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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就是!咱們去卡達克斯吧!」她歡叫著,而艾麗莎則開始旁徵博引滔滔不絕地談起毒品的危害、弗洛伊德、服喪、母親的角色以及那些對我虎視眈眈的危險。一個全心投入享受世界,另一個卻寧願忍受痛苦並剖析痛苦。
「我很開心。但是他在性方面貪得無厭。事實上我都筋疲力盡了。」艾麗莎回答說。
「那是我媽的外套,」我說,「還沒有拿去洗染店,因為說實話我不知道該拿它怎麼辦。這是我留下的唯一一件她的衣服。」
「為不正常乾杯!」我也喊道,我們倆擁抱了一下。
但問題是,我暗想,在這樣一個屁股內部,或者更準確地說,在這樣一個美麗的古巴翹臀上面,是一個永不停歇的法國存在主義哲學家式的睿智而善於分析的頭腦,這使她的生活變得有點複雜。這個可憐的女人總是在古巴翹臀和法國哲學頭腦之間努力保持平衡。
艾麗莎穿了一條白色花邊的超短裙,一雙高跟涼拖和一件紅色圓盤圖案的上衣。深色蜷曲的長發披散著,指甲染成了紅色。她看起來快樂而活潑,像一個五歲的女孩。我們每個人在幸福的時候都會顯得比較年輕,但是艾麗莎在兩分鐘之內可以從五歲變成五千歲,她幾乎永遠都在兩個極端上。等她老了,肯定會是一個有著精明灰鼠臉的老太太,我想著,而她還在用電視新聞播音員的嚴肅態度侃侃而談。
我告訴她,上次去看埃萊娜,就是我的保姆瑪麗莎的女兒——瑪麗莎是一read.99csw.com個不同尋常的女人,是我第二個母親,前幾年因心臟病去世了——她已經是癌症晚期,那天穿著一件她母親的印花罩衫。我一眼就認出了這件衣服,雖然覺得她穿這件衣服可以理解,但同時也覺得彷彿是某種預兆,可怕的預兆,死亡的擁抱。我還回憶起上學時的一個女同學,金色的頭髮,瘦瘦高高。很多年以前,在一次體育課上,進入田徑跑道之前,她給我看她穿的一雙黃色的襪子,長長的一直蓋過膝蓋,那曾屬於她的父親,而他那時剛剛死於癌症。我當時從未接觸過死亡,所以那使我感到既悲傷又浪漫(在少年時期,傷感跟其他的感情一樣,稍縱即逝而矯揉造作,至少對我來說是如此)。一年後,也就是十七歲那年,我的父親也死於癌症。從那以後,死亡就打開了多米諾模式,而我想,這串異常沉重的死亡珠鏈上的最後一環,將會是我。
「什麼?」她們倆異口同聲地喊。
「我覺得這樣很好啊!」索菲亞叫道,「正常是坨狗屎。讓我們為不正常乾杯!」
這回連索菲亞都一副難以置信的表情。
「你掛在樓下的那件噁心的外套是怎麼回事?」索菲亞進門的時候問我。
「看她的屁股,跟一個古巴人談戀愛只是時間問題。」索菲亞小聲補充說。
艾麗莎也過來一起吃飯,我們仨幾乎從來沒有同時約到一起過。三角關係即便是在同性友誼中都不受待見。
「還有桑迪也去。跟他read.99csw.com的家人。」我補充說。
「哦,對呀,你們一起來吧,一起來!」索菲亞喊道,「對了,你跟達米安相處得怎麼樣?你開心嗎?」
「沒錯……」
「還有誰要來?」索菲亞問。
「好吧,姑娘們,」我說,「我已經決定去卡達克斯待幾天。性,毒品,搖滾。誰報名?」
「他叫達米安!我都跟你們說了一千遍了!」她抗議說。「啊,對!達米安,達米安,達米安。我每次都忘,對不起。不過,再怎麼說他也的確是古巴人,不是嗎?而且他是我認識的唯一一個古巴人。」
「你有沒有注意到,自從跟那個古巴人好上以後,她穿衣服也越來越像古巴人了?」索菲亞對我竊竊私語。
她穿著她母親的一件嬉皮士風格的舊衣,白色亞麻帶紅色滾邊。那是她很久以前找出來的,後來請裁縫改制,做成了一件新穎而優雅的衣服。索菲亞的穿衣風格總是恰到好處,她對細節的注重在我們這個時代中顯得頗為不同尋常。我感覺只有一些上了年紀的老先生才會這麼講究,而且跟我舊牛仔褲加男式襯衫的日常裝扮風格迥異。我們的孩子在同一所學校上學。有一天下午,我跟她在校門口攀談起來。其實,在這之前,我對這個古怪而穿著考究的瘋女人已經注意好久了:她會某一天戴著一頂巨大的寬邊草帽用來擋雨,而第二天又穿著玫紅色羊毛短褲出現,下面配黑色連褲|襪。當你探測到某個人不但跟你有著相同的品位、相同的厭九-九-藏-書惡,和你一樣熱愛白葡萄酒,和你一樣有著拿什麼都不當回事的輕狂,但是你們會一致毫不保留地全身投入到生活以及相關的事情上——這既是因為衝動而自信的性格,也是因為有一個被過度保護的童年——我們的友誼幾乎是一見鍾情,跟少女之間的趣味相投一樣。
