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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你唯一感興趣的事就是輕佻的玩笑。跟你這樣的人吵架是一件很困難的事。達米安正在停車場等我。」
「你看到什麼了?」
我笑了,以為她在捉弄我。
「再見,布蘭卡。」
「對你來說全世界都像狗屎一樣無足輕重!除了你的孩子,或許還有你母親。你知道嗎?我已經煩透了給你做精神分析。沒錯,你母親去世了。她年紀大了,病得很重,而且在最後六個月里吃了不少苦,也讓你吃了不少苦。但是她有過一個美好的人生,她愛過,也被愛過,她成功過,有過朋友和孩子,她開懷過,而且據你所說,她總是做任何她想做的事。你愛過她,你很傷心,也有點迷茫,但這並不給你攪亂所有人生活的權利。」
「布蘭卡,那不是友誼,是調情。」
「我是想說,我最愛的人幾乎都去世了,我失去了很多童年和青春時期的地方。」我解釋說。
「艾麗莎,他沒有吻我,我們只是蹭了一下嘴唇。我們都醉得厲害。我們是朋友。無論如何,我向你保證,我再也不會給他任何類型的吻。」
「我對達米安印象不錯,僅此而已。但是我答應你,以後再也不會對他有任何肢體親密的表示。艾麗莎!」我站起來,抓住她的肩膀,彷彿試圖把她從噩夢中搖醒,「你真的認為我會喜歡上達米安?這簡直太荒唐了。」
她看著我,一句話都不說,滿臉嚴肅。她的臉色很疲憊,頂著大大的黑眼圈,但不是那種通宵歡樂和接吻的美好黑眼圈,而是失眠和焦慮的黑眼圈。
「可是,你看,布蘭卡,你很清楚不是這樣的。」佩德羅打斷了我的思路,打斷了意外將我和達米安聯繫在一起的那種醉醺醺懶洋洋的交流。「你不像是一個放任自流的人。」他有點突兀地說,睜大了那雙像猴子一樣機靈的眼睛,好像突然發現自己談話的對象一直被高估了。
「啊,如果是這樣的話,那你繼續吧!」她用力揮了揮手,彷彿在指揮大軍前進。
漸漸地,在我們這些醉意越來越濃的人之間,彷彿慢慢織就了一張薄薄的蛛網,無意間把那些清醒的人排除在外。我在霧氣中衝著達米安微笑,他顯得那九九藏書麼遙遠。我眯起眼睛好看得更清楚些。艾麗莎幾乎從不喝酒,也只抽純香煙,除了對男朋友們,她對所有人都一向嚴厲。她質詢而憤怒的眼神掃過我,很像某種油膩而令人不快的東西,而我卻繼續跟她男朋友那雙越來越迷離的眼睛保持著無聲而荒誕的交流。我對他做了個手勢,讓他到我們這邊來,我很害怕他會完全融化在這霧氣中,永遠消失。他坐到我身邊,跟佩德羅交談。有一瞬間,我感覺好像一切都很完美,什麼都未曾失去,佩德羅是對的。音樂,朋友們的嗓音和海的聲音混雜在一起,就像一個熟悉而給人安全感的保姆。我把頭靠在達米安肩膀上,閉上了眼睛。
「你這個靠房租生活的操蛋女孩,一輩子都沒踏進過公立醫院,每次我們約在低檔社區的時候都會抱怨,而當然,我就住在這樣的社區。別騙自己了,生活在籠子里,生活在一個完全虛構的童話故事里,跟現實生活完全脫節的人是你!」
「我向你保證,對一個男人纏著不放是另一回事。艾麗莎,我們只是朋友,沒有其他。」
「親愛的布蘭卡,有一件事你知道嗎?你這種關於新社會的想法極其幼稚,從理論上來說,我們這代人都在不知不覺中為其添磚加瓦。在這樣的社會裡,所有人都相互理解,並且隨心所欲地親吻別人,隨隨便便開始或結束一段感情,就像進出自己的家門一樣毫無顧忌,滿世界都留下孩子。這種事情,只有當其他人對你來說都像狗屎一樣無足輕重的時候才會發生。」
「沒錯,他吻我的嘴了,跟往常一樣。」
「艾麗莎,你真的覺得我會勾引你的男朋友嗎?你瘋了嗎?」
當她穿過花園的時候,我朝她喊道:「你知道嗎?我的吻是我的!我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釋我如何使用它們,只要我想,就可以隨心所欲地將它們給出去,只要我願意。就像錢一樣。只不過吻是全世界誰都有的,要民主得多,也危險得多,在這一點上我們所有人都處於同樣的水平。如果你也這樣做,如果全世界都這樣做,世界會變得更混亂一些,但是也會好玩得多。」
