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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他目送她遠去,第一次注意到她苗條的背影和修長結實的雙腿。她回過頭,沖他又微笑了一下,然後加快腳步向病房走去。他自言自語:管他呢,婚外情就婚外情吧。
幕布後面走出一個女報幕員,用動聽的嗓音介紹了幾句故事發生的歷史背景。大幕拉開了,兩個演員身穿金色的清朝官服,頭戴黑邊頂戴花翎官帽,腳蹬白底朝天靴,側著身子,邁著台步登場。鑼鼓敲過,台上開唱了,說的是日本人打進了高麗國。
「雙旗。」一個男人的聲音喊出回令。
到了一九六七年夏天,他結婚已經快四年,女兒也有十個月大了。他在街上,只要遇到手拉手的夫妻,就忍不住要多看幾眼,心底渴望自己什麼時候也能這樣。他結了婚,卻過著鰥夫一樣的日子。難道他就不能享受家庭生活的溫暖嗎?如果當初他不同意讓父母給他找媳婦,如果妻子長得漂亮,沒有裹小腳,或者如果他們兩人再年長十幾歲,城裡人就不會笑話她的小腳—他也會有正常的家庭生活。
窗外,哨兵不知對什麼人喊:「誰?口令?」
孔林的心裏七上八下,他不明白吳曼娜為什麼膽子這麼大。瞧她的樣子,好像並不介意別人投來的目光,甚至主動向他伸出手掌,露出幾顆糖果。他緊張得像做賊,但還是拿了一顆,剝開糖紙,放進嘴裏。是塊橘子汁糖,酸酸的。她微笑著,看上去甜蜜蜜的。他心裏嘀咕:城裡的姑娘,啥都不怕。
但是,他並不很痛苦。雖然覺得老婆是別人的好,羡慕那些有福氣的丈夫們,但這種感覺不過轉瞬即逝。他挑不出淑玉什麼毛病,家裡老娘重病纏身,她殷勤伺候,直到婆婆去世。現在,她又伺候癱在床上的公九_九_藏_書爹,還得照顧他們的女兒。孔林總的來說滿足在醫院的工作。他因為有醫學院的文憑,工資掙得不少,比醫院里大多數醫生拿得多。他的生活簡單平靜,直到有一天吳曼娜改變了這一切。
孔林對吳曼娜很照顧,特別是後來知道她是在青島的一所孤兒院里長大的,對她就更關心了。在醫院工作頭兩年的時候,每年休假,她都待在宿舍里,沒有地方去。她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親朋好友,只有一個遠房姑姑,還從不來往。孔林常常勸她重新回到排球隊,或者參加醫院的文藝宣傳隊,她總是說年紀大了,不合適了。她反而會半開玩笑地說,要是知道哪兒有尼姑庵還收徒弟,就要剃頭當姑子去。眼下,哪還有什麼青燈古佛。紅衛兵破「四舊」,在全國各地砸寺廟、封修道院,和尚尼姑都被還俗了。有的遣返回鄉,有的發配到偏遠地區,讓他們向勞動人民學習重新做人。
