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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以後不準這樣!」
「認識你真高興,吳曼娜同志。」他突然說,伸出一隻手。
「我表妹從上海寄來的。哎,你多大了?」他齜牙一笑。
車子開動了,董邁向吳曼娜揮手告別。他的手從後車窗伸出來,好像要拖住她一道走。他想喊:「曼娜,等著我!」但是在部下面前他不敢這樣做。看著他那被痛苦扭曲的臉,吳曼娜淚眼模煳。她咬住嘴唇才沒有哭出來。
「真的?氣候也還可以?」
「快了,我保證。」
她沒想到他會問這個,看了他一會兒,又轉過頭,臉紅了。
吳曼娜點點頭,嘴唇緊閉。三個人向排球場走去。
他回過頭來咧嘴一笑,她也報以微笑。兩人慢慢聊了起來。他說他是木基軍分區司令部無線電台的台長,也是護校彭教員的朋友。他一邊說話,手一邊比畫著。他問她老家在哪兒,她說在山東。吳曼娜沒有告訴他,她三歲時父母在西藏死於車禍,她其實是一個沒有家鄉的孤兒。
一個夏天的星期天下午,吳曼娜一人在宿舍的水房洗衣服。一個身材適中勻稱、臉上有幾粒雀斑的中尉走了進來。他沒戴軍帽,風紀扣也沒系,敞著衣領,露出突出的喉結。他站在她身邊,抬起一隻腳,放在水磨石的水槽里。自來水沖在他的黑塑料涼鞋上,濺起一片水花。他沖完了左腳,又開始沖右腳。吳曼娜看著他沒完沒了地洗腳,有點好笑。他的呼吸中有酒氣。
她勸董邁打消立刻結婚的念頭,並讓他放心,她早晚會嫁給他。畢業臨近的時候,兩個人都變得緊張不安,希望她能夠留在木基市。他垂頭喪氣,而這種消沉反倒使她更愛他。
他慌了神,嘟囔著:「我沒想到你這麼生氣。」
「我們什麼時候結婚?」他問。
春天一下子就來了。柳絮漫天飛舞,行人走在街上吸得滿鼻子滿嘴,需要不停地把手在臉前揮來趕去。丁香花的香氣刺鼻又醉人。上了年紀的人仍然用皮袍棉襖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望不到邊的黑土地上長著東一堆西一簇嫩黃的草。肥得冒油的土壤開始蒸騰起溫暖的霧氣,在陽光中閃爍,如同紫色的煙霧。杏樹和桃樹一夜之間開了花,蜜蜂把樹上的花朵蜇得膨脹腫大。兩個星期後,夏天就開始了。春天太短了,怪不得人們說木基只有三個季read•99csw•com節。
她又是一愣。她還不知道怎麼回答好,一個女兵拎著桶來打水,他們的談話只好中斷。
她看完信,半天沒緩過神。
雖然這些姑娘還是士兵,不允許交男朋友,但這些軍官多數都想在這些學員中找個女朋友或是未婚妻。他們對她們感興趣是出於一個不可告人、只能藏在心裏的原因:她們都是「好姑娘」。這個詞的意思是她們都是處|女,否則參不了軍。每個應徵的姑娘都要經過體檢,處|女膜破裂的部隊不要。
「你沒事吧?」護士小沈問。
「涼鞋很漂亮嘛。」她說。
「隨便問問,你覺得木基怎麼樣?」他說著在衣襟上擦擦濕手。
「我叫董邁,上海來的。」
畢業分配的結果是她留在醫院里,在內科做護士,屬於行政級別二十四級的低級軍官。這個好消息並沒有使董邁和吳曼娜高興多久,因為一個星期之後,董邁接到通知:他的無線電台要移駐到福源縣一個新組建的團里去。福源縣在木基市東北二百多里的地方,靠近中蘇邊境。
