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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第二十三章

「祝你好運,珍妮特。」她說著,拍了拍媽媽的肩膀,然後朝我俯過身來,也在我的臉頰上親了一下。我感到臉上出現了一塊小小的濕痕,它慢慢變干,濕漉漉的感覺逐漸消失。
我沒有尖叫。
「在短短的三到六個月中,我看到馬奇——他喜歡別人這麼叫他——取得了極大的進步。」蓋特克先生說,「無論是與班上其他同學的溝通,還是與福斯的交流,都讓我相信,馬奇在當前的教育環境與醫療環境中過得很好。坦誠地說,如果這場聽證會是在九個月前召開的話,我的評價可能會與現在的截然不同。但如今,我真的看到了馬奇在與同學的友誼上、對他人的尊重上,還有基本的自我照顧上都有了非常顯著的進步。」
一直以來,我都與地下的知識之河密切相連,主根直插在這條河的主流。可那些樹卻試圖以我裸|露在土壤之外的一小部分來判斷我的屬性,自以為能從自己所見的、我與別人產生交集的那麼一小部分來評價我,這是非常不公平的,因為那只是我用以示人的最小的一部分。
正當我還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時,媽媽站了起來,邁克舅舅也緊跟著站了起來。媽媽伸出手,沉穩地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有這樣一種感覺:他們最高處的樹枝觸碰著政府各種錯綜複雜的部門,和與自己相似的樹交織在一起。我永遠都看不到那些樹,他們也永遠無法看清真實的我。
「嗯,目前還不是,不過我有這想法,」斯蒂文斯小姐說著,笑了起來,她的笑聲充滿了力量,令人精神一振,就像幽暗的森林中瀑布流淌的聲音,「我只是覺得自己應該在場,因為我就是馬奇——我是說彼得——受傷那天撥打911報警的人。都是我的錯,我不該打那個電話的,現在他真的好多了。那天,他沒想傷害任何人,不想傷害他媽媽,也不想傷害他自己。要是時間能回到過去的話,我真希望自己沒有打那通電話。」
「好的,」終於,矮曲林開口了,「我在此鄭重聲明,為了您的利益著想,王先生,即將召開的是華盛頓州精神鑒定聽證會。作為結果,您有可能需要接受一次為期不超過一百八十天的精神鑒定,明白了嗎?」
這個夢想能實現嗎?他們能幫助我嗎?邁克舅舅說過,很顯然,他們是可以阻止我實現夢想的。這就是為什麼我一直在努力控制自己,沒有捂住耳朵,沒有亂晃雙手,沒有發出怪聲,沒有脫掉襯衫,沒有……太多太多的「沒有」。我覺得自己快要忍不住尖叫出來了。
「真的沒有必要,」邁克舅舅又說了一遍,「作為彼得·王的家人,我們已經採取了相應的措施,確保他獲得所需的一切幫助與支持。」
所以,當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九*九*藏*書恩格曼向媽媽、邁克舅舅和我伸出手的時候,我照媽媽說的做了——捏了捏他們的手。那感覺糟透了,我誠實地告訴了他們。媽媽立刻叫我坐下。我閉上嘴,不再說話了。
「進一步說明一下,」紅榿樹說,「之所以召開今天這場聽證會,是因為王先生此前在州立醫院接受了七十二個小時的精神隔離,院方評估其有可能存在自殘傾向。作為州政府的代表,我們有責任為王先生的最佳利益考慮。」
我很驚訝,她竟然一直在聽我說話。這可真稀奇,另一個人竟然真正在聽我所說的話,還把它們用筆記了下來。她談起我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複述我對她講過的關於美國黃松和西部紅雪松的基本信息。接著,她從紙上讀了一些有關美國黃松的細節,指出我非常擔心這種樹,擔心它們是否還能長久地生存下去。
「沒有必要這樣做。」邁克舅舅說道,他的聲音嚴肅、堅決、令人畏懼。房間的溫度升高了,很不舒服。我被襯衫弄得發癢。邁克舅舅的聲音完全不對勁。
