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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整天跟人干仗就算革命啦?」
星期天下午,他們在醫院小賣鋪前會合,然後在大院里散步。開頭,孔林生怕在路上遇見什麼人。當他們同醫院里的熟人擦肩而過的時候,他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他腦後長眼,知道人們會轉過身,看著他和吳曼娜。但她的神態自若感染了他,不一會兒,他的呼吸也順暢了些。
孔林勉強地說:「我會保持正常的同志關係。我和吳曼娜只是革命同志。」
他們談論著在中央里揪出來的頭號走資本主義道路的當權派—劉少奇、鄧小平,還有其他幾個在北京被紅衛兵鬥爭的大官。誰能想到毛主席身邊會埋藏這麼多「定時炸彈」?他們也談到了四處聽來的大城市裡武鬥的消息。吳曼娜告訴他,長春市裡對立的兩派革命造反組織,在武鬥中用上了坦克車和架在火車頭上的火箭炮,她還聽說四平市的火車站在武鬥中被炸成了平地。
「我是你什麼人?我們有一天會結合嗎?」她直直地看著他的眼睛。
「你知道天使長啥模樣嗎?」
她聽了他的話,淚水嘩嘩地淌,哭成了淚人。她的右手叉住腰,好像胃疼得站不住。他窘得發慌,忙四下張望。暮色中,只有幾個孩子在玩「捉特務」的遊戲。醫院的南邊,有幾根高大的煙囪懶洋洋地吐著煙。幸好沒有熟人看見。
「我看過一張畫,天使像個胖小子,身上長著三對翅膀,白白壯壯的。」
「我不會。」
「你問這幹啥?」
他仔細看看她。她目光中透出的純真讓他相信這個天使的故事是真實的。
回宿舍的路上,她好像有點靦腆,說:「有件事我自己整不明白,能問你嗎?https://read•99csw.com
他們慢慢熘達著,沿著食堂後面蘿蔔和茄子地中間的小徑走過去。他們開始談到醫院里最近發生的事情。自從去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後,醫院里的醫生護士就分成了兩派。他們爭吵辯論,都批判對方搞修正主義,篡改黨中央的路線,閹割毛澤東思想的靈魂。孔林和吳曼娜比別人都慢一拍,到現在還沒有決定參加哪一派。她倒是傾向「紅醫聯」。
孔林沒吱聲。他也想過這個問題,但不知道自己是否有勇氣同吳曼娜分手。她事實上是自己交的第一個女朋友啊!從來沒有女人同他這麼貼心過。他認為,吳曼娜和他雖然不是肉體上的情人,但已經在靈魂上融為一體了。這些天來,他簡直控制不住自己,總想要和她在一起。
孔林嘆了口氣,沒有說話,心想:我如果娶了她,是修來的福氣。
「不,我小時候從來就沒有幸福過。我羡慕那些有爹有媽的孩子。我還恨他們中的有些人。哎,孔林,這天使的事你可不能告訴別人,行不?」
他聽了很冷靜:「如果我夠條件,我會要你嫁給我。我確實想過這事。」
他和吳曼娜都沒有參加造反派組織,但是政治活動還是要參加的。孔林甚至還在大會小會上講用,說自己學習毛主席的「老三篇」—《為人民服務》《紀念白求恩》和《愚公移山》—的體會。他的講用受到熱烈歡迎,還有人借他的學習筆記。孔林和吳曼娜都是黨員,家庭出身清白,醫院的造反派也沒有批判他們動機不純,包藏禍心。
在政治學習會上,孔林感覺到大家都盼著他發言,想聽聽https://read•99csw•com他最隱秘的活思想。好像他生來就有污點,應該時刻進行自我批評。他心裏不痛快,幾個月都陰沉著臉。
「他們那些人有誰懂得什麼是毛澤東思想?不都是想當個頭頭。咱們幹啥要湊這個熱鬧。」
「我哪知道啊。我八歲那年,學校里的幾個女孩子在一個文化館里表演舞蹈,來看的都是抗美援朝的英雄。我們都打扮得像小鴨子,戴著白帽子,腰裡扎撒著羽毛。我跳完舞,就下台去找廁所。劇場有個旁門,在過道里我差點撞上一對老夫婦。他倆老得快散架了。那個瘦小的老頭在門口攔住我,在我身上畫了個十字,說:『孩子,你像個天使。』我也知道他沒壞心,可不知道為啥,我這心口嗵嗵直跳。馬上過來幾個人,拖著老兩口就走。那兩個老人還在一邊喊:『要信基督,信主啊!』我怕再碰見他們,廁所也沒去,跑回舞台去換衣服。打那以後,我就老想知道啥是天使。我查了些字典,都沒有。我也不敢問旁人,你是頭一個。現在我明白那個老頭是什麼意思了。可是我打小就不胖啊。他為啥要這麼說?」最後一句她好像在對自己說。
她愣住了,問:「為啥?」
她抬眼看了他一會兒,回答說:「從前有個老頭說我長得像天使。」
八月過後,他和吳曼娜已經不需要刻意安排約會了。在食堂吃飯,他倆坐一張桌子;到水房打開水,他倆各提一隻暖壺一起去;開會和政治學習,兩人挨著坐。他們在一起打乒乓球和羽毛球,只要不颳風下雨,晚上就在院子里一道散步聊天,偶爾還有爭論。孔林有時候也懷疑他們是不是太親密了九九藏書,像是要結婚的一對男女,其實他們之間並沒有親昵的舉動。那天在劇場看戲后,他們連手都沒有碰過。孔林時時提醒自己:你是結過婚的人。
