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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頓用悲傷的表情看著我。它對我的愛完全是非理性的、不相稱的,也許這是唯一值得的愛,而我們卻不夠資格得到這樣的愛。但現在它是基連的狗,也許它一直都是,不管怎麼說,是他給它取的名字,照料它的一切。我不知道人是不是會屬於懂得為他們取名的人。我恐懼你的死亡,世界的這一部分變得如此空洞,有時候我能感覺到那些死去的人往我後頸上呵氣,彷彿一種無聲而驕傲的力量在推著我,可是其他時間,我的前面和後面都只有萬丈深淵。我想到了「國王」,它那身因為時間而黯淡的白色「戰袍」。它也失去了主人。
「我已經很久沒跟我妻子上床了。」他像是把這個當作禮物放到我面前,像一條狗在樹林里探索一番以後,銜著被咬得支離破碎的屍體出現,並像戰利品一樣獻給它的主人。
「你是個白痴嗎?」她的男朋友突然朝她吼道,「你沒聽到她對你說不?別再煩她了!」
「我們很快再見,好嗎?」他用力而笨拙地把嘴唇壓在我的唇上,而我的雙唇像麻木了一般。
「我也是。」
我們坐在一張沙發上,旁邊是納確的一對朋友,他們立刻遞來了可卡因。納確興高采烈地接受了,開始在我們周圍走來走去,和著音箱里傳出的音樂節奏,假裝在彈吉他。他把腿叉得很開,用手撥弄著假想的樂器。那個女孩堅持要我跟他們一起吸一點,但是我拒絕了她的好意。
「我很願意,不過我有點趕時間。」
「不,不,實際上我還有點時間,」我一邊說一邊看看腕表,假裝在計算時間,「順便問一下,你叫什麼名字?」
「那麼,我將不再愛你。」
「你知道會發生什麼,對嗎?」我問他。
我從未在卡達克斯住過酒店。雖然從陽台上往外看,景色依然如故,我卻依然感覺置身於一個不安而陌生的疆域。在酒店我總是失眠,即使身邊有人也會覺得孤獨,就像一個即將上陣殺敵的士兵,在這種地方只能得到戰士一般的休息——短暫、深沉而將就。
他嘟囔著拉住我的手。基連很不擅長用語言來表達感情,或用動作來表達親熱,總之,我們大多數人用來武裝愛的那些工具,他都不擅長。然而我卻一心一意地相信,在任何嚴重的情況下,他做的永遠是對的、理性的、善意的。他其餘的時間都用於自嘲和嘲笑別人、喝酒,並試圖讓學生們知道一點歷史。認識他的時候我並不明白這一點,分手的時候我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但是現在我知道了,而且還來得及。
「哦,真的。」我看著灰色背景上幾個幾乎不可辨認的深灰色卵形圖像,不知道該說什麼好,而她卻用期待的眼神看著我。「它們看上去很美。」最後我說。
他笑了。
幸運的是,醋意失效了,愛卻沒有失效,至少對我來說是這樣的。我一邊想著,一邊把冰塊袋子貼到右眼上。我依然愛著曾經愛過的那些人,在一切都灰飛煙滅之前,透過所有的背棄和大部分自己或別人的不忠,我依然能夠看到人們最原本和最清晰的面目。帶著某種愚蠢的英雄主義色彩,我從不否認任何愛或任何傷痛。否認這些就像在否認我自己。但我知道並不是所有人都這樣。恥辱這層帷幔厚實而堅韌,很多人都把仇恨和怨憤當作旗幟,高舉著利劍,驕傲和頑固的程度一點都不亞於感情的深度。我和基連已經分手這麼多年了,我愛他,但是最終將他從我的愛里釋放了出去。一個人固然可以自行掙脫,但是如果另一個人有痛快了斷的慷慨,自由就會更加觸手可及。放棄對任何人的愛都並不容易:和基連相反,可憐的奧斯卡還拖著我的腳鐐——而我也拖著他的腳鐐——就像坎特維爾的幽靈,喧鬧而沉重。
