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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到了。」西西在後座上說,最後的幾百碼我是在多數開心的記憶中駛過的。春天裡新翻土地的氣味,聖誕節坐雪橇,吉妮和我第一次帶娜塔莎(之後是安東尼)回來。
我們走回住屋的時候,我的內心起了變化;一個彎折又彎折的舊東西終於斷了。當然,有一絲嘲弄的聲音尖鳴出它熟悉的歌,但你真正需要做的,只是看著它漂過,像看著其他任何思緒一樣。觀看生命完成其使命,觀看生命的盡頭完成其使命,當你能看到善的一面時,努力向善。我們走進後門,穿過廚房,發現仁波切正坐在爸爸以前的皮質躺椅里,就好像它是某個寶座。我穿過一大半的房間,朝他走去,然後停下,雙膝跪地俯下身,用我的額頭觸碰他前方的舊松木板,像那樣保持了一會兒,我妹妹在一旁看著。因為,好像就該這麼做。
要抵達2000英畝的林林農場,你從俾斯麥走I-94號西向公路,橫跨99英里廣闊肥沃的鄉間,穿過小城迪金森。從迪金森出來,你走22號州道南下,然後拐上一條碎石路。碎石路通往一個T字路口,你轉左上另一條碎石路,再開幾英里后右轉,這條更小的路——其實是我們家的車道——在稍微傾斜的麥田間延伸近半英里,橫渡一條小溪(西西和我總是叫它「蛇河」,但它有另外一個名字),把你帶到一棟白色隔板的農舍前,後有外屋,周圍是老楊木。
「我為你高興。吉妮和孩子們會欣喜若狂的。」
我開進沒有鋪砌的環形車道,關掉發動機,下了車。我妹妹又哭了。我摟了她一會兒,然後轉身走上三級木製台階,穿過前廊,把鑰匙塞進門內打開,迎面而來的是炎熱、發霉的玄關,客廳和一段樓梯,往上通向我小時候睡覺的地方。記憶如潮湧,吞沒了我:所有那些年月,所有的進餐、談話、爭吵和夢。仁波切拉起我妹妹的手——我頭一次看到他觸碰她——她開始領著他穿過樓下的小房間,告訴他以前它們是做什麼用的。我們請人來過,把所有東西裝箱,捲起地毯,打包相片和鍋碗瓢盆,所九_九_藏_書以房子給我的感覺是怪異的空曠和沉滯。即便如此,我還是能聽到父母親的聲音。母親周六夜晚彈琴歌唱。父親站在廚房洗碗池旁,在談論天氣,要麼在感謝妻子做的飯,要麼在因為他的孩子忘記去穀倉做某件雜務而表達慍怒。很多年來,似乎這裏不會有任何改變:更大的局面、宏觀的問題都被潛沒在職責、情緒和生存俗務的海洋里。
「吉妮可以跟你講講……關於分娩和其他的事,你知道的。她在那方面很了不起。我們可以給你兩三條帶大孩子的建議。」
她略略看了看我,然後我被緊緊地抱住,我的手指抵在她的背部肌肉上,眼淚浸透了我襯衫的肩頭,滲入我花崗岩般僵硬、仍有一點酸痛的斜方肌。等她終於放開我,她站開一步,神情中有羞怯和自豪交織的印記,也有別的什麼。「是他告訴你的嗎?」
「我們進去吧,」我說,「你可以打給吉妮和孩子們,通知他們這個重大消息。」
「我有直覺。最近我好像能通靈。」
那一整個早晨,我都在努力不去想把這片地產拱手讓給仁波切這件事。一方面,他要在這裏冒這麼大的險明顯很荒謬,而我妹妹把生活賦予她的唯一保障拱手相讓也很荒謬。另一方面,這片土地確實具有一定的靈性,不會有錯;或者至少天主教徒認為如此:我們後面沒多遠處就有一個本篤會的修道院,在理查頓。對我來說,問題歸結於此:我的父母會想讓我們怎麼做?耕作他們的千畝農田,我估計。但那不是一個可行的選項。退而求其次的可能是,把它賣給別的願意耕作的人,並且確保賣地的收益由林林家的兒孫獲得。
那塊石頭曾是我探索痛苦及生命意義的一處地方。十幾歲的時候,我有時在這裏恨我的父母,恨我妹妹,也恨我自己。開心的日子里,我在漫長夏夜把心愛的書帶來這裏讀,把我第一個女朋友的拍立得照片拿來偷偷地看,還有一天放學后,在這裏看我在郵筒里發現的那封來自北達科他大學的厚信。
坐在焦干河床旁那塊石頭上的我,想把握住https://read•99csw.com的是一種可靠的方法,由此,一個人可以賴以度過平凡的一生,珍惜平凡的舒適與歡樂,履行平凡的家庭和事業的職責,同時仍能從這裏過渡到那個等時候到了、不知何處的地方,並且,過渡得心平氣和。在我看來,似乎多年以來我一直想找到那種方法。在我內心被埋葬被掩藏的秘密之地,從梅外婆去世的那一刻起,我就一直想要那種方法。而且我坐在那裡,知道如果我有勇氣向下探索,穿透我所有的策略、驕傲、小聰明的幽默、忙碌、需求和對消遣以及審判的嗜好、對西西莉亞怪異熱情的抵制,如果我來到直覺與理智聚合的地方,一個人在人性上儘可能貼近地看清世界本質的地方,我得對自己承認,沃利亞仁波切知道一個關於平和生死的秘密,而且或許能夠把那個秘密傳給我。在我們奇怪的旅程中,我瞥過一眼那個真相。我無法再否認它。現在唯一的問題是:我打算怎麼做?