「嗯,」矮曲林說著,看了看身邊的人,「很感謝您抽出時間來與我們分享自己的經歷,斯蒂文斯小姐。不過,我們必須考慮到其他記錄在案的事實。」
紅榿樹、紙皮樺、恩格曼和矮曲林向蓋特克先生提了一堆問題。其間,他又清了幾次嗓子。我不理解那些問題中的大多數詞彙,比如自我效能、執行功能、運動障礙、刺|激反應、轉移認知,還有其他一些我不知道的東西。蓋特克先生回答完問題之後繼續講話。我喜歡蓋特克先生講話時頭髮一起一伏的樣子。
她講的最多的就是我的感受,比如,我在有藍色信箱的新家度過的第一個晚上。聽到這裏,我很想捂住耳朵,不願回憶起那天晚上的情景,可是媽媽靠過來,對我說現在不能捂住耳朵。我只好把腦子屏蔽起來,開始思考別的東西。
「是的,我很抱歉。」紅榿樹說著,語氣和緩,「我們無法在今天做出最終的決定。很抱歉,還需要延遲一段時間,因為我們有一大堆案子要審查。您會在兩周之內得到答覆。不好意思,您必須等待最終的決定。」
矮曲林開口了。「我相信,王先生的家人有能力為他找到一些教育機構,」他說,「來改善這個年輕人的心理健康與自殘傾向,對嗎?」
「該走了,馬奇。」她說。我也站了起來。
那一刻,我最最渴望的東西,超乎一切的渴望,就是去爬鷹樹。
我看著他們的腦袋隨著說話的動作同步移動,心想,如果他們真的是樹,並且全都具有評價我、衡量我與媽媽之間關係的權利——這正是在我看來他們正在做的事情——也許是會偏袒我的吧。
「十分感謝read.99csw.com你們前來,」矮曲林說道,聲音低沉而陰鬱,「不過,其實彼得·王本人不必出席這場聽證會。事實上,一些證詞可能會讓他感到不適。我們建議,尤其是考慮到他的疾病,他——」「這場聽證會事關他的未來,」媽媽說,「作為他的家長——至少目前還是——我覺得他應該在場。他有權知道今天在這裏做出的決定。如果他不能出席,那我們全家人都不會出席。我說的夠清楚了嗎?」
我繼續思考紅榿樹、紙皮樺、恩格曼和矮曲林,想象他們像樹一樣,共同創造出一個微氣候——只有當他們全都在這個房間里時才能存在的微氣候。一旦他們一個個走出房間,這個微氣候就消失不見了。
我壓根兒不認識這幾位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但媽媽告訴過我,這是一個非常重要的會議。
「我明白您的意思,」紅榿樹說著,看了看面前的文件,「但州政府必須考慮到這樣一個事實:幾個月前,彼得·王的母親——珍妮特·王——當著幾位警官的面說她不知道該怎樣對待他,覺得自己缺乏當一個稱職家長的條件。從警方的報告來看,當天晚上,一個脆弱的未成年人遭受了嚴重的創傷,而珍妮特·王對此則表現出明顯的不知所措。」他停了下來,有一會兒沒有說話。我觀察著他放在桌子上的雙手,手指如同一隻只小青蛙,在紙張上輕快地跳動。他繼續說道:「很遺憾,王先生在醫院接受的精神鑒定結果並不具有決定性。在座的委員們看來,年輕的王先生似乎並沒有處在一個安全的生活環境中。當他被警察從家裡帶走時,他在不停地尖叫,幾乎無法控制。在我們看來,很顯然——」
「也祝你好運,馬奇。」她說。我低聲說了句:「我不相信運氣。」聲音非常小,她應該沒有聽到吧。無論如何,我很高興她來了這裏。
我喜歡樹。我了解它們生長的方式,欣賞它們耿直、頑固的天性。我覺得,樹和我之間是有些共同之處的。也許這些人也能看出我與他們之間的共同之處。也許他們會知道我的夢想就是去爬鷹樹,並且一直爬樹,即便是在長大以後。
接下來的星期四,我不得不去國會大廈附近的一棟灰色大樓,和幾個人一起在一個房間里開會。大樓正門的樑柱看起來很像樹榦,只是太過模擬,反而有些不自然,好像只要一不留神,就會變成真正的樹榦似的。這讓我感覺很不自在。
這使我對他們在這裏、在這棟國會大廈旁的灰色建築里對彼此說的話有了一些了解,可我依舊無法理解他們問朗達的許多問題。