「昨晚我看到九-九-藏-書了某些讓我不安和非常傷心的事情。」她沉默了,依然用跟前一晚一樣的表情看著我,生硬而嚴肅,這時候我想起來了。
「我從來不想攪亂任何人的生活。艾麗莎,你知道你的問題在哪裡嗎?」沒等她回答,我接著說,「你是個膽小鬼,所以你總是拒絕嘗試毒品,所以你不想要孩子,所以你需要身邊永遠有一個男朋友。因為害怕,你生活在一個小籠子里,承認吧。」我相信左邊的太陽穴隨時有可能爆炸,我的一部分大腦會崩裂開來,而這會最終結束這場爭吵。
「對我來說其他人並不會像狗屎一樣無足輕重。」
「啊,是他吻我的。哈,還好。後來佩德羅也吻了我。」
她轉身離去。我聽見一聲口哨,抬頭一看,基連從窗口探出身來。他張大嘴巴看著我,把手指放到太陽穴上,做了一個「你們都瘋了」的表情。我勐地關上門,哭了起來。
「艾麗莎,發生什麼事了?」
醒來的時候,我感覺天旋地轉。時候應該不早了,因為已經聽不到孩子們的聲音,他們應該在沙灘上了。而且從窗戶照進來的陽光驕橫而嚴厲,即使是閉上眼睛,我也能感覺到它在刺痛我的眼瞼和太陽穴。我穿上一件茶花女般的晨衣,慢慢地、小心翼翼地走上樓梯,試圖儘可能減少身體的活動,免得我的腳步聲在自己的頭腦中轟響。我煮了一杯茶,然後開始翻閱一張舊報紙。這時候,艾麗莎出現了。
「不,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永遠不會跟朋友的男朋友談戀愛。你應該知道這一點。全世界有那麼多男人。」我開始意識到,對她來說,現在說什麼都沒有用。
「沒錯,我可能是真的瘋了,但是我知道自己看到了什麼,而且很自然地,我會想到不好的事情。」
「我不是靠房租生活的。」
「友誼不都是調情嗎?」
「你怎麼樣?」他問我。
「但你確實纏著他不放,而且你確實跟他吻別了。」
「是的,當然。我可以描述母親家裡任何一個角落。我了解並記得她的桃花心木書架隨著一天中時間的推移和日落所變換的所有色調,從桃花色,到暗紅色,到黑色。我知道父親https://read•99csw•com手中剛出爐麵包的確切溫度,我現在就能給你畫出一直擱在廚房的那個小杯子,永遠裝著半杯紅葡萄酒。你想讓我畫給你看嗎?現在就能畫。你去找紙和筆,我畫給你看。」
「糟透了。很累。想我母親。」我想也許應該說謊,應該告訴他一切都在掌控之內。事實是一扇我越來越少打開的門,而謊言鑄就了密不透風的高牆,禮貌和稍縱即逝的微笑像一層帷幔保護著我,可是今天我沒有力氣,也沒有心情豎起這道牆。「有時候我感覺自己失去了一切。」我補充說,等待著他以人們談論起死亡時慣常的沉默回答我。我又吸了一口大麻。我看到達米安在露台的另一端,彷彿我的鏡中影:他也慢慢地抽著大麻,眼睛紅紅的,閃著光芒,與我的目光長久交錯,彷彿我們正試圖透過一面被煙霧模煳的鏡子認出對方。我對他微笑。他應該是一個很好的玩伴,狂熱而勇敢,我想艾麗莎除了當他的母親,跟他上床以外,還得保護他不受他自己的傷害。
「你很清楚發生了什麼事。」
「啊,沒錯!」她更加憤怒了,「很可能跟達米安戀愛確實是一件很噁心的事,只有我這麼蠢的人才會做。」
「可是這些人和這些地方,當他們還屬於你的時候,你都用心觀察過,不是嗎?」他的語氣還是有點微微惱火,就像一個老師面對意外讓他失望的學生。我發現我們倆都醉得厲害。
我又笑了。
又在海里泡了一整天,孩子們都累得筋疲力盡,早早地上床睡覺了。露台幾乎已經一片漆黑,鎮上傳來夏日夜晚那歡快而熱烈的喧囂。巍峨的教堂燈火通明,像一個打扮光鮮的劇院,誓要奪回白日里被大海佔據的絕對主角地位,並將擁擠在它周圍的房子都置於其粉飾的羽翼之下。而此刻的海是溫順的,像一個黑暗而沉默的水潭,安靜地反射著月亮清冷的白光和鎮上路燈的暈黃。達米安和我,就像兩個生病的孩子貪婪地享用母親準備的甜飲料一樣,抽著艾麗莎為我們卷的大煙。我看到他們倆在露台的另一側竊竊私語,她往前蜷縮著身體,跟他說話卻沒有看著他,而他一邊聽著,一邊微笑地望向地平線。