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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生站起來說:「孫法官,我姐是個不識字的家庭婦女,自己說不清楚,可我知道她的心思。」
「咱還是一家人?」
「沉不?」他問。
她盯著他看的目光再一次讓他不舒服。他不明白她氣呼呼的是不是因為他要同她母親離婚。他覺得這不大可能,因為他今年還沒提離婚這件事。想到和自己的女兒有了隔膜,他很不痛快。小時候,她跟他那麼好,每次探家,他們經常在一起玩耍。長大了,她變得沉默寡言,同父親有了距離。現在她甚至多餘的話一句也不同他說,最多衝他笑笑。他很困惑:她真的恨他嗎?她已經長成大姑娘了,過幾年就會出嫁,不再需要自己這個老頭了。
吳曼娜同孔林相愛已經好多年了,她仍然等著他同妻子離婚,然後他們才能結合。一年又一年,他回家去想辦法離婚,但從未成功。今年,吳曼娜也沒有抱多大希望。根據部隊醫院的王政委在一九五八年冬天制定的規定:只有分居十八年後,部隊幹部才可以不經妻子同意,單方面離婚。王政委在第二年的夏天就死於肝炎,但是二十五年來,這條規定得到嚴格的執行。
法官清楚他們的案子,知道孔林一直和木基市的一個女人相好,所以懶得再問他什麼。他轉向淑玉問她丈夫的話是不是真的。
屋裡又靜下來。他十起縣裡的報紙《鄉村建設》,接著看下去,手指輕輕地敲著桌面。
「有還是沒有?」
中午了,外面的太陽火辣辣的。許多人已經離開了集市,街上的人少多了。遠處傳來有氣無力的馬車鈴鐺聲。路邊有幾個女孩子,唱著兒歌,在跳皮筋。石子路的街道在炎熱的陽光下泛著白光,有幾處坑坑窪窪的積存著雨水。孔林看到一位年輕婦女在賣頭繩,停下來想給孔華買一副,但他不知道女兒喜歡什麼顏色。淑玉告訴他「粉色的」,他花了五毛錢買了兩條絲綢頭繩。
「兒啊,」母親在病床上說,「好看的臉蛋過幾年就黃了。性情好才靠得住。淑玉會是你的好幫手。」
法官揮手合上老虎扇子,在另一隻手的手心裏敲了一下。他一拳頭捶在桌子上,激起塵土,縷縷黃色的煙塵在陽光中飄蕩。他指著孔林的臉說:「孔林同志,你是一個革命軍人,應該是我們老百姓的榜樣。你算什麼樣的榜樣呢?一個拋棄家庭的人,喜新厭舊,花心花腸子,一言一行都對感情不專一。你妻子像磨盤上的驢一樣照管你的家,過了這麼多年,你要卸磨殺驢了。這是不道德和可恥的,絕對不能容忍。你說,你還有良心嗎?你配這身綠軍裝和軍帽上的紅五星嗎?」
他身旁雞鵝成群,雞昂頭闊步地走著,鵝卻搖搖擺擺。幾隻小雞崽從圍住小菜畦的籬笆縫裡鑽進鑽出。菜畦的木架上爬著豆角和黃瓜,茄子彎得像牛角,壯碩的生菜蓋住了壟溝。除了雞鵝,他妻子還養了兩頭豬和一隻奶羊。菜畦的西頭是豬圈,肥豬在裏面哼個不停。起出的圈肥堆在豬圈牆邊,等著用車拉到自家地里。地頭有個化糞池,豬圈肥要在裏面高溫焐上兩個月,再撒到地里。空氣中飄蕩著豬飼料中酒糟冒出的味道。孔林別的不討厭,就是受不了這股酸味。淑玉在做飯,灶屋傳來風箱的喘息。孔林家院子南頭,榆樹和樺樹的傘蓋遮住了隔壁人家的茅草泥瓦屋頂九九藏書,從那邊不時傳來鄰家的狗吠聲。
「淑玉,咱們嘮嘮離婚的事兒好嗎?」晚飯後,孔林問妻子。孔華剛走,去找朋友複習功課了。她想考哈爾濱的一所技校。
「行啊。」妻子平靜地說。
「桑葉。」她說。
他雙手圈起膝蓋,對她說:「別難過。我真的盡了力。」
「你這次能跟法官說你答應離婚嗎?」他問。
拖拉機在鋪滿車轍的路上慢慢顛簸。五十多里路走了一半,孔林感到腰疼。這在過去的年月里從沒有發生過。我老了,他自語著。離婚的事不能永遠拖下去。這次我一定在法官面前據理力爭,了結這件事。
