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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叫什麼名字?」我問其中一個男孩。
居然有人不知道母親去世了,這讓我感到難以置信,就好像有人不知道地球是圓的一樣。
「好啊,那太好了。」
「這肯定是事實,」埃德加說,斜著眼睛看著我,「外婆總是說你『壞透了,布蘭卡,你很壞』。」
我輕輕地拍了拍它的背,它的毛粗壯而堅硬,有點粗糙,是黑色的,肚皮和四肢是發紅的金色。老狗那種深沉、嚴肅而擔憂的目光,正是病人們的目光。如果你喜歡人,就不可能不喜歡狗。
「孩子們,你們覺得買一張乒乓球桌放在卡達克斯車庫裡怎麼樣?」
「知道啦,知道啦。」
我們開始向卡達克斯進發,每次去度假都像是一場遠征。後座上坐著三個孩子:埃德加、尼克和索菲亞的兒子達尼爾,還有保姆烏爾蘇拉。我開車,索菲亞坐副駕駛。我還是覺得奇怪,甚至有點荒唐,指揮、掌控這一切的人居然是我:決定出發的時間、指揮烏爾蘇拉、給孩子們挑選要穿的衣服、開車。我一邊從後視鏡中觀察著孩子們嬉笑打鬧,一邊想,自己隨時都可能被撕去假面具,被打發到後座上跟他們坐在一起。我是一個偽裝的成人,所有離開遊戲場的努力都是一場轟轟烈烈的失敗。我現在的感受跟六歲時毫無區別,看到的還是同樣的東西:一隻蹦蹦跳跳的小狗,它的腦袋在地下室的窗戶上一會兒出現一會兒消失;爺爺牽著孫子的手;英俊的男人們點燃挑逗的馬達;叮叮噹噹的手鐲捕捉到一線陽光時亮晃晃的反射;孤寂的老人;熱吻的情侶;乞丐;年邁卻不服老的老太太們以龜速橫穿街道;樹。每個人看到的東西都不一樣,每個人看到的東西永遠都不會變,而這些東西也從根本上定義我們。我們會本能地愛上那些跟自己看到同樣東西的人,而且會立刻認出這樣的人。讓一個男人站到街上,問他:「你看到了什麼?」從他的回答里,你能了解一切,就好像童話故事一般。一個人想什麼不重要,看到什麼才說明問題。只要能讓我重新坐回母親車子的後座,跟弟弟布魯諾、保姆瑪麗莎和她的女兒埃萊娜(她總是來跟我們一起度假)擠在一起,還有薩佛和科里納,我們的兩條臘腸犬,以及拉莉,瑪麗莎那條渾身跳蚤、笨拙而神經質的巨大獅子狗,它憎惡卡達克斯和我們精緻的臘腸犬,我會毫不猶豫地交出頭上這頂可悲又脆弱的成人冠冕,因為它絲毫不令我感到愉悅,反而三番五次地掉在地上,骨碌碌地從街道上滾下坡去。
「不過對於狗和乒乓球桌可得特別小心,知道嗎?」
「謝謝。好吧,如果有一天你想養狗,你知道我在哪裡。」
我們都笑了。雖然並沒有對他一見鍾情,但我還是不由自主地開始跟他調情,感覺好像要被甜蜜融化了——那種流淌的、暖暖的甜蜜,好像兩個孩子計劃去偷一袋零食,然後從商店裡飛跑出去,又激動又害怕。不是那種濃稠、凝重、陰暗的甜蜜,它會讓我們墮入地獄。但無論如何,這種甜蜜也可以暫時解脫死亡。自從你去世以後,甚至自從你去世之前,我感覺自己做的任何事情都是為了去搶奪愛,在路邊十獲的任何一點細微而隨意的愛的跡象,都九-九-藏-書像發現金沙一樣如獲至寶。我已經被徹底摧毀。我需要被人征服。哪怕是超市女孩的一個微笑,大街上陌生人的一個眨眼,跟報亭大叔的一次平淡無奇的交談,什麼都行。這一切,我都貪婪地吸取,多少都不夠,多少都無濟於事。
我彎下腰,再次摸了摸它的頭。
