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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多的什麼都不行。太多冥想,太多演講。」
「不太辛苦,講話而已。」
「餓了嗎?」我問我的旅伴。
「我會想一想。你說我能想到明天。」
「我剛好平衡時,自己有感覺。」
「當然,」他說,「我也很難過,我還沒有孩子。我非常喜愛孩子。」
「但是為什麼?為什麼只要一點點的性?要是它本身沒錯的話,為什麼不要很多的性?」
「警犬?」
我們繼續沉默地前進了片刻,我能感覺到荒謬的愧疚感仍像臭氣一般,黏著我不放。上師的沉默中似乎有一種譴責。也許我侮辱了他,或者讓他尷尬了。「聽著,」我說,「對不起。恐怕我剛才有點過分。我從房間後面像條警犬一樣撲上來。」
「你是一個好人。」仁波切說,就好像我們一直都在聊那個。
「永遠別趕。」
「那你為什麼不要?發誓禁慾嗎?」
「永遠別趕?」
「你自己有感覺,什麼時候做了對的事,什麼時候做了錯的事,是吧?」
我感覺,我疏漏了一部分的論據。比如說,那些不做好事的人呢?他們為什麼會那樣?還有死亡那個議題呢?它有什麼意義?一個人要怎麼為死亡做準備?最後,當仁波切和一小群仰慕者們從門口湧出來時,我正在發愁,就像發愁襯衫上一顆鬆動的紐扣。揚斯敦的人行道上一定回蕩著二十多聲「謝謝」,至少同樣多次的鞠躬。微笑,容光煥發的臉龐,孩子似的愛慕。這一切怎麼這麼氣人?
聽到這個,我陷入沉默。我考慮過再點一杯紅酒,我想點的——我可沒有平衡的問題——但是,想到還要開車,我克制住了。我還是品嘗了一塊提拉米蘇,和一杯無咖啡因的咖啡。然後其中一個侍應善意地給我們建議,說有個小鎮可以逗留,沿著這條路往北開大概一個小時,還有一家不錯的旅館,他覺得會適合我們。我請他代我向大廚轉達讚美之詞,讚美我剛吃的這頓飯,https://read.99csw.com還提到我編輯美食圖書,服務生把這些告訴了大廚和名叫理查德·阿爾貝里尼的老闆。理查德出來短暫寒暄了一下,握著仁波切的手,就好像他完全符合一個典型的周二夜晚的顧客形象。
「我當然相信。我不害人。我是個好父親,我知道。一個好丈夫。一個正派的公民。我們有自己的慈善工作在做,吉妮和我。我們為各種事業慷慨解囊。」
他發笑了,就好像我在開玩笑,他翹起下巴對著天花板,顯出粗脖子上的肌肉。「不,不。女人不會玷污杯子的,奧托!仁波切會有精神上的妻子。」
「啊,」他說,「你不相信你是個好人。」
「好。義大利菜怎麼樣?」
「不太餓。」
「精神上的妻子?你的意思是,沒有性。」
或許我在這裏的口氣聽起來是嫉妒。我不嫉妒。實際上我從來沒有多大的衝動要寫一本書,或者去跑巡迴推廣、在我寫的東西上簽名、上電視主持烹飪節目,或者被邀請在蘇荷區開餐廳。只不過多年以來,我注意到一兩個小時的公眾崇拜對一個人的影響,而我在仁波切的身上一絲都沒看到。
「性,性。」他說,聲音太大。附近的桌子坐了人,他們都聽到了。我們似乎沒法在餐廳里不引人側目地吃一頓飯。「仁波切喜歡性!」
「我不崇拜死亡。我不去想它。生活是活人的。伴隨死亡而來的是什麼,呃,我們無法控制。」他點頭和微笑的方式深深地激怒了我。「別聊了,」我說,「我們換個話題。」我又舀起一匙燉飯,喝了一口酒,準備進攻。「你就從來沒有衝動要小孩?」
「那麼辛苦都不餓?」
「拜託,別再發表什麼好人的言論了。在我聽起來很假,說實在話。聽起來像奉承。」
沙拉和一種稍甜的招牌義大利油醋汁一起上來,配以溫熱的麵包卷,無與倫比。皮諾足夠酸,有馥郁的李子九-九-藏-書味。鴨子做得堪稱完美,如果浸在稍顯濃稠的波特紅酒汁里吃的話。但下面的意式燉飯用苦艾酒入過味,與這道菜肴搭配得剛剛好。在一個不吃東西的人面前大吃特吃的感覺很局促,我試過了,再次道歉也好,讓他每樣東西都嘗一點也好,來讓自己擺脫那種愧疚感,它像潮濕的夏日午後貼在我身上的濕襯衫一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他叫我的名字,從他的嘴裏講出來很怪。「你那麼說只是為了恭維我,為了不讓我難過。」
「金魚?」
「不,未必。沒有。」
「不見得。我不喜歡坐飛機。要我說的話。」
「當然。非常喜歡女人!」
然而就是有什麼東西對我糾纏不休,某種模煳的愧疚感。仁波切的回答是,加深它。為什麼像我這樣一個人會做正確的事,而不去做錯的事?害怕坐牢、離婚、永恆的懲罰嗎?對天堂的信仰?還是以防真有來世?對於在生活中做更多「靈性功課」的人,那些人不止是不出軌、不偷公司的錢、不用酷刑拷問公民,每周還花幾個小時禱告——對那些人來說,存在一個更高層、更加愉悅的不一樣的天堂嗎?