「哪派也別入。」他說。
孔林沉默了一會兒,抬起頭,喃喃地說:「我保證。」
蘇然扔給他一支「牡丹」煙捲,說兩個星期以後歸還他借的那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現在這個鬧鬧哄哄的日子,他根本沒辦法靜下心看完一本小說。「我整不明白,為啥這些老毛子總把小說寫得這麼長?」他說,「他們可能有的是時間。我老得跳著看,整這麼多的描寫,大段大段的,節奏太慢。」事實上,去年透風聲給孔林,讓他立刻藏起書,免得被紅衛兵沒收的人,就是眼前這個小個子男人。
她被這番推心置腹的話感動了,答應不和「紅醫聯」摻和在一起。孔林也被自己剛才說的話嚇了一跳。要在別的場合,他斷不敢出這樣的主意,讓造反派知道了還了得。面對曼娜,這些話順口就流出來了。
短暫的沉默。她抬起頭,煩惱地問:「你對我到底是啥感情?」
「你又沒有錯。噢,老天爺幹嗎總跟我過不去?我都二十八了。」
但流言還是傳開了,人們說他倆有不正當的男女關係。醫院領導也被驚動了,不過他們找不到孔林和吳曼娜違反任何規定的證據。他倆從不一起到醫院大院外面去,也不像情人那樣拉拉扯扯、眉來眼去。但是毫無疑問,他們已經超出了單純的同志關係,因為沒有任何兩個男女同志會像他倆那樣總泡在一起。哪怕是已經確定了戀愛關係的對象,也不是一天到晚都要見面。可是,孔林和吳曼娜已經是棒打不開九-九-藏-書了。
他沒聽明白她的問題,說:「你是什麼意思?」
「我懂。」他的心都涼了,後悔三個月前不該答應吳曼娜的約會。現在越陷越深,怎麼可能抽身退出來,不傷她的心?你是有家室的人,不應該同年輕的女同志糾纏不清。
到了年底,孔林第一次沒有評上先進模範。有些群眾對他的資產階級生活方式不滿意。據一位同事揭發,有天在澡堂子洗澡,大家都脫|光了泡在水裡,這時候高音喇叭里播放國歌,孔林居然沒有像別人那樣立正站好。一個科室領導說,孔林的頭髮留得太長,還從中間分開,活像電影里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為什麼他就不能像普通群眾那樣把頭髮剪短?他憑什麼那麼特殊?就他有大學文憑?醫院里的另外三個大學畢業生為什麼不像他那樣在乎頭髮長短?有一個還剃了光頭呢。
「真的?為什麼?」
他掏出一塊手帕遞給她,嘟囔著:「曼娜,別難過。我喜歡你,可咱倆沒那個緣分。別恨我。」
他驚訝她會問這個:「嗯,我也不敢肯定。我尋思,天使就是上帝派的人,完成上帝的使命。這是基督教琢磨出來的,迷信騙人的玩意兒。」
「啥叫天使?」
「你當時看上去一定特別天真幸福。」
蘇然是醫院政治部的副主任。他也喜歡看書,經常同孔林一塊聊小說,兩個人交情不錯。醫院的張政委要蘇然來處理這件事情。
「客氣啥,只要我能答上來,儘管問。」
孔林一天也沒敢耽擱,讓同宿舍的陳明給他理了個平頭。吳曼娜看著他的腦袋,心裏堵得慌。他的臉看上去呆板平淡,用她的話講,「不男不女的」。他反而說沒關係,現在是冬天,他九九藏書可以整天戴著皮帽子。
「噢。」
第二天傍晚,孔林和吳曼娜在醫院操場上散步的時候,他告訴了她同蘇然的談話。她沉著臉,垂下眼睛。兩個人中間隔著一個鞍馬,她把胳膊肘放在上面。附近立著一對雙杠、一個平衡木,還有兩個跳遠用的沙坑。
一個冬天的下午,蘇然把孔林召到辦公室,對他說:「夥計,我知道你是包辦婚姻,你也許不愛你老婆。不過,我可要事先警告你,你和吳曼娜的關係,不管是正常還是不正常,對你的將來都沒啥好處。你是在往渾水窩子里蹚啊,明白嗎?」
「你也知道,孔林,我這也是公事公辦。你要是違反了紀律,我也救不了你。你現在也保證了,我得報告我的上級,你和吳曼娜之間沒啥事兒。你可不能說話不算,要不我也得跟著栽進去了。」
「那你不想參加『文化大革命』?」
蘇然用手指梳了梳頭髮,望著孔林。他的三角眼下面皺出兩條彎紋。他笑著說:「孔林,說話呀。我可是把你當朋友才說這些話的。談談你的想法。」
「你得保證:除非你同愛人離婚,娶了吳曼娜,否則你們倆不能有任何不正當關係。」他話里的「不正當」是指「性關係」。
幾天以後,吳曼娜也被召到蘇副主任的辦公室,做出了同孔林一樣的保證。
第二個星期天,他們又見面,一道散步。接下來的星期天也是如此。一個月里,他們一周要見兩三次,都是天黑以前一起散步。孔林漸漸變得離不開吳曼娜了。有一次,她陪一個病人到另外一所部隊醫院看病,不能按原定計劃見面。那天晚上,他在辦公室里煩亂地來回踱步,足足走了兩個鐘頭。這是他第一次害相思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