外婆已經不是以前的外婆了。這個從不知畏懼為何物的女人,開始日夜與恐懼為伴。她感覺到力氣、頭腦和朋友都在消失,還有原先永遠圍在她身邊的那群人。(「知道人老了最難以接受的事情之一是什麼嗎?」有一天她對我說,「你發現再也沒有人願意聽你的解釋了。」)她已看到來日無多。一切都結束了,除了她強烈的求生意願和無望的掙扎。外婆從未認輸過,她勇敢迎接每一場戰役而且總是習慣於贏得勝利。我想她只有在最後一天才承認這一局輸了。在最後待的那家醫院,坐在病床上,我對她說不要擔心,這已經是她第三次得肺炎了,這次一定也會好的。這家醫院到現在還常常出現在我的噩夢中。(雖然你在之前兩個月寄居的那家老人院在我夢中出現得更加頻繁,但是在醫院里,我明白了那些關於垂死掙扎的電影都完全是現實主義的,導演們沒有任何編造。)我還對她說,我會好的,孩子們都會好的,一切都會井然有序。她看著我,什麼都沒說。她已經無法開口說話了——我不知道一個什麼樣的臨終才會讓人有心情發表最後感言,也許是那些非常在意身後名聲的人,或者電影中所有那些關於臨終遺言的情節都是胡編亂造的——她開始哭泣,無聲地哭泣,臉部的肌肉沒有任何動作,定定地看著我。你最好的朋友安娜當時也在醫院里,也許是為了保護我,她說應該是空調把你的眼睛吹紅了,但我知道,你是在向我告別。我一滴眼淚都沒掉,只是溫柔地握住你的手,再次對你說:別擔心,我們所有人都會好好的。幾個月以前,那時候你的去世對我來說還是一件無法想象的事,雖然到現在也還是如此。當時我們在你家聊天,突然,就像有人說「我需要牙膏」一樣自然,你站在那裡,並沒有看我,一邊在衛生間里找東西,一邊對我說:「認識你很榮幸。」我難以置信地讓你重複了兩遍。那個時候,我們之間的愛已經變得十分痛苦,我覺得你不愛我,也不知道我是否還在繼續愛著你。那次我笑了,並對你說別說傻話,然而兩分鐘以後,我們又開始吵架。現在回想起來,你當時已經知道,那個你如此憎惡又懸而未決的時期已經走到了盡頭。最後的階段到了,這個句號像匕首,像氧氣瓶。
「它的女主人幾個月前死於癌症,所以就留在了這裏。」
「外婆從來沒這麼說過。」我撒謊道。
「我也喜歡它。但是我拿不定主意,也許對孩子們來說,還是養只小狗崽比較好。跟我一起生活過的狗,事實上哪一隻都不真正屬於我,不是我母親的,就是我伴侶的。母親曾說我沒有能力照顧一隻狗。我非常欣賞你在這裏所做的一切,拋棄狗的壞人都應該被關進監獄。」
「沒錯。我想在它生命中的某一時刻,對某個人來說,曾是國王。」
「我認為你還是個國王。知道嗎?從遠處就能看出來。你成了孤家寡人了,嗯?好吧,好吧,她是個渾蛋,對嗎?」
他摸了摸九_九_藏_書褲子的臀部,笑了起來。他說西班牙語像一個巴塞羅那的好小孩,而說加泰蘭語則像恩波達的農民。他有一頭蜜糖色的頭髮,一雙從英格蘭母親那裡遺傳的藍色而浪漫的眼睛,還有一個南方男人典型的圓滾滾的體型,肩背方正而強壯,有點小肚腩,雙手短而粗,黝黑的皮膚被太陽曬脫了皮。老成持重,永遠都看著別人的眼睛,我想這是跟狗狗們學的。他很愛笑,敏捷而懂得發號施令。他喜歡動物,喜歡女人,喜歡撲克和大麻。據索菲亞說,在狗莊園的後面,種著綿延幾公里的大麻,跟其他很多營生一樣,用以維持動物們的生活。
遠處,埃德加像地主般檢閱著草地邊上的無花果樹,上面結滿了飽滿欲裂的果實。我想他將永遠不會像十三歲時的今天這樣成熟,對一切瞭然于胸,嚴肅、善良、謹慎、惜字如金、敏感而有責任心,而我,當然永遠都達不到他的高度。也許一個人對於另外一個人能夠產生的最崇高的感情就是尊重,而不是愛或喜歡。達米安走到我身邊,小聲請我偷偷把大煙遞給他,因為艾麗莎不喜歡他抽煙,而索菲亞則開始跟另一個照顧狗的男孩調情,那是個羅馬尼亞人,幾乎不會說西班牙語。而跟我聊天的那個叫羅格,是加泰羅尼亞人,他一邊和我抽著煙,一邊告訴我,這裏不但收留流浪狗,而且在人們出差或度假期間,如果沒有親友可以幫忙照料,也可以把狗寄養在這裏。這時候,湯姆出現了。顯然他穿衣服很匆忙,褲子還破了個洞。
