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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原來如此。」她沉默了,這就證明她是騙人的。一個真正的巫婆面對死亡應該擁有更多的資源。「好吧,」她最後補充說,「我有一些精油可以幫你打開心,你晚上睡覺前點上……」
這時候,那個帥哥站了起來。索菲亞用胳膊肘撞了我一下,我們停止了說話,看著他。他朝出口走了幾步,又停下,朝我們的方向看過來,用一個非常羞澀的表情向我們示意道別。索菲亞熱烈地揮著手回應他,彷彿在揮別穿越大西洋的巨輪上的乘客。
「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在葬禮上有一個不認識的帥哥嗎?」
「因為我祖父是醫生,外科醫生,我們家裡只相信科學。」我解釋說。
鎮上只有一個葯妝店。就在海邊,很小的店面,架子上放滿了各種產品和香水,瀰漫著淡淡的滑石粉和凋零玫瑰的香味,是已經過氣的那種時尚風格。盡頭一個很小的房間用來做美容護理。為我做足療的是一個中年女士,比我還要年長。她告訴我,除了做美容,她還是個巫婆。我說我也是。「『我是一個巫婆』跟『我很巫婆』,那是兩回事。」我補充說。她沉默了,眯縫著眼睛,用懷疑的目光看著我。她不像個巫婆。不過還好,她的穿著打扮是典型的鄉下婦女。及膝的棕色半裙,白底藍色碎花的短袖襯衫,護士一樣的白色木屐。金髮碧眼,精緻的髮型和妝容,稍稍矮胖,顯得很有母性。當然,最近任何一個比我年長的女性都彷彿閃耀著母性光輝,都讓我有投入她們懷抱的慾望。
「你怎麼知道還有下次?」
「我母親剛剛去世。」我回答說。
「我告訴你,你要是不抓緊,我可要下手了。」
「我記得啊。」
「這叫沮喪!」我回答說,「我在想他為什麼會出現在葬禮上,是不是認識我母親。」
「不,不,無所謂了。改天吧。」
第二天,我很早就醒了,於是走上露台去看海。無數回憶湧上心頭,像一層密密實實的帷幔,但這一次,並沒有讓我窒息。我想,所謂的家就是這樣吧,人們曾在那裡居住,所有的事都在那裡發生。生活,我們的生活曾是如此幸運。祖父常從巴塞羅那帶來成箱的水果;瑞美洗衣店會來取走臟衣服;佩比塔·德拉·卡略塔糕餅店把為我們特製的巨大蛋黃酥放在托盤裡送過來;瑪麗莎做的蔬菜冷湯;早餐永遠都是烤麵包和黃油;在陽台欄杆上晾曬的沙灘浴巾;不情不願的午覺;為了去鎮上而梳妝打扮;下午的冰淇淋和射擊遊戲。第一次喝醉、第一次戀愛、第一次夜不能寐。以及毒品,抽完后在絲綢般的海面上滑翔;客廳壁畫中的人物好像都得到了生命,變成了魔鬼;在空無一人的廣場上跟一個朋友跳舞直到天亮,還撞到樹上;每一個徹夜無眠的夜晚,毫無顧忌地開懷大笑,永遠不知道會發生什麼的激動,對於世界屬於我們這件事深信不疑。然後我學會了交男朋友。交過很多男朋友。懷第一個孩子。帶著孩子們一起來卡達克斯。在這座到處都是稜角的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建築里,孩子們總是磕得頭破血流,和二十年前我弟弟每年夏天的遭遇一樣。還有那些離別,你的晚年。從前,家裡的門一直都是對全世界敞九-九-藏-書開的,我記得甚至晚上都不關門,那時卻開始關上了,彷彿被一股無形的颶風推動著。當幸福一點一點流失,生活已不復如初。雖然每天的流程幾乎沒有變化:早餐、出海、午餐、午睡、牌局。看到曾經和我一起嬉戲的夥伴們帶著孩子,你會用疲憊的目光注視。