打完了一局比賽,大家勸她到醫務室上點葯,包紮一下傷口。她離開球場,心裏還想著要回來打第二局的比賽。走在路上,她改變了主意,徑直走回宿舍。她草草地用涼水洗了洗胳臂肘,也沒有找繃帶裹一裹。
在軍分區司令部大門口為他送別的那天,她忘了戴手套,只得不斷地在手指上哈氣。他脫下自己的皮手套給她,她沒接過來,說他更需要。他站在電台車的後門,綠色的車身已經掛滿了冰雪,變成灰色。車頂的無線電天線被風吹得東倒西歪,發出刺耳的呼嘯,但是仍然時時反彈起來,重新直立。雪下得更大了,寒風刺骨。車裡的士兵擠到窗口,都想看看吳曼娜什麼樣。董邁向手下的士兵吆喝著命令,呼出的白氣在他面前打轉。車外,一個人在往車廂側面的行李箱中裝大塊的木頭,用來防止汽車在冰封的山路上爬坡的時候打滑。司機使勁踢著後輪胎,看看防滑鏈是否裝牢。他的皮帽子全白了,落滿了雪花。
「好吧,我不這樣了。」他不高興地扭過身,往草地上吐唾沫。
「吳曼娜。」
屋子裡只有她一人。她掏出信又看了一遍,眼淚像斷線的珠子湧出來。她把信往桌上一扔,九_九_藏_書撲到床上,扭動著身體,咬著枕頭套,泣不成聲。一隻蚊子在她頭頂上嗡嗡叫,落在她脖子上,她也一動不動。她覺得自己的心碎了。
一九六三年底,孔林從軍事醫學院畢業,來到木基市的這所醫院做醫生。當時,部隊醫院開辦了一個規模不大的護士學校,學製為一年四個月,專門為東北和內蒙地區的部隊培養護士。一九六四年秋天,吳曼娜進護校上學,孔林當時在那裡教授解剖學。她是個生機勃勃的姑娘,在醫院的排球隊打排球。吳曼娜的同學大多數是初中或者高中畢業生,只有她已經在海防部隊的一個陸軍師里當了三年話務員。她比她們年齡都大。因為護校里的學員百分之九十五都是女的,木基市駐軍的許多年輕軍官周末都愛往這裏跑。
「冬天不太冷?」還沒等她回答,他繼續說,「當然,夏天還可以。那麼……」
等到九點鐘,同宿舍的三個室友回來了,她還在哭。她們十起桌子上的信看了看,一邊安慰她,一邊罵這個良心讓狗吃了的混蛋。她們罵得越狠,她哭得越傷心,甚至顫抖起來。那天晚上,她牙沒刷,臉沒洗,和衣而卧。室友們早已進入夢鄉,呼粗氣,咂嘴唇,嘟囔著夢話。她時時驚醒,無聲地流淚,眼睛像掏不幹的兩口水井。
一個星期以後,她收到了董邁寄來的一封信。他反覆道歉說,那天在水房打攪了她,而且自己衣冠不整,不像個軍官的樣子。他問了她那麼多令人難堪的問題,她一定以為他是個二百五。那天他有點反常。他請求她的原諒。她寫了回信,說他並沒有得罪她。相反,自己很開心。她欣賞他的坦率和自然。
大多數人都把二十七歲當作女人的一個檻兒,過了這個歲數就變成了老姑娘。吳曼娜現在已經快二十六歲了。醫院里有三個這樣的老姑娘,吳曼娜看來註定要成為第四個了。
吳曼娜用好言好語安慰他。他的本性軟弱溫和。有時候她覺得他就像需要一個姐姐或母親疼愛的小孩。
「你叫什麼名字?」他問。
秋天,一個星期六的下午,他們在勝利公園見面。他們並肩坐在湖邊的垂柳下,看著一群孩子在對岸放一隻大風箏。這是一條紙紮的蜈蚣,在空中爬上爬下。在他們右邊,三十多米開外,一頭驢拴在read•99csw•com樹上,不時甩著尾巴。驢的主人躺在草地上打盹,臉上蓋著一頂綠色的帽子遮擋蒼蠅。楓樹籽飄下來,在微風中打轉。董邁偷偷地伸出手,摟住吳曼娜的肩,然後把她拉到懷裡,想親她的嘴唇。