基連和索菲亞在喝酒——我從未見過基連抽大麻,奧斯卡也沒有——他試圖說服她幫忙去後花園除草。達米安的幾個朋友也來了,我在一些晚宴和社會活動上也見過。在酒精和大麻的作用下,在對奧斯卡和桑迪的失望和詛咒中(我跟桑迪約了明天見面),我用僅存的一點殘忍的清醒觀察著他們:男人們都彬彬有禮,稍顯正式,文化和拿捏得恰到好處的幽默感是他們應對這個世界的保護層,同時也用於掩飾令人不快或不優雅的外表——雖然相貌平平,卻不妨礙他們尖銳而無情地對女性的美評頭論足。某種深情而寬容的紳士風度,以及利落得體的著裝彌補了良好教育的欠缺,彷彿他們的母親還在幫他們挑選並熨燙衣服。這兩位男士都是作家,他們的武器就是聰明、幽默感以及善於探測別人痛苦的銳利而準確的眼光;女士們則漂亮精緻、聰明、謹慎、持重。她們話很少,嗓音甜美,帶著可疑的親切,同時偷偷地四處張望。他們帶來了一把吉他。小胡安,最矮的那個,也是最有趣最憂鬱的那個,開始自彈自唱,女孩們都跟著他一起唱。一首接一首的南美情歌,迷人而狂熱。我想,也許其中有一首是你當年去那位先生的小酒吧里最愛聽的歌。當聽到第一首自己會唱的朗切拉的前奏響起,索菲亞就大聲地唱了起來,跟基連一起跳起了舞。達米安的另一個朋友佩德羅走到我身邊,表現得跟往常一樣殷勤而親熱。他跟我聊起了前一陣在紐約度過的那段時間,聊到他跟不同的女人生的孩子,分散在世界各地,一個在這裏,一個在阿姆斯特丹,提到在他們身上花的錢。我們一起吃過幾次飯,每次他都大張旗鼓地搶著買單——也許有點過於誇張了。九*九*藏*書
「是真的。」她低聲補充說。
「不,老兄,不,」我發現自己從來沒有稱呼過他「老兄」,「我認為有些東西就是永遠失去了。事實上,我覺得更多的是已經失去的那些東西,而不是現在所擁有的,使我們成為今天的自己。https://read.99csw.com」我抬起目光望向你的房間,一片漆黑,而自從到達這裏,巴頓就一直守在你門口。終於,今天我還是沒有去墓地看你。
「不,我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我頭痛死了,所以也沒心情猜謎。能麻煩你告訴我嗎?」我開始感覺到某種隱隱的擔憂,一種模煳的不安,彷彿跟昨夜的霧有關。
「布蘭卡,親愛的,我沒在說佩德羅。我知道有很多人吻你。」
「親愛的,」他繼續說,並沒有離開我的左右,「並不只是愛,還有觀察,讓我們成為一些事物的主人,那些我們曾路過的城市,曾經歷過的事,那些人,那所有的一切。所有那些你經過時並非無動於衷的事物,你專註過的,都是你的。任何時候你都可以隨時將它們召喚出來。」他那瘦削的臉像阿道克船長的管家,皺成奇醜的一團。我有一種用指尖將它輕輕撫平的衝動,但只是把大麻香煙遞給了他。
我又笑了,不敢相信我們之間正在進行這樣的談話,它跟我們倆,跟我們之間的友誼是如此格格不入。
「艾麗莎,真的,我不喜歡達米安,只是對他印象不錯,而且那只是一個幾乎都沒有接觸到嘴唇的吻。」我意識到這一整天都會頭痛欲裂,「不管怎麼說,親吻嘴唇不是一件多麼私密的事情,我跟孩子們,跟我的男性朋友和女性朋友們都這樣做。」我補充道。
我想這不是第一次,也不會是最後一次,在一個狂歡的夜晚結束之後,用一個淺淺的吻來告別。像昨天,是他主動提出的,我還猶豫了一下,想要不要拒絕,但隨即覺得他這樣厚顏無恥很好玩(在這個滿是懦夫的時代,這樣的特立獨行理應得到承認)。當時我確實感覺到,在我們身邊,艾麗莎黑暗的目光像一道閃電。但是一切都發生得太快,當我回過神來,他的雙唇在我唇上的顫動也已經結束了。
「布蘭卡,親愛的,好幾天以來我都看到你一直纏著他不放。」
「早上好!」見到她我很高興,自從她跟達米安在一起,我們幾乎還沒怎麼說過話,「昨天我們過得多開心!不是嗎?你們的朋友們都非常好,帶把吉他來真是個絕妙的主意。咱們下次還應該這樣做。」
「我看到你跟達米安道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