年輕時,即便筋疲力盡,也從不會流露出一絲倦意;後來的你,卻長時間地盯著地面,有時候甚至都不抬起眼睛。還有瑪麗莎的去世,以及瑪麗莎的女兒埃萊娜的去世。數年以後,雖然並不是很情願,我感到有義務來卡達克斯跟你共度幾天,但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做。看著這座房子跟你一起老去,我變得越來越孤單,最後,變成了你。然而,清晨玫瑰色和白色的光影交錯、清澈的空氣和波光粼粼的平靜大海抹去了世界上所有的悲劇,並努力證明我們都是幸福的,我們擁有一切。如果不回首過往,幾乎讓人覺得生活剛剛開始,眼前的風景跟我二十歲時別無二致。我抬起目光望向你的房間。這座房子里最大最漂亮的房間,視線最好的房間。有時候,你就埋伏在樓梯上部,穿著那件破舊的夏日長裙——是幫傭的女孩們在小市場買的,你甚至都懶得自己去買或者去挑選,你深信優雅是一種精神上的東西,而不是美學問題——還有亂蓬蓬的灰色頭髮,你在那裡,就像一個指揮軍隊的將領,對這一天的事情發號施令。而有時候,我們正在露台上安靜地交談,在吊床里晃悠,你會突然從房間出來插嘴,發表某些戲謔或不懷好意的看法。現在你的房間空著,也許我應該把基連和巴頓安置在那裡,而我自己,甚至連門都不敢進。在別人醒來之前,我逃離了家,我需要一杯咖啡,而且想去趟墓地。村裡到處都是來避暑的人,但是現在這個時刻還顯得很平靜,早起的人們出來買麵包和報紙,在出海之前,或者在忙於招呼孩子們之前,計劃著午飯吃什麼。每天早晨,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決定中午吃什麼,以及給孩子們抹防晒霜。這個時間,街上幾乎沒有年輕人,我想他們還都在睡覺。我對青春最懷念的,是叉著腿呼呼大睡的樣子。而現在我鑽進被窩就好像鑽進棺材一樣。有時候,為了不面對這一切,我會胡亂蜷縮在沙發上入睡。得到性|愛很容易,但是有人能整夜擁著你就是另一回事了。而且即便是這樣,也無法保證一夜安眠。有些男人令人極不舒服。早晨炎熱的微風使我身上的真絲衣服像米紙一樣飄浮在皮膚上。做到無足輕重並且讓一切都無足輕重,即使悲傷使一切都沉重如山。在從小就常常光顧的廣場小亭子里,人們再次向我表達哀思,小心翼翼地,幾乎有些難為情。我很感激他們沒有驚天動地地表示難過以及同情,雖然愛著你但不表露出這種感情是一件很難做到的事情。在深深相愛的戀人之間存在一種閃閃發光的東西,彷彿他們正處於旋渦的中心,沒有任何風能把他們吹走。我們只有在相愛又互相尊重的時候才最強大,然而這種經驗是如此難以企及,至少對我來說,只有性|愛那一剎那的火花能夠替代——低密度的愛毫無用處,因為不存九-九-藏-書在這樣的愛。散步時,我遇到了市長胡安,他穿著海軍藍的長短褲和一塵不染的白襯衫,膚色黝黑,永遠都顯得那麼快樂。我們從小相識,當我寫信給他說你希望能夠安葬在這裏時,他非常熱心地幫了忙。他說沒有問題,可以安排,並且安慰我,只要還活著就有希望。我當時已經知道沒有希望了,但是一樣很感謝他的幫助和安慰。我覺得你埋骨的青山是世界上最美的地方之一。雖然我目前健康狀況良好,而且只有四十歲,還可以直面死亡,但是不久的將來,我會買下你隔壁的墓地,在那裡,我們甚至都不必起床就可以看到日出。胡安很帥,有教養而且魅力十足。也許對於一個政客來說,有點太過於風度翩翩了。每次碰見他,我都會懷疑他是否真是卡達克斯市長。他每次都哈哈大笑。眉目傳情的門道真是無止境。身邊的朋友當上市長,這件事情讓我覺得格格不入而不同尋常,彷彿全世界都應該跟我一起繼續待在學校的操場上,跳著繩,看天上的雲。