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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路邊迎接我們的扎辮子女人站在前面,確認了仁波切在椅子里舒服就座后,她做了一個簡短的介紹,明顯是背過的:「今晚很榮幸請到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靈性大師。」我就站在門口,發覺自己十分驚訝。這女人的發言在我聽來是誇大其詞——當然,誇大其詞也是我編輯過的幾十篇作者介紹的必要手法。我畢竟比她更了解仁波切,儘管他讓我越來越感興趣,儘管如果你無視他的無禮,把他當成一種文化解讀的話,他還是個相當不錯的傢伙,但我想,「我們這個時代偉大的心靈大師」還是不太符合一個不久之前才差點被好時之吻嗆死的人;一個沒有準時赴約而且似乎滿不在乎的人;一個坐陌生人的車橫跨半個國家還要騙人的人;還有,這個人或許還在欺詐一個天真善良的女人,這女人本身就是個真正的窮人,他還要拿走她合法繼承的財產。
等我們進入俄亥俄州,在揚斯敦以內大概20英里的範圍時,事情已經很明顯,即使我們順利超速駕駛90分鐘,也不能在可接受的時間範圍內趕上仁波切的演講活動了。這件事困擾我的程度顯然超過他50倍。
「但就算你不加深你的學習,也可以有很好的人生,不是嗎?」
信徒當中有低聲的抱怨。我感覺愚蠢,對自己惱怒,但似乎就是沒法安靜地站在那裡,點頭崇拜。
車門緊鎖,我在車裡度過了詭異的一個半小時。當我看完地圖后——花了總共四分鐘——除了電台,沒有什麼東西來佔據我的思緒,那一天我聽夠了電台。沒有書或報紙可讀,而且我承認,我害怕去散步。這是我以前每個星期去布朗克斯區遭遇的恐懼,儘管輔導時間在周六的清早,而且儘管在六年期間,沒有任何不良事件(至少沒有什麼大事)發生在我身上。不過,我仍是一個富裕的白人,身處一個貧窮的黑人街區,社會地位烙在我的車上、衣服上、臉上和一舉一動之中,和任何貧窮的印記一樣清晰,我感覺被人嫌惡,感覺內疚,容易受到攻擊。類似那樣的感覺幾乎在我們駛過7號路上的揚斯敦邊線時已經找上了我。我不知道別人有沒有過這樣的感覺,我假設也有。這不是我們在工作場合談論的話題,公司里的編輯和營銷總監們——黑人、白人、亞裔、西班牙裔等——多數住在曼哈頓,或者住在北邊通勤火車能到達的郊區,從事運輸和收發的人、搞清潔的人、助理們和保安員多半住在皇後區、布朗克斯區或者哈萊姆區的某些地方,那裡的街頭生活完全是另外一回事。我意識到,我正踩在陰險的地面上。我意識到,我正在勾畫美國人從不敢逾越太遠的邊緣話題,我在悄悄地涉足那些話題https://read.99csw.com:尚存在一整塊一整塊的社區,那裡,計程車司機拒絕進入;我們當中,還有人生活在我們恥于談及的環境里,孩子們也以那種方式生活;我們的城市中有大面積的地區,像我這樣的人(不只是像我這樣的白人)乾脆就不會去,是我們在時髦的市區小酒館里小酌貴氣的馬提尼時,看不到也不願去想的地方,我們兩個人吃一頓飯的價格夠這些美國人賺一個星期的。我們引用資本的流動規律為此開脫,要不就告訴自己,我們工作得更努力,或者正是社會的不平等起到了國民財富的刺|激作用。都是很好的邏輯,或許。然而,我一直對我的生活和其他美國人的生活之間的巨大差距感到不安。
他沒有回答,顯然正熱衷於研究俄亥俄州揚斯敦的市容市貌。
幾個人轉過身來看我,我沒感覺到他們臉上有同樣友好的光輝。我沒有舉手等老師叫我,或許是那個原因。