我思考了一下,不知道該開個玩笑,還是該認真回答,同時愉悅地感覺到身邊馬爾蒂那比我高得多的挺拔而秀氣的身影。
他站起來。突然,我從衣櫃的鏡子里看到他,幾乎認不出來:第一次發現他的腦袋這麼小,而且正在變禿。
我們穿梭在鎮子的大街小巷,我偷眼看看他。曾經的世界中心、運動健將、執迷不悟的花|花|公|子,如今已經變成塵土滿面的乞丐。我們從小相識,但是直到二十年以後才成了朋友,因為只有那時候,我們之間的年齡差距才沒有那麼明顯和重要——他比我大九歲——我對他來說不再是個小矮人,雖然他還一直這麼稱呼我,而他對我來說也不是那麼老不可及。又壞又浪漫的男人那種光明和黑暗曾在他身上結合得十分完美,這種電一樣的光輝使其他人都像飛蛾撲火般不顧一切地接近他。幼鹿般的眼睛、徹底放蕩墮落的生活、嗑藥、遊手好閒、沉迷於自己混亂的世界。他的外表是如此俊美,在很多年間沒有哪個女人能夠抵抗,我也同樣未能倖免。不止一個晚上,我們一起看日出,在沙灘上相擁,或者躲在某個門廊底下。但奇怪的是,雖然彼此都互九-九-藏-書有好感,我們從未試圖在巴塞羅那見面,雖然兩個人都住在那裡,也從未交換過電話號碼。對我來說,納確是夏日的一部分,跟坐船出海、吊床里的午覺或於清晨購買的剛出爐的麵包一樣。那些麵包是直接從烤箱里買的,揉面工人們把袖子卷得高高的,用疲憊而悲傷的眼睛望著我們,而我們在回家睡覺之前就把麵包狼吞虎咽地吃掉。我從未想過他會存在於卡達克斯之外的任何地方。最終,可卡因成了他唯一的愛人,把他那所向披靡的迷人微笑變成了緊張而怪異的苦笑。他那幼崽一樣皎潔的眼神,也被狡猾、飢餓而陰雲密布的眼睛所取代。他矯健而挺拔的身體已經變成一具行屍走肉般的軀殼。在爬上鎮子一個鋪著碎石的斜坡時,他行動僵硬,我感覺他每走一步都像是受到重擊般痛苦,彷彿整個人都是空的;我想每個人的身體都訴說著他的快樂、恐怖或無依無靠的故事。
「好好照顧自己,小矮人。外面很冷。」
「對不起,我超級累。」
等她走了,納確說:「這女孩已經無可救藥了,她男朋友可能還走得出去,但她已經陷得太深。冷凍卵子是她父親的主意,他是馬德里一位非常有名的醫生。」
「哦,因為你身邊圍著這麼多男人。」我想到了桑迪,他應該已經在那裡等我了,而自從跟他約了以後,我卻不像之前那麼渴望見他了。我想到了其他一些男人,被當作補丁一樣試圖去掩飾努力重建某種無論如何都終將歸於廢墟的東西所帶來的深沉的失落。然而,每一天我都會更加註意到孤獨是如何頻繁光顧,以及有時候人是多麼容易從絕望這個平坦而光滑的斜坡上跌落下去。「好吧,那改天吧。」他說著讓到了一邊,親吻了我,我感覺到他蒼白、粗糙、溫暖而脈脈含情的臉頰貼到了我的臉上。
我在鎮子的廣場上坐著抽煙。樂隊還在演奏,而拖家帶口的遊人已經換成了一群夜貓子,人數更多,也更願意跳舞。在你生病和死亡期間,我從未想到過要在街邊的長椅上坐一會兒。如果我在街上,那就是為了去某個地方,或者為了散步。此刻我享受著這種在人群中的安靜,享受著這些小小的公共「救生筏」。世界分為兩種人:坐在街邊長椅上的和不坐在街邊長椅上的。我想自己已經成為那些老人、移民、無憂無慮的人和無處可去的人中的一員。突然,在人群中我看到了一個高得突兀的身影,隱約覺得熟悉,他揮動著長長而佝僂的手臂,我不知道是在跳舞還是在跟我打招呼。