他住在一座巨大的房子里,就在一片無垠的曠野中間,在那裡,他收容流浪狗並飼養比格犬。如果我可以成為其他人,那麼我的夢想之一就是生活在一片被動物環繞的鄉村,但是如果附近沒有電影院,沒有二十四小時開門的超市,沒有一大群不認識的人,我會感到煩惱。雖然如此,能去看一大群小狗崽讓我跟孩子們一樣充滿期待。而雖然過一會兒還要繼續上路,但能夠將卡達克斯公路暫時拋諸身後,變成了一種出人意料的解脫。所有曾跟母親一起走過的公路都讓我痛苦。死亡是如此卑鄙,將我們驅逐到無處立足。通往湯姆家的那條長長的土路安靜而偏僻,我邊走邊想,也許應該收養一條比格犬幼崽。入口處,一塊落滿灰塵的小牌子上畫著幾隻綠色的活蹦亂跳的狗,寫著:比格犬莊園。我們按了門鈴,但沒人出來。孩子們爬上鐵絲網,開始大喊:「湯姆!湯姆!」遠遠地聽到幾聲犬吠后,突然,一群年齡參差不齊、品種混雜和狀態各異的狗朝我們一路小跑過來。看到這些由人類創造或馴化、習慣於囚居在公寓中的動物,享受著即便是稍縱即逝的自由,總讓我心情大好。看看它們在太陽下奔跑的純粹享受:那迎著風的耳朵,伸出的舌頭,不停搖動的尾巴。那是生的幸福。幸福無他,即是接受賜予而不問其他。狗群湧向莊園的另一頭,孩子們尖叫著,無法控制激動。在狗群後面,有兩個男孩子微笑著走過來。他們步子很大,卻很放鬆,彷彿正穿行在高高的麥田裡;他們穿著破舊的牛仔褲,睡眼惺忪,青春的身體輪廓充滿彈性,目光帶著微微的嘲弄,一看就是那種成績不好,整天在街上晃蕩的小青年。我觀察著他們如何小心地抽著大煙,叫著每條狗的名字,跟它們嬉戲,一邊覺得好笑,一九-九-藏-書邊又有些忌妒。他們打開鐵柵欄讓我們進去,並告訴我們湯姆在家,剛睡醒,馬上就來。狗群用興高采烈的跳躍和舔舐歡迎我們,偶爾發出幾聲叫喊,但立刻就被那兩個年輕人制止了。孩子們從來沒有看到過這麼多狗在一起,在猶豫不決了幾分鐘以後,已經在院里到處亂跑,笑著叫著,身後跟著歡天喜地的狗群。然而有一條狗卻始終不離我的左右。這是一條老狗,毛色已經斑駁,能依稀認出是條德國牧羊犬。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它,在狗群的隊尾,稍稍落後一些,帶著疲憊而悲傷的氣質。它也發覺我看到了它,所以靠近了我。任何一個養過狗的人都知道,是狗選擇我們,而不是我們選擇狗。這是一種類似於人與人之間偶爾產生的惺惺相惜,無聲無息,轉瞬即逝卻無可爭議。但是這種信任在狗的身上卻能持續一生。我撫摸著它的頭。每次我想把手拿開,它就把嘴靠近我的腿,輕輕地推著我要求更多寵愛。
吃完飯,孩子們就跟烏爾蘇拉泡進了游泳池,而我們則去露台喝咖啡。馬上有人給我們送來一瓶果酒和幾個小杯子,讓我們自斟自飲。湯姆是這裏的常客,主人已熟知他的習慣。他提到自己正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撲克大賽。
「國王。」
為了讓這趟旅程不那麼漫長,我們決定半路上去湯姆家吃飯。湯姆是達尼爾的父親,索菲亞很年輕的時候,他們曾是情侶,而分手以後兩人也一直是朋友,所以當索菲亞漸漸步入中年,生孩子可能會越來越難時,她決定去找他,並請求他給她一個孩子。而湯姆,那時候已經結婚,生了兩個女兒,後來又離了婚。他同意了她的請求,但很明確地表示:雖然他接受這個孩子隨他的姓,並承諾經常去探望他,但孩子是索菲亞的,而且只是她一個人的,因為他已經有兩個女兒,得經常照顧她們,所以不想再要更多孩子了。索菲亞心懷感激地接受了這個交易,把孩子看成是他贈予的禮物,而湯姆則繼續過自己的生活。