矮曲林和恩格曼首先做了自我介紹,接著是紅榿樹和紙皮樺。當然,用的是真名,而不是我在腦子裡給read.99csw•com他們起的樹名。隨後,邁克舅舅和媽媽也分別介紹了自己,又介紹了我。
我們來到國會大廈附近的灰色大樓,走進一個房間,裏面擺著幾套黑色的大桌椅,有四個人坐在那裡。中間的人年紀很大,駝著背,一臉皺紋,看起來十分嚴肅。他的頭髮就像一團灰黑色的鐵絲,整個人讓我想起高山矮曲林——一種生長在高山陡坡上的白皮松灌木叢,形狀扭曲,十分僵硬。坐在他旁邊的是一個穿裙子的女人,裙子上有一些螺旋狀的小圖案,像極了旋渦般的樹葉,就是那天我從雷尼爾山的恩格曼雲杉上摔下來時看見的景象。
其實,我一整天都渾身不自在,不明白自己為什麼非要來這兒。邁克舅舅說,我必須穿襯衫,不能穿T恤。也不能穿那件灰色的運動衫,儘管那是我最舒服的一件運動衫,我每天都穿,唯獨今天不可以。
紙皮樺第一次開口:「我們剛剛指出,有證據顯示王先生曾傷害過自己。而目前要討論的問題則是,他是否有進一步自殘或傷害他人的傾向。更重要的是,他是否會對社會安全構成威脅。」
「我能說幾句嗎?」一個聲音響了起來,我聽出了它,那是斯蒂文斯小姐。「不好意思——您在我們的名單上嗎?」恩格曼問道。她盯著斯蒂文斯小姐,手裡抓著一沓紙,彷彿這沓紙是個麥克風或揚聲器,沒有它就聽不見斯蒂文斯小姐的聲音似的。她說:「根據行政法規,這個私人聽證會是不對外開放的。只有家庭成員或州政府指定的證人才能——」
「我班上的學生不是有特殊的需要,就是屬於自閉症譜系。」他說,「我個人認為,聽聽他們對一個同學的看法是非常有益的。首先,我想要指出一點:這些學生的評價可能會相當直白。接下來,我要與各位分享其中兩位同學對馬奇的看法。先來看看第一位:『他是我的朋友,對我很好。他喜歡我的畫,這是他告訴我的。』從這些話中,我看出了一定程度的人際關係敏感度與……」
紅榿樹俯身向前,問道:「你是他的未婚妻?」
沒有人再說一句話,直到大門在斯蒂文斯小姐身後關上的那一刻。
紅榿樹說完之後,輪到了恩格曼。她的聲音比紅榿樹和矮曲林更加高亢、威嚴:「首先要清楚一點,如果家長在將來仍有失職行為的出現,王先生將有可能被納入華盛頓州法院的監護名單,由政府實行監護權。作為一名執業精神鑒定師,我在委員會中的職責就是建議——」
媽媽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雙眼開始微微滲水。她伸出一隻手把水滴擦掉了。
他話音未落,只見一個人走了上來,坐在了我們的左邊。我認出了他的頭髮和聲音,這是蓋特克先生,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出現在這九九藏書裏。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環顧四周,只是看著手裡的文件。
「我是薩曼莎·斯蒂文斯,邁克·華盛頓的未婚妻,可以算作家庭成員吧。」
紅榿樹、紙皮樺、恩格曼和矮曲林都在用力地點頭,彷彿暴風雨中的樹。如果這四個人真是樹的話,他們的樹枝和樹冠一定會長得非常高大,也許會直入雲霄。那樣的高度,是我看不見也無法理解的。
「好的,好的,」斯蒂文斯小姐說,「我要說的都說完了,感謝你們的耐心。祝你好運,邁克。」斯蒂文斯小姐走了過來,親了親邁克舅舅的臉頰。他對她小聲嘀咕了幾句,我沒有聽清。
接著是一段長時間的沉默,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用我聽不見的聲音彼此交談,在一張紙上查了些什麼,相互傳閱。
每棵樹的根系都長得不一樣,這取決於樹本身。恩格曼雲杉的根系很淺,事實上,那是一種脆弱的、生長在地表的側生根系。而西部白松的根系則能從主根向外延伸八米,同時又有許多細根垂直向地下生長。
首先,朗達說她和我談過好多次。她把一大沓文件分發給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然後開始講解文件上的內容,用了各種奇怪的字眼,我一個都聽不懂。不過後來,她開始講關於樹的事情,一下子就引起了我的興趣。她告訴他們,我有多麼喜歡樹,最喜歡的是什麼樹,對樹的了解有多深。
