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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十一

第一部

十一

「去年有一百,爹死的時候花了不少。」
「啥的單子?」
東邊響起一聲槍響,驚起一對鷸鳥,咕嚕咕嚕叫著,向南邊的水灣飛去。一隻狗叫起來,有人正在草甸子里打野雞和松雞。
「咱們還沒老,再說華也能給咱養老。不用操這份心。」
「收著,這是你的錢。」
他三口兩口呼嚕下兩碗小米粥,出門去上墳。爹娘的墳地在鵝庄南頭松樹崗子邊上,離他家有十分鐘的路。最近這些年,人民公社禁止墳頭佔耕地,規定人死了要火葬。當初他爹過世,孔林的大哥孔仁擺下酒席宴請村幹部,上了十二道菜,才得到允許把爹葬在山坡上娘的墳旁邊。
「你都收著吧。淑玉,這是你的錢。」
「我不在家的時候華常提起我嗎?」
「想要我多給你點?」
「我還是沒明白。到底出了啥事?」
「他可真能作啊。」孔林說。他們都笑起來,淑玉舔著嘴唇。
從父母的墳上回來后,他思考了一整天自己的處境。他心裏明白,如果村裡有人問他淑玉咋樣,他會承認她是個好妻子。他如果在家和她過長久些,可能也會愛上她,他們的婚姻會很美滿。就像舊社會有許多包辦婚姻的男女,直到進了洞房才見第一面,照樣是一輩子的恩愛夫妻。但是,他和淑玉又怎麼能夠長期守在一起,加深彼此的了解呢?除非他離開部隊待在家裡,那是不可想象的。他的事業在城裡。
「這還用說。」
他沒有再說什麼。他暗暗吃驚自己腦子裡竟然閃過了這樣的念頭:如果眼前坐著的是曼娜,他會擁抱她、親她、叫她「心肝寶貝兒」。但是他不知道應該拿淑玉怎麼辦。很久很久以前在黑暗中,他曾經親吻過她。現在和她有任何親密的舉動都是那麼不自然。
兩個男人說著話,淑玉在一旁用麻線納著鞋底。她沒有說話,不時地瞪她弟弟一眼。
第二天晌午,孔林在灶屋拉風箱,看見豆稈里有一張塗寫過的紙片。他仔細看了看,上面用鉛筆歪七扭八地描著數字和圖形,有一個方塊、一個盒子、大小不等的瓶子、一個圓圈、一個罈子和一把刀。這是幹啥用的呢?他想。
「哎呀,大哥,你總問這些幹啥?你要是有錢,就幫我兩個。」
那天晚上,他的小舅子本生來了,想跟孔林借點錢。本生二十多歲,剛成了親,也是瘦得細胳膊細腿。他花了一千八百元辦喜事,背了一屁股飢荒。他坐在炕沿,一肚子心事掛在臉上,不停地read.99csw.com抽著煙。他的眼窩深陷,眼珠子緊張地眨巴著,嘴唇上的兩撇小鬍子像一隻小燕子張開的翅膀。每隔一會兒他就打出一個響嗝。
「想。」
女孩把兩隻手放在肚子上說:「這兒想。」
孔林在房檐下給坐在他腿上的孔華讀著一本小人書。他女兒手裡拿著一片厚厚的大蔥葉子,夾在嘴裏當哨子吹,吹出來的聲音像羊在咩咩叫。房前有一口深井,沿著井口砌著一圈半人多高的護牆,防止孩子和家禽掉進井裡。因為淑玉是小腳,不能像別人那樣用扁擔到公社的水井去挑水吃,四年前孔林請人在院子里打了這口井。井邊到院門連著一條磚鋪的小道。豬圈旁,一隻白母雞輪流用兩腳刨著土,咯咯地召喚一群雞崽跑過來,最小的小雞拖著一條斷腿,一瘸一拐的。天氣暖和又沒有風,空氣中的干糞味直嗆鼻子。
