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12

12

很快,我們開始見到標示「好時景點」的路牌,我跟著它們開。馬路領著我們繞過城市中心,來到一處可疑的遊樂園:停車場、機動遊戲、不知道是體育場還是音樂廳的東西,以及成群熱愛糖果和過山車的遊客。前一天的某個時刻,我看著我的蘭德麥克納利導航儀時,已經開始有點興奮,要把我的偉大國家展示給俄羅斯來的仁波切看。這是西西莉亞請求我做的事。但就算她沒要求,這也是我願意做的那種事情,因為我對美利堅合眾國超級迷戀,她宏大、讓人眩暈的變化,她從其他眾多國家吸收野心家、窮人和難民,我們似乎能在英勇高尚的同時,又愚蠢囂張。我愛我的國家。但我愛她就像你愛你結髮多年的妻子:不是因為你對她的完美尚存感性的意圖,而是因為你徹底摸清了她,從產科病房床上的勇氣,到她瑣碎的起床氣;從眼見她在臨終母親的病榻前連坐幾個星期,到看著她擔心該穿哪雙鞋去一個她不喜歡的人辦的雞尾酒會。你知道她能在早上五點鐘起床為你做煎餅,讓你吃飽動身出一趟尤其艱巨的公差,你也知道她能在吵得熱火朝天時口不擇言,能挖走最後一塊巧克力蛋糕,能忘記時間,讓全家人在炎炎夏日的午後海灘等上一個小時。你知道一切,從她喜歡什麼口味的潤唇膏到假如被丟到荒島上,她會帶上哪幾本書,以及她所相信的生命的意義。但是,總有一部分的她,是你不知道的。
按照從薩特將軍的好心店員那裡得到的方向指示,我們在501號路上往北走了幾英里,然後轉向上了322號國道。這裡有更多的農場。其中一座的前方伸出一片小果園,大概總共有30棵樹,我看到一對人兒,他們可能是夫婦倆,正頂著太陽踩在梯子上摘果子。他們在同一棵樹上忙活,在那個8月大熱天的早晨,女人穿著一條素色長裙,搭配一頂淺藍色的軟帽,這引發了我關於阿米什派和門諾派的整條思路。這條思路有一部分被事實影響了:我們經過的農場都格外風景如畫,看起來經營得特別好。身為農夫的兒子、孫子和曾孫,我知道經營農場牽涉到許多工作,甚至僅是聊以為繼。但要有看起來像這樣的土地——修建整齊,同時富饒肥沃——有著平直牆壁的刷白穀倉,屋頂齊平的護牆板石屋,鋪平的車道,還有閃亮的窗戶——這意味著從早累到晚,52周全年無休。
雖然如此,我還是買了一袋好時之吻,塞到他的手裡,一邊告訴他,或者嘗試告訴他,這個,所有這些,Rolo包裝紙的金色,開心杏仁糖的藍色和起皺白,好時之吻頂點噴發的那一read.99csw.com小捻薄紙,就像7月4日噼啪作響的煙火,感恩節的橄欖球比賽——某種美式的精華,某種我童年的國旗。我想問他,他的腦海里有沒有早年在斯科沃羅季諾的類似圖景。氂牛酥餅,有可能。或者那些好玩的日子,把銅板擺在軌道上,等著西伯利亞鐵路快車在黎明開來,把它們壓扁。
這些錢沒有更好的歸宿了,我想。所有那些好時之吻、開心杏仁糖的利潤都用到了那些父母沒能或不願養大的孩子們身上。
