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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怪的是你戴的那個帽子,」基連說,「好了。誰想坐船出海?孩子們,孩子們,你們準備好了嗎?我們二十分鐘后出發。波什,快去換泳衣。」
「烏爾蘇拉,快來!在布蘭卡把它們全扔進垃圾桶之前趕快藏起來,我可知道她這個人。」他看到我的時候說。
索菲亞笑了起來。
她垂頭喪氣地在桌旁坐下,沉思了一會兒。我不知道原來她跟婦科醫生的關係那麼好。我開始擔心她會不會搶走我的服喪特權。
「你們發現了嗎?」她突然抬起頭喊道,「這是把手伸進過我陰|道的男人中第一個死掉的。」
「我不知道,基連先生,我不喝酒。」
基連又帶來了一箱他的蔬菜。
他模仿得惟妙惟肖,所有人都笑了。
船在海面上輕柔地滑行,發動機那像乾咳的老煙鬼一樣的爆破聲妨礙了談話,一時間大家的目光都迷失在遠方,什麼都無須多說。美最大的優點就是經常讓人沉默,讓人躲避,我感覺到尼克肉乎乎而溫暖的小手握在我的手中。孩子們在基連的指點下輪流掌舵。埃德加騎坐在船頭,就像我從小做的那樣。索菲亞閉著眼睛喝著啤酒。巴頓趴在我的腳下,打著瞌睡。佩普,出於職業習慣,不得不努力睜大雙眼,當其他人都閉目養神的時候,還在給我們拍照。妮娜在馬達的轟鳴聲中睡著了,卡羅琳娜將她抱在膝頭,而烏戈正在曬太陽。我們在一個小小的海灣靠岸了,那裡只有另外兩艘船,船上的人禮貌地跟我們打招呼。水是如此清澈,彷彿用腳就能觸摸到亂石嶙峋的海底,但實際上它有二十多米深。當發動機轟隆隆的催眠曲終於停止,所有人都一下子從白日夢中醒來,彷彿被催眠術士打了響指。游泳專家巴頓(這個品種的狗都如此),開始激動不安地吠叫,上躥下跳。埃德加第一個潛入水中,母狗緊隨其後跳進了水裡,差點跳到他腦袋上。孩子們準備從小舷梯下去,而基連在烏戈的幫助下,確認船已經停好。
「好吧,我們正在老去。」艾麗莎的評論總是富有哲理。
孩子們都在樓上,一邊吃早飯一邊看電視。
「你能來真好!」我說著擁抱了他一下。
烏爾蘇拉剛剛淋浴完,頭髮和皮膚都閃閃發光,穿著一件極為合身的熱帶風情襯衫,微笑著,安靜地喝著咖啡。烏爾蘇拉的好處在於,對於我們這些不喜歡被人服務的人來說,有她就等於沒有。艾麗莎出現九九藏書在廚房門口,端著杯子和烤麵包,後面跟著達米安。自從來到卡達克斯,我還從未跟她單獨在一起過,哪怕一分鐘。
「這麼一大早,而且外面的天氣那麼好,你們居然已經看起了電視?」基連叫道。
「好吧,好吧,」他回答說,「不過在這個家裡,上床睡覺之前得拿支圓珠筆給瓶子里酒的高度做上記號,要不然大家都知道第二天會發生什麼。」
達米安穿了一條剪到膝蓋長度的灰色牛仔褲,一件舊襯衣,一雙海軍藍運動鞋,配同色的短襪,還有他一直戴著的銅和綠松石的美麗手鐲。我曾好幾次試圖偷走這隻手鐲,但是他說自己也沒法摘下來。他告訴我,還在少年時代,沒有離開古巴的時候,他就一直戴著,過了一段時間,他試圖摘下來——那是曾經的女朋友送的,而那段感情結束了——但是手已經長大了,手鐲再也無法摘掉。早在認識艾麗莎好多年前,我就認識達米安,是在一次古巴年輕詩人選集的推介會上,通過一個共同的朋友認識的。他穩重、善良、和藹、親熱,又喜歡熱鬧。