「你喜歡什麼樣的男人?」那個我從未見過的年輕女孩突然問我。她有著栗色的長發、深色的眼睛、饑渴的目光,帶著這種話題常觸及的熟稔表情。
「那我們呢?怎麼辦?」他問我,「我們一起睡嗎?就像過去一樣?」
「等等,讓我試一下。」突然,我彷彿重又回到了遊戲場,在那裡,我感到如此舒適而自信。雖然有些人認為遊戲場無足輕重,對我來說卻至關重要。我人生中某些最正確的決定都是從遊戲中得到的啟發。他遲疑了一下,脫下鞋放到我面前。我把腳放進那隻巨大的鞋子里,幾乎像小小的救生筏那麼大,感覺到那細密的草編鞋底,乾燥而堅硬,海藍色的帆布硬如紙板,褪了色,海水的鹽分在上面留下了一道道白印,有點磨腳。「正合適,」我說,看著自己塗成紅色的腳指甲,顯得如此不相稱,就像一張乾淨的臉上安了一個小丑鼻子,「這鞋我要了。」
從窗戶可以看到外面完全黑了,已然夜深。他帶著悲傷的表情朝我微笑,眼睛亮亮的,像一個迷失而嗜毒的孩子。他並不生氣。不管我說什麼做什麼,桑迪從來不會對我生氣,我想他應該是覺得,忍受我的臭脾氣和粗暴言行是他為我們之間不平等的關係必須付出的代價。可是他沒有發現,沒有付出就不會失去,而如果有一天我們之間結束了,失去得比較少的那個人是我。
接下來是一通長長的對話,談論著男人和女人都喜歡異性的哪些方面,而馬爾蒂和我幾乎不插嘴。很自然地,兩個人誰也沒有刻意為之,我們離開了人群。我發覺自己很緊張,不但無法叫出他的名字,而且之前在人群和歡笑聲中穩穩端在手中的酒杯此刻竟然微微顫抖。同時,我也突然痛苦地意識到桑迪在酒店裡無望而殘忍的等待。
我一直睡到傍晚。醒來時,我收到了一條來自達米安的簡訊,請求我原諒他將我卷進這個「麻煩」,還有桑迪的簡訊,提議今晚在一個酒店見面兩個小時。我沒有回復並直接刪除了達米安的簡訊,跟桑迪則約了晚上見面。
「這樣灰姑娘的故事就結束了,對嗎?她找到了合腳的鞋。」馬爾蒂觀察著我,帶著一絲平靜的微笑。
「我無所謂,這跟我沒關係。」我有點厭惡地說。之前他從未提及過與妻子之間的親密關係。我又補充說,「我想我們不該再見面了。」
這時候,他的手機響了。是他的妻子,剛剛從另一個鎮上聽完音樂會回來,問他在哪裡。他飛快掃了一眼那塊超級昂貴的https://read•99csw.com手錶,那是岳父送給他的禮物,他戴在手上就像戴了一枚婚戒。他用亮晶晶的眼睛望著我。
他看看自己的腳,晃了晃從鞋子破洞里露出來的大腳趾。
「真的嗎?」她喊道,「這是為了萬一有一天我決定要孩子,」接著又補充了一句,「等我準備好了。」
「很高興認識你,我叫布蘭卡。」我幾乎下意識地向他伸出手,有點荒唐而正式,因為我已經從他的眼神以及他臉頰的觸感知道他會堅定地握住我的手,而且他的手掌是乾燥而炙熱的。
「太遺憾了,我得走了。」他用孤兒般無辜的眼睛望著我,而同時他頭頂上隱形的大片烏雲開始堆積,慢慢積蓄著大雨。
「什麼?」
「你妻子會再次離開你,她還會再次愛上別的男人。」
「我得走了。已經太晚了。」我離開了他的懷抱。
「我喜歡那種讓我想要變得更聰明的男人,」我說,同時小聲補充道,「一般來說,男人總是讓我產生希望自己變笨的念頭。」
「很好。」
「不,謝謝,我很累。如果明天我面容憔悴,孩子們會不樂意的。」
我們倆都笑了。
「納確!」
「哇,丫頭!」那女孩笑著喊道,「你這要求太高了!」
「可是這雙鞋很棒,」他說,微微有些臉紅,「很涼快!」
他困惑地看著我。