「我們還得等?」媽媽說,「還得等那麼久才能知道他們是否要帶走我兒子?」她轉過頭看著邁克舅舅,雙眼開始滲水。這時候,沒有人再微笑了。
我被迫穿上了一件硬邦邦的襯衫,非常不舒服,還得穿一條媽媽用熨斗熨好的新褲子,實在是太難受了。我大喊大叫了好一會兒之後,媽媽終於同意讓我穿上舒服的牛仔褲,可還是得穿那件不舒服的襯衫。另外,我還要梳頭髮。媽媽強迫我這樣做,這就意味著我必須得照鏡子。我不喜歡照鏡子。
這些樹現在對我來說唯一重要的部分就是根系。根系是樹從土壤中吸取營養與水分的部分,它們在地底緩慢地搜尋隱秘的寶藏。我就是一種深埋地底的東西,絕大部分真實的我都被埋在地表以下,沒有人能看到。
這時,我們背後傳來一個聲音。我轉過頭去,發現那是朗達,擁有迷你日本楓和小瀑布水缸的朗達。她今天沒有把迷你日本楓帶來,這讓我有些失望。我把頭轉了回來,面對著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所在的方向。
「感謝您跟我們分享的一切,王先生。」矮曲林用低沉、沙啞的聲音說道,他的頭髮讓我想起彎曲的樹枝,他的臉就像一塊滄桑的石頭,「您的家人與治療師給出的建議都非常有幫助。我們會在兩周內將決議提交給法院。」他的臉皺了九九藏書一下,一分鐘之後我才意識到,原來他是在做出一個微笑的表情。
蓋特克先生清了清嗓子,他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些什麼的時候就會這樣做。然而,他還是繼續說了下去,也許他其實知道該說些什麼吧。「過去,」他說,「馬奇的確存在一些傷害自己的問題,並且對此毫不在意,不理解這種自我傷害與傷害他人的行為是讓人無法接受的。」蓋特克先生再次清了清嗓子,彷彿有什麼東西卡在了喉嚨里,「從馬奇在班級里的自我表達情況來看,他現在已經不是那樣的了。我看見他表現出了尊重他人的能力,認識到自己的疼痛,認識到自己與他人的需要。這一切都是十分重要的進步,儘管我們還需要繼續就這些關鍵的方面努力。」
他們問了媽媽一些問題,要求她判斷朗達說的話是否屬實。我聽不懂他們的問題,也聽不懂媽媽的回答。
朗達繼續說:「可以的話,我想說幾句。我相信,作為一名專業評估自殘傾向與精神健康狀況的法庭指派治療師,我的觀點應該會對各位有所幫助。」
我開始想象,面前的四個人——紅榿樹、紙皮樺、矮曲林和恩格曼像真正的樹一樣,在一個密林里緊挨著彼此生長。不知道它們相互交錯的根系會是什麼樣子。
樹與樹通過化學信號相互交流,甚至也有可能是通過電子脈衝。我想象著,紅榿樹、紙皮樺、恩格曼和矮曲林的根系相互觸碰,通過纏繞的卷鬚彼此交談,嚷嚷著「這是我的地盤,不是你的」。
矮曲林和恩格曼旁邊分別坐著一個穿灰色西裝的男人和一個年輕一些的女人,他西裝的顏色幾乎與紅榿樹的樹皮一模一樣,而她身上的襯衫則是米白色的——紙皮樺樹皮的顏色。其中兩個人系著領帶,我不喜歡領帶,幸好他們沒有逼我系領帶。
「好了,」紅榿樹說,「我們剛才說到了哪兒?」
「我的另一位學生也把馬奇當成了朋友,他是這樣說的:『馬奇給了我一本書,帶我去他家玩,我們一起談論了昆蟲和樹,還有它們之間的相互作用,談得很開心。他是我的第一個朋友,他不在乎我喜歡推東西這件事。』這條評價很有意思,從中可以看出,這個孩子相對來說比較孤獨,本身也存在人際交往的問題,所以馬奇……」
我想,這些話應該是薩拉寫的,班級里我只喜歡她一個人的畫。蓋特克先生沒完沒了地說著薩拉的這句話。後來,他又讀了班裡另一個人的評價:
紅榿樹清了清嗓子:「行政委員會十分感謝您提供的觀點,但恐怕還是得要求您離開,畢竟這是一場私人聽證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