息地。」
公開聽證會結束之後,市議會召開閉門會議,投票否定了這片土地的出售與開發。開發商隨後同意將土地出售給奧利匹亞市政府,用作公園的建造。
樹林中的氣溫、相對濕度,還有太陽輻射都與外界不同。我發現,就連我自己也發生了變化。走向鷹樹的路上,我感到胸中那個永遠灼|熱的發動機似乎正在慢慢熄火,只留下微弱的轟隆聲。再也沒有亂晃雙手、發出怪聲或到處亂動的必要了。我和樹在一起,它們的能量全都在我腦中。
可當我走得足夠近,能看到鷹樹宏偉的樹冠籠罩在整個樹林上空的時候,我發現,那條橫穿樹林的小路上正停著一輛卡車。那一瞬間,有一股想要亂晃雙手、發出怪聲的衝動湧來——這輛卡車讓我想起那個抽煙的男人,正是他打電話報的警,幸好後來伊爾莎來把我接走了。不過,這輛卡車與那輛不一樣。這是一輛白色的卡車,車身上印著「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保護局」的字樣。我讀過十四篇印有這種字樣的研究論文,所以我猜想,卡車裡的人應該是來幫助這些樹,而不是來傷害它們的。
這個男人朝我走來。他的臉上長著淺棕色的鬍子,就像紅雪松幼嫩的樹皮。
「是的,」他說,聲音里透著悲傷,「只要再來一場暴https://read•99csw•com風雨,它就會轟然倒地。如果這是一片四十英畝的原始森林的話,我們一定會讓它遵從自然的安排,壽終正寢。」他搖了搖手,彷彿在指著樹林的另外一邊,「可你是知道的,樹林那邊住著好幾戶人家。如果它朝那個方向倒下,搞不好會造成傷亡。」
那裡有幾個頭戴硬帽子、身穿攀爬裝備的男女。其中幾個人拉著繩索,另外幾個爬到了鷹樹上面。他們爬得非常高,我在地面上幾乎看不見。
「鷹樹,他們是這麼叫它的,」我說,「可樹上其實早就沒有老鷹了。」
「不過,美國魚類與野生動物保護局的工作人員首先會確保這不會傷害到任何保護動物。在那之前,還有不少書面工作要完成。」

這時,我想起了皮埃爾說的話,於是也朝他伸出了手,捏住他的手,想象自己握著的是一根硬硬的樹枝。我捏著它,數到兩秒,然後放開。
照片中的瑪利亞·艾略特站在我身旁,而我看起來比她高大許多。我的嘴巴是張開的,牙齒也露了出來。我不喜歡看見自己的牙齒。照片上的我看起來彷彿在微笑,但我知道,那個表情並不是微笑。
「很不幸,」長鬍子的男人說,「我還有個更壞的消息。這棵大樹,這個林中之王——」
「是這麼回事,」長鬍子的男人說,「跟你說話真是一種樂趣,馬奇。對於這棵樹來說,恰恰就是最後一個原因。最高處的樹枝在一場暴風雨中受了傷,被折斷,形成了一個傷口——這很有可能就是樹心部開始腐爛的根源。我要很遺憾地告訴你,活到了這個年紀,這棵樹的健康狀況十分令人擔憂。樹心部的腐爛使它重心不穩,再加上十年前的一次地震,這個山坡已經無法支撐它的根系。」「它會倒塌。」我說。
「好吧,」長鬍子的男人攤開了雙手,就像樹上的嫩枝,「我不是在質疑你的發現,只是陳述事實而已。」
這時候,一個男人轉過頭來看著我的臉。我匆忙轉身,準備從樹林里逃走。可一轉頭,臉正好被一棵西部鐵杉低垂的樹枝擊中,血液順著鼻子流了下來。我的鼻子被樹枝弄傷了。
「你們準備什麼時候放倒它?」我問道,雙手開始小幅度地畫圈。我無法控制,體內的能量正在上涌,就像樹的汁液。
「謝謝你告訴我這些事,」我說,「我知道自己看見了什麼。」
媽媽去前院拿報紙,回屋的時候發出一聲大大的尖叫,嚇得我趕緊捂住耳朵。當我把雙手放下時,發現她正拿著一份《奧林匹亞日報》,頭版上印著我的照片,還有薩拉畫的鷹樹。
「是啊,你當然會這麼做。」媽媽說著,一隻手放在我的肩膀九九藏書上,讓我感覺有點不舒服,但她開始輕拍我的肩膀,用我喜歡的那種方式。我喜歡她撫摸我的方式。
「是的,」我說,「就是我,可我更喜歡被叫作馬奇。」
「這裏沒有談到陽光反射率,」我說,「我認為反射率的結論非常重要。還有,碳固定的問題也很重要。我們應該到樹林里去,測量一下那裡的碳儲存量。」
我又一次提前下了車,儘管媽媽曾要我發誓,再也不提前下車,可我控制不住自己。車子一到站,我就站了起來,對司機說「我記下了」。幸運的是,今天的司機是來代班的,並不知道媽媽與原來的司機之間的約定。這一回,斯蒂格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沒有和我一起去。代班司機讓我和一個住在附近的孩子一起下了車。
「那你跟她說話了嗎?」
「是的,在一棵樹生長的過程中,樹心部會逐漸死去,而外圍還會不斷生長。」
「你好,年輕人,」他說,「你沒事吧,流鼻血了嗎?」

媽媽嘆了一口氣。我再次想象自己能把她凍起來,把她的嘆息凍起來。這樣,我就能聽到每一粒小小的空氣分子從她鼻子里呼出來的聲音。這些小小的分子相互碰撞,水汽從她的嘴裏緩慢地蒸騰而出,彷彿一棵樹正在呼氣。
他用一隻手搓了搓鬍子,好像被這鬍子弄得他很難受似的。他放緩聲音,朝我更貼近了一點,似乎要在我耳邊輕聲透露一個秘密:「恐怕再過一兩個星期,我們就得把它放倒,這樣就能控制它倒下的方向,確保它不會砸壞住屋或者傷害到人類。它依然會是這個森林生態系統的一部分,可能會變成一棵哺養木,只是再也不會高高聳立在那裡了。」
吃早餐的時候,我一直在想自己那天應該講卻沒有講到的內容。事實上,地球上的一切生命體都是以碳元素為基礎的。人類也是一種碳基生物,只不過,人類如果燃燒起來的話,並不會釋放出像樹那樣大量的碳元素。
我從她手裡接過報紙。
我沒有回答。我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可今天,斯蒂格和我什麼也沒談。我坐在巴士上望著窗外,車子一如往常地轉了個彎,駛入布洛瓦大道。樹林就在前方,離我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幾乎就要擦肩而過。可就在車子即將駛離LBA樹林的時候,我想起了鷹樹。它就這樣靜靜地站在這片原始森林的中央,彷彿與周圍發生的一切毫不相關。我必須去看看鷹樹。
我走過地面上因安裝柵欄留下的坑洞。曾經包圍著鷹樹的柵欄不見了,那塊討厭的牌子也消失了,再也不會出現。我不必再為躲避那一抹黃色而緊閉雙眼,也不必再為了接近鷹樹而在樹林里玩泰山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