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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呢?他們又見面了嗎?你父親現在在哪兒?」
「啊,幸好不是。」
我們兩人都笑了。他的目光深邃、冷峻、敏感而有些憂傷,只是偶爾會因為羞澀而挪開視線。嘴巴很大,嘴唇很適合接吻,很男性化,但又柔軟得可以讓你去輕咬,而笑起來的時候,又微微有些扭曲,使他那顆希臘英雄般的腦袋稍稍變得難看而孩子氣。他還有著濃密的眉毛,顏色比暗金色的頭髮更深一些,頭髮很短但很茂密,到了冬季,顏色應該會更深一些,像一朵小小的烏雲蓋住了微微凸起的前額。下巴隆起,長著至少四天沒刮的鬍子,但對於他來說,應該只需要兩天就長出來了。一雙杏仁形狀的眼睛是深灰色的,暴風雨的那種灰色,很大,眼距很寬,彷彿要侵入太陽穴,而且不錯過周圍發生的任何事情。他的嗓音低沉卻毫無感情,並不與外表產生違和感。
「是嗎?太遺憾了,」我回答說,「可是,家裡有餅乾不是嗎?」
「我剛發現食物不夠了。」她說。
「不,不,只有兩個。這對於我這個年紀又不安分的人來說很正常。」
「我在數字方面非常擅長。」接著他移開目光,皺起眉頭,彷彿突然需要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去想一件重要而複雜的事情。
我買了香腸出門,又拐進酒吧去買煙,順便喝一杯甘蔗酒。我看到那個神秘的男子坐在盡頭處的一張桌子旁邊,挨著櫃檯,鎮上的老人們經常在昏暗中坐在那裡打牌。有那麼一瞬間,我有些孩子氣地想,是你把他放在那裡的,就像是某種信號。你很擔心我這麼長時間都沒有真正愛上一個人,對你來說如此重要的事情在我這裏卻變成了遊戲,而你又拿我跟那些你認為既沒有我的高度也沒九_九_藏_書有我的能力的競爭對手相提並論——在這一點上,你是一個典型的母親。你總是對我說:「丫頭,在你這個年紀,正常人都在戀愛。真搞不懂你在幹什麼。」事實上,在很長一段時間里,唯一讓我擔憂的就是你和我之間的愛情。
「好吧。我一般都穿草鞋。當然了,我是說夏天。我對時尚不感興趣。」
「那你為什麼不上來跟我打招呼?」
「我很喜歡。」
「那時候你應該還沒出生。有一天,在演出結束以後,我父親跟你母親提起當時經濟上有點困難。他們不是朋友,但偶爾也會聊聊天,這是酒吧里常見的場景。你母親告訴他第二天去她的辦公室找她。他去了,她問他需要多少錢,並打開抽屜把錢取出來遞給了他。既沒有問什麼時候還,也沒有問用來做什麼,更沒有要求任何抵押,雖然他們只是萍水相逢——直接打開抽屜,取出錢交給他。我父親後來都如數償還了,但是他永遠都沒有忘記她的慷慨。」
「正有此意。」她沉默了一會兒,等著我睜開眼睛。我這個懶人就是不睜開,而她這個固執的人就是寸步不離。「小布蘭卡,我整個早晨都在打掃房間和做飯,你趕緊起來去肉店買點灌腸。」最後她終於嚴肅地看著我說,並讓吊床停止了晃動。
我坐到他旁邊的桌子。他報以燦爛的微笑,好像老相識一般。