仁波切從容而刻意地喝了一口茶,然後抬起頭來,朝我這邊投來一個燦爛的微笑。但我不打算這麼輕易繳械。「你是一個好人。」他說,把固定在前一位提問者身上的直視目光也固定在我身上。聽到他說出那句話,我異常憤怒。我被他影響了,被擺布了。「你不害人,」他繼續說,「你很愛你的妻子、你的孩子、你的工作和你的妹妹。我了解這些。是的,你吃得有一點過多,我的朋友。」他哈哈大笑,此時人群都已經轉過身來看我,他們也在大笑——這可能非常奇怪,而且或許是出於尷尬——我發現自己把手放在肚子上晃動,就好像它比實際上大得多。「對,有一點過多,」他繼續說,「但你做好事,不做壞事。告訴我,為什麼?」
她引領我們入內——不是我預期中的大禮堂,而是,在以前更美好的日子里,一處一定是個五金店或者小雜貨鋪之類的地方,要不就是在一切搬去中國之前,一個賣內衣給鋼鐵廠高管的妻子們的地方。現在這地方空蕩蕩的,只有8到10排灰色的摺疊椅擺在開裂的漆布地板上。最前面,在一個兩英尺高的自製舞台上,有一把看似尊貴幾分的椅子,稍微高出地板——有人在這項成果中投入了大量工作。椅子旁邊放著一張桌子,上面放著一個馬克杯和一個小茶壺。聚集而來的觀眾,總共有18還是20個人,代表了美國的混雜群體:白人,黑人,亞裔和西班牙裔。兩對上了年紀的夫婦坐在前排。他們身後,是少數幾個大學生模樣的人,要不就是剛畢業的。然後是一對雅痞,我討厭用這個詞。然後,不可思議的,是兩排帶著明顯的貧窮印記的人——廉價衣服,沒有笑容,姿九*九*藏*書勢與表情中有一面顯露出一種堅硬,一種疼痛,一種拉扯度日的重量。每個人都知道這種印記。我們可以出於某種虛偽的禮貌起見,假裝不知道,但每個人都知道窮人長什麼樣子。任何有半點腦子的人都能分辨出真窮和假窮,穿破牛仔褲的藝術家,穿臟T恤的大學小屁孩。這些人是真正的窮人。
仁波切笑了。「是的,我的朋友。很好。他是我的朋友,」他說,現在是對著人群說,「他的妹妹也是。非常好的朋友。是的。什麼目的呢,我的朋友?目的……」他停頓了幾拍,用右手的手指輕敲右腿。「目的就是生活本身。這就是生活的目的,對心靈的教育。每個人都這麼說,所有宗教的每一位老師。生活是為了學習,為了進步,為了向前移動——」
「是的,當然。我說了——」
寂靜籠罩房間。一開始我想,我希望,這個問題是個修辭手法,但隨著寂靜的持續,我意識到,仁波切想要一個回答。問題是,我腦子裡沒有答案。當寂靜變得難以承受,我說:「我不確定。」
樸實小房間的四周都是虔誠的點頭。顯然,每個人都明白。我感覺腸子里一陣扭結,讓我記起小時候遭受的一次糟糕而神秘的胃疼,我在舊農舍的沙發上扭動,母親加熱了干毛巾放在我肚子上。仁波切在他慷慨激昂的長篇回答后靠回椅子里,從容地喝著茶。聚集的崇拜者朝他散發出一種光輝。我站在房間後部,完全不知道自己會這麼做,而且音量比我預計的大得多,或許還不太友好,我說:「所有這些學習都有什麼目的?」
仁波切停下來呼吸,然後繼續:「但如果你關心你的頭腦,你看,如果你不去攪動你頭腦的能量,不去傷害什麼人或動物,不用不健康的方式使用你的身體,如果你冥想,禱告,如果你在生活中有安靜的時候,而不是一直忙於嘈雜和差事,如果你隨時陶冶好的情操,而不是壞的情操,如果你這麼做,那麼你就……是哪個詞?」仁波切回眸看我,就好像我會告訴他。「加深。對嗎?嗯?你就會加深你的學習。還是增進,或許在你們的語言里是增進這個詞。你明白嗎?那並不意味著你比那些不做這些事情的人要好。不要那麼想。那麼想對你沒有幫助。那隻意味著,你會從這趟人生里榨出所有的汁液,有多少榨多少。你不會浪費你在這裏的時間,已經交給你的時間,它是那麼寶貴,我們不到死的時候都意識不到。你不會浪費這個寶貴的時間,你明白嗎?這是最好的一種環保人士。這是不濫用這個世界的禮物。你明白嗎?」