他坐著,盯著窗外城市的殘骸,現在已經黑下來。後來,我們經過幾座工廠——龐大笨重的殘骸,這裏曾經製造過產品,人們曾經在這裏工作過,賺取過薪水,把錢花在揚斯敦的商家和店鋪里。只有一座工廠亮著燈,似乎還在使用。很快我們出了揚斯敦,駛過一條商業街,這裏多多少少還能維持完整的面貌。
我餓了。我依稀覺得自己好像有罪——相信我,這不是我常用的措辭。空洞的內在,骯髒的膠合板眼睛,揚斯敦要道上精美的古老石屋似乎映照出幾分的我來:外表足夠光鮮,建築上討喜,結構上健全,但挖空之處有老鼠在爬。我為什麼要有這種感覺?我不是個壞人。我站在那裡,等待裏面的歡宴得出笑意的結論時,一直在跟九_九_藏_書自己爭論。我什麼都沒做錯。反之,我沒怎麼計較,就重新安排好了我的行程,多少還算準時地把仁波切帶到了他的演講會址,要知道,有兩天之久,他手頭上一直拿著我妹妹的那封信,卻都沒有想到向我提起。確實,我用提問向他施了一點壓力,但整件事情不就是這個目的嗎?不然要我怎麼樣,就像房間里的其他人一樣附和嗎?他說什麼都照單全收,就因為他被認為是個心靈大師?那不是我的風格,完全不是。我的風格是去提問,去分析,去質疑,去權衡一個問題的各方各面,如果有什麼東西看起來不像現實真理,就一直擠壓它,直到謊言暴露無遺。那樣何錯之有?在我看來,我一直很恭敬,而且,我比房間里的其他人更誠實。仁波切似乎沒有不悅。
「真的?」
「也許是害怕什麼東西。」
我自言自語,這就是嘰嘰歪歪的後果。你會開始擔心每件小事——咖啡是自由貿易的嗎?雞是散養的嗎?你應該不再看美女嗎?回不回收口香糖的包裝紙?你應該回家把自己鎖在房裡,像《聖經》指導的那樣,不停祈禱嗎?
「是,當然。」
「不要趕。」他說。
等最後一個問題問完也答完之後,我就急著要上路了,而且我莫名地惱火。就像是為了刁難我,仁波切在演講結束之後,又逗留了很長時間,跟點心桌旁的人聊天,輕聲發笑,回答問題,把一隻手搭在他們的肩上,接受恭敬的鞠躬。過了一會兒,我走出去,站在清涼夜風裡的人行道上,就站在那兒,眺望荒廢。這裏發生了什麼?這種事怎麼能發生在美國?