他喜歡女人、酒和毒品,但是我從未見他炫耀過這三者中的任何一個。我認為他是一個好男人,雖然這種事情永遠都無法證明,除非到了你需要他幫助或者需要他選擇立場的時刻——這種時刻總會到來的。但是他會直視你的眼睛,在所有人面前都表現一致,而且從未聽到他批評任何人。比起說話,他更喜歡笑,而每次開口說話,都是為了講述某種永遠也沒人能夠理解的複雜的政治社會理論。如果他認為人類到達月球只是蒙太奇的剪輯成果,我一點也不奇怪。他很高,瘦瘦的,但同時又鬆軟而圓潤,像丘陵一樣懶散的五官,完全不是我喜歡的那種輪廓分明的男人。在他身上找不到任何病態,沒有鷹鉤鼻,沒有沮喪,看不出任何隱藏的暴脾氣。對他來說,頭頂上的天空不會比天花板更高,而且可能還是卧室的天花板。可是對於艾麗莎,毫無疑問,他在她眼裡就像是奧林匹斯山上的諸神之一,一個危險的強盜,一個唐璜。據她說,他跟這個城市裡半數的女人都有過羅曼史。當你愛上一個人——雖然她堅持說自己並沒九*九*藏*書有愛上他,只不過是情人而已,當然這種說法是另一個愛上他的證據——你對所愛之人的看法沒有一樁是跟事實相符的,尤其是跟他誘人的外表相關的那些看法。如果下次能記住這一點該多好!可是愛情總會讓所有的印記都歸零,而如果運氣好的話,下一個男人還將會是全世界最帥、最性感、最聰明、最有趣、最令人目眩神迷的,即便他駝背或者是半個白痴。
烏爾蘇拉笑了。
孩子們穿著橙色的救生背心,跟漂在大海上的小船一樣的顏色。大家待在基連和巴頓身邊,安靜地在碼頭上等著船夫把我們帶上自己的船。烏戈和佩普低聲交談,卡羅琳娜試圖阻止小妮娜跳進水裡,我們其他幾個女人則去買啤酒。
「你光換衣服就花了半個小時,我們在車裡等你熱得像罐頭裡的沙丁魚,現在你卻說忘了穿泳衣?」我啼笑皆非地看著她。
「是嗎?」我說,「我很難過。這太糟糕了。」
接著,他吮著食指指肚,又舉起它,皺起眉頭,望著地平線,又變成了你的老朋友巴戈。
「好了,孩子們,誰也不要亂動,小船是很危險的。埃德加,埃德加,放好槳葉。小心!小心!會掉進海里的!錨呢?哦,在水裡!我看看,看看是不是被石頭絆住了。要是真絆住了,你們得有人準備好跳下去。沒有,還不賴。鑰匙呢!鑰匙在哪兒?誰負責帶鑰匙了?我的包!我的包!在哪兒呢?眼鏡!眼鏡!誰也不要動!」
「來吧,波什,把瓶子遞給我,我來把它塞到冰箱里去,」基連說,「我們已經看出你有多煩惱。」
「我剛發現一件事情,」索菲亞突然喊道,「我忘帶泳衣了。」她用小女孩般淘氣的表情看著我們。男人們繼續著手頭的活計,假裝沒聽見。烏戈在太陽鏡後面揚起一條眉毛,難以察覺地笑了,但還是繼續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基連斜眼瞧了瞧她,繼續使勁拉錨繩,也許動作跟一分鐘前比稍顯乾澀。佩普,雙眼沒有離開取景器,卻羞怯地把鏡頭轉向了大海。而早晨從床上一起來就穿著泳褲的尼克在我耳邊小聲說道:「索菲亞是個笨蛋。怎麼能連泳衣都忘了呢?」
而索菲亞就像在冬天到達某個公共場所時脫掉她的皮風衣一樣優雅而自然地——當她喝多了,對我說了一千次有多愛我以後倒頭睡在沙發上或者草地上的時候也是一樣——讓那件已經褪色的玫瑰色九*九*藏*書和灰色相間的條紋長裙從肩頭滑落,輕盈地躍入水中。她的身體像一道焦糖色的閃電,以一個專業游泳運動員的優雅和精確進入水中,悄無聲息而沒有水花四濺。