「我害怕。」她透過微笑說。
她笑了,看著我,我從沒見她這麼開心過。
我看著她。狂亂的頭髮勾勒出的格外美麗的臉龐,過於多彩的松垮裙子,本意是按摩穴位、讓你不生病的涼鞋。我想象父母會對她的計劃和伴侶選擇怎麼說,然後我用一種童年時我們彼此對視的方式看著她,我說:「榆木疙瘩就是榆木疙瘩。」大概一秒鐘之後,她迸發出快樂的孩童式大笑,笑聲翱翔到平原上。
我一開始什麼也沒說。我在端詳她。我在想已經想好的事。
繼而,一汪悲傷的思緒擊中了我。我踏進後院,漫步經過無人種植的花園,發現自己走在一條通往蛇河的小路上,那裡有我所謂的「秘密藏身處」——楊木林里堤岸上的一塊平板大石。
行車時沒有什麼話。仁波切和我坐在前面。從新澤西開始就是這麼坐的。西西莉亞坐在後排座位的中間,似乎對領略鄉村景緻很滿意,五指展開捂在肚子上,可能是某種新的冥想姿勢。隨著我們靠近父母出車禍的十字路口(沒法避開它,除非多兜15英里的路),我https://read.99csw•com能感覺到她的緊張,我也緊張。她往前探身,一隻手放在我座椅的頂角,然後搭在我的肩上。經過出事地點時,我放慢車速,但沒有停下。「這是我父母喪生的地方。」我告訴仁波切,我能看到他的珠子和嘴唇在動,我希望——當然希望——他描述的那種幫助系統能夠延伸到墳墓的那一頭,仍能在某個其他維度中,觸及羅納德·林林和瑪蒂爾達·林林的所謂「無形部分」,希望他和我們的祈禱能在那裡給他們些微安慰。西西莉亞靠回座位里,默默地哭泣了幾分鐘,然後她停下,再次把手搭在我的肩膀上。很快,我們轉上了自家的路,在我父母以前的田地中揚起一縷華麗的煙塵。
我母親的母親,梅,在家裡樓上的一間卧室里去世,離我的秘密藏身處只有幾百碼。我當時是高一的學生,她去世的當晚我坐在客廳里,電視是關上的,膝上放著一本教科書,西西在自己的房間里,父母在樓上的臨終病榻前。「我要死了!我要死了!」我聽到外婆尖叫了六到八次,她的聲音里有太多驚訝,太多原始的恐懼。讓一個少年聽到這樣的東西很可怕。然而,與此同時,在我自作聰明、無所不知的16歲心智中,一部分的我幾乎想說:「你以為呢,外婆?你以為會被豁免嗎?」
「好吧,謝謝,但不是那個。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關於……她應該成為什麼人這件事。我想做對,但不確定能不能做得到。」
她的目光沒有移開我的眼睛。她說:「奧托,哥哥,如果你不反感地同意,我會很高興。如果你每年帶吉妮、娜塔莎和安東尼來一兩次,不是來冥想或幹什麼,只是來這裏跟我們一起,過感恩節什麼的,我也會很高興。最後一件事,我猜,或許也是最重要的一件事,是我想讓你不要把我想成什麼榆木疙瘩。你沒有意識到,那對我有多重要。」
西西莉亞當時已經跨入以往被嘲弄的領域,我不信的領域。她,帕特森一個可憐的靈媒,被選中,將某個救世主,或者老師、聖徒帶到世上。一個特殊的存在,大愛的精華體https://read.99csw.com現,故事是這麼說的。我感覺話都到嘴邊了,儘管我沒有說出來,我知道她能讀懂我的臉。不管是不是名副其實的靈媒,她畢竟是我的妹妹。我跟舊的自我只鬥爭了一小下,又拖延了幾秒,最後我說:「你是這項工作的完美人選。」
她拍了一把我的胳膊。