我們決定在吃飯前去看小狗崽們,於是穿過無花果樹和橄欖樹林來到了一棟又長又低矮的房子前,這裏,它被分割成很多小間,外側的隔間里住滿了狗崽,聽到我們的聲音,它們便上躥下跳,瘋了一樣到處跑,而另一些剛剛出生的小狗崽則住在昏暗的內間,那裡更加涼爽而安靜,遠離大狗們的嘈雜。空氣中,飄浮著某種關於生命頓悟的莊嚴和震驚,不論是人類還是動物的生命。這種感覺是虛幻的,但是給人觸手可及的錯覺,令人不由得肅然起敬。孩子們也覺察到了:剛剛分娩完的母狗們那種筋疲力盡、付出與放棄;像沒毛的老鼠一樣醜陋而睜不開眼睛的狗崽們那種茫然和脆弱;令人作嘔的生命的味道。他們默不作聲,不敢進去。孩子們請求我帶上一隻稍大一點的狗崽,我卻盤算著領養一條母狗,用你的名字為它命名。但我立刻就意識到,這完全是因為抽了大煙才會產生的荒唐念頭,我不該又空腹抽煙。我對孩子們說他們應該找東方三聖要。
瘦高個年輕人沖我微笑,沒有徵求我的意見就把大煙遞過來。
「好啊,好啊,咱們走,」湯姆說,然後他轉向我,「我們可以手拉手坐在一起。」
電影講述的是一個孩子的故事,他的狗被汽車軋死了,但是又意外得以復活,然後再次死去,又最後一次復生。read•99csw•com我們坐了兩排,大人們坐前排,孩子們和烏爾蘇拉坐後排。湯姆拉著我的手,整場電影我們一直這樣,十指交纏,有一次,他小心翼翼地親吻我的手,並用嘴唇摩挲我的脖頸。我把頭靠在他的肩上,閉上了眼睛,任由他撫摸著我的膝蓋,感覺很舒服,但並不令人激動。也許在得到一件東西之前,應該至少有那麼一點渴望,才會感受到獲得的幸福。我們都被電影的結尾感動了,但兩個人都假裝在掩飾。這是很久以來我對一個男人做的最文明的事。孩子們看得全神貫注,而且比以前任何時候都更想要一條狗。天色漸晚,我們回到湯姆家,埃德加請求摘一些成熟的無花果。流浪狗們在草地上奔跑,踩著穿透樹叢和雲間的最後幾縷陽光。「國王」矜持地走過來問候我,像一個被廢黜的落魄君王。
「她曾無數次想要教會我打撲克。」
於是,我給他們講了瑪麗莎那條變態狗拉莉的故事。有一次,它在卡達克斯突然發了瘋,閃電般地從樓梯上撲下去,而埃萊娜、瑪麗莎和我一邊叫喊著一邊追趕它,想把它抓住。於是,當它眼看著就要撲到車庫時,便從樓梯的縫隙間一躍而下,而那樓梯足足有四米高。我弟弟跟他的朋友們本來正在那裡安靜地打球,巨大的黑狗從天而降砸到了乒乓球檯子上,可憐的孩子們被嚇得魂飛魄散,四散而逃,而布魯諾則勃然大怒,因為隨著夏天過去,能跟他打球的朋友本就越來越少了,何況他還一口咬定是我教拉莉撲到檯子上的,就為了氣他。
「我母親很喜歡打撲克。」我說。
「那也許我能教你。」
「要不咱們去看電影吧?」索菲亞突然提議說。
我們喝了不少酒,所有人都認為過一段時間再回去開車是個好主意。
「她每次一見你就這麼說。」
在告別前,他給了我們一個塑料袋,袋口擰了幾圈,又系了好多結。索菲亞打開一看,笑了起來,並給我看。
他驚訝而嚴肅地看著我。我真希望能笑著告訴他:「開玩笑呢,夥計,我在捉弄你呢。我母親好得很,跟往常一樣令人難以忍受。」
「是嗎?我很難過。我不知道是這樣。」
「你為什麼不把它帶走?」湯姆問我,「這是條好狗,而且它喜歡你。對此,我毫不意外。」
「啊!」他回答說,「那就叫她也來參加吧。」
「屁股都露出來啦。」索菲亞跟他打招呼。
「她在開玩笑。外婆很愛我。」
所有人都熱烈同意。
「為什麼?為什麼?」尼克和達尼爾異口同聲地問。埃德加,已經完全是個少年了,低頭玩著手機,什麼也沒說,但我注意到他在聽。他永遠都那麼注意地在聽。
「她不在了。三十四天前去世的。」