「她很不錯,但是如果你介意……」他說,後面半句話飄浮在半空。我笑了,想到自己正躺在死亡的懷裡,而前夫正在徵求我的同意去跟我最好的朋友談戀愛。當然如果有一天我再次戀愛,也一樣會尋求他的祝福,不管怎麼說,他跟奧斯卡都是最像我父親的人。
他有條不紊地脫掉我的衣服,緩緩地,帶著欣賞,又有點遲鈍。他的眼睛紅紅的,嘴裏一股吸墨紙的味道,一定是在等我的時候抽了一根大麻香煙。我聽憑他擺弄,敏感而專註,等待著身體失去平衡,然後小腹的熱量像爆炸一樣擴散到全身的那一刻。他持續了不到一分半鍾,就像一個柔軟而溫順的嬰兒,無力帶領我跟他一起到達激|情的彼岸。而在接下來的十分鐘里,雖然時間有限,他本可以充分利用來做點更實際的事以表歉意。
在出門前,我看到基連和索菲亞在露台的吊床里纏綿,而烏爾蘇拉在叮叮噹噹地刷盤子。埃德加在自己的房間里玩電腦,其他孩子們都已經睡了一會兒了。我在一片蟋蟀的鳴叫聲中穿過花園。一隻小小的蜥蜴聽見我的腳步嚇了一跳,飛快而匆忙地消失在尚餘溫熱的石頭之間。鎮上到處都是人,心滿意足的家庭,充滿希望的年輕人,困得東倒西歪的孩子們,開門迎客的商店,和用鐵柵欄圍起來的露台,都面對著沉默的暗銀色大海。一支鬧哄哄的樂隊在廣場上演奏,試圖讓避暑的遊客們振作起來跳舞,但沒有太大效果。只有一些父母,以孩子為借口,隨著音樂的節奏,矜持地跳上幾步。路過酒吧的時候,我看到那個神秘的陌生人坐在門口跟朋友們喝著啤酒,我認出了跟他一起參加葬禮的女孩,她正微笑地看著我。他看到我,站起身走到我身邊。
我笑了。
他撩起我的頭髮,開始像小鳥一樣吻我的後頸,輕輕地啄。
我等著孩子們快樂而筋疲力盡地出海歸來,埃德加的皮膚越來越有光澤,而尼克的雀斑也越來越多。每次想到將來會為他們心碎,以及將要使他們心碎的人,我就忍不住像壞巫婆一樣暗笑。如果說等待著我們的那些感情悲劇都是一場遊戲,那麼他們倆異於常人的天賦——莽撞、敏感、衝動、羞怯——彷彿天生註定,雖然他們自己還不知道。我找了個借口不吃飯,回到了自己的房間,等待著睡意和絕對的黑暗能減輕頭痛。我聽到他們笑著、叫著坐在桌邊,而索菲亞來問我需不需要什麼,並在我的額頭噴了點檸檬味的花露水。過了一會兒,基連下來了。
「對不起,我來晚了。」我道歉說。
基連去海灘上找其他人,一起坐船出海直到燈塔那裡,而我一整個上午獨自跟巴頓待在家裡,像一個悲傷的靈魂在遊盪,用一個小小的碎冰袋擦拭額頭,試圖緩解偏頭痛。巴頓知道你已不在,它並不進你的房間,只是守在門口等待著你,並且在家裡每一個角落嗅來嗅去尋找著你的氣味,或者任何能表明你會回來的跡象。我也是。我想重走一些曾經跟你一起旅行過的地方,雅典、威尼斯、紐約。也許在那裡能找到你。昨天基連告訴我,獸醫說巴頓已經來日無多了,甚至懷疑它能不能撐到冬天。當時在咱們家隆重降生的那窩狗崽中,它是最後的那一隻,其他的你都分給當時的朋友們了。我還記得,當娜娜生下滿地一小團一小團顫動的、黏煳煳的小肉|球時我的厭惡和你的興高采烈。我記得當時一共出生了九隻,有一隻沒過幾個小時就死了,但其餘的都活了下來。你請人做了一個巨大的木箱子放在你的床邊,好幾個星期一直觀察著它們,照料著它們,完全不在乎那種養殖場一樣的氣味瀰漫於你精緻的房間。房間里到處都是覆盆子色的粗麻織物、鏡子、桃花心木的read.99csw.com斗櫥和輕佻的美女畫像。你小心翼翼地讓最貪嘴的小狗把食物讓給最虛弱最瘦的小狗,而且要保證母狗娜娜能得到休息。從中,不難發現你曾是一個什麼樣的小姑娘,而我也曾愛過這個小女孩。