基連戴著從車庫裡找到的一頂舊水手帽,指揮著我們這支小小的部隊沿著石鋪的街道,在教堂凜然無畏的注視下往碼頭進發。教堂在太陽下閃閃發光,一排排民居像順從的士兵,在教堂周圍組成了密實而和諧的大軍,只有九重葛明亮的紫紅色和一些樹木消沉的綠色偶爾打破這種和諧。鎮子背後聳立著幾座古老的山,山上曾種滿了橄欖樹,在幾個世紀中,這些山把鎮子同這個地區的其他部分隔絕開來,使它成為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島嶼。大海,不管是溫和還是暴怒,悲傷還是愉悅,喧嘩還是羞澀,星星點點地散落著船隻,空洞而疲憊,都像是在向某一個不論是時間還是蜂擁的遊客都無法使之失色的地方致敬。
我鬆了口氣。
「雖然有時候我真正想做的是光著身子出門。」有一次她對我說,帶著漂亮而受寵的女人特有的天真:她們懂得美貌本身就是一件衣服,所以永遠都不會真的赤身裸體。
「看我在鎮上找到了什麼?」
「沒錯……」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比坐船出海更讓你高興的事情了。當我有勇氣再次翻開上次過生日時(那時距離你去世不過幾個月時間)你送我的相冊——我多次跟你提到,我並不想擁有任何一幅你收藏的珍貴畫像,任何一本書,或任何畫作,我只想要那一系列家庭相冊,那是你從外祖父那裡繼承下來的。在別人的幫助下,你費力地把一個巨大的淡紫色行李箱搬回家,裏面裝滿了相冊,這是我們曾經幸福過的無可辯駁的證言。我會找一張你在圖圖魯號上的照片。你笑著,頭髮沾滿了海鹽,被風吹亂了。我會將它放在照片架上,就在爸爸的旁邊。我至今還沒有這樣做,是因為對我來說你還不是一個回憶。我想,時間會負責處理這一切,因為它雖然如此無情卻又如此仁慈。
「真奇怪!可是我一點兒也不時髦……」
「我想想,今天風很大。沒錯,沒錯。情況很複雜,甚至可能性命攸關。我們最好老老實實待在離港口不遠的地方,稍微游一會兒,就趕快回家。」
這時候我聽到了基連那粗嗓門,他帶著巴頓到了。不用拉開窗帘,從窗帘透過來的光就宣告了這又是陽光明媚的一天。今天九_九_藏_書我會去墓地看你。房間里唯一的一把椅子上,顫巍巍地堆著一大團衣服,我從裏面抽出一件皺巴巴的真絲衣服穿上。漂亮衣服曾是我唯一的嗜好,可如今也已經無法讓我開懷。雖然天氣那麼熱,我唯一想買的就是能蓋住我或者能撫摸我的衣服。無論如何,衣服總是性的替代品,或者是為了得到性的一種包裝。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是性的替代品:食物、錢、海洋、權利。我把窗帘拉開一點,夏日的陽光在房間中傾瀉而下,年輕而耀眼,與我童年時一樣。
我很高興見到他。他是永遠不會把我扔進養老院的那個人。以前,為了判斷一個人並確定他是不是值得信任,我會想象,如果是在被佔領的法國,這個人會不會叛變,而現在,試金石變成了他會不會把我扔進養老院,或者會不會把我打發到女巫的火堆里去。你總是用那種既貶損又褒獎的獨特方式對我說,在中世紀我肯定堅持不了五分鐘。
接著她怔怔地盯著基連,我看到她的眼中飛快地閃過驚訝、好奇、興趣和幸災樂禍。
「波什,等我們回到鎮子的時候,記得提醒我給他買瓶朗姆酒。」