他們請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媒人,尋了一個月,相中了劉家的大閨女。劉家剛從羅溝縣搬到鵝庄。因為孔林在念大學,不久就能當上醫生和軍官,淑玉的父母也沒要彩禮,很高興能把女兒嫁給他。孔林的父母給他寄了一張淑玉的黑白照片,他就答應了這門婚事,覺得她是個模樣周正的正常姑娘。她那年二十六,只比他小一歲。
她不吱聲了。他們從不吵架,她總是聽他的。「淑玉,」他繼續說,「你知道,我在部隊上需要有個家。我一個人日子過得很苦,我不是年輕人了。」
「沒有。」
孔林說:「佔了你的地方,我該對不起你。」
從鄉下回來的第二天,孔林來到吳曼娜的宿舍,告訴她法院的裁定。她木然地回答:「你走之前,我就知道你離不成。」
「再等一年,」她抬高了嗓門,「你一輩子能有幾個一年?」
他們家的土坯房二十年沒變樣,茅草屋頂,四間正房,三扇朝南的方窗,窗框漆成天藍色。孔林站在院子里,面向南牆,翻弄著他曬在柴火垛上幾本發霉的書。他想:不用說,淑玉根本不知道怎麼愛惜這些書。我也用不著它們了,也許該送給侄子們。
她沒有回答,眼睛盯著地板上翹曲的寬大的木板。孔林盯著她,心想:快點,說是呀。
沒等孔林再辯解,矬子法官站起來,朝邊門裡的廁所走去。他扭著肥大的屁股,地板在腳下咯吱作響。他的法官帽還擺在桌子上。女警察看著他的背影,嘴上浮起淡淡的笑容。
是的,她並不老,四十歲剛出頭。她的臉上有了幾條皺紋,眼睛雖然有點分得太開,但仍然明亮有神。她雖然有了點白頭髮,身材卻蠻好,修長苗條。從後面看去,人們很容易以為她只有三十歲。
法官是個五十多歲的胖子,身穿警服。他一見到孔林和淑玉,就做了個鬼臉說:「又來了?」他搖搖頭,向法庭後面的一個女警察招招手,讓她到前面來做筆錄。
「沒關係。」小許走到自己的床頭櫃前,拿出一個大番茄,匆忙走出去,又哼起了那首歌。
孔林向父母讓了步。儘管他接受淑玉是他的新娘,但他認定她絕對上不得檯面,帶不出村去。從第二年夏天結婚之後,二十年來,他從不讓她到部隊醫院去探親。後來,他們唯一的女兒出生了,他開始睡在另一間屋裡,他同她分房已經十七年了。每年回鄉探親,他都睡在自己的屋裡。他不愛她,也不討厭她,待她像個表親。
「模樣俊能餵飽肚子?」父親耷拉著臉問。
「喂蠶的?」
如今,他父母早已故去,女兒孔華也中學畢業了。他尋思著,這個家已經不需要他來支read.99csw.com持,他該去開始自己的生活了。無論如何他應該把自己從這沒有愛情的婚姻中解放出來。
二十一年前,也就是一九六二年,孔林還是瀋陽軍醫學院的學生。那年夏天,他接到父親的來信。信上說,母親病重,房子失修,父親在公社幹活,沒有時間照料。父親想要孔林儘快結婚,討個老婆好照顧母親。孔林很孝順,同意讓父母給他找一房媳婦。
足有一分多鍾,她一聲不吭。法官耐心地等著,搖著一把大扇子,扇面上畫著一隻老虎,張著血盆大口,引頸長嘯。他對她說:「好好想想,別匆忙決定。」
「您怎麼知道?」孔林問。
「我明白。」孔林說。
「本庭駁回你的離婚申請。結案休庭。」
這條規定在當時對許多護士都是沉重的打擊,因為醫院里未婚的男軍官們怕被處罰,很快瞄準了城裡和附近村子里的姑娘們。大多數護士都對此不滿,但是這項規定嚴格實行了十九年。每當有人犯規,領導都要批評。因為孔林已經結婚,吳曼娜又不能成為他的未婚妻,所以他們不可能在醫院大院外面一起散步。如今,經過這麼多年的嚴格限制,他們對此已經習慣了。
她搖搖頭。