關於仁波切,我完全不了解他這類人。就算有所了解的話,我懷疑,他作為清心寡欲的心靈派,應該會對這個世界的好時景點、過山車、疲憊的民眾不感興趣吧,他們開幾千英里的路來看朋友看過的東西,然後又依稀有些不快地悻悻離去。保齡球道和低劣的廉價小吃店,粗砂路和絨毛玩具,還有迪士尼,我都喜歡。對我來說,那就是美國生活的血與骨。那就是我們的現實,我有種稍顯乖張的衝動,想摁著仁波切的臉逼他直視,看看他的崇高理想能不能活下來。為了我甚至無法明確表達的東西,我偏要證明自己是對的,或錯的。
我從薩特將軍旅館開出來,被籠罩在一種情緒中,這種情緒或許可以拿一個少女模擬,她被善意的父母逼迫,要打掃房間,要學習,或者輔導她弟弟的西班牙語,而她只想有人開車送她去購物中心,跟小圈子的朋友們一起走在光潔的走廊里,透過櫥窗盯著最新款的牛仔褲,聊聊男孩子。一種正當的賭氣,或許可以這麼稱它。頭頂上的一團怒火。然而,在賭氣和怒火里,是不情願地感覺到,與父母的交戰中或許也涉及一些有益身心的東西,她的噘嘴有點不公平。
「好時之蚊(吻)!好時之蚊(吻)!」他唱道,等我瞟他時,我妹妹的聖人正熱情地豎起大拇指。
小車打著轉,滑動著穿過製作巧克力的奇幻屋,裏面滿是穿著衣服唱歌的奶牛,屏幕和人聲在提供關於可可樹的資料,成罐打轉的巧克力漿,傳送帶上有幾千個沒包裝的好時之吻巧克力匆匆而過,就好像急著要找到它們銀色的外衣,繼而找到曼谷或班加羅爾貨架上的位置。這有點像一個逼真的美食頻道片段,因為我們在滑行的時候,也被灌輸著數據的信息——每天25萬加侖牛奶,6000萬顆好時之吻,乳脂在某一道工序中被抽掉,又在另一道工序中被放回混合物——一路還被烹調巧克力的濃郁香氣帶著跑。在車程的最後,我們經過一部架在牆上的攝像機,有人指示我們微笑。我們就微笑。然後,在爬出奇妙裝置,成read.99csw.com功地通過活動地板時,我們有個機會買下我們開心笑臉的瞬間。直到今天,我家裡辦公間的牆上還有一張照片,是我本人和一個穿紅袍的男人,他看起來和任何糖果店裡的任何小孩一樣高興,一樣興奮。
我望向仁波切,想問他對這個話題的想法,或者至少發起這方面的談話,但有東西如鯁在喉。我能感覺到這個東西,它就像擋在肺部和嘴巴之間的一層薄壁,磚塊狹窄,但牢固而整齊,灰漿被多年的固定思考和生活模式硬化了。也許就是驕傲。但我從來就分不清驕傲和尊嚴的界限,於是我還是堅持沉默。
但是,當然,也不是完全一樣。我是個成年人,所以,我這種情況單純是,我對所有形式的傲慢都特別不喜歡,仁波切自以為優越地在我耳邊喋喋不休,就像一個可憎的作者,就因為他出過一本好書,以為全世界都會等在他家門口。同時,我又不得不說,仁波切有一些品性,讓人幾乎無法不喜歡他。就在你以為他把自己鎖在「繩(生)命止咳(之課)」的小世界里時(他的錯誤發音不遵循固定模式),他聊起了你的孩子,就好像他們是他的侄子侄女。就在你以為他在挑戰你的生活方式時,他叫你好人。就在你知道他太把自己當回事兒的時候,他突然爆發出歡樂的大笑,自嘲起自己說過的話或做過的事。
那戶人家裡沒有半大的孩子,我猜。
通道向下突降,兩個髮型整潔的大學生模樣的孩子身著制服,帶領我們穿過一塊活動的鋪毯地板,坐進勉強能充當古典過山車的小車裡。這些小車有著外形笨重的木頭車廂,從頭到尾都有座位。仁波切和我佔了一輛小車,我們在刺耳的快樂人聲和響亮的錄音中並肩坐著。現在他的臉上有大大的微笑了。節目可以開始啦!