第一排的黑人長者舉起手說:「早些時候,你說了一些我在你的書里沒有讀read.99csw.com過的東西。你說,如果我沒聽錯的話,不管怎樣,你只能改變發生在你身上的一半事情。或者類似那樣的話。你能就那個話題細說幾分鐘嗎,仁波切?」
仁波切聳聳肩。那個時候,我已經積累了一檔小型證據卷宗來支持我的理論,即不管他是不是仁波切,是不是心靈導師,是不是外國人,他都是個相當不顧及他人感受的人。我甚至又開始在想,他是不是在利用西西莉亞,只為搞到她的土地和房子,他是不是比看起來要聰明得多,狡猾,兩面派,那種來到美國,考察一下場面,憑直覺就把握了我們的靈性程度、我們的絕望和天真,剃了光頭,買了幾件袍子,就開始自稱上師的人。我冒出一連串想法來。
「不確定,」仁波切說,「不確定沒關係。」他哈哈大笑,人群也跟著笑。「但等你理解了為什麼像你這樣一個人選擇好的而不是壞的,那時你就有了自己的答案。現在就想想,我的朋友。明天我會再問你一次,你回答我,好嗎?」
我是那種人,我相信嚴守時間是和平世界創建的嵴骨。像我這種人快要遲到的話——或者當別人快要遲到時——焦慮會淤積起來,就像堵在水槽里的水。離槽口還有快6英寸。4英寸!1英寸!等我們拐下揚斯敦南邊的州際公路,開始摸索著往北上7號國道時,水已經漫出來了。「現在是6點10分。」我說,我們沿著那條混亂的國道龜速前進,煩心地走走停停。我能聽到,也能感覺到,我的話是從緊繃的胃裡、嘴裏擠出來的,來自半輩子等待我不太準時的愛妻的經歷。「根據這張地圖,我們還要在這條路開大概11英里,而且全是紅綠燈。你要演講的地方沒有人接電話。我們不可能趕上了。」
「那做額外工作的人有什麼動機?我的意思是,生活足夠艱難了,不是嗎?要是你對事情的原狀很滿意呢?你為什麼要改變自己?為什麼要冥想、禱告、做禮拜?如果你不做那些事情也很開心,也很正派,為什麼又要設法把你的壞念頭轉好呢?」
我還是坐在那裡。一隊衣衫襤褸的人陸續經過,全是男人,大多數人走得很慢,幾乎拖著腳步,幾乎是在尋覓,東張西望,就像在伺機浮現。日光悄悄熘走,然後這種孤獨的陰霾從廢棄的部分街區的黑暗中傳來,經過店面里湧出的光亮,又再次回到黑暗中。幾個人向店面里窺探。一個人甚至把臉貼近玻璃,站著觀看了一會兒。沒有人進去。
經過所有這些悲傷畫面后,我們來到西西莉亞信上的地址,那裡有個與我年齡相近的美麗女人,站在一處空停車位前的路邊,表現出領悟的姿勢。她瘦瘦高高,有十分迷人的大眼睛,穿一條及踝連衣裙九-九-藏-書,棕色的髮辮幾乎及腰。我們走出車外,她立刻上前對仁波切鞠躬,於是兩條似被潤色過的油光發亮的肉豆蔻色髮辮,落在她耳邊兩側。她直起身來,莞爾一笑讓我想起妹妹,然後用兩隻手握住仁波切的手,說她很擔心路上出事了。說著這話時,她看著我,努力保持微笑,但我能看出,她在為她的老師遲到21分鐘的事怪我。我什麼也沒說。
「啊。」仁波切說,我以為我揪住他了。那就是躥過我頭腦的語句。我揪住他了。他是個足夠好的人,這個仁波切,很可能沒有惡意,但有點不實在,我現在看出來了。房間里的人都是那類需要找個人當「上師」的人,西西莉亞就是那樣。那讓他們對真實生活的原始冒險感覺好些。這是一種防護毯,像我這樣的人不需要。
「讓你的粉絲們等著,你沒有不安嗎?」
多好的市容啊!我見過美國很多地方,也在人生的各種時點去過歐洲、亞洲和巴西。讀書時,每周兩次,我在布朗克斯區一塊貧窮片區的掃盲中心做志願者。所以對城市衰敗,城市萎縮,貧民區,或者不管哪個我們喜歡用來給貧窮的露肉傷口貼金的詞彙,我並不陌生。但即便如此,我們見到的這部分揚斯敦還是讓我吃了一驚。開進城區,我們路過一個又一個街區的用木板封住的住屋和商鋪。倒閉夜店門外的生鏽招牌、鐵門和被嚴重損毀的欄杆;小巷裡,似乎一個街區所有住屋(那些曾相當漂亮的人家)的二樓窗戶都被砸穿。酒瓶和垃圾遍地都是,被丟棄的自行車架,濕的舊鞋,水溝里的背包。仁波切無法移目,我也是。