我父親曾說,當卡達克斯市的市長應該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了,當然我沒有親耳聽到他說這句話,是你向我轉述的。我也不記得曾跟他一起來過卡達克斯,在我們很小的時候,你們就分手了。關於他的很多事情都是你告訴我的。我還記得有一天,在你待過的倒數第二座公寓里,你因為行為惡劣被他們趕了出去。事實上,遠遠不止行為惡劣那麼簡單。帕金森病正在吞噬你的大腦,它彷彿一道堤壩遽然開裂,讓你失去了非凡的頭腦,一切不再可控,漸被洪水淹沒。事實上,你已經病入膏肓,無法再繼續住在這個專供老年人居住的豪華套間,雖然你憤怒而絕望地不肯接受——當然主要是憤怒——自欺欺人地認為事實不是這樣的。我試圖跟你對話,求你恢復理智,繳械投降,不要再拒絕我們的幫助,如果這真的是最後的大限,就讓我們好好地度過,就像我們一直說的那樣,最後的日子應該是有尊嚴、平靜而祥和的。正如我的父親,正如他在面對病痛和死亡時的冷靜。人們曾經——你曾經——告訴我,在病重期間,有一天他在醫院里說:「考慮到生活向來是一個渾蛋,我這一生算是很幸運了。」可是後來你卻望著無邊的黑暗,對我說:「你父親的死不是這樣的,不是你想象中那樣。」
「你擺出了調情時特有的挺拔姿勢和矯揉造作的神態,而且你內褲都快露出來啦。」
「不,不,我覺得非常完美,」接著她轉向服務生,他正托著一個裝滿了羊角麵包和烤麵包配黃油的托盤,「麻煩您給我來杯甘蔗酒,小杯的,」她用拇指和食指比畫了一個小小的尺寸,「主要是我還沒有完全醒酒。」
「那就去問他啊!」
「好吧。膽小鬼。」
「你怎麼猜出來的?」
我斜著眼睛看著她。她是如此嬌小,穿著百褶短褲、條紋上衣,戴著蝴蝶形眼鏡。深色的齊肩長發永遠整齊柔順:她每天都會洗頭、吹乾、燙直,一絲不亂。膚色均勻黝黑。完美的唇形,上唇有一個小小的人中凹陷。善於表達的眼睛。纖瘦、健壯而勻稱的身體。
「他就在這兒。」
這時候,基連打來電話read•99csw•com告訴我他第二天到。索菲亞從未碰見過他,所以非常好奇。我無法想象這兩個完全不同的人在一起會是什麼樣。索菲亞入世、慷慨、寬容、誠實而透明,性格狂熱而童真,激|情四射又極度自戀;而基連則是我認識的最狡黠、最諷刺而不拘俗套的男人,原則堅定,絕對不能容忍任何傻事。索菲亞可以一大清早打電話來就為了告訴我,因為她正處於一個極富創造力的階段,不停地湧現出新的靈感讓她對上一季的時裝進行修改和組合,因而熬了個通宵;而基連則永遠都穿著他們學院學生設計的、用於期末出遊時統一著裝的舊襯衣。她嬌小纖弱,像一個關節脆弱的瓷娃娃;而他,在我認識他的時候還像如今我們的兒子那麼瘦,但現在已經長成了一個結實而生命力旺盛的男人。但他這個人一直都沒有變:固執的內在總是會讓人原形畢露,到最後我們還是最初的那個自己,美麗和青春只是一段時間內的偽裝。在某些時刻,我開始能隱約想象出朋友們將來的面容,當然,孩子們可以忽略,對他們來說為時尚早,他們還沐浴著生命的光輝,並反射著這種光輝。我幾乎不敢哪怕是遠遠地偷看一眼自己將來老去的容顏。而你的面容,媽媽,從病魔強加于你的面具後面消失了。我每天都努力想要再次看到它,穿過最後那幾年的層層迷霧,找到你真實的、還沒有變得堅如磐石的目光。這種努力就像在試圖用鎚子砸倒一堵牆。悲傷也是如此,彷彿薄薄的、脆弱的水晶層,逐漸在頭頂上積聚,一點一點地將我們籠罩。我們就像童話故事里的豌豆,被埋在一千層床墊下,像一道原本明亮的光,卻不得不微弱地閃爍。而且,就像故事里說的,只有真愛,才能為這種痛畫上句號,而有時候即使是真愛也無能為力。時間會讓一切慢慢淡去,正如現在對我們所做的那樣,就像馬戲團的馴獸人逐漸磨滅動物們野性的光芒。