他用手托著下巴,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不管怎麼樣,我們已經等了這麼多年。只剩一年了。」
拖拉機司機把乘客撂在黑磚牆的法院前面。法院在中街的西頭,新華書店的對面。然後大蜻蜓開向修理廠去取馬達。
每年夏天,孔林都回到鵝庄同妻子淑玉離婚。他們一起跑了好多趟吳家鎮的法院,但是當法官問淑玉是否願意離婚時,她總是在最後關頭改了主意。年復一年,他們到吳家鎮去離婚,每次都拿著同一張結婚證回來。那是二十年前縣結婚登記處發給的結婚證。
「不用,我自己能背。」
「不,你不老。不要自尋煩惱。」
他們倆都在醫院的內科工作,孔林是醫生,吳曼娜是護士長。雖然他們是大家公認的一對兒,但是他們不能住在一起,只能在食堂的同一張桌子上吃飯,在醫院的院子里一道散步。醫院的規定禁止本院的一男一女在醫院外面走在一起,除非是已婚或者訂婚的同志。一九六四年,醫院的一位護士被她的醫助男友弄大了肚子,從那以後,這條規定執行了十九年。這位護士懷了孕,被人發現后,他們供認曾經在醫院東面的樺樹林里幽會了幾次。兩個人都被部隊開除,男的回吉林老家的村子里當醫生,女的被分配到營口市,在一個罐頭食品廠包裝水產品。醫院黨委做出了這項規定:兩位異性同志,除非已婚或者訂婚者,不得在醫院大院的外面一起出現。
拖拉機司機大蜻蜓原來說好在郵局附近的路口等他們,但是他們吃完飯到了那裡,連拖拉機的影子也沒看見。大蜻蜓肯定已經回家了。他們只得步行三里多地,到「綠園旅館」門前搭公共汽車。本生罵了大蜻蜓一路。
「我沒難過。」
她點點頭,「是」字幾乎聽不清。
「咱們先說清楚,」法官打斷他,「你說『我們申請離婚』,但是介紹信上只提到你的名字。你妻子也申請離婚嗎?」
但是,當他冬天回家,看到未婚妻的時候,心裏涼了半截—她看上去那麼老,好像已經四十多歲,臉上有皺紋,手像硬皮革九*九*藏*書那樣粗糙。更有甚者,她的一雙腳像只有四寸多長。現在已經是新社會了,誰還會看上一個裹小腳的女人?他跟父母爭辯,勸他們退掉這門親事。但是他們死活不同意,反說他不懂事。退婚也得拿出證據,證明人家淑玉不配當媳婦呀。要是沒有證據,他們這樣做了,得讓全村人罵死。
牛車在孔林家的門口停住,孔華扔下一隻粗大的麻袋,自己也跳了下來。「楊大叔,謝謝啦。」她衝車把式說了一聲,又向車頂上的胖姑娘招招手說:「晚上見。」然後她開始撣掉粘在上衣和褲子上的草刺兒。
「行啊。」
「要我幫一把嗎?」孔林希望她在進屋前,能同他多說幾句話。
她的弟弟舉起手,法官讓他發言。
他們一起走進街角上的「朝陽飯館」,這是一個主要賣麵食的小飯鋪。他們揀了張靠窗的桌子坐下。橡木的桌面看上去油乎乎的,中央還有幾個灰色的圓圈印子。裝筷子的玻璃罐子邊沿上,一隻瓢蟲正在爬行,它的翅膀時而有意地相互摩擦,時而旋轉起來,像一對裝上小馬達的刀片。一個女服務員走過來,像老熟人一樣親切地打招呼:「中午吃點什麼?我們有麵條、牛肉餡餅、韭菜盒子、糖包和油條。」
她點點頭,沒說話。
等每個人都坐下之後,孔林走到法官面前,把醫院的介紹信遞給他。
她仰起臉看著他:「林,看著我。我是不是變成老太婆了?」
老頭和胖姑娘都看見了孔林,沖他笑笑,但沒說話。孔林模煳地記得這位車把式是誰,但是不知道那閨女是誰家的。他清楚,他們同他打招呼並沒有鄉間的親熱勁兒。老頭並沒有喊:「夥計,咋樣啊?」女孩子也沒有說聲:「大叔,好嗎?」孔林想這可能是因為他穿了軍裝。
法官根據程序讓孔林向法庭陳述他的案子。孔林坐著說:「我們之間沒有愛情,所以我們申請離婚。法官同志,不要認為我是個沒良心的人。我妻子和我已經分居了十七年,我一直對她很好,而且……」