他甜甜地朝我微笑,牙齒上全是尼古丁的污漬。我定定地看著他,看到他的偽裝如何慢慢地瓦解——黝黑的膚色、四天不刮的鬍子、干馬提尼酒、餓狼一樣的手、某個音樂節上得到的紀念腕表。並不是說我眼前的這個男人很醜,事實恰恰相反,但他已經不是我愛上的那個男人。不完全是。他只是一些優點和缺點的結合體,一個跟其他男人沒有任何區別的男人。這份愛,在面對暴風驟雨時已經不再保護我或為我編造幻想。
「沒問題,加油!」我更加用力地握住他的手,「但是如果她傷害你,我會殺了她。」
他親吻了我的嘴唇,就像第一次親吻我一樣,那是很多很多年前,我們認識以後的五分鐘,在一張坐滿了人的桌子中間。那一瞬間我想起了艾麗莎,她像精明老鼠一樣的臉,用弗洛伊德理論全副武裝來面對和馴化這個世界。真希望她也在這裏,她會向我解釋一切,我們會哈哈大笑,她肯定會說一切都是你的錯。
「這也會過去。」然後朝我眨了眨眼睛。
「沒關係,但是我幾乎沒有時間了。」
「好吧。雖然我也沒比你好到哪兒去,不過也許我們可以在這裏擁抱一會兒。」我又感覺到在你去世以後我在床上度過的那些日子里,那種陰雲密布又令人痛楚的疲憊。模煳而固執的悲傷一直揮之不去,我試圖將它驅散,但是它的顆粒總能重新聚攏,準確地回到原位。
我有點難過地想到肉店裡那個穿著綠松石色長裙的傲慢女人,想著我們是如何對最愛的人說出最難聽的話。
「我們已經多老了!對嗎?你想象一下再過二十年會是什麼樣子。現在只不過是初老,老年還只是一個玩笑,一個遙遠的陰影。」
「我媽要是聽到你這話,在墳墓里都不得安生。」
「你的朋友索菲亞太瘋狂了。」他漫不經心地說,但是目不轉睛地注視著我,帶著某種急迫。
於是他們倆大聲爭吵起來,但是幸好音樂的音量蓋住了他們的聲音,我只看到他們激烈的表情。納確已經來來回回上躥下跳了。最後,兩杯杜松子酒下肚,我也任由他拉著跳起了舞,就像小時候一樣。那時我們還相信,生活對我們的所有承諾都會兌現,一切都無所謂,因為都會有辦法。到結束時,我們並肩躺在一張沙發上。這時候那個和善而甜美的金髮女孩小跑著來到我身邊。
「是的,她很了不起。」
我們來到一座巨大的房子里,客廳全是白色的,沙發腿顯得十分陳舊,上面擺滿了墊子,東方風格的地毯覆蓋著紅色水磨石地面。到處都點著蠟燭,有些已經燃盡。朝向鎮子和大海的落地窗大開著,蒼白而輕盈的窗帘像被囚禁的蠟燭一樣盤旋飛舞。人很多,放著音樂,兩張矮桌上到處散放著毒品,幾個巨大的彩色盤子里放著酒和一些吃剩的水果乾。我認出了鎮上的另外幾個難兄難弟,都是第一批外來居民的孩子。父輩們都是學者或藝術家,於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來到這裏,那時候卡達克斯到處都是魅力四射、才華橫溢的人。他們有改變世界的雄心,最重要的是,有享樂的慾望。我一眼就能認出那一代人的孩子,和我一樣,那些野孩子都是由理性、傑出、成就卓越而忙碌非凡的父母們教育出來的。成人們都努力把這世界變成一場派對,他們的派對。而我們,我想,是需要努力贏得父母興趣或關注的最後一代。在大多數情況下,當我們得到這種關注時已經太遲了。他們不認為孩子們是一個奇迹,而是一種煩擾,是一些討厭的半成品。他們生來就是全世界注目的焦點,而我們則成為其羽翼下迷失的一代,不得不發明出比拽著袖子或放聲大哭更加精妙的方法來吸引他們的注意。