「我發現你經絡不暢,壓力很大,」這位美容師巫婆對我說,「我能把手放到你胸口嗎?」
「你說什麼?」她大驚小怪地四處張望,就像一個鳥類學家聽說有一隻已經絕種的鳥正飛過上空。接著她微笑著說,「我知道是誰了。玻璃門旁邊那個男的。我是不是很了解你?」
索菲亞把甘蔗酒一飲而盡,而剛剛同達米安一起到達的艾麗莎正在決定我們中午吃什麼。索菲亞提出她可以負責買酒,而我,利用服喪的借口,再加上眾所周知在家務事上不能指望我,決定去做一個足療。找別的時間去墓地吧,下午,或者明天。
「你在跟誰眉來眼去的?」索菲亞坐到我旁邊,把她那巨大的草籃子放在椅子上。
我又笑了。
我沒有勇氣問你事實是什麼,而你再也沒有說什麼,讓那句令人痛徹心扉的話迴響在我們之間,然後被永遠定格。我不知道你是在清醒的瞬間說這句話的還是煳塗時刻的衝動。我永遠也不會知道了。我也不想知道,父親究竟是滿懷恐懼、大喊大叫著離開了這個世界,還是帶著英雄般的壯烈溘然長逝。至少這種英雄氣概幫助我——那個無知的小女孩——度過了那麼多年。
「才不是呢,而且這是件泳衣。」
「從九-九-藏-書一個人看書的眼神、打開與合上書、翻閱書頁的方式,就可以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書。」你經常說。
「你瘋啦,開這種玩笑,我會羞死。也許他都不記得我了。葬禮那天,我的狀態極差。」
「胡說!你漂亮極了,雖然表情是悲痛而沉思的,事實上,從那以後你就一直是這樣的表情。」
「很容易啊。他身上具備所有你喜歡的元素:大鼻子,瘦而強壯的身體,懂得隨遇而安的那種散漫的優雅和簡潔。大腦袋。襯衫和陳舊褪色的草鞋。剪短的牛仔褲。毫不顯山露水,沒有任何外在的標記。既沒有手鏈,也沒有文身,沒有帽子,沒有昂貴的表。這就是你的菜。去跟他打個招呼吧。」
我躺在小床上,她開始為我按摩腳。我閉上眼睛,深呼吸。自從你去世,對我來說唯一能緩解情緒的就是身體接觸,哪怕是再短暫、再隨意或再輕微的接觸。我合上了所有的書,這一次它們再也無法慰藉我,反而總是讓我想起你,想起你家裡堆滿書的書架;想起你每年一次的書房大掃除,你總是用手持吸塵器仔仔細細地清潔;想起我們遠赴倫敦去尋找某些帶插圖的童書;想起我們並肩坐在酒店床上檢視著它們的那些時光,我漫不經心地來來去去做著別的事情,而你卻完全沉浸其中,像一個小女孩。
「你怎麼知道我在跟人眉來眼去?」
我走進「水手餐廳」吃早飯。遊客都坐在沙灘邊上,而老顧客都坐在玻璃門旁邊的桌子旁,那裡不但最擋風,而且能對進出的人一目了然。我突然看見,其中一張常客桌旁,在你葬禮上出現的那個神秘男人坐在那裡。我一下子就認出了他,大而有力的腦袋,活躍、靈敏而帶點戲謔的目光,栗色的鬍鬚,金黃的頭髮濃密而蜷曲,大鼻子,淹沒在鬍子中的厚嘴唇,細長卻健碩的身軀。他正在看報紙,當感覺到有人靠近時抬起了目光。我不禁露出一絲微笑,跟他迅速交換了一下目光。無論如何,我不太想再次得到慰唁,也不想將我的悲傷和疲憊強加到一個陌生人身上。然而,我挺直了身體坐下,摘下太陽鏡,把裙子稍稍往上拉了拉。我想我跟全世界絕大多數的女人,也許還跟教皇或者其他某個宗教領袖一樣,懷著「愛是唯一能夠拯救我們的東西」的瘋狂想法。而男人們,以及某些聰明的女人,知道工作、野心、努力和好奇也能拯救我們。無論如何,我想沒有人能夠在缺乏一定劑量的愛和身體接觸的條件下生活。當愛的劑量在某一水平以下,我們就腐爛了。性的妓|女是必不可少的,而且還應該有「愛的妓|女」。現實中沒有「愛的妓|女」只是因為愛是如此難以複製、難以假裝,如此需要全情投入,如此長久而隱秘,同時也如此毀人。