這裏一直是我踏出日常營役、獲得更明朗視野的地方,現在我又一次這樣做。我的生命核心是吉妮和孩子們,我知道。我一開始想,沒有什麼可以改變那個。然後,我意識到,當然,有東西能改變它:我們的家庭之愛無法抵禦時間的傾覆。每一次呼吸、每一秒鐘,我們都在被改變。青年時期的錯覺是,你相信自己永遠不會步入中年,而中年時期的錯覺讓你相信,你多少可以無限期繼續下去。是的,孩子們會長大。是的,你會變老,最終死去。但是,說真的,此刻與彼時之間有太多的愉悅要去享受,太多場網球賽,太多頓大餐,太多科德角和滑雪旅館的度假,在另一階段的人生最終到來之前,還有非常多的事情可做。
然後我們起身,但在動身回家之前,我說:「你給她取名字了嗎?我的外甥女,我是說。」
其實,這片房產和北達科他州中西部的幾百片其他房產沒有什麼區別。那裡的農場平均都有2000英畝。我父母種的東西和其他人也一樣:大豆、小麥和向日葵,一點玉米、大麥,或者油菜。後門外面是5平方米的菜地。有兩座穀倉、三個鍍鋅鋼的高腳儲糧箱。要想領略這處地方,你得下車,在田裡散步,比如說在剛收完小麥的時節,麥稈被滾成一人高的草包。你或許會在其中一捆草包下面碰上一條草原響尾蛇(西西和我在一個8月的早晨就碰上過),或許還會看到一兩隻蹦蹦跳跳的棉尾兔,你可能會嚇到山艾叢里和河邊草原野玫瑰里的一窩野雞、鷓鴣或披肩雞。但最有可能的是,如果靜靜地站上一會兒,你會有一種天地之間的遼闊感,一種充溢大部分世界的渾厚的、無憂無慮的宏大空無感。
我記得在旅途開始的時候,我對妹妹說過我是個基督徒,有著守舊https://read•99csw.com的新教徒血統。多奇怪啊,當我從心智和身體上的整段旅途回來時,不是回到那些死板的教義,而是回到滋養我們長大的故事里,回到信仰的粗石地基中。不管教堂長者有沒有精確地報告,或者有所改動,在那一刻對我都無關緊要,因為每個故事本質上都圍繞同一個理念:這一世有另一個維度,像地球的轉動一樣確鑿;存在這樣的人,一直都存在這樣的人,他們察覺到那個維度,做出某種180度的信仰轉變,與之協調。也有無所察覺的人。這關乎選擇A或B,是或否,有時那些選擇很瑣碎,有時事關重大。是在舊的習慣方法、思維模式、自負幻想的舒適載體中悠然巡航呢,還是察覺到某種新的真相,步行出發?當然,也有冒充的人和江湖騙子宣稱認路。但在某個時刻,你得不再因為這些而封閉自己。某個時刻,你得冒險成為民眾和自己內在聲音的笑柄,努力去看清,這一世擺在你面前的是什麼,儘可能努力勇敢誠實地行動,不管你以前遵照的是哪種規則。在藍色皮卡衝過停車標誌的那個平凡清冷的早晨之前,有過某個時刻,你被邀請相信某種可能性,它高於新聞頭條、電視節目和朋友的想法假設。你對它作何種反應會對你的人生產生最大的影響,超過任何你決定去做或者克制不做的事情。我都看到了。坐在我的石頭上,在北達科他州那幾分鐘的獨處中,我相信我能非常清楚地看到。
不久之後,「菠菜派」西西莉亞來找我了。就好像我知道她會說一樣,她坐在我身旁的石頭上告訴我,她想賣掉1500英畝土地,扣除稅金和傭金之後,所有那些錢,都給我的孩子。房子和剩下的500英畝,她想送給仁波切,來開辦他在北美的第一所冥想中心。他可以出租那500英畝的地,大概可以依靠很少的租金和演講的收入生活。他可以把較大的穀倉變成宿舍和冥想大廳,自己住在房子里。她猶豫了一會兒,就好像懼怕什麼,然後,她仍舊看著我說:「我想搬回這裏,作為他精神上的妻子,和他一同生活。」我看著她說出那句話,一縷金髮在微風裡飄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