他們對我們的要求跟對成人一樣,或者至少要做到不去煩擾大人,別跟大人說話。我第一次給你看我在學校里獲獎的文章——那時候我大概八歲——你對我說,除非有一天我寫出一千頁的作品,否則不要給你看,因為不達到這個數量就說明它不是一次認真的嘗試。成績好被認為是理所當然,如果成績不好,他們會有些惱火,但也不會嚴厲指責或懲罰。不像現在,我的家裡到處掛滿了小兒子的畫,而我聽大兒子演奏鋼琴的恭敬程度彷彿他是巴赫復生。有時候我會想,這一代的孩子,他們的母親認為母愛是一種宗教——那些女人給孩子餵奶直到五歲,然後才用細麵條取代母乳,而她們唯一的興趣、擔憂和存在的理由就是孩子。她們對孩子的教養方式讓人以為他們將要統治一個帝國,而她們的社交網路上充斥著孩子們的照片,不只有生日會或者旅行,還有孩子們在水裡或者坐在尿盆上的照片(沒有比當代的母愛更不知羞恥的愛)。當這些孩子長大,變成和我們一樣矛盾而不快樂的人,也許更糟時,將會怎麼樣?我不認為https://read.99csw.com有人能對別人拍攝自己拉??的照片無動於衷。
「我一直在找你!你看,你看,」她說著指給我看手機里的一張照片,「這是我的冷凍卵子。」
「真好。我真替你高興。」我說。
「你不覺得『超級』這個前綴你用得太頻繁了嗎?」我的語氣漸漸尖銳起來。
「不,我很好。真的。」
「我當朋友真是糟透了,你知道的。」
「希望沒有這個必要,」他說著,結束了這個話題,「好吧,我得上去了,我不在的話,孩子們不肯吃飯。」接著,他悄無聲息地離開了房間。
「啊?」她驚訝地望著我,「你有孩子。那麼來一點兒吧,會讓你振作起來的,可以消除疲憊。」她一頭金髮,長相甜美,膚色較深,骨瘦如柴,穿著一條完全透明的印度長褲,裏面沒有穿內褲,上身是一件陳舊的暗玫瑰色襯衣。
「別告訴我你相信星座。」
空氣已經變得很涼,一股輕柔、灰暗而朦朧的霧很快將被染成玫瑰色和橙色,模煳了各種景緻的輪廓。天很快就要亮了。我應該在派對上待了有三到四個小時。房子里傳來的音樂伴著我走了很遠,直到耳邊只有我的腳步聲回蕩在灰石板路上,伴著夜遊的鳥兒刺耳的聒噪。我還不想回去睡覺。我想我會一直下到海灘,第一次獨自看日出。雖然,也許日出和很多其他事物一樣,只有在無聲的陪伴中才能獲得其最完整的勝利和救贖的意義。但是,我沒有走向大海,反而開始爬山,鑽進那些崎嶇不平、像走廊一樣狹窄的小巷子,兩邊用石頭堆砌的矮牆簡直是完美而永不瓦解的古代迷宮,分隔出院子和橄欖樹林。白天鎮子上的貓會在這些矮牆上打盹和窺視。有人在一堵牆上留下了一隻特別小的嬰兒鞋。很快,我的孩子們也會醒來。每天早晨我的睡夢與黎明都會上演一場大戰,沉默而深思的埃德加跟我一樣,總是拖著夜的腳步遲遲不肯醒來,而尼克卻每天毫不猶豫地投入白晝的懷抱,多言而歡樂。雙腿沉重得像是在一場噩夢中,但是我沒有停下。深吸著黎明前那清新而純凈如初的空氣,對自己說明天開始戒煙。我慢慢地爬上斜坡,來到了一塊開闊的空地,那裡有兩棵佝僂的樹,到夏天會被過來野營的人們用作停車場。年輕時我經常來這裏。還記得一個義大利朋友用露天的爐子給我煮西紅柿面,但是他的名字卻已經忘記了,幾乎跟那些輕浮快樂的夏天裡其他所有的主角一樣。那時我們跟別的年輕人沒有什麼兩樣:快樂,驕傲,無憂無慮,充滿活力,規劃著小鎮,規劃著世界。一個年邁的男子提著桶穿過露營的空地,朝我微微點頭示意,接著就消失在小小的淋浴房內。我的樣子一定很狼狽,如果露營酒吧開著的話,我一定進去喝杯咖啡,洗洗臉。