仁波切抿了一口茶,點了有六次頭,但他始終帶著一種親密感直視那個男人——如果那個詞恰當的話——那讓我震驚。我們相處的時候,我從沒見過他有那種眼神。當他開始說話時,我意識到那也是一種我沒有聽過的聲音。他對語言的把握力更強,但不止於此,我錯失了某種力量,一種魅力。他對那個提問者說:「對,對。是這樣的。我說『一半』,但我的意思不是正好一半。而是『一些』,讓我們用『一些』吧,好吧,行嗎?你在這一世學到的一些東西,就算你什麼都不做,就算你沒有靈性,就算你不冥想,就算你不在乎這些東西,也能學得到。就算你殺了人,你也能學到一些必須學習的東西。你會受到負罪感的折磨,就算你對自己假裝無罪。在你的內心深處,你會痛苦。如果你吃太多,你會痛苦,你會學到。如果你往身體里放毒品,你會痛苦,你會學到。如果你的性行為傷害了別人,你會痛苦,你會學到。
根據我們得到的指示,演講在市中心的一棟樓里,就在要道上。我們很容易找到了它,但那九九藏書裡也沒有多好。你能看出,這裏曾經是繁榮的市中心,有優雅的石頭建築和一條街心綠化帶。但現在是成群被木板封住的倒閉的商鋪,就好像某種可怕的傳染病曾匆匆席捲過俄亥俄州的這一片——病症是燒焦的護牆板,掀開的屋頂,裂開的窗戶,無人照管的下沉門廊——甚至都染指了磚石結構的市中心,讓這裏也蒙受重創。
我坐在車裡,感覺就像被裹在一層難以名狀的稀薄黏液里。靜靜地站在房間後面做個白日夢能有多難,我問自己。拉著某個陌生人的手幾分鐘,念念經能有多可怕?你不想聽到的,到底是什麼?況且我才剛給仁波切上過美國式禮貌的課。
「但好事也是,你看,愉快的事也是。你會愛和你結婚的人,或者你的愛人,你會學到。你會愛你的孩子,你的工作,你在這種生活里的愉悅,你的朋友,你的愛好,你的運動,你的縫紉,或者你的園藝。這裏面每一樣東西都充當你的老師。你明白這個嗎?這裏面每一樣東西也都是某種上師,你明白嗎?疾病,失敗,悲傷,成功。對。要從這些東西當中學習,這一世你不必要有什麼特別的靈性之路。不是非要有個上師不可,或者要這樣飲食,不要那樣飲食,要這樣還是那樣說話。靈性培養的有些部分會在這種生活中發生。對每個靈魂都是如此。」
「當然,好吧。」我說,但身體里有什麼在灼燒,放出尖酸、無形的煙霧。我的思緒打著懷恨的小圈旋轉,太恨了,以至於我根本沒注意最後兩個問題,並且在整場演講結束后,拒絕吃任何擺在靠牆桌子上的不算特別不健康的小零食。我在房間的邊緣遊盪,像個高中舞會上的男孩,不想被拒絕,或者不想被再次拒絕,不想被嘲笑,在他的恥辱、尷尬、嫉妒和羞怯中感到幾分優越。狂怒,高傲,又慚愧。完全不像我自己。
當我覺得演講的主要環節一定結束了,而在我腦里高談闊論、訓斥我缺乏勇氣與尊重的聲音也越發固執時,我打開車門的鎖,悄悄地熘回演講廳。仁波切已經結束了正式的演講部分,正在回答問題。
扎辮子的美女講完后,禮貌的掌聲響起,距離臨時舞台最遠的幾排座位里,有人坐立不安。我沒坐下,也不打算留下來聽演講。即便我知道,在黃昏時分的揚斯敦市中心散步這個選項有多沒意思,也不想留下。我不知道為什麼。當仁波切鞠了一躬,說他要以一個十分鐘時長的冥想作為開始時,我儘可能不引人注目地熘出門外,坐掉頭裡,研究地圖,尋找西行的最佳路線。因為據我所知,他們會在那裡拉起手念經,或者盤腿坐在開裂的漆布地板上,想象有能量光束沿著他們的嵴柱盤繞上升,就像光輝的巨蛇。不是我的風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