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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孩子像受過訓練一般齊刷刷地表示同意。
「媽媽,我們跟基連一起去的那個游泳池還賣炸玉米條。他們還專門給他準備杜松子酒。」
「是的,圖圖魯號已經下水了。是我媽安排的一切。」
基連得意地微笑著。
「杜松子酒。沒錯。所以全都是健康食品,對嗎?還有炸玉米條,我猜也是來自於某個生態菜園……」
然後他做了一個抹脖的動作,閉上眼睛,伸出舌頭,把孩子們都逗笑了。孩子們都超愛他的瘋癲和巧手:前一分鐘還在詳盡地向他們講述法國大革命每一天的進程,后一分鐘就帶他們去院子里種西紅柿。
「他們還每天都去游泳。每天!你上次帶他們去游泳是什麼時候的事了?」
他笑了。我裝出憤憤的表情盯著他,直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們剛剛在基連家待了幾天。基連是我大兒子的父親。回來的時候,孩子們都曬得黝黑,長高了,肚子里塞滿了基連家院子里種的黃瓜和西紅柿做成的沙拉。這些新九*九*藏*書鮮的蔬菜水果,我每次收到時都熱情高漲,但最終它們的歸宿往往還是垃圾桶,因為每當試圖清洗它們的時候,蹦出來的小蟲子會讓我像從事任何田野勞動一樣毫無信心。
「那太好了,她一定希望你們能玩得盡興。」
「我很高興。」
我把他送到門口,他輕輕拍了拍我的肩。
基連是一位考古學家,他支持加泰羅尼亞獨立,喜歡喝酒,彬彬有禮而富有同情心,機智、和藹、狡黠、強壯、多疑、慷慨,十分有趣又十分固執。他的座右銘是「不要自找麻煩」,而的確,除了我們在一起度過的那些年中他總是麻煩不斷,其他時間他一直很忠實地遵守這個信條。我們之間的感情可以用愛恨交織來概括。我愛九-九-藏-書他,而他幾乎總是假裝恨我。但是他的恨好過我認識的大多數人的愛。最後是他收留了巴頓,我母親的老狗。在我們離婚前,巴頓曾是我們的狗。後來有一天,因為要出遠門,我把它放在母親那裡,但等我回來,她告訴我巴頓是她的了,它跟自己的母親和姐妹在一起會更好。就這樣,你搶走了我們的狗,並把它養成了你的。你對一切所愛的事物都是如此對待。所有的一切,你都剝奪他們的生活,又贈予他們另一種生活,比他們曾了解過或以後有機會了解到的任何世界都更加寬廣、更加張揚、更加有趣。而他們為此付出的高昂代價就是要忍受你嚴厲的質詢,成為愛的囚徒。正如你自己所說,在任何情況下,這種愛永遠永遠都不會是盲目的。雖然也許對於狗,或者僅僅對於狗來說,是這樣的。巴頓比它的母親和姐妹都長壽。那一天,你任憑我們把它帶走,而沒有提出抗議,因為你知道它不能再跟你在一起了。於是我明read.99csw•com白你大限將至。如果你已經準備好放棄你的狗,說明你已經準備好放棄一切,說明我們已經抵達深淵的盡頭——兩年來,我們一直在不停地墜落。那個傍晚,雖然還可以將你的手握在手中,我已經開始著手準備後事,就為了能將你安葬在里蓋特港口的陵園中。巴頓也參加了你的葬禮,它是現場唯一的一條狗。基連在它的脖子上系了一個黑色領結——這主意一望而知是他的風格——而巴頓也表現得像個淑女。它沒像平時一樣兩腿叉開趴在那裡,而是坐在樹蔭下,肅穆而正式,戴著黑色的領結,陪在基連身邊。而基連則穿著舊牛仔褲,為這個場合特意熨燙過的襯衫在肚子的地方微微裂開了。我想你會喜歡它的樣子,你會坐到他們旁邊——你也同樣喜歡自尋煩惱——拍拍巴頓的腦袋,旁觀自己沉默的葬禮。或者你確實這樣做了,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孩子們一齊搖頭。
「對了,你知道嗎?你們吃的那種方便麵罐頭已經被禁止銷售https://read.99csw.com了,」基連說,「現在只有去黑市才能搞到。」
「從來沒有!」孩子們異口同聲地喊。
「好吧,小布蘭卡,你看到了吧,我把他們喂得很棒。是不是,孩子們?」
「我有沒有給你們吃老媽常常塞給你們的那些冷凍比薩或者垃圾麵條?」
「基連,我只想要白雪公主那樣的毒蘋果!我的問題是,每次吃綠色生態蘋果,總是覺得一口下去會咬掉一條毛毛蟲的腦袋。這讓我十分苦惱。你明白的,對嗎?」
「總而言之,說正經的,對孩子們來說,戶外活動非常有益,但在這裏你們什麼都幹不了。這座城市一到夏天就令人難以忍受,好吧,實際上一年到頭都是這樣。為什麼不去卡達克斯待幾天?在那兒你們會很開心。船已經下水了,對嗎?」
「來吧,振作起來。下周咱們在卡達克斯見,好嗎?你等著瞧吧,在那兒,我們會很快樂、很平靜。」
「沒錯,媽媽,我們吃得非常棒!」弟弟尼古拉斯說。
基連用手示意他們閉嘴。
「當然,你read.99csw.com喜歡吃毒蘋果,不是嗎?好吧,別擔心,下次我們給你帶點那樣的,看看合不合你的意。」
多麼瘋狂,媽媽,你是多麼瘋狂。你真的認為自己能去揚帆出海?沒有了你,還依然會是那片同樣的海嗎?或者難道那片海已經被折了又折,直到變成一塊被折得整齊優雅的餐巾那麼大,然後你把它裝在口袋裡帶走了?
尼古拉斯認為你在天上跟大猩猩「雪花」打撲克。雖然只有五歲,但他解釋任何事物都顯得那麼自信,以至於有時候我都信以為真。而我,已經年過四十,而且對你的了解要深得多。或者也許並不是這樣。最近我感覺這些孩子才是唯一能奇迹般真正接近你,唯一有能力透過病痛和神志不清,看到並接近曾經的那個你,唯一足夠善良又足夠聰明,能讓你重新振作的人。他們很幸運,從未哪怕一分鐘地恨過你。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讚美能好過於此。在他們的畫中,現在的你從我們頭頂上飛過,形象半是淘氣的巫婆,半是嚴肅的仙女,跟生前的你沒有太大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