但是時間還太早,那棟灰色的建築關著門,一片漆黑。我接著往前走,直到隱約看到那座小房子白色的牆,接著漸漸變得清晰,還有那兩棵柏樹,像一對嚴肅而善良的警衛,在黑暗中守護在墓園入口的兩側。我到了。在這裏,黃色的細磚路到了盡頭。雖然筋疲力盡,我的心卻狂跳起來,雙手冰涼,並開始全身發抖。上一次來這裏時有很多人,活人的總數超過了死人,我們是大多數,而且我的朋友們都在。然而那時候我就已經開始想象獨自前來會是什麼樣的情景。我想象著自己爬上斜坡,哲人般莊重,心中的傷口已經痊癒,也許手中還拿著一朵從路邊摘的野花。我觀察著斑斑駁駁的深色木門,用手指撫摸著沉重的鐵把手。我很害怕,又筋疲力盡,也許最好是回家、睡覺、休息,在別人的陪伴下到中午再來,或永遠不再回來。我可以永遠不再來,這也是一種可能。我推了一下門。是關著的。但是陵園在夜間是永遠不會關門的,我看過無數恐怖電影都發生在深夜的墓地。一定是我太笨了,門不可能是關著的。我再次推門,邊用整個身體去撞,邊徒勞地轉動著圓形手柄。我無法呼吸。我發現自己正在哭。我可以的!我可以的!一切都會解決的。我要給市長打電話,要求他來給我開門;我會像蜘蛛俠一樣從牆上爬過去;我會給報紙寫一封義憤填膺的公開信;我會跟大赦國際組織談談。這門不可能不讓步,而我不可能進不去。我深深地吸了口氣。我會好好處理,不要失去理智,這樣肯定行得通。我輕輕地敲著門,壓低聲音喃喃細語「媽媽,媽媽」,然後把耳朵貼在大門上。我想我聽到了遠處有貓的腳步聲,但是等了一會兒,仍然沒有任何人出來為我開門。我搖晃著沉重的鐵把手,開始用盡全身力氣胡亂敲打著門,彷彿被困在某個地方的人是我,直到拳頭和手掌的疼痛讓我不得不停手。我在小房子門口的長凳上坐下來,筋疲力盡,心灰意冷。不知不覺,天已經亮了。一道澄澈的玫瑰色光線輕撫著橄欖樹,把白色的牆都染成了粉色,又悄然無息地潤濕了地上的路。我認得這道光線,彷彿是某個熟人的呼喚。我站到凳子上,從牆上探出身去,從那裡可以看到橄欖樹林和遠處的伊加特港口,我們的船就https://read.99csw.com在那個小小港灣。突然,我看到了她——泳衣外面穿著褪色的藍色格子襯衣,走在碼頭,那黝黑健美的雙腿總是到處淤傷,小女孩一樣的平底拖鞋,歪歪扭扭的眼睛,亂蓬蓬的頭髮罩在因為海水而變得乾枯的帽子下面,身邊跟著她的三隻狗——巴頓、娜娜和月亮,它們都躍入了水中,而她則愉快地朝船走去。大海波平如鏡,又是燦爛的一天。上船前,她轉過身,朝我微笑,對我說:
我們跟他的朋友們坐在一起,一個男的和兩個女的,他們很熱情地接納了我,帶著一絲狡黠的好奇和恩波達地區特有的親切。女孩們都是單身,誰也沒有以年頭和兒女計算的婚姻的牽絆。婚姻會讓女人變得或沉默或刻薄——我從未聽到過誰在談論男人的時候會比那些婚姻幸福的女人更加粗暴而殘忍——此刻她們正在談論男人,而男人們則帶著戲謔而嘲諷的表情聽著,卻從不回應任何帶有挑釁意味的主題。這些主題一般都是荒謬而極其無聊的,有時候是他們的錯,有時候是我們的錯。
「你想喝點什麼嗎?」
「我想我需要的是一個朋友。」
「馬爾蒂。」
「我也愛她,她真的很棒。你喜歡她,對嗎?」
「她很難找到另一個男人,她跟你不一樣。」
「你說得對。能不能把手給我,在這兒陪我一會兒?」
「沒關係。」我在說謊,情緒有點糟糕,而那本已醞釀好準備噴發的身體開始冷卻,嘴唇發乾。我的慾望在房間里盤旋,找不到一個具體的目標,就像一片固執而懶惰的小小雲朵。