路上出現一輛牛車,上面高高垛著成捆的穀子秸,隨著牛車左右搖晃。拉套的是頭小母牛,後腿有點瘸。孔林看見女兒孔華和另外一位姑娘坐在車頂上,快被蓬鬆的谷秸埋起來了。兩個女孩子又唱又笑。趕車的把式是個老頭,頭戴藍嗶嘰帽子,嘴裏咬著煙袋,用短鞭輕戳駕轅小公牛的屁股。牛車的兩隻包了鐵皮的輪子在坑坑窪窪的路上發出有節奏的吱吱聲。
吳曼娜的黃瓷臉盆放在屋角的臉盆架上,他開始在臉盆里洗手。他把幾捧水撩在臉上,對她說:「我得去上班。咱們今天晚上見,好嗎?」他用她的白毛巾擦了擦臉。
他們安靜地吃著。孔林什麼也不想說,他的心麻木了。走出法院的時候,他想恨他的小舅子,但是他已經沒有力氣調動起強烈的感情了。
快到縣城時,一隊運磚的馬車擋住了路,拖拉機跟在後面,慢得同人走路差不多。本生和外號叫大蜻蜓的司機耐不住,開始罵罵咧咧。走到縣城中心足足用了半個鐘頭。這天是趕集的日子,中街兩旁的人行道上全是商販。他們賣雞鴨、蔬菜、水果、雞蛋、活魚、豬崽、衣服。到處是柳條筐、雞籠、油罐子、魚盆和水桶。一個賣哨子的禿頂男人在吹哨子,哨音劃破空氣,刺痛人們的耳膜。西瓜攤https://read.99csw.com前的幾個姑娘抽著自己卷的煙捲,大聲吆喝著,一邊用鵝毛扇轟著蒼蠅。
「嗯。」
孔林叫了一盤冷盤—茴香豬肝和豬心,還有四碗面。兩碗給他的小舅子,淑玉和他一人一碗。冷盤很快上來了,然後是熱騰騰的麵條。麵條上澆著勾芡的肉鹵,裏面有肉末、青豆、大蔥、香菜和蛋花。淑玉用筷子調面,一滴鹵濺在她的左手腕上。她抬起手腕,舔了舔。
翻弄完書,孔林走出前面的院牆。院牆有一米高,牆頭粘滿酸棗刺的枝丫。他一隻手拿著他在高中時用過的卷了邊的俄語字典。他無事可干,坐在自家的磨盤上,翻著這本老舊的字典。他還記得幾個俄語單詞,想用它們造一兩個短句,卻想不起準確變格的語法規則。沒辦法,他只好任由字典待在腿上,紙頁在微風中抖動。他抬眼看著遠處的田間,村民們在鋤土豆。地太廣闊了,村民們把一桿紅旗插在田地的中央,誰先到那裡就可以喘口氣。孔林被這景象迷住了,但是他十六歲就離開村子到吳家鎮上高中,不知道怎麼干農活。
到了一九八三年,孔林和他的妻子已經分居十七年了。所以,不管淑玉是否同意,孔林明年就能離婚。這就是為什麼吳曼娜確定他這次不會下多大勁兒。她了解他的思路:他永遠只揀容易的道兒走。
「咱明天上縣裡?」
「麻袋裡裝的啥?」他從磨盤上站起來,問女兒。
「我、我一直照管我的家庭。我一個月給她四十塊錢。你不能說我……」
「孔林這樣對她太不公道。她在他們老孔家生活了二十多年,像頭啞巴牲口一樣伺候他們。她伺候他那個病老娘,直到老太太死。再往後,他爹也病了,她伺候老頭兒三年,從沒讓他起過褥瘡。他爹死了以後,她一個人拉扯大他們的閨女。她的男人還活著,可她像個寡婦一樣忙裡忙外。她過的苦日子全村人都看得見,誰不這樣說?但是這麼些年了,他孔林在木基市養著另一個女人,一個姘頭。這太不公道。他不能把一個活人,他的老婆,當作一件衣裳,穿舊了就丟掉。」本生坐下,臉發紅,直喘粗氣,眼含淚光。
孔林站起來,關上門。接下來是沉默,彷彿兩人誰也不願意再說什麼。
「你們倆已經十七年沒在一塊睡覺了?」法官問。
「對不起。她沒有。我自己申請離婚。」
她點點頭,沒說話。
「你不記恨?」
父親說:「你上哪找心眼這麼好的閨女去?」
「不沉。」
「別這樣。明年我就能同她離婚,她不同意也沒有用。咱們就再等一年,好嗎?」
