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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之後我無法保持沉默,無法那樣冷酷對他。我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什麼可損失的,或許那就是原因。再過幾天,我永遠不會再見到他。於是我說:「我想我信仰天堂。」
「但我可以展示給你一種愉悅,讓所有其他的愉悅顯得過於短暫。就像某個人抽煙,一丁點兒的愉悅,噗噗幾下就扔掉了。」
「我知道。但我猜,在智力上是個挑戰。」
夏格林瀑布鎮是個精巧的小地方,服裝店的櫥窗里有可愛的連衣裙,保養精緻的少婦早晨在咖啡店裡閑坐,賓士、沃爾沃或寶馬停在路邊,亮出一塊「野生動物保護」的牌照。有一間美邦銀行的辦公室。一家本地劇團在宣傳他們下一部作品。交織字母印花的奢侈品牌店
「你怎麼知道呢?你剛剛才告訴我,你不知道我們死後會發生什麼,你怎麼敢說呢?」
「趕巧唄。不同的性格類型,不同程度的疼痛。有些人平靜地開車,平靜地吃飯,對孩子也心平氣和。其他人不是。」
「我的父母最近死了。一個叔叔,三個阿姨,兩個高中的朋友,一個大學的朋友。還有打理我們家草坪(曾打理)的那個人。」
「一樣。」
他大笑后又輕笑,然後突然停下,說:「然後你就死了!」又咯咯地笑了一會兒。我當時有個想法一閃而過,他其實不太正常。
我也沉默。至少有整整一分鐘。我沒料到會給出這麼長的回答,會問出這麼長的問題,還有,隨著他的沉默拉長,開始顯得他在挑釁我。
「不知道。」他說。
「不是在測驗。」他說read•99csw•com
「你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人,可以用一個『啊』就讓人感覺到被評判。」
「一切都很短暫。」
「好!」他大聲驚嘆。「非常好!火箭進入太空!到月亮那麼遠!超過月亮了,是吧?」
他轉頭看我:「你看著他們死的?」
「我猜我追求的東西,在我昨晚問題里提到的那些,是非常私人的。我有極好的生活,很棒的生活。我努力工作來達到那種成功,吉妮也是,但是,我們依然非常幸運。我的意思是,我們真的什麼都有。我們也有自己的問題:吉妮的父母在她年輕的時候就離婚了。她的媽媽是個酒鬼,對她惡言相向,對我也不太好。我得過一種可怕的怪病,持續了六七年——失眠症,整天奇怪地疼,不能吃太多東西。沒有醫生能查明病因。但和世界上幾乎每個人相比,我們都非常、非常幸運了,我們知道,也感激不盡,我們努力當好父母、社區的好公民。或許你認為我對我妹妹不夠好,但我們一直邀請她過來,在經濟上幫助她。我試圖對她的怪習慣和瘋癲保持耐心……總之,重點是,在我看來,我們已經按照應有生活的方式生活了,當我聽到你的演講,聽起來就像你在質疑它,在說我們必須做到更好。一來,這很冒犯,尤其在宗教領域,至少在這個社會裡,它是非常私人的事情。二來,我們為什麼要改變似乎已經接近完美的東西呢?」
「死的那一刻,沒有看到。不過我感到同樣強烈的失落,尤其是我父母的死。」
「是,當然。」
「所以我應該為了同樣的原因相信你?」
次日早晨,仁波切和我靜靜地吃完一頓沒有驚https://read.99csw.com喜的早餐后,我們決定去村裡散個步,作為漫長的一天駕駛前的準備。
「但你活過很多世了,死過很多次了。你不就是相信那個嗎?」
「你見過人死嗎?」他最後問道。
「不用毒品嗎?」我說,仁波切聽懂了,頭往後一仰哈哈大笑,然後用他有力的雙臂摟著我,用力地擁抱我,笑得像個孩子,像個瘋子,就在夏格林瀑布的橋上,咖啡店的女人望向窗外的我們。我想象她們喝著脫咖啡因的卡布奇諾,優越感十足地假笑,看到什麼異乎尋常的事馬上心照不宣。我以前就是那樣。
「我想做兩件事,」我說,聲音壓過瀑布水花的喧鬧,「我想嘗試回答你昨晚問我的問題,還想提一個好像與它相關的問題。」
「那我倒不知道。那是很細緻的工作。」
「啊。」
「有些人死得平靜,有些人沒那麼平靜。為什麼會那樣?」
「對。我想過那個。你死以後,會怎麼樣?」
「好,」他說,「行啊。」
「那……之後發生什麼?」
「當然。我常常那麼想。不足為奇。」
「正是這樣!」他說,就好像我剛解開了霍奇猜想或者什麼令人困惑的數學難題,「驅使你度過人生的是追求愉悅,對吧?還有遠離痛苦?」
「我看過很多人死。」他說。
他搖搖頭。「那裡只有兩次。在其他地方。我們在歐洲有個靜修中心,主要的修行就是照顧那些垂死的人。」
「我也是,」他說,「我感受過那個天堂,在這裏,在死前。和你感受這個流水聲一樣真實。我可以展示給你看。」
「忙。努力工作。我們做了很多事。我們努力工作,完成事情。發明機器,創造企業,寫書read.99csw•com,修路,發送火箭到外太空,等等。你連那個都要懷疑嗎?你是說那都是壞事嗎?」