「咋整的?」
他大聲笑著,一會兒眼淚就涌了上來。他把女兒抱起來放在腿上,為了讓她夠到粥碗,把碗向她這邊挪了挪。沒等她繼續吃下去,他使勁在女兒臉上親了一口,又拿塊草紙給她擦擦鼻涕。雖然淑玉和孔林不在一個屋子裡睡覺,但他還是喜歡待在自己家,特別是和女兒一道玩耍,更讓他覺得有個家的好處。他愛吃自家做的飯菜,可口又新鮮。淑玉熬的雜糧粥軟乎乎、熱騰騰的,含在嘴裏噴香。他能一頓飯喝三大碗還不飽。淑玉總是要他在粥里撒點紅糖,自己的碗里卻什麼也不放。他吃了韭菜或大蔥炒雞蛋,幾個小時后打的嗝都是韭菜或蔥味兒。清蒸豇豆拌上香油和蒜泥,讓他吃得舒服自在,因為他用不著像在醫院里那樣,擔心滿嘴都是蒜味。最要緊的是,他在家裡全身都能放鬆。鄉下沒有起床號,他也不用每天早上五點半爬起來去出操。他們家的黑公雞一清早打鳴兒會把孔林吵醒,然後他又接著睡去。早晨能睡個懶覺對他來說是最美的事了。他已經回家四天了,心裏巴不得能待上一個月。
淑玉戴著草帽,扛著把小耙子,要到自留地里去幹活。她告訴孔林天黑以前就回來。他們家那塊方方正正的三畝自留地在村子西頭一里多遠的地方。她在地里種上了南瓜、芋頭、玉米和黃米。地很肥,收穫的東西她和孔華吃不了,剩下的就托弟弟本生拿到吳家鎮和附近的六星人民公社的鎮上去賣。淑玉因為家累重,還要照顧孩子,基本上不到生產隊的read.99csw.com地里幹活。孔林每月捎回來的錢還算夠用。
女兒騎著他,直到他用手托著她的腰,把她舉起來。她的腳在空中亂踢,笑成一團。
看他有點急赤白臉,孔林放下孔華,站起來走到裡屋去拿錢。「你呀,活該。」他聽到妻子對她弟弟說。
「你現在有多少?」
「三十。」
「你不想想咱的歲數?等咱們都老了,動不了了,不能下地幹活了,咱得有個兒子養老啊。你一年到頭不在家,這家裡缺個男人。」
很明顯,有人最近清理過這地方。每個墳頭上都擺著一大把野百合花,仍然閃著露水,小黃花朵卻早已枯萎。孔林知道這一定是淑玉采來放在墳上的。他哥哥孔仁成天離不開酒瓶,喝得醉醺醺的,根本想不到這些事情。一塊墓碑上刻著他父親的名字—孔明志之墓。另一塊墓碑只寫著「孔妻之墓」。他母親一輩子都沒有自己的名字。孔林掀開竹籃子,把四碗菜擺放在墳前。他燃起香,一根一根地插在供品前面,然後開始在墳周圍撒下紙錢。紙錢每張都有巴掌大小,中間穿了一個方孔。他喃喃地念叨著:「爹,娘,紙錢是給你們花的。菜都是淑玉做的,你二老趁熱吃了。安息吧。」
淑玉正在院子里洗衣服,手裡的棒槌敲打著石板上的濕衣服,發出有節奏的噼啪聲。孔華在一個鐵皮水桶邊上玩,一隻身上濺滿泥點的鵝把嘴伸進桶里喝水。孔華每過一會兒就撩著桶里的水,沖鵝喊:「去,去。」鵝並不怕她,走開幾步,又轉回來。
「攢的。」
她站起來,搖搖擺擺地走向後山牆支架上的一個柞木箱子。她打開一個桃形瓷罐上的蓋子,從裏面取出一沓鈔票,又走了回來。