「我不知道是不是正常。不過是你們整天嘮叨說我不能一個人待著,身邊應該整天有愛我的人圍著我轉。那麼,我覺得奧斯卡和基連愛我。」
艾麗莎望著我,滿臉擔憂,而索菲亞則熱烈鼓掌。
索菲亞是調製雞尾酒的專家,她經常背著一個精緻的原色帆布包滿城轉悠,裏面裝著調製雞尾酒所必需的器皿。艾麗莎帶來了壽司。我從冰箱里取出一些乾巴巴的剩乳酪,然後我們在餐桌旁坐下。我們為生活乾杯,為自己、為夏天乾杯。最後,好像全世界都爭著要跟我乾杯,為了歡呼一個不知道會不會到來的未來。
「你應該跟你的古巴人一起來。」等她講完,我對她說。
「你要跟你的前夫們一起去卡達克斯?不是在開玩笑吧?你覺得這正常嗎?」艾麗莎說。
「我馬上去準備雞尾酒,這會讓你振作一點。」索菲亞說。
「會非常非常好玩的,你們看著吧。」她們倆看著我,眼睛瞪得像銅鈴。我笑了起來。
家門口堆滿了箱子。在幫傭女孩的協助下,我將它們全都堆放在門口左邊的角落,跟上次搬家時的那些箱子堆在一起,一共六摞,壘起來幾乎頂到天花板。上次搬家九_九_藏_書是兩年前的事了,這些箱子我至今都沒有打開過。剛剛搬來這裏時,我們也曾挨個兒打開箱子收十物件,但是當家裡再也裝不下哪怕是一根針、一本書或者一個玩具時,不得不就此罷手。箱子就存放在樓下,等有了更大的房子時再打開。我已經不記得箱子裏面裝的是什麼了,也許是書。每次找東西都找不到。毫無疑問,也許兩年,或者甚至是二十年後再打開這些箱子,我會發現很多珍寶。你的箱子里裝滿了書、餐具、茶具、餐巾、桌布。丟棄你的東西對我來說是一件很困難的事,尤其是那些我知道你曾愛過的東西。有些時候,我想著應該扔掉一切,但是幾分鐘以後就後悔了,並決定連最瑣碎最微不足道的物件都保存著。可是三個小時后,我又開始考慮把所有的東西都送人。我猜,那是開始決定我的生活究竟要離你多遠的時刻。這是一種艱難的平衡,跟活著的人保持距離反而會更容易。在那堆箱子旁邊有一根長長的掛衣架,來參加派對的客人們可以把東西放在那裡,上面還掛著你那件灰藍色帶暗紅條紋的羊毛外套。這是我保留下來的唯一一件你的衣服。不是因為它昂貴,而是因為我無數次地看到你穿著它,而且這是我們倆一起在你最喜愛的商店裡買的。我沒有勇氣將它送去染坊。我猜上面還有你的氣味,但是連這一點我也不敢去確認。我感到害怕,好像這是一個落滿灰塵的鬼魂,還沾滿了狗毛,每次一回到家就會跟我打招呼。我依然對死read.99csw.com人感到恐懼,但是看到你死去的樣子,我卻並不害怕,甚至可以在你身邊,一直坐幾個世紀。我只是感覺你不在了:夏日清晨的陽光從窗戶照進來,再也沒有任何阻礙地灑滿整個房間、整個世界,繼續存在的是殘破的我們、你痛苦的表情、沉默、疲憊,一種新的、深不見底的孤獨正在擁我入懷,彷彿每當我踩下去時,地面就在我的腳下一層接一層地裂開。如果你的靈魂,或者其他類似靈魂的東西還活著,飛也似的逃離那個陰沉的房間,我也不會責怪你,因為如果是我,也會那樣做。
接著兩杯酒下肚,索菲亞就開始親吻離她最近的人,併發誓永遠愛這個人了。
「讓我想想。哦,對了,我的兩個前夫。」
「我覺得你應該把它送去洗染店,然後擱在衣櫃最頂上,」艾麗莎說,「過一段時間,你就可以決定怎麼處理它了,不著急。」
艾麗莎很嚴肅地看著我,什麼都沒說。我跟朋友們之間的關係一直都是激|情四射而又摩擦不斷,然而在母親漫長的生病期間,這種友誼變得緩和而平靜。我問自己,需要多長時間,一切才能恢復正常?
艾麗莎有能力使任何話題,甚至跟一個新男朋友的性生活,都變成睿智而學術的話題。而索菲亞正相反,她把身邊的一切都變得輕浮而詼諧。我們三個人,每個人都有一個主題,一條主線,一個特有的口頭禪,一種獨有的環繞于身的香氛,一首永遠相伴左右的背景音樂,永恆不變,有時候無聲無息,卻如此持久而揮之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