大海像一塊巨大的磁鐵,使全鎮的大街小巷空無一人,絕大部分居民都被吸到海邊去了。只有幾個孤魂野鬼似的人在昏昏欲睡的街上閑逛,尋找著被烈日炙烤的房子的陰影。人總要上了一定的年紀才能開始感覺到出生或者成長的城市對自己的影響,才能不再因為太過了如指掌而失去九_九_藏_書探究的願望,才能不在每天早上都想著要逃離去冒險。我喜歡巴塞羅那,因為我的生命就是在那裡流逝的——在那裡的醫院,我生下了埃德加,在那裡的酒吧,我跟他的父親偷偷接吻,在那裡,我每周三都跟外祖父一起喝下午茶,在那裡,你離開了我——但是我想我會愛上卡達克斯,即便只是因為去別的地方順路來度過某個下午,即便是來自世界的另一邊,而且沒有任何東西,不管是文化、語言,還是回憶,能將我跟這個陡峭而狂野的世界盡頭聯繫到一起。這裡有著玫瑰色絲綢般的黃昏,每到冬天,黑色的風把大海都染成了黛青色,在這樣的風裡,所有的東西都將你推向天空和雲層。我走進肉店,一股空調的涼風撲面而來,令人通體舒暢。我從來沒有注意過,原來肉店跟醫院是如此相似,想到這一點,我不禁打了個冷戰。店裡鋪著白色瓷磚的牆面和地面,空空如也的一排椅子,是在高峰時段供女士們坐著排隊等候的。切肉刀子彷彿外科手術室的器械,磨得光滑鋥亮隨時準備把肉大卸八塊,天花板上的熒光燈管發出冷冷的光,並沒有讓屋裡亮堂多少。我希望不要碰見哪個昔日戀人,那樣我會驚慌失措,並再次陷入深深的沮喪。這時候,我看到一個背對著我的女子站在冷凍櫃檯前,櫃檯內裝著一串串的香腸、堆積如山的肉和一堆堆看上去鮮嫩多汁的下水。那是桑迪的妻子。我並不認識她,但是在桑迪家裡看到過她跟孩子們的照片,而且毫無疑問她也知道我長什麼樣。我感到又激動又恐慌,還有一點厭惡,雖然我明白唯一有權感到厭惡的人是她。她比我年輕,身體結實而充滿彈性,脖子短粗,上身寬而豐九_九_藏_書滿,腿很細,古銅色的圓臉,栗色的眼睛大得有些空洞。長發束成馬尾,身穿綠松石色的垂墜長裙,戴著一條配套的項鏈。雖然個子不高,而且外表如此平庸,說話卻帶著一種某些富人特有的居高臨下的和藹與寬容。她嗓門很高,從不直視店員。我感到極其不舒服,而且感覺自己越來越微不足道,彷彿她頤指氣使的嗓音和強壓的不耐煩都是衝著我來的。突然,她轉過身來。低垂的目光從我身上劃過,卻沒有看到我。她沒有因為驚訝、憤怒或者好奇而停下腳步,甚至都沒有碰到任何生物時那種目光的輕微顫動,而是徑直完全無視我的存在。她拿起購物袋,用一句幾乎聽不見的「再見」告辭離去。我半信半疑地鬆了口氣——我,平時不管去什麼地方都恨不得一進去就把周圍的一切人和事吸引過來——立刻開始想象各種可能。我慶幸那些事情並沒有真的發生,在以灌腸和香腸為背景的舞台上,既沒有感到屈辱、憤怒而高傲的妻子,也沒有殘忍、憂傷或理直氣壯的情人。我想到桑迪,有點為他難過。他選擇了睡在這個既迷人又霸道的女人身邊,直到生命的盡頭。
「沒錯,你有好多雀斑。像一張雀斑地圖。」
他說話的語氣就像在給我講一個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次……
「也許不是吧。我想那是無可救藥的一天。跟你一起的那個女孩呢?」
「我猜到了。每次數著數著就忘了,對嗎?」
「是的,是我。」
「這我毫不懷疑。我能問你一個問題嗎?」
突然,電話響了,是奧斯卡,他剛到。大家正在等著我開飯。
「好吧……我去。但是我真無法理解你們這種吃午餐和晚餐的資產階級怪癖。你們是一群任性鬼。read.99csw.com