「這樣很好啊。」
「不好意思,但是我討厭那些古傳秘方,」我打斷她,想著我剛才真不應該讓她碰到我的乳|頭,「我既不相信自然藥物,也不相信順勢療法,或者任何諸如此類的東西。」
我咬牙切齒地對她說可以。原則上,我的胸不是用來讓不認識的中年婦女觸碰的,即使她是巫婆也不行。她把手非常輕柔地放上來,透過衣服的絲綢,我感受到她的體溫。但是我對於這一九*九*藏*書行為的親密性如此警惕,以至於無法放鬆自己。三十秒以後,她拿開了手。
「這個也不信。」
「連巴赫花療法都不信嗎?」她有些驚恐地問我,緊緊地抓住掛在脖子上的那個小小的金十字架,中間鑲著一塊很小的紅寶石。
「你把自己關起來了,像石頭一樣堅硬,就好像你的心被關在一個籠子里。」
她用遺憾的表情看著我,彷彿感到更加內疚,因為我居然因為母親的去世而連她的秘方都不信。
我笑了。
她默默地做完了她的工作。我看了看腳,指甲已經像火燒一樣了。出門時,這個美容師巫婆給了我兩小罐精油:「會對你有好處的,等著看吧。好好保重!」我想,我會把它給孩子們,讓他們調魔法藥水。他們懂這個。
「總是有下次的啊。好吧,也不總是。但這個傢伙肯定就住在這裏。」
「就像對男人一樣。」我每次都想,而且有時候會說出來。而你看著我,半是驚訝,半是好笑,既是威嚴的家長,又是一生中從不錯失任何一個能讓自己開懷的機會的女人,然後你笑了。我們之間從來都不是那種互相信任、可以無話不談的母女,我們從來就不是朋友,從不分享隱私,我想我們總是試圖向對方展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還記得那天,你對我說,如果過一陣我還不來例假的話,也許得去看醫生,而我平靜地回答說,兩年前我就來例假了,但是沒告訴你,因為這跟你沒關係,當時你如此震驚。當時我們正在車裡,你勐地踩住了剎車,張大嘴巴看著我好幾秒鐘,直到聽見其他的車拚命按喇叭,你才加速前進。從此以後,我們就再也沒有談起過這個話題。
打開任何一本書,我都無法不想到你。但是男人不一樣。本能地,我從很年輕的時候就知道,生命中的這個部分應該將你拒之門外,否則你也會以你的自私、慷慨、理智和愛侵入這裏。你保持著一個謹慎的距離,觀察著我戀愛、失戀,撞到頭破血流,再重新站起來;在我幸福時享受著我的幸福,而在我痛苦時選擇不來煩擾,既不會大驚小怪,也沒有過多地指點。我猜想,一方面是因為你知道我一生的愛是你,而且任何颶風般激烈的愛都無法跟你的愛相提並論。畢竟,我們愛著,是因為童年的被愛,而後來的愛不過是之前被愛的復刻。所以,我欠你所有後來的愛,包括對孩子們那野蠻而盲目的愛。每當打開一本書,我都不可抑制地想再次看看你平靜而專註的臉,雖然明知再也見不到它了,或者更不幸的是,它再也見不到我了。我再也不會受到你雙眸的注視。當世界上愛我們的人越來越少,我們就隨著死亡到來的節奏,逐漸變成陌路。我在這個世界上的位置只存在於你的目光里,而我一直覺得它是如此無可爭辯而永恆,以至於從未想過去探詢究竟是在哪裡。這並不壞,因為直到我四十歲,生過兩個兒子、結過兩次婚、談過很多次戀愛、搬過很多次家、換過很多次工作后,還能做個無憂無慮的小女孩。我希望自己能先學會長大,而不要直接就變成老太太。我不喜歡成為孤兒。我不是生來就註定悲傷。或者也許是的,也許這就是悲傷最精確的尺寸,也許這就是唯一合我尺寸的外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