離開商店后,我們加入了一條人流,以潮汐的速度朝汽車的海洋挪動,擋風玻璃和SUV保險杠在大熱天里閃爍。燒化石燃料的汽車長隊在朝出口蠕動。最後我們終於上路,至少擺脫了烏泱泱的人群。在經過一塊農夫的田地時,裏面有塊牌子寫著「每個人都該向上帝彙報」(你怎麼知道?我們經過時,我想對著窗外大叫。你憑什麼聲稱你知道?),我們看到了西行的80號州際公路,於是把車頭沖向驚人富足的美國腹地,蜿蜒下坡。
啊,噢,糖果店!我們從照片台大步下樓,走進一個糖果痴迷者的天堂,所有能想象到的巧克力糖果,從巧克力碎屑曲奇到黑巧克力,好時工程師們空想出來的150個不同品種的糖的載體。兒童的尖叫聲飛奔在我們四周的空氣里,收銀機的按九_九_藏_書鈕聲唱出一首利潤的頌歌。我沒有客氣。一包Rolo給娜塔莎,一袋谷巴先生給吉妮,開心杏仁糖給安東尼,健康的黑巧克力給我自己。仁波切在欣賞著我們的照片,說:「真快啊!怎麼發生得這麼快?」但似乎對滿架的美食無動於衷。
然後,在我們靠近我挑選出來作為今日遊覽的小鎮時,景貌再次變化,農場被一排排只能稱作「宅邸」的東西替代,400、500、600平方米的家園,有乙烯壁板和局部粗石門臉,幾乎全部一模一樣,緊緊擠在沒有樹木的地皮上。
又經過幾英里的精緻農舍和田地,還有前排座位上相當令人不適的安靜之後,景緻變了。現在,道路兩側只有樹林,陡峭的山坡上樹木繁茂,山谷狹隘。沿途,我們見到一隻死狐狸,一隻死負鼠,一隻死浣熊,仁波切對著它們腐壞的殘骸念念有詞,就好像它們是他死去兒子的屍體。然後我們下坡,大地在左右兩邊開闊起來,農場在我眼裡有了些微不同的性格,這種土壤不那麼富饒,這些穀倉和住屋建造得也沒有那麼牢固,維護不善。有電線、汽車,前院里有私家看板。「誠實行路」,其中一塊建議道。一個糧倉上印著,「我們這裏沒有衝突,但總會來的」。
美國和我就是那樣。儘管並不那麼渴望了解她的過去,我對她的現在卻十分積極,十分著迷。我喜歡讀猶他州、密西西比或南加州沿岸發生的事。開車的時候,我喜歡聽脫口秀,從政治到宗教,不一而足。雖然討厭離開吉妮和孩子們,但我還是從參加國內某個沒去過的地方辦的書展中得到過深刻愉悅,走在聖路易或西雅圖的街上,只是觀察人們如何生活,看看他們吃什麼,聽聽他們口中如何念出莎士比亞、菲茲傑拉德和伍爾芙的語言。我想把一些這樣的東西展示給仁波切,就像你想給初次來訪的客人展示家裡新添的部件一樣,聽聽他對木工、房間的陳設、浴室瓷磚的顏色和設計的意見,即使你知道,他的意見會包裹在強制性的禮貌中。
但我沒有。
這是個怪異的早晨——早餐時我杯子里的土,潔凈完美的糖果架——儘管我有一兩次想嘗試發起談話,但很快認識到,仁波切沒有聊天的心情。為了填補氣氛的空白,我打開收音機,找到一個脫口秀節目,主持人正在雄辯拷問的必要性。我看向仁波切來判定他的反應,但是,儘管他睜著眼睛,卻似乎沒有在聽。
我突然有個驚人的想法:這些人知道如何生活。不是知道如何務農,而是知道如何生活。我想象站在梯子上的男人和戴軟帽的女人,他們的人生——我假設他們是門諾派read•99csw•com教徒。我想象夜裡坐著馬車經過的阿米什人的生活,他們的孩子從馬車后廂的小窗向外張望一個他們永遠無法接近的世界。我的孩子在成長過程中,假期去法國、加州、科德角度假,在朋友家後院泳池裡度過午後,有筆記本電腦、手機、好看的衣服,不時奢侈地看場電影,晚上去購物中心,看橄欖球和足球賽,享用大量不同的食物——一種想去哪裡去哪裡,想做什麼做什麼的自由,擁有的東西是這個戴軟帽的女人和她丈夫的孩子永遠不會知道的。如果這對夫婦是阿米什派而不是門諾派的,那麼差別就會更加極端:他們的孩子會住在沒有電的房子里,在一片不用機械耕作的土地上。他們會十幾歲時就結婚,遵循一種讓清教徒看起來都像朋克的社會準則。在300年前的瑞士,那樣生活是一回事——瑞士是這種理念的發源地——但在21世紀的美國呢?在這裏,現如今,把他們犧牲的東西列個清單,會像501號路一樣長。又能得到什麼樣的回報?有什麼東西可能值得這麼巨大的犧牲?能為他們贏得清澈的頭腦嗎,像完全沒有人行道沙礫的飲用水一樣?他們死後,雲層之上會給他們保留一處特別的位置嗎,上帝帶著特別的喜愛向他們微笑,他們放棄的所有東西都十倍呈上?就是那樣安排的嗎?如果真是那樣,那麼為普通的好人比如吉妮、我、娜塔莎和安東尼又保留了什麼?我們人生在世,什麼也沒放棄,只是沒做過什麼壞事,卻做過大量的好事。這隻是個遊戲嗎?放棄最多的人成為贏家?還是那些放棄的人只是出發點良好的傻子,別無其他?又是為什麼,在我的同事和朋友圈裡——這些人大概是這個星球上最世故最智慧的一小撮,這些問題卻從來沒有進入過隨意的交談中呢?20年了,一次都沒有過!因為人們都簡單地假設,一種由宗教支配的人生是為不懂世故、缺乏才智的人而設的嗎?一種鴉片?因為他們覺得上帝只是個安慰人的謊言?因為這種問題只是過於私人化?