我們倆都笑了。
「別告訴我咱倆是兄妹!」
「我小的時候很討厭這個,在學校里沒人像我一樣有那麼多雀斑,我是異類。不過後來就習慣了。」我心裏想,當像你一樣的男人們開始對我說他們喜歡它們的時候。
「當然。」
「你真的這麼想?」
我無力地抗議著,並威脅她說我有可能半路暈倒,腦袋撞到某塊石頭后失血而亡,一切都是她的責任,但是她毫不服軟。
「我從沒聽說過這件事。」
我第一個洗澡,打算去廚房喝一杯冰鎮的白葡萄酒,然後在露台的吊床上賴到吃午飯。這時候艾麗莎皺著眉頭走過來。
「我覺得那有些不合時宜。當時你身邊圍滿了人。」
他笑了,再次望向遠方。
「是什麼歌?」
「沒有……」
「我得走了。我的第二任前夫到了。」
「你有多少個前夫?」
「你有沒有數過?」
「你不去沙灘?」
彷彿有一個裝滿了璀璨珍珠的匣子,而出於某些原因,他決定全部都送給我。我伸出冰涼的手,把椅子拉近他。
「我父親年輕的時候在巴塞羅那經營一家很小的音樂工作室,開了很多年,就是那種沒什麼前途的小酒吧,更準確地說,是一個小小的洞穴。你母親是那裡的常客。每天從某個時間開始,我父親就會抱起吉他開始唱歌。你母親非常喜歡聽。她總是點同一首歌。」
「今天你鞋子掉了嗎?」他問我,把身體湊過來,看著我的腳。
「不不,其實我也不感興趣。」我發現自己已經開始說謊了。也許很快我就會對他說自己熱愛足球,只讀詩歌之類的話。
我笑了。
「不,不。」
「暫時還沒有,」我說,「有時候,當一個人走得很快,拖鞋有可能會飛出去,因為腳沒有牢牢地穿https://read.99csw.com在裏面,知道嗎?」我一邊對他做了個鬼臉,一邊搖晃著腳,讓他看鞋子如何晃動,以及我的腳踝何等精緻而纖細。
我一邊小跑著離開了酒吧,一邊回味著心裏滿滿的玫瑰色珍珠,柔和而溫潤。
「後來什麼也沒發生。那些錢應該是用來還債的,我猜,我父親特別不善於做生意。酒吧最後關門了,他回到了阿根廷,幾年前去世了。我出生在這裏,母親是加泰羅尼亞人。當我得知你母親去世了,而且會葬在卡達克斯時,我決定去弔唁她,代表父親向她表示感謝。」
「我們剛剛回來。我的皮膚太敏感,不能在這個時刻曬太陽,好吧,事實上任何時候都不應該曬太陽。我的醫生說,這種皮膚在咱們國家算是一種畸變。」
我用微笑表示感激。我很幸運,從未輕視但也從未輕信男人們的愛,並且清楚地知道自己的生活在多大程度上依賴於這種愛。
他又笑了。
他好像被嚇了一跳,怔怔地看著我。
「你真逗。」
「我不認識,我父親認識她。」
「你認識她嗎?」
「我沒開玩笑,」我預感到半個小時的休息時間和白酒都危險了,吊床也要被人搶走了,「外面太陽那麼好,我又這麼累。你可別指望我去買。」我說著閉上眼睛,更加用力地晃悠起來。
「你為什麼去參加我母親的葬禮?是你吧?」
「不記得了,不過我想是一首阿根廷歌曲,」他接著說,「對於我父親來說,毫無疑問,那個女人令他印象深刻,穩重而優雅,靦腆而謙和,來自於這座城市的上層,卻為他的歌聲而感動。」
「我看出來了。再見。」
「你讓我那一天變得好過多了。」
「一個朋友。朋友就是起這種作用的,不是嗎?一起喝醉,陪你參加葬禮,諸如此類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