「我也不知道。最近全世界都棄我而去了,我的前夫,我最好的朋友,我的情人……」
納確緊緊地抱住我,像一個小孩抱著他的玩具,但是我感覺到他的身體緊張而焦慮。我知道,只要這裏還有一滴毒品,他就不會去睡覺。
「真的!我都沒想到這個。」我小心翼翼地把腳從鞋裡拿出來,把鞋還給了他。「我必須走了。再見,馬爾蒂!」我吻了一下他唇邊的嘴角,在公主盛裝變成破布,而我重新坐回南瓜車裡之前,小跑著離開了。
「不,不,謝謝。」
「她很愛你。昨天她一直在說你的事。」他補充說。
他輕輕地咬著我的後頸。
「你的意思是今天我們不會睡在一起。」
「走吧,」他說著拉起我的手,「帶你去個派對。」
「不,不太相信。我只想知道你的生日,好送你一雙新的草鞋。」
問題就在這裏,我想。而且我很驚訝自己已經開始使用過去式了。問題就在於,他不是愛我,而是很愛我。但是我什麼也沒說,因為一切都太遲了,世界上沒有哪種對話會比兩個人試圖丈量他們之間的愛更加凄涼,更會註定失敗。
他漸漸遠去,我看到他的腿是彎曲的。
「我們的『茶花女』怎麼樣了?」他說著坐到床邊,「你餓嗎?」他還穿著泳衣,一條黃色和天藍色相間的條紋短褲,遮住一半大腿,上身是一件學校的襯衣,他上課的時候也穿這個。他曬得黝黑,看上去很快樂。
「嘿,最近怎麼樣?」他說。
「狗屎!狗屎!狗屎!」他用雙手捧住腦袋,就像一個三流演員在試圖表達又驚又怒的神情,「我知道給你的太少,但是我沒有辦法不再見你。」接著,彷彿是感到難為情,又彷彿是個心虛的謊言,他小聲地補充說,「我很愛你。」
「我只想給你看。」她的眼睛是一種透明無邪的藍色,使我的心揪了起來,彷彿一探身就能夠透過這雙眼睛看到她的身體內部,小小的血液河流、既膽怯又勇敢的心。
「布蘭卡!我的天!」
「以前你很喜歡,總是笑得樂不可支。」
他陷入了沉思,彷彿相對於我有一天將不再奔向他的懷抱,妻子可能再次愛上另一個男人的想法更加令他焦慮。顯然他腦子裡從未產生過這樣的想法,就好像已經發生過一次的事情只不過是一件跟他們完全不相關的自然災害,而且不會重複上演。
他陪我走到門口,用雙手捧起我的臉,吻我,像無數年前一樣,那時我們都還是另一個人。他堂吉訶德般的剪影投射到門上。
「現在我真的該走了。已經太晚了。」而彷彿為了拖延他再次跟我說再見,以及我真的必須走的時間,我又問,「你的生日是什麼時候?」
「你一個人在這兒幹嗎?」
我發現他的鼻子曬脫了皮,而且大拇腳趾從髒兮兮全是破洞的草鞋裡露了出來。他專註地看著我又保持著某種距離,但是我知道,這幾天曬的太陽,剛剛點亮的路燈的金色光暈,下午的一大覺以及即將要去會情人的心情都讓我看起來神采奕奕,臉頰有些許紅暈,眼睛也亮了起來。我挺直身體,拿出一支煙。他也一樣施展出全身的魅力,把手插在兜里,有意無意地擋住了我的去路。第一次,我帶著某種冷漠和反感想,也許他比我還要年輕,但是我從未意識到青春曾是勾引男人的武器——也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它會終結——所以暫時我很冷靜地觀察著自己的外表開始老去,既沒有狂熱,也沒有太多絕望,而緊隨其後的,很可能是腦力的老去。
「我得走了。」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抽這種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