醫院的劇場在大院里的東南頭。孔林找到第五排,吃驚地發現吳曼娜也坐在裏面,緊靠著自己的座位。他猶豫一下,向她走過去。他剛坐下,前後左右的人紛紛往這邊看。觀眾席里,有的搖扇子,有的嗑瓜子。孩子們揮舞著彈弓、木槍、木劍,在舞台前和過道里追打著。他們清一色戴著軍帽,胸前別著毛主席像章。有幾個孩子腰裡扎著武裝帶。擴音器里,一個男人要大家掐滅煙頭,說煙霧會遮住幻燈機在舞台右邊牆上投射出的台詞字幕。幾個傳染病科的護士在人群里尋找她們的病人。按規定傳染病人是不能到這樣的公共場所里來的。
她的指尖輕輕地撓過他的掌心,撫摩著手上的紋路,好像在讀他的財線和生命線九九藏書。他摸了摸她的手,溫暖、光滑,沒有一點老繭在上面。同淑玉的手掌多麼不同啊!她掐掐他的拇指肚,他握住了她的小指頭,揉搓把玩。她用指甲在他手腕上劃劃,癢得他反手捉住了她的手,兩人的手指交織在一起。兩隻糾纏的手休息了一會兒,又翻上來,彼此撫弄摩挲了很長時間。孔林的心快要從嘴裏跳出來了。
「再見。」
台上另一個演員聽著唱詞里的戰報,嘴裏不住哼哼哈哈地吆喝著。

中午他在內科碰到吳曼娜。他有點不好意思,強裝出沒事的樣子同她打招呼。他們談了兩句那個患晚期食道癌病人的情況,好像昨天晚上他們之間什麼也沒發生過。他很得意自己能自然大方地同一個女同志談話,絲毫沒有平時的羞怯。窗外,陽光在柏樹籬上閃動。四隻白兔子躲在一塊巨大的標語牌後面吃草。一隻藍色的鰹鳥落在一隻小兔子身旁。它的腦袋啄啄點點,拍打著翅膀。

他根本沒心思看台上的海戰,雖然整個北洋水師的艦隊全軍覆沒,觀眾為中國水兵的英勇大聲鼓掌叫好。整整最後一幕,孔林和吳曼娜的手都勾在一起。當幕布落下,燈光亮起來,觀眾仍然不斷高喊:「打倒日本帝國主義!」孔林凝視著吳曼娜,她的眼睛流光溢彩,一對黑眼珠強烈得像兩隻鳥眼。她濕潤的嘴唇翹起來,掛著如夢的微笑,好像喝醉了酒。他有些頭暈,站起來匆匆離去,怕別人看見他火辣辣的臉。
殺向那平壤城。
「兩點?」
「行,我兩點准到。」
「小賣鋪前邊咋樣?」她的眼睛放著光。
屋頂上的兩隻蟋蟀卿卿我我、啾啾低九*九*藏*書鳴。月光斜照入室,在水泥地上畫出慘白的菱形。孔林緊閉雙眼,無聲地數著數,想幫助入睡。
「對不起。」孔林側過身,一動不敢動。
幾天前,出急兵,
孔林聽不懂他們唱什麼,不時轉過頭去讀牆上的字幕。很快,他就和別人一樣沉浸在劇情中。舞台上,清朝北洋大臣李鴻章手裡揮舞著一隻長長的單筒望遠鏡,正在視察北洋水師的艦隊。閱兵之後,一群赤|裸上身、盤著辮子的水師炮手,正在準備同日本海軍決一死戰。主炮塔周圍的前甲板上擺放著高大的銅殼炮彈。舞台背景是一塊豆青色的海景幕布,畫著起伏的波浪。
夜裡,他在床上的新蚊帳里翻過來掉過去睡不著,回想著吳曼娜剛才的每一個動作。他並不喜歡這種大庭廣眾下的傳情,但他堅信她是個正派姑娘,一點也不輕浮,不像醫院里有幾個不知廉恥的女人,只要男領導許願升級提干,或是入黨,就會脫下褲子。這難道就是人們所說的婚外情嗎?他問自己,可並不知道答案。自己身上有什麼值得人家姑娘看上呢?她當然知道我結過婚,為啥還在劇場里整這個呢?她太不在乎了。往後她就會追我了吧?我該怎麼辦呢?