在旁邊車道上,艾麗莎和達米安開著自己的車,歡快地朝我們揮手致意。我有些忌妒地看著他們:我猜他們一定在一邊聽音樂——他們自己喜歡的音樂,而不是孩子們喜歡的音樂——一邊聊天,或者想著自己的事情。我還想象著,沒有孩子拖累的艾麗莎可以一個人洗澡,或者跟達米安一起,而不會有孩子跟笑眯眯的保姆跑進來問你那件中國滿族面具在哪兒。去卡達克斯,這樣的面具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在那裡,你要麼穿著中國滿族人的衣服,要麼就別去。「就這樣!」尼克補充說。「我光著身子在洗澡,你們沒看到嗎?快走開!」尼克表示抗議,烏爾蘇拉https://read.99csw.com卻笑了,這是她以不變應萬變的策略。對於我的第二個前夫,這種態度總是會激怒他,但是卻總讓我覺得好笑。「輕鬆是優雅的一種,」我說,「輕鬆快樂地生活是一件非常困難的事情。」「你把輕鬆和對什麼都無所謂的無賴態度搞混了,小布蘭卡,全世界都能愚弄你。」他說。
「我想你們去度假正用得上。再見!」
「這麼說你種大麻是真的了?」
我們在公路旁一家小旅店吃的午餐,這是一個簡單卻安適的地方,沒有任何美學意味,但在那裡,我們吃得很好,是家裡從未吃過的家常菜。有一次你跟我說,在奶瓶和土豆泥階段結束以後,你去找我們的兒科大夫聊兒童營養。那是一個非常有名的醫生,一個很有魅力而又強勢凌人的智者,我很怕他。我還記得有一次因為哭鬧,他把我趕出了診所。你告訴他自己這輩子從未進過廚房,而且你也毫無這樣的打算。薩烏萊達醫生告訴你別擔心,從原則上來說,如果冰箱里有牛奶或其他奶製品,有點水果、餅乾或也許有點甜火腿,這些都行。所以還沒到青春期,我們就已經是法國乳酪專家,知道在冰箱里永遠存著一瓶法國香檳用來應急是多麼重要,而且我們覺得,有些晚餐只有薩恰的糕點是世界上最正常不過的事,而薩恰是我們最喜歡的蛋糕店。在家裡,廚房只用於給客人加熱食物,或者給幫傭的女孩煮令人作嘔的豬肝米粥。你的狗在被迫像其他同類一樣只吃飼料前,特別喜歡吃這種米粥。無論如何,薩烏萊達醫生的話不無道理,因為我們都長得高大、強壯而健康,而且我們長成了兩個相當有魅力的年輕人,我們曾認為——對我來說現在也依然如此——沒有什麼能比朋友家裡的家常菜更加美味而具有異域風情了。每當受邀去朋友家吃飯,都會在女主人目瞪口呆而心滿意足的注視下,狼吞虎咽著賓豆、古巴米飯或通心粉,就好像那是世界上最美味的佳肴。
湯姆剛跟女朋友分手——據索菲亞說,那是一個隱居在山上的女瘋子——所以他的「雷達」再次啟動了。有些男人沒有性雷達,或者幾乎不用,只在需要的時候才打開,然後再關上。而另一些男人的性雷達永遠都在打開狀態,連在睡覺、在超市裡排隊、在電腦屏幕前、在牙科診所的候診室里,也一刻不停地瘋狂轉動,發射並接收著電波。文明因第一種人而得以傳承,但世界因第二種人才得以延續。
到卡達克斯時已經是深夜,我們把睡眼矇矓的孩子們抱到床上。我把朋友們留在露台,給他們一瓶杜松子酒,就去睡覺了。在躺下之前,我發現有一個湯姆的未接來電。我沒有給他回電話:他正在找一個人,但不是我。我抱著枕頭,祈求度過一個平靜的夜晚,雖然明知這不可能。我的身體里有一種嗥叫,一般來說,白天它不會打擾我,但是一到晚上,每當我躺在床上試圖睡覺,它就醒過來並且像一隻暴怒的貓一樣橫衝直撞,抓撓我的胸口,敲打我的太陽穴,令我下頜痙攣。為了讓它平靜下來,有時候我會張開嘴巴假裝在無聲地吶喊,但是即便這樣也無法欺騙它,它還是一如既往地瘋狂,試圖將我撕碎。天亮,孩子們的雜事以及日常家務會讓它有幾個小時的緘默和平息,但是之後,每當夜幕降臨,而我一個人獨處,它就會準時前來赴約。我用力閉上眼睛,又睜開眼睛。它又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