孔林沒有留神女兒張開了嘴,乾裂的嘴唇銜住了他背心的前襟,用力抻著。他低頭疑惑地看著她。她說:「爹,我餓。」她骯髒的小手摩挲著他的左胸口。
他想到這些,心裏很難過,第一次離婚的企圖也就此化成了泡影。
「你不用?」
「行啊。」孔林又一想,說,「咱們這麼辦,錢你收著,不用還了。秋後你得閑,就幫你姐把這房頂上的草換換。」
「出了啥事兒?」
吃晚飯的時候,孔林對妻子講了孔華想嘬他奶頭的故事。淑玉笑了說:「這傻丫頭。」
「你哪兒來的這些錢?」
「吃娘奶的孩子身子骨結實。」她拿過他的碗,又盛滿了南瓜粥,「多喝點。」她說。
「多謝,多謝。」本生接九九藏書過錢,也沒看一眼,順手揣在褲兜里,「趕明兒還給淑玉,中不中?」
「想吃餅乾嗎?」他問。
孔林沒有像村裡人那樣燒掉紙錢。他腦子裡在想別的事情,忘記了怎麼往陰間送錢。他在想吳曼娜。臨探家前,他向她保證一回到家就開始同淑玉離婚。現在他已經在家裡待了七天,還有三天就要返回部隊,但是離婚的事卻一個字也沒提。幾次話到了嘴邊,都咽了回去。不知為什麼,他覺得離婚的想法太不體面,說不出口。如果孔林說他因為不愛自己的妻子要同她打離婚,全鵝庄的人都會以為他發了神經。他必須要在她身上找出確鑿的缺點,可是他又找不出來。這裏的人們不笑話她的小腳,他在村子里也沒有覺得她丟人、上不了檯面。
「倒霉唄。」
「啥事你這麼急著用錢?」孔林問本生。他的女兒趴在他背上,兩隻胳膊摟著爸爸的脖子。
本生的鴨舌帽歪戴在頭上,嘴裏吹著《小二黑結婚》的口哨,走了出去。孔林對這樣的安排很滿意。這些日子他一直琢磨著怎麼把房上的草換換。雖然他小舅子做事並不那麼牢靠,但孔林相信他肯定會把這件事做好。本生剛當上生產隊的會計,弄點新鮮麥秸很容易。
孔林看到在罈子旁邊寫著「50」,意識到她花了五毛錢買油,每個月還不到半斤。在刀子下面有個「1」,可能是買了一塊錢的豬肉,大概有一斤。他很驚訝,因為回家以來每天都有肉或魚吃。他問:「淑玉,我捎給你的錢夠嗎?」
「俺不是不要臉的女人,」她說,「打生了華以後,你就不讓俺沾你的炕。俺也不抱屈。這些日子,俺尋思著給你添個兒子。華說話就大了,能幫俺把手。你就不想要個兒子?」
吃過晚飯,孔林拿出紙片,問妻子是什麼東西。她嘬著嘴唇,小聲說:「單子。」
「柴米油鹽啥的。」
第二天早晨,孔林很晚才起來。灶屋鍋蓋上放著一隻竹籃子。他揭開蓋子,看見裏面有四碗菜:干炸鯉魚、紅燒肉、番茄炒雞蛋和蒸芋頭。芋頭皮已經剝掉,上面撒了白糖。這最後一樣是他母親生前最喜歡吃的。水缸旁邊的案板上擺著一包線香和一紮紙錢。淑玉帶孔華去打豬草了。孔林摸摸籃子,飯菜還是溫熱的。
她開始給他解釋—小瓶子是醋,大瓶子是醬油,罈子代表炒菜的油,那顆星是鹽,方塊是肥皂,圓圈是鹼末,那條袋子表示玉米面,刀子代表豬肉,盒子是火柴,燈泡則是https://read•99csw•com電。
從妻子的話里,他意識到自己不在家時,她一定感覺非常冷清。他沒有想到過她也有自己的想法、自己的感情。更讓他不安的是,她從來沒有懷疑過他們會白頭到老。多麼簡單的女人啊!