「太多的性會讓你失去平衡?」
他在黑暗的車裡邊搖頭,邊望著外面的街道,沒有看我。「不,」他足夠誠懇地說,「你的問題是最好的問題,奧托。」
「對。明天早餐的時候。」
終於,仁波切對扎辮子的女人說了最後一聲再見,鞠了最後一個躬,我們把車倒出停九九藏書車位,從422號公路離開小鎮,這條路是我悶在車裡時找到的。仁波切徹底安靜下來。在我的經驗里,這對一個剛做完演講的人來說不同尋常。我做編輯的部分職責包括,當作者來紐約時,陪同他參加讀書會,幾乎無一例外,在比較成功的作者朗讀完或者演講完之後,當他們沐浴在一群人的欽佩讚美聲中一兩個小時之後,總會有某種「演講後人來瘋」,一種亢奮的狀態。要過一個小時,或者幾個小時,或者在某些極端自負的案例中,要過幾天他們才能意識到,他們其實跟芸芸眾生在同一個水平上,只不過偶爾有人找他們要簽名,或者諮詢他們對這樣那樣的烹飪手法的意見。
「但是有點什麼,」他說,揮舞著兩隻手,就好像在彈一個想象中倒置的鍵盤,手指流動,琴鍵並不挨著彼此,鋼琴本身也不是平的。「缺了。」
「我從不恭維,」他說,語氣比以往跟我講話的任何時候都要有力,「你的問題恰恰很好。你給我的回答,」他咯咯一笑,輕碰我的胳膊,「不太好。」
「怕死,」他說,「怕失去一切。」
「好吧,我餓了。你介意我們停車嗎?如果你要明晚在南本德做講座的話,我們還有很遠的路要走。我想,我們可以先吃飯,再開一個小時,這樣我們早晨就不用太趕。」
我們正經過一處地方,門外有塊招牌:阿爾貝里尼家,停車場滿了,這永遠是個好兆頭。我們停好車,走進去,被帶到一個面朝街道的類似玻璃房的地方就座。我注意到,帶位的女招待有美麗的胸部。很難不去注意,因為她穿了一件很緊的低胸上衣,似乎就是為了展示它們。我的心理狀態是這樣的,我發現自己在好奇,我注意到了那對胸部,那一陣幾乎是反射性的淫慾——我知道沒什麼結果,而且也不想有什麼結果——我好奇,這些慾念,不管多麼輕微,會不會傷害我在靈性道路上的進程。如果存在這麼一條九-九-藏-書路的話。如果它通往我想去的地方的話。跟你不看相比,盯著女招待的胸部看太久,你最後就落入一個稍微差那麼一點的美好天堂。
「禁慾。沒有性。」
餐館小工用一籃新鮮的麵包卷把我從這團精神泥淖中拯救出來。服務生很有眼色,麵包卷是溫熱的,菜單包羅萬象,胸部是世界級的。仁波切喝了檸檬礦泉水。我先要了一份沙拉,然後是波特紅酒浸鴨澆意式燉飯,以及一杯黑皮諾。我又看了一眼女招待的胸部,帶著幾分童年的固執——沒有人會否定我這一點小小的、無害的審美享受——然後讓自己停住。我想吉妮了。
阿爾貝里尼說,沒多久以前,揚斯敦還是繁榮的地方,有穩固的中產階級和美好的文化生活。但之後,工作被轉移到其他地方,城市開始走漫長的下坡路,到現在都沒緩過來。他店裡的生意也衰退了,他說,但他們還好能從俄亥俄州那一片的其他地方吸引顧客。和他交談時,我想著那些遷走工作的人,不管那些人其實是怎樣的人,他們有沒有回過這座城市,甚至只是開車穿過它。我還好奇,他們回來時,可能有什麼樣的感受,他們要如何對自己解釋,才能自我感覺是個好人。利潤養育了我們所過的生活,我知道,也看到它的必要性。但那些人把利潤奉為上帝,而且在我看來,根據他們宗教的規則,如果關掉工廠、把工作轉移到海外有利可圖的話,那麼在道義上就是對的。為了免於罪惡感,我猜,他們為自己做過什麼、沒做什麼設計了各種思維方式,各種聰明的合理說辭。我突然想到,在一個不同的競技場里,我可能也會慣於做出同樣的事。
「但她們會玷污杯子的,對吧?」
「你知道,我的問題很尖銳。它們有一點強硬。不太恰當。我不該開口的。」
他再次大笑。「一點點性。不會太多。仁波切做什麼都不會太多。食物,性,睡覺,公務,演講,幸福,悲傷……不會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