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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先把話說在前頭:我是個心智正常的普通美國男人。年方44歲。在曼哈頓一家專營美食圖書的備受尊重的出版公司斯坦利伯恩擔任資深編輯。大半輩子和同一個女人攜手婚姻。我們有兩個青春期的孩子,娜塔莎16歲半,安東尼14歲,有一隻跟人很親的混種狗,名叫賈斯伯,在紐約的一個高價郊區有棟房子。吉妮也工作,用極少時間兼職做博物館的自由攝影師,幾乎全職當一名體貼的母親。毋庸置疑,這不是完美的生活。我們也有自己的擔憂和失望,疾病和傷痛,況且,家裡有兩個青少年,我們有時會經歷一定程度的家庭騷亂,在我聽來,就像一隻裝滿荷爾蒙的水壺煮沸了,在爐子上尖嘯。但這是吉妮和我白手起家打造出來的生活,一開始沒有多少錢,也沒多少人幫忙,我們對此很自豪,也心懷感激。
好吧,我是舊觀念的擁躉,相信一個人如果活得正派,以後就能升上天國。我不反對。但是有時候,在搭乘通勤火車回家,經過哈萊姆區的公寓樓時,或者娜塔莎和安東尼沉迷於IMing聊天的時間太久,我叫他們放下手機,好好完成一場家常便飯九*九*藏*書的瘋狂現代儀式時,或者只是手裡拿著一杯黑皮諾,站在朋友50歲的生日派對上時,我都能感覺到這股突如其來的疼痛,順著我的皮膚劃開,我就像患了某種存在主義的流感。只有一刻,只在一瞬,它就能刺破我生活的閃亮外殼,就像一把劍從接縫處刺穿鎧甲。
所以,我估計,這麼一種心理狀態讓我完全做好了這場非凡冒險的準備。如果我膽敢用上帝視角來觀察,那麼在我看來,生活總是如此運作:你一遍又一遍地以一種誠摯的方式問某個問題,答案就會浮現。但是,至少在我的經驗里,那個答案會根據它自己神秘又神聖的時機來到,而且通常不以真面目示人。它的到來讓你措手不及,甚至不願要它,或者一開始就無法接受。
這一切都是為了什麼?這麼問太生硬,但的確是循著這條思路。所有這些努力與神傷,所有這些喜悅與苦難,所有這些忙忙碌碌,所有這些東西——一千個頭條,十萬次談話,電子郵件,開會,納稅申報,保證書,賬單,隱私聲明,偉哥廣告,捐款號召,選舉周期,每天報道的戰爭,拿著空酒瓶去垃圾場https://read.99csw.com,補牙和體檢,箍牙和朗誦會,吉妮的情緒,我的情緒,孩子們的情緒,足球排位賽,水管工的付費單,連續劇角色,更換機油,守喪,婚禮,給花壇澆水——所有這些,我開始自問,到底都通往哪裡?通往國道上一輛撞毀的別克嗎?然後呢?上天堂嗎?
所以,本著全面披露的精神,讓我這麼說吧:在開車去北達科他州之前,就像我認識的很多人一樣,關於事物的更深層意義,我不時被一種啃噬人心的費解所折磨。我運轉正常,俗話是這麼說的。妻兒和我過著舒適的生活,真的是超級滿意的生活:漂亮房子,兩部車,下館子吃飯,愛,和平,互相扶持。然而,不時地,我頭腦的密室里會吹進來一陣不安的風,就好像有一扇窗忘記關了,暴風雨鑽了進來,我堆放得整整齊齊的關於如何做人的筆記都被刮下了檯面。
不止於喪親。那是一種拉鋸式的不滿,在來來回回地切割我自以為是的神經束。有時甚至在最明媚的情緒里,我都能意識到它。把眼睛從美好生活上挪開哪怕一秒,就看到它在那裡:與其說是抑鬱,倒不如說,是對你https://read.99csw.com所作所為的不祥的小小懷疑;不是困惑,是一個揮之不去的疑問。
我們都去了北達科他州參加追悼會。(住在新澤西州的妹妹西西莉亞是搭火車去的,她繼承了母親對航空旅行的恐懼。)該流的眼淚也流了。也聊起了舊日時光,有美好的,也有不那麼美好的。有對那個人的憤怒——撞死他們的那個人——很快他就要入獄。都在我的意料之中。但我沒有料到的,是在我父母葬禮之後的幾個星期里,環繞我的龐大空虛感。
等我回到紐約,那陣風已經平息下來。表面上,什麼都沒改變。我沒有開始修鍊懸浮升空術。我沒有剃度,開始激進的飲食冒險。我沒有辭職,把家人搬到西西里島鄉下一座修復的修道院里,也沒有離開吉妮和孩子們,跟辦公室里22歲的編輯助理同居。不過,內在里,在那些密室,在思想和情緒的隱秘之處,有些東西感覺徹底不同了。所以,儘管我是個注重隱私的人,還是做了這個決定——又是在吉妮的建議下——把我在美國公路上每一天發生的事寫下來。就算別無他用,我想,這個故事或許還能在某人的生命里投下幾聲歡笑,現如今九九藏書這倒不是一件壞事。
在我上路前的六個月,一把酸楚的新調料被撒進那一鍋美好生活的燉湯里,被撒進晚宴的漩渦、關於家庭作業的爭論和8月里為期兩周的海濱租屋度假中。我的雙親,72歲的羅納德和70歲的瑪蒂爾達,在北達科他州一條名叫「國道22」的雙車道高速公路上因遭遇車禍而喪生。兩人心理機能完善,健康狀況極佳,今天他們還是電話線另一頭熟悉的聲音,隔天就無法接通了。沒了。一片寂靜。不可觸及。有著雄渾獨特個性的硬朗農人,被一個坐在傾翻的藍色皮卡車裡跟我同齡的醉漢化成了灰燼與記憶。
即使在父母過世之前,我也有過類似這種感覺。但在那一天之後——2月7日,北達科他州一個嚴寒的周二——就好像有一層幕簾被拉開,日常生活的雜事和愉悅都被襯在疑惑的背景下比照。目的,計劃,更深層的意義,我能信任誰來告訴我?治療師?本地部長?還是比我多活十年、見過更多世面的網球搭檔?我發現自己不只在夜裡睡覺前琢磨,去上班的路上,站在火車站台上,看電視時,跟孩子講話時,甚至,有時候,就在吉妮和我剛剛做完愛時,也在琢磨。https://read.99csw.com
我是奧托·林林(拜託,不要講馬戲團的笑話),我有個奇怪的故事要講。第一眼看上去,它或許只是我的一趟公路之旅,在我超棒的妻子的建議下,從我們在紐約市郊的家到我青少年時期的領地——北達科他州的斯塔克縣。而實際上,它是一次內在遊歷的記錄,要談論那種遠行,你的口氣很難不流於傻氣或惹人生厭的平靜,要麼就像某個自以為被偉大神靈單獨挑出來,充當終極真理喉舌的人。如果你了解我,就知道我絕不是上述那幾類人。我自認為是個普通人,一個好丈夫,好父親,相貌平平,身高一般,政治上走中間道路,在美國中產階級里處於偏上的位置。朋友們覺得我風趣,有時有點自作聰明,是一個正派、體貼的四十來歲男人,按照「虔誠」那個詞的慣常意義,我從來沒有特別虔誠過。我在這裏講的故事會讓他們大跌眼鏡,但我又能怎樣呢?我答應過自己,只要講出這趟公路之旅的事實就好,讓聽者自行根據信服程度來接納或嘲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