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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二

第一部

十二

她急於想知道淑玉對孔林提出離婚會有什麼反應。他已經從鄉下回來一個星期了,總是推脫說晚上太忙,不能和她一道散步。她感覺到事情有些不妙,就和牛海燕在一起犯嘀咕。牛海燕給她出主意,讓她不要含煳,直截了當找孔林提出來,必要時就下最後通牒。牛海燕對她說:「井沒壓力不噴油。你得壓他。」
吳曼娜沒想到他的語調居然這麼平靜,以為他一定是想出了什麼離婚的好辦法。但是接下來,她越聽越不是味兒。他開始解釋他如何沒有跟淑玉提出離婚,如何不能拋棄女兒。她才那麼小,整天摟著他的脖子喊爸爸。他如何幾次想跟妻子談離婚的事,又如何沒有勇氣說出口。他如何找不出一條正當的理由來使當地的法院信服,允許他們離婚。還有,鄉下人看待離婚如何同城裡人不一樣。最後說到他多麼為曼娜感到難過,她應該找一個比他更好的男人,等等。一句話,他算是沒出息到家,啥事也幹不成。至少現在他是一籌莫展。
他愁苦著臉,手腳不知道怎麼放:「別諷刺打擊好不好。」
吳曼娜傷心得說不出話來,對孔林的敘述半信半疑。孔林從來沒有對她撒過謊,她也不認為他有說謊的毛病。但是她感覺到他的話里有真相,也有誇大。可能他是有意打退堂鼓,放棄了對她的保證。出乎她的意料,孔林提https://read•99csw•com出了一個她從來沒有想過的問題,來進一步證明他目前不能急於離婚。
星期二吃過晚飯,吳曼娜到孔林的辦公室去找他。屋裡只開了一盞檯燈,暗得像個電影院。她驚訝地發現他根本就不忙,而是舒舒服服地仰在椅子上,腳跐蹬著桌子,張著嘴在打瞌睡,腿上放著一本厚厚的書。她咳嗽了一聲,他驚醒了,忙把書放回桌子上。他站起來走到門口,把所有的燈都打開,這樣從樓道里經過的人就不會懷疑他們在辦公室里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他的話讓她十分憤怒,眼淚止不住地流下來。她尖叫著:「那我成了個啥?你兩片嘴皮子一碰,說得倒輕巧。你多理智啊!咱倆就這樣拉倒了,你讓我到哪兒去再找一個?你眼瞎了,看不見整個醫院都把我當成你的第二個老婆?看不見這兒的所有男人全躲著我,好像我已經結了婚?你就這樣蹬了我,讓我的臉往哪兒擱?」
第二年夏天,孔林又要回鄉下探家。臨走前他讓吳曼娜放心,這次一定要跟淑玉提出離婚的事。為了表示他的決心,他給她看了一封醫院政治部開的建議離婚的介紹信。這是蘇然偷偷給他寫的。孔林讓她一定要為介紹信的事保密。
她沒有回答,臉上一點一點地沒了血色。自從張政委在會上宣布年底以前絕大九_九_藏_書多數醫生護士都能夠長一級,這些日子醫院里的人談的全是提級的事情。這次機會對每個人來說都很寶貴。醫院里所有人的幹部級別和工資,近十年來根本沒有調整過。孔林現在指出可能出現的損失,讓吳曼娜相信了他的決定是正確的。她也同意在這個節骨眼上不能去招惹本生。孔林再一次保證他會想出離婚的辦法。
一連幾天,只要她一人在宿舍里,就從箱子里拿出兩條大紅被面,鋪在床上,端詳著龍飛鳳舞的綉圖。她夜裡常常做夢。大多數的夢境豐饒華麗—岸上長滿了茂盛的植物,水裡游著彩色的魚,有向日葵、西瓜、荷花、銀鯧魚和巨大的比目魚。她把這些都看成是孔林這趟回家能順利離婚的好兆頭。她也常常笑自己孩子氣,可是沒辦法,就是管不住自己。她內心流淌著希望,眼神陶醉而矇矓。
她的話讓他難受,卻又摻雜著一絲喜悅。他懷疑自己剛才的話是不是太絕情了。他從來沒有想過吳曼娜會跟定了自己。現在很清楚:他們只有繼續待在一起,除非她就此不找男人,願意當一輩子老處|女。這樣既不合適,也不正常。天底下哪有不結婚的呢?連傻子癱子也得找個伴兒啊。生兒育女是人的神聖職責嘛。