「東西。」
「他把豬崽的腚眼子縫死了。」
他沉默了一會兒,開了口:「不,我不需要兒子。有華一個就夠了。我哥家有三個小子,讓他們傳宗接代吧。再說,這也是封建思想。」
「攢了多少?」
這是這個家庭少見的時刻。他們夫妻間很少講話,家裡雞鴨的響動比人聲都多。連孔華也經常啞么聲兒的。
他放下小人書,把她抱起來,騎在自己脖子上。父女倆到村裡供銷社商店去買餅乾和汽水。
太陽明晃晃地照在頭頂。孔林走進落葉松林子,已經有些氣喘吁吁。蒼耳草籽上的鉤刺掛著他的褲腿,鞋幫上粘了一圈黑泥。渴血的蚊子嗡嗡亂叫,幾隻白胸脯的燕子四下里飛躥,東啄一口,西叼一下,吞食著蚊子。他父母的墓地收十得齊齊整整,墳上培了新土。墳墓的後面生著滿坡的雜草,苦艾黃中泛綠,燈心草顏色微紅,在太陽下閃爍著暗光。
離家兩天前的夜裡,他的妻子夾著個枕頭,進了他的屋子。他已經睡下了,驚訝地坐起來。他看見淑玉低著頭,臉扭曲著走了過來。她坐在炕上,嘆了口氣。「你能讓俺今晚睡在這兒嗎?」她怯生生地問。
「她快四歲了,」他說,「該斷奶了,是吧?」
等到本生走遠了,孔林問淑玉他因為什麼被罰款。她搖搖頭笑了,說:「他那是自己作的。」
「前兒個趕集遇到點麻煩,讓人家罰了。」本生的鼻孔冒出兩股煙。
「人家抓住他,拉著去見集上的幹部。公家把他的豬崽沒收了,還罰了九十塊錢。他得當場交錢,要不就扣人。也算他有福,二驢也在集上賣雞和魚,借了錢給他,說好這幾天還。二驢正蓋房呢,五間大瓦房。人家也等著錢買椽子和電線啥的。」
「丫頭總歸靠不住,出了門子就是人家的人了。」
他坐起來,問妻子:「後來呢?」
「事兒大不大?」
孔林哈哈大笑,躺到了炕上。孔華立刻騎到他肚子上,嘴裏吆喝,手上像揮著馬鞭子:「嘚兒,嘚兒,駕,駕!」
他忍不住笑了。她不明白他笑什麼,仰著臉看著他,眼睛一眨不眨。他說:「華,男人可不像你媽那樣會餵奶給你吃。瞧,我沒有奶|子。」他撩起背心,讓她看自己扁平的胸膛。他九九藏書右邊乳|頭下有一顆葡萄乾大小的黑痣。她看愣了,黑眼睛睜得大大的。
他手裡拿著五十塊錢回到屋裡,遞給小舅子:「我只能借給你五十。」
「怎麼不提。有時候她說『我想爹』,她統共也沒和你一塊待過多少日子。這就是血脈。」
「啥東西?」
他轉向女兒:「你真的想爹?」
「夠。」
「哦,吁—吁。」他叫道。
「你在城裡一準兒缺錢用。」
「不用。」
孔林的胸口一熱,呼吸急促起來。他挪到炕沿,穿上皮鞋。鞋幫已經有些磨損,鞋底上粘著干泥,沉甸甸的。他急忙繫上鞋帶出了門,在漸漸濃重的暮色中孤零零地散著步。
她站起來,走了出去,肩膀塌得更低了。他發出一聲長嘆。門旁邊,一團驅趕蚊蟲的艾蒿仍在燃著,屋子裡充滿了苦澀的乾草味兒。
「記著要用新鮮的麥秸。」
「嗯。」
「就這麼著。換草的事兒我包了。」
「告訴爹,你哪兒想啊?」
他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他從來沒有想到她會這麼大胆。
最理想的辦法就是有兩個老婆:曼娜在城市,淑玉在農村。但是重婚是非法的,根本不能考慮。他停止了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不知道什麼原因,他還是忍不住想象著,假如他不認識吳曼娜,他的生活會是什麼樣子。要是他能預料到這一步有多好,要是他現在能夠從這團亂麻中脫身出來該有多好啊。
她把麻線繞在錐子把上,用力扯緊針腳。她開始說起事情的經過:「上個禮拜本生去吳家鎮上趕集,賣一窩豬崽。臨走的時候,他用麻線把四隻豬崽的腚眼子縫死了。他是想多壓秤賣個好價錢唄。到了集上,大夥都想買這四個胖傢伙。那豬崽縫上腚眼拉不出來,肚子都要爆了,咋能不肥呢。本生眼瞅著就拿到錢了,那個買主尋思:『這四個畜生咋不埋汰呢?』別的豬崽屎尿拉了一身。他湊近一瞅,看見豬崽的腚門脹得老大。他就喊:『這狗日的豬敢情都沒腚眼子?』」
隔天下午,孔林說第二天早上想去給爹娘上墳。淑玉聽了就忙活開了。她顛著雙小腳到供銷社買了兩斤五花肉,又到二驢家的魚塘里挑了一條鯉魚。做晚飯來不及烙餅,她就煮了十根玉米棒子。但是到了晚上吃飯的時候,她把一小盤紅燒肉端上桌,擱在孔林的飯碗旁。孔林把肉盤推到飯桌中央,淑玉卻一筷子也沒動。孔華大口嚼著肉,香得直吧唧嘴,直嚷:「我愛吃肥肉。」母親瞪著她,孔林卻笑笑,又夾起幾塊肉放到她碗里。