他直到半夜才進入一種半睡半醒的狀態。他看見自己和一位女同志在辦公室里工作,都穿著白大褂,戴著白帽子。那個女人的臉看不清楚,身材很像吳曼娜。他們正在準備給一個心臟病病人開刀。過了一會兒,他又站在黑板前面,用粉筆在上邊寫字、寫數碼,向一些醫生護士介紹手術方案。而後,他進入夢鄉深處,看見一所寬大的房子,裏面有一個書房,橡木書架上擺滿了硬皮書,九九藏書牆上有幾幅鑲在鏡框里的繪畫。房子後面是一處玻璃搭建的門廊,面對一塊橢圓形的綠茵草地。這是一個星期六的傍晚,幾個朋友同事到這裏來聊京劇和電影。那個看不清臉的女人在給大家倒茶和飲料,拿出五香瓜子、虎皮豆、炒花生和香煙,招待每個客人。他仍然看不清楚她的面孔,但是很明顯,他和她是這家的男女主人。有幾位客人待到很晚,打起了撲克。書房裡居然還出現了兩個小孩,孔林正耐心地教他們認字。他看起來是要把孩子送到北京或者上海去念大學。
「幾點?」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的頭疼得像是昨晚大醉了一場,舌頭牙齒乾乾的,像長了層毛。夢裡的情景令他有點迷惑不解。他從來都對生養小孩不感興趣,為什麼會夢見又有了兩個孩子,還關心他們的教育?還有,撲克牌已經被禁止,現在根本找不到撲克,他們怎麼還會玩牌呢?最離奇的是,他從來沒想過要當外科醫生,為什麼在夢裡他和那個女人準備要給病人做手術?許多年前,他最隱秘的夢想是當個將軍。高中畢業準備參軍的時候,那位老學究模樣的語文教師在他送給孔林的筆記本上寫下這樣的臨別贈言—願你他日歸來,統領千軍萬馬!他後來運氣不好,進了醫學院。有抱負的年輕人都不願意當醫生,因為醫生很難升成高幹。
邊關飛馬報軍情,
「我得走了。劉大夫還等著這些化驗結果呢。」她揮了揮手裡的一沓紙條,「回頭見。」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湧出來,他哪個也回答不了。他在床上折騰著,屋裡那邊躺著的陳明被惹火了:「孔林,消停點行不?你這樣人家咋睡覺啊?我明天一九九藏書早還要趕火車呢。」
「星期天下午我們一塊散步好嗎?」她問。她把手放在窗沿上,期待地望著他,臉上又浮現出了昨晚甜蜜的微笑。
台上的北洋水師正在黃海海面同日本軍艦打得難解難分,一隻手伸過來,搭在孔林的左手腕上。他扭動幾下身子,並沒有抽出手。他左右看看,周圍的人都被舞台上悲壯的高潮吸引住了。鼓點如疾風暴雨,號角高亢嘹亮,鑼鈸敲得人心慌慌,噼啪的槍炮效果震得耳膜生疼。他用眼角瞟瞟吳曼娜,她斜眯著眼,正看著他。
那個小生唱道:
她在他辦公室的桌上留了一個信封,裏面有一張京劇票和一張字條,上面有她圓圓的字體:「這是《甲午風雲》的戲票,八點鐘開演。我希望你能去看戲。」他過去看過同名的電影,知道故事情節,想著要不要把戲票退給她。又一想,還是決定去看戲。反正那天晚上也沒有什麼事,又是長春市一個著名京劇團的名角演出,位子也不錯,靠近舞台。
「行啊,咱們在哪兒見面?」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回答。
這些日子,孔林一直躲閃著吳曼娜拋過來的眼風。他還沒弄清楚自己是不是真看上她了。去年夏天董邁拋棄了吳曼娜之後,她變了許多。她容貌中的青春鮮靈消失了,笑起來眼角出現了細密的皺紋,臉上沒了血色,皮膚開始鬆弛。他為她難過。女人的姿色消退得多快啊,經不起一點兒折騰。他願意多關心關心她。可是,當她蘊含深意的微笑和風情流動的眼波投過來,像是要把他拽過去時,又讓他渾身不自在。
賊倭寇,踞船上,守候十天整,
從海上,殺來了,五千鬼子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