淑玉在給女兒做衣服,用剪子和畫粉在裁剪一塊黑燈芯絨。從紙煳的房頂上垂下一隻二十五瓦的燈泡,兩隻黃色的蛾子在圍著燈泡打轉。白牆上,燈繩的影子割開了一張年畫。年畫上,一個光著身子的胖小子穿著紅色肚|兜,騎在滾滾波濤中的一條大鯉魚上。兩床疊好的棉被和三個深色的枕頭放在鋪著席子的炕上,活像幾個巨大的麵包。村南頭水塘里傳來蛙叫,蟬鳴穿過紗窗,透進屋來。有人在生產隊隊部敲鐘,召喚社員們去開會。
孔林在木基市的一所部隊醫院當醫生。今年夏天,醫院領導又給他新開了一封建議離婚的介紹信。孔林拿著這封信回鄉探親,打算再一次領妻子到法院,結束他們的婚姻。探親前九_九_藏_書,孔林對在醫院的女朋友吳曼娜保證,這次他一定要讓淑玉在同意離婚後不再反悔。
「行啊。」
淑玉微笑了,開始大口吸著麵條。孔林搖搖頭,嘆了口氣。
「你總是說『行啊』,可事後又變卦。咱這次能不變嗎?」
本生吃完了一碗面,打破了沉默。他對孔林說:「大哥,甭把我在法院說的話往心裏去。淑玉是我姐,我得那麼做啊。」他嚼著一塊豬心,小眼睛閃閃發光。
她用兩隻手把大麻袋掄到肩上,一雙圓眼睛在爸爸的臉上盯了一會兒,輕快地走開了。他注意到女兒手腕曬脫了皮,露出點點嫩肉。她長得多高多壯啊,一看就是把干農活的好手。
孔林是幹部,每年有十二天的假期。回一趟鄉下要在兩個鎮上換火車、倒汽車,來迴路上就要用去兩天,他在家裡只能待十天。今年休假前,他曾盤算,回了家會有足夠的時間實行他的計劃。現在,一個星期過去了,他對妻子一個字也沒提離婚的事。每次話到嘴邊,又想咽到第二天再說。
「嗯。」孔華看起來不太情願同父親說話。她在屋后的三隻大柳條筐里養了些蠶。
他的話讓孔林羞愧。孔林沒有爭辯,看著妻子在擦眼淚。他沉默著。
「娘心裡有數。」
「兒啊,」母親哀求說,「娘知道你娶了她,死也安心了。」
事實上,在他這個年紀,孔林看上去相當年輕。他快到五十歲了,外表並不像個中年人。雖然穿了軍裝,但他看起來更像個地方上的幹部,不像個軍官。他白白凈凈,細嫩英俊,筆直的鼻子上架著副黑邊眼鏡。相比之下,他的妻子淑玉又瘦又小,而且還十分老相,細胳膊細腿的撐不起衣服,穿在身上永遠晃晃蕩盪。除此之外,她裹著小腳,有時打著黑色的綁腿。她的頭髮挽成素髻,使臉顯得更憔悴。她的嘴唇有些塌陷,但黑眼睛卻輕揚靈活,並不難看。無論從哪方面說,這對夫妻都不相配。
第二天一早,村裡的拖拉機要到吳家鎮為新磨坊去拉電動馬達,孔林和淑玉就搭車去縣城。同車的還有淑玉的弟弟本生。本生是生產隊的會計,他已經聽說了他們要到法院去離婚。十多年來,每年夏天本生都要隨他們一道去法院。從一開始孔林就明白,雖然本生在法院里一言不發,但就是他指使淑玉在最後關頭改變主意的。兩個男人坐在拖拉機拖斗里,背靠車幫,表面挺和氣。兩人平靜地抽著孔林的「光榮」牌香煙。
「你同意離婚嗎?」
「不。」
「那就跟我們說說。」
門開了,和吳曼娜同房間的護士小許哼著流行歌曲《太陽島上》走了進來。小許的床對面就是吳曼娜的床。她看見孔林坐在自己的床沿上,伸伸舌頭,做了個不好意思的鬼臉,說:「對不起,打擾了。」
離婚在鄉下很少見。法院一年處理十多件離婚案子,只有兩三對夫妻能離成婚。絕大多數案子是由法院幫助夫妻調解問題,讓他們重歸於好。
吳家鎮在鵝庄以西五十多里。道路兩旁,許多麥田已經收割了,麥捆和谷捆堆得像望不到邊的小墳頭。幾輛馬車停在田裡,社員們在裝車,草叉上的尖齒在陽光下閃亮。拖拉機駛過一片草地,幾頭奶牛在吃草,牛犢在撒歡。北面橫躺著松花江,江面寬闊如湖。一條褐色汽船拖著黑煙向東爬行。一對鵜鶘在水上翻飛,跳動在地平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