她打開信封,讀著那兩頁紙,心裏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錘。董邁在信上說,他已經申請轉業,領導也批准了。他實在受不了邊境上的苦日子,一分鐘也不能挨了。他想回上海,那裡氣候溫和,飯菜也可口。更讓吳曼娜心碎的是,他決定同在上海當售貨員的表妹結婚。沒有這張結婚證,他就拿不到上海戶口;沒有上海戶口,他不能找工作,沒有房子住,大上海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他在申請轉業之前,已經同表妹訂了婚。不這樣做,部隊領導也不會批准他回上海,因為他的家在上海郊區,不在市裡。他在信里說:曼娜,我對不起你。你恨我吧,忘掉我吧。
「還可以。」
她雖然不十分漂亮,但是身材苗條修長,有種大方自然的風韻。她的嗓音也很動聽。正常情況下,找個男朋友並不發愁。但是,醫院里總是窩著百十來個女護士,多數剛剛二十歲出頭,正是青春健康的好年紀。年輕的軍官們要想在她們中找個對象,不是什麼難事。這樣一來,看上吳曼娜的人就少了。只有一個大頭兵對她有意思。此人是個炊事員,一個又矮又胖的四川人。她每次在食堂打飯,他總是把她的飯盒裝得滿滿的。吳曼娜可不想找個當兵的男朋友—部隊里規定,只有幹部才可以談朋友找對象,她不想破壞紀律。另外,這個男的長相實在看著憋屈,臉像貓頭鷹,賊眉鼠眼。只要排隊買飯的時候看到是他在賣飯,她就換一個窗口。
「你幹嗎一雙腳要洗八九遍?」她咯咯笑著。
「是啊。」
「哦,是嗎?」他似乎有點不知所措,低頭看看腳。
她病了幾個星期,感覺自己老了許多。她整天無精打采,木然絕望,後悔沒有在董邁離開木基市之前嫁給他。她的四肢疲軟無力,好像不是長在自己身上。她借口身體不好退出了醫院排球隊,對同志們的抗議也無動於衷。她更多的時間是一個人獨處,彷彿一夜之間成了個中年人。她變得不在乎自己的外表,穿衣服也不講究了。
雖然她現在每天夜晚也read.99csw.com在思念他,但她還是認為他簡直瘋了。她早晨起來頭疼,學習成績下降,常常怨恨自己。她會無故地對人發火。獨自一人的時候,眼淚會充滿她的眼眶。儘管他們相愛,但立即結婚是不現實、不可能的。她不知道畢業後會被分配到什麼地方,可能是東北或內蒙地區任何一個偏遠的部隊單位。此外,這個時候結婚就表明她一直在談戀愛,這將招致懲罰。部隊所能給予的最輕的懲罰是把他們倆儘可能遠遠地分開。最近這些年裡,部隊領導就曾經故意把一些戀人分配到兩個不同的地方。
「沉住氣,」她對他說,「在前方好好工作和學習,我等著你。」雖然她自己也難過,但她覺得他感情太脆弱。她希望他堅強些,成為她能在困難的時候依靠的男人,因為生活中總是有意想不到的挫折。
他大方地微笑:「我是說,你有對象了嗎?」
話是這麼說,但她也不清楚他是否還能回到木基市。她想等一段時間再說。
短暫的沉默。她覺得臉有點發燒,趕忙接著洗衣服。他卻好像談興未盡。