有天下午,她在醫院的百貨店裡看上了一塊緞子被面。被面上綉滿了龍鳳呈祥的圖案,或是read•99csw.com龍吐火球,或是鳳戲明珠。每條被面的左上角都綉著「良宵難忘」幾個金字,閃閃發光。吳曼娜實在是太喜歡了,花了四十塊錢買了兩條。雖然用去了半個多月的工資,但她一點也不後悔。一個女售貨員問她:「誰要結婚啊?」
他看起來很疲憊,不停地打著哈欠。吳曼娜的火一下子就躥上來了,綳起了臉。她看清楚那本書是蘇聯元帥朱可夫的「二戰」回憶錄《回憶與思考》。她指了指書說:「我當忙什麼呢,敢情是在研究戰略戰術,日後想當軍區司令員啊。多有抱負。」
「你冷靜點,咱們再想……」
孔林從鄉下回來后,一臉的沮喪。他告訴她,這一次他確實同妻子談到了離婚,但是事情就僵在了那裡。倒不是淑玉不同意,而是她的弟弟本生知道了大吵大鬧,威脅說,如果孔林休了他姐,他就要和姐夫白刀子進去,紅刀子出來。本生還發動了全村的人圍攻他,散布謠言說孔林在城裡有個小老婆,犯了重婚罪。孔林非常憤怒,找到大隊黨支部書記,拿出了醫院開的離婚介紹信。他的小舅子則威脅說要到木基市來,找部隊領導當面評評理,為啥要鼓勵他們的幹部喜新厭舊,拋棄結髮妻子。
「我已經想夠了!你就會想、想、想!」她站起來,雙手捂住耳朵,沖向門口。綠色的門在她身後重重地摔上。
「我—我read.99csw.com,咳,你要我怎麼說呢?」他直視著她的眼睛,「打回來以後我是一直躲著你,因為我不知道怎麼開口。我認真想了幾天,想明白了。」
她趕忙回答:「哈爾濱的一個朋友。」她的臉飛紅,逃跑一樣地出了商店,腋下夾著用玻璃紙包好的被面。
一九七〇年的十二月,孔林和吳曼娜都提了級,每個月的工資多了九塊錢。醫院里上上下下皆大歡喜,只有他倆知道,他們付出了比別人更大的代價。
他說:「我想咱倆最好還是分手。你愛我,我也愛你,可是有啥用?到頭來還是到不了一塊兒。長痛不如短痛吧。現在就分手,我們還是好朋友。」他揉著胸口,好像犯了心絞痛。
兩個人坐下以後,她噼頭就問:「這幾天你幹啥老躲著我?」
一個星期以後,孔林找到吳曼娜承認了錯誤,說自己的想法過於簡單,而且在處理他們關係的問題上只為自己打算。雖然對吳曼娜和他的家庭兩邊都留戀,他還是向她保證要同淑玉離婚。但是,他需要時間,不能莽撞地行事。她只好同意再耐心等下去。
如果吳曼娜能夠轉到另外一所醫院工作,那兒的人不知道他倆的事,還會把她當作未婚婦女看待。但是,這也不現實。現在護士實在是太多了。這些年,部隊已經轉業了幾千名護士,將來還會有更多的人轉業。地方上的老百姓經常把從部隊上轉業下來九-九-藏-書的女軍人看成是生活作風有問題的女人。許多男人還給這些女軍人起了外號—二手軍用品。
這下把孔林嚇壞了。要是本生闖到醫院來,蘇然偷開介紹信的事情就會敗露,肯定會引起一場軒然大|波。為了安撫小舅子,孔林只好暫時不離婚。
等他說完了,她問:「那你說咱們該怎麼辦,還照老樣子下去?」她的聲音乾巴巴的,沒有一絲感情。
「大家都知道今年年底有一次幹部提級,」他說,「要是本生來了大鬧一場,你我誰都甭想提工資的事情。他根本用不著來,寫封信給領導,咱們就全完了。對不?」
他不在的這段日子里,吳曼娜滿懷希望,逢人便點頭微笑。同事們問她有什麼喜事,她搖搖頭,開玩笑地說:「笑也犯法嗎?」到了晚上她睡不著,在心裏籌劃著和孔林的婚禮。他們一共要花多少錢?一台真空管收音機的價錢是不是一百二十元?床單要什麼花色的?什麼樣的梳妝台和大衣櫃經濟又實惠?她應該給孔林買一輛自行車,飛鴿牌的。現在男人時興穿皮鞋、皮夾克,也應該給他置一身。有餘錢的話,他們還要有個掛鐘。她喜歡那種有個小雞在錶盤上不停地點頭啄米的牌子。她希望醫院能夠分配給他們倆一套三屋的單元,這樣就可以把鍾掛在客廳里。她渴望有一天能夠做母親,有個小家、幾個孩子。
他為啥不想見我?吳曼娜反覆問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