我不知道仁波切理解了多少。牌匾很小,最多幾頁紙的文字,而且人那麼多,我們有充足的時間閱讀。但他什麼也沒說,那通常表情豐富的臉上一點情緒也沒表露。
好時以西,賓州變得更加凜冽:粗糙的岩壁,一座爐渣堆,陡峭的山腰,深谷,似乎無人居住,也沒有我們這天早些時候經過的景緻那麼漂亮。在某一刻,仁波切從他的白日夢中回過神來,開始全力對付好時之吻的塑料包裝袋,等他終於把它扯開,糖果都撒到了腿上和地上。他仰起臉來大笑,然後收十乾淨那一攤的銀色。他留下九_九_藏_書一顆好時之吻,注視了它好一會兒,轉過來轉過去,左右敲打薄紙的紙帶,最後用力一拉,剝掉了箔紙,然後又花了一些時間,用指尖沿著棕色小硬塊那光滑的側邊摸索下去。最後,就好像他已經為這個微型盛宴充分地祈禱完畢,他把它拋進嘴裏。我能看到他滑稽地把它從口腔一邊滾到另一邊,眉毛揚起,雙目圓睜,嘴唇和臉頰在動。又是大概一分鐘的滾動、吮吸、哼哼唧唧,他咕咚一口吞了下去,被嗆到了,咳嗽了一會兒,自己笑話自己,然後伸手過來,特別用力地拍了我的右大腿一下,結果車子都加速了。
我們跟著一長隊的車駛進景點區——就是這麼叫的,我在找有沒有項目能讓我的乘客嘗一口這塊特別的美國派,而又不需要耗費半天的開車時間。我選定了一個名叫「巧克力工廠」的地方。我們駛下一條長長的入口道路,找到一個停車位。我們走過滾燙的柏油路,向一片好奇的茫茫人海中的玻璃入口走去,然後我們被關進了特別乾淨、有序,絕對美國的地方——穿制服的安保人員,服務台里戴著名牌、拿著影印地圖的女人,行程講解的錄音在天花板處發出回聲——畫面的每個顆粒都能被塗成紅、白、藍色。當然,商品區觸手可及。
我們選了15分鐘的遊覽路線,爬上一條人滿為患、鋪了地毯的之字形通道,牆上有米爾頓·S.赫爾希的故事,圖文並茂。我決定了,與其充當導遊,不如等仁波切發問。他沒問。在汗津津的人群里,他貼著我站,研讀了舊照片和概述赫爾希的故事的牌匾。米爾頓是門諾派農夫的兒子,離開那種生活后,他在巴爾的摩和紐約兩次嘗試糖果生意都失敗了。他回到賓州的家,再次嘗試,很快主宰了一個糖果零食的帝國,像一千萬根黏煳煳的手指伸向全球。赫爾希和他的新娘雖然結了婚,卻無法育子,於是兩人為孤兒男童創建了一所學校,後來學校也接收女孩,再後來變成了一所接收所有貧困、受虐以及被遺棄兒童的學校。1945年,巧克力大亨去世時,學校獲贈了他全部的財富。
不過,當我們把我的包放進行李廂,把他的包放在腳邊時(我覺得是監獄遺留的條件反射,因為他從來不讓自己的包在視線之外),我覺得有一點站不穩腳跟。雪上加霜的是,一張小黃票被塞到了雨刷下面,仁波切想要讓我詳細地解釋這東西意味著什麼,而我又為什麼沮喪。這些都幫不上什麼忙。貢獻了10美金給立提茲鎮。西西莉亞會把這稱作不祥的徵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