「把手伸進去過的應該只有那個可憐的婦科醫生和其他幾個倒霉蛋,至於說看到過的,現在我們所有人都看到了。」卡羅琳娜嘆息道。
她穿著一條白色的弔帶裙,長發整齊地披散著,指甲塗成了紅色,而且在銀色的涼鞋上面還搭配了一條腳鏈,上面綴著極小的鈴鐺。看來我們還在繼續加勒比風格,我忍俊不禁地想。艾麗莎很喜歡衣服,而且每次換男朋友,她都會換一個風格。
「你怎麼樣?親愛的。」她跟我打招呼。
基連跟船夫立刻成了好朋友,船夫給了他電話號碼,以便我們想要返回的時候給他打電話。
第二天早上,我被狗叫聲吵醒了。我蜷縮在床上,以為這叫聲是從街上傳來的,也許是「國王」,我想,它找我來了。我們家裡曾有過五隻狗:三隻是我們的,一隻是幫傭女孩的,但這隻也是你撿回來救活並且一直養著的,還有一隻你某個客人的狗。我還記得,有一段時間,你出門的時候包里總是裝著一條皮帶,怕萬一碰見某條迷路的狗。你那麼喜歡它們,足以跟你的朋友團相提並論。事實上,如果有哪位客人敢抱怨,或者在狗狗們的襲擊面前表示不悅,或者更糟:聲稱對它們感到害怕,立刻就會被指責為做作,徹頭徹尾的蠢貨九_九_藏_書,而且永遠也不會再受到邀請,除非她打撲克的天賦足以贏得你的特赦。我還記得有一位衣著十分考究的女士,經常來參加牌局,你總是為她準備一條一塵不染的毛巾,疊得整整齊齊,放在椅背上,讓她用來蓋在腿上以抵禦衛生狀況可疑的狗狗們的摩挲和舔舐。
我站在梯子上,慢慢地走進海里,冰涼的海水令我顫抖,令我毛髮豎立,也令我怒火中燒,全身的肌肉都緊張起來。最後我終於投降了:鬆開扶手,任憑針扎似的冰涼將我包圍,閉上眼睛,把腦袋浸入大海,水母般的頭髮漂浮在海面上,身體終於輕飄飄的了。它接納了我,祝福了我,溶解了我。我想,或許大海會成為我最後一個情人。
大海風平浪靜,閃閃發光,彷彿昨夜所有的星星都掉進了大海。我把手伸進水裡,隨著船的前進拖行。我感覺到指間的水流,三個冒著白沫的水柱留下一絲印記又立刻消失。海水深處有灰色的小魚在遊動,像幽靈一樣。沙灘、各式各樣的人、笑聲、叫喊聲、嘩嘩的水聲都飛快地遠去。基連幫助我們挨個上了船,為我們指定座位。接著,在埃德加的幫助下,他取出船槳和槳葉,坐在船中間,扶正水手帽,開始模仿你。
「波什,你知道的,《辣妹組合》裡頭的那個時髦女孩。」我說。
「那就裸泳吧,」卡羅琳娜說,「不管怎麼說這是最舒服的。」
「沒錯,正是如此。我太煳塗了!」
「香檳?嗯?」他嘲諷地看著她,「要是一瓶威士忌就更好了。香檳是為那些傻傻的時髦女人準備的。你說對嗎,烏爾蘇拉?」
「可是大海平靜得像一面鏡子,一絲風都沒有。」尼克抗議說。
「買這瓶香檳是因為我有一樁很大的煩心事。我剛剛得知我的婦科醫生死了。」
「沒錯,這樣你就又多了一個可以折磨的人,對吧?」
「你叫我什麼?」索菲亞睜大了眼睛問。
「看,孩子,我是航海的老江湖了,知道自己在說什麼。你們要是不想理會我的忠告,我現在就下船,而你們會完蛋的。當你們被浪拖到馬約而卡,才會想起我的話。在我年輕的時候……」
這時候,索菲亞從鎮上回來了,一手拖著達尼爾,一手拿著一瓶法國香檳。她戴著一頂可笑的草帽,上面系著黑色的蝴蝶結,像一個倒扣的尖帽子,帽尖還被剪掉了。一副巨大的太陽鏡,一條在脖子那裡打結的黑色連衣裙,使瘦削的雙肩和鎖骨更加醒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