吳曼娜平時在排球場上對輸贏並不在乎。這天她格外賣力,扣球特別兇狠,隊友們第一次沖她喊:「好球!」她的臉上滿是汗水、淚水。為了救起一個球,她整個身子臉朝下重重摔在鋪著石子的球場上,右胳臂肘也被劃破了。場外的觀眾大聲為她叫好,她慢慢爬起來,看到血從皮肉里滲出來。
她揚揚手,讓他看看手掌上的肥皂沫。「對不起。」她頑皮地一笑。
她把董邁求婚的事只告訴了她的教員孔林一個人。大家都知道他是一個好心腸的結了婚的男同志,許多學員把他當成兄長一般。在這種情況下,她需要有人給她客觀的意見。孔林也認為現在結婚是不明智的,他們最好等到她畢業之後再作決定。他保證替她保守秘密,還告訴她,他如果也參与畢業分配方案的話,會儘力幫助她。
「你幹什麼?」她尖叫著跳起來。她勐烈的動作嚇跑了水裡的野鴨和鵝。她不明白他想幹什麼,以為他要耍流氓。她記不起來曾經被任何人親吻過。
從那以後,她雖然不再責罵他,但是堅決地抗拒他的進攻。她的道德和名譽感阻止她屈從於他的慾望。她的拒絕反而點燃了他的激|情。他不久告訴她,他對她晝思夜想九-九-藏-書,眼前總是有她的身影出現。有時候在夜裡,他會腰上別著五一式手槍在軍分區司令部的大院里遊盪幾個小時。上天才知道他多麼想念她,他夜裡輾轉反側,不能成眠。就在她從護校畢業的兩個月前,他出於絕望向她求婚,要她立刻嫁給他。
兩個人都是二十多歲,誰也沒有談過戀愛。很快他們就開始每個星期書信傳情。兩個月內,他們開始周末在電影院、公園和河邊約會。木基有大約二十五萬人口,董邁討厭這個城市。他害怕這裏嚴酷的冬天和從西伯利亞刮過來的裹挾著漫天雪塵的北風。天寒時節永遠籠罩著天空的塵霧使他長期咽喉疼痛。他收發電報的工作毀壞了他的眼睛。他心情不快,牢騷滿腹。
木基市的冬天好像沒有盡頭。雪一直到五月初才融化乾淨。四月中旬,松花江開江,冰封解凍。大人孩子聚集在江邊,看著江里的大冰坨子嘎吧嘎吧開裂,在泛黑髮綠的水裡浮動。冰塊撞死的魚被春|水衝起來,漂在江上。半大小子們在浮動的冰板上跳來躍去,撈起魚扔到拎著的筐里,有狗魚、胖頭魚、草魚、鱘魚苗和鯰魚。在碼頭裡貓了一冬的小火輪船,這時候也時不時拉響汽笛。等到整條江的冰化了之後,小火輪船悄悄開出來,在江里慢騰騰地駛來駛去。見到岸上看船的人們,就把汽笛放得又長又響,惹得孩子們又是叫又是揮手。
六月的一個傍晚,吳曼娜和另外兩個護士正準備到醫院大樓後面的排球場去打球,在收發室管郵件和報紙的士兵王奔平找到她,遞過一封信。兩個隊友看見信是董邁寫來的,跟她起鬨:「哎喲,情書哇!」
吳曼娜在信里給董邁描繪了這些時令變化,好像他根本就沒有在木基待過。他的回信還是老一套,抱怨在邊境上的生活。許多戰士吃不到蔬菜,患了夜盲症。他們在營房裡不能洗澡,內衣褲上凈是虱子。整個冬天和春天他只看過兩場電影。他掉了十二斤肉,瘦得跟鬼差不多。吳曼娜每個月給他寄一小包花生酥糖,讓他打打牙祭,心裏也好過點。
隨著分別之日的臨近,董邁變得更加憤忿。有幾次他提到寧願轉業回上海。她勸他別瞎想。從部隊退役也許會把他分配到一個邊遠的地方,比如油田,或者到內地修鐵路的築路工程隊去。他們最好還是離得越近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