我們看了一會兒,然後爬回來站在橋上,瀑布的轟鳴就在眼前,我身後是夏格林瀑布鎮不成氣候的交通嗡鳴聲。「早餐時,你沒有問我你的問題。」他說。
有條河流經夏格林瀑布鎮,瀑布就在離咖啡店不遠的橋下。橋的對面,小鎮修了一條木頭階梯,之字形通到下方陡峭的河岸,最後來到一處平台,人可以近距離觀看瀑布。仁波切和我走下去,站著觀看棕色的河流,它傾瀉而下落在石頭上,水花濺入空中,湍急打旋的水流帶著某種強力的必然性,某種向下的拉力,或許甚至有某種更偉大的計劃。
「當然,」他說,「我們活過很多世,對我來說顯而易見。」
「在戰俘營里?」
「是的,是的。」仁波切說,但他沒在看我,也似乎對我說的話不怎麼感興趣。我仔細想過後,才構想出這個我覺得邏輯清晰的回答,但我嚴密的理論似乎絲毫沒有引起他的注意。我就像在背一張化學元素表,或者在描述橋樑的法則。
「現在你在玩遊戲了。」
「我想,讓我感覺好的事,我就去做。如果讓我感覺不好,我就不去做。」
他收縮一下臉上引人矚目的肌肉,沒有看我。我的感覺是,他沒有注意到這個鎮「很上檔次」,也不關心,他根本不會被這種東西煩心,就像前一晚在阿爾貝里尼,他似乎沒有注意到女招待的胸部一樣。或許他只是在美國待得不夠久,還讀不懂密碼,不理解賓士比雪佛蘭多了什麼,不知道什麼樣的人會走進美邦銀行的辦公室大門,什麼樣的人不會,不會根據一個女人的婚戒、錢包價格、車https://read•99csw•com牌照或保險杠貼紙,或者她選擇閱讀的報紙來判斷這個人。一旦你對這種東西有意識,不管它們向你發出的是積極還是消極的信號,你還怎麼能把它們從思維中抹除,不帶標籤與褒貶地看到世界的原樣呢?
那就展示給我看,我幾乎脫口而出。給我看那種東西,當其他愉悅都凋謝時,當蠟燭燃盡時,一種可以依靠的愉悅。但我說不出口。首先,哪個受過教育的人會真的相信這種邀約?聽起來太像電台脫口秀節目里的廣告了——投資黃金,關節炎藥膏,一天在家工作幾個小時、一個月付你8000美金的工作。其次,我在那時不能向他敞開心扉,不能向任何人那樣敞開心扉。我用他的沉默來懲罰他,只是端詳我們腳下奔騰的水流,它在狂怒中變得污濁:強勁,堅定,甚至美麗,但在沿著既定河道前行時帶上了一大堆的污垢。
這是一種特定的地方,一塊典型的美國拼圖,社會經濟階梯上一個特定的梯級。這一切對我來說很熟悉,當然,它是布朗士區的俄亥俄表親。我好奇父母在來探親時怎麼想我的生活:草坪被別人修得整整齊齊,昂貴且可能過大的房子,有高價商店的市中心,衣著講究的鄰居在清理他們家純種貴賓犬的排泄物。我猜,生在這種舒適的生活里要比爬上來容易。而且很容易根據表面來判斷一個人,汽車的牌子,他們居住片區的商店類型。
「當然是,我的朋友,」他說,「當然。」
「關於一個人為什麼做好事而不做壞事,我猜部分原因是,這一定跟想被人喜愛有關,被周圍的人肯定。我們都渴望社會的認可,不是嗎?所以我認為,我們大多數人都那樣行事會讓生活容易一些。而且或許還有read.99csw•com一種天生的良知在起作用——至少在好人的心裏。甚至壞人也有好的時候,或許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是非觀,敦促他們向善向真、非暴力,至少大多數時候是這樣。真奇怪,人性竟然這麼寬廣——從希特勒到甘地——但我想,某種程度上,你在自然里也能找到那種寬廣,在極端天氣條件下,在同種動物的大小和外形上。甚至有的狗看起來都比其他狗友善得多。」
仁波切沉默。
「是的,是的,但這是死亡。這是失去一切——身體、家庭、房子、工作、汽車、食物,所有的愉悅,所有一切。他們怎麼能在那個時刻保持平靜?」
「因為有人跟我解釋過。我的父親,其他偉大的老師。我相信他們,因為他們的樣子,他們生活的方式,尤其是他們死亡的方式。在他們的臉上,在他們的,你們怎麼說——本質?——在他們的本質里,他們在某些時候行事的方式,你能感覺到他們知道。」
他笑了,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輕拍了三次。「我的朋友,」他說,「我的好朋友……勤勉是什麼意思?」
「不記得了。」他說著,哄然大笑,那笑聲和下方喧鬧的水花聲混在一起。
「是,是。除了這個。」
「啊。那代表你自己呢?」
「沒玩遊戲。告訴我,要是你不知道之後會發生什麼,要是你不相信做個好人跟你死後會發生什麼有關係的話,你為什麼要這麼好?」
「我也沒有回答你昨晚提出的問題。」
「在這個社會裡,我們不花大量時間來細想這個,」我說,語氣故作輕鬆,「我們是商業民族,一個活躍、勤勉的民族。我們相信生活是為了享受。我們知道自己會死,但細想那種事似乎太